花罗在翻窗跳出去和上房之间认真地抉择了片刻。
刚要动,却被容祈扣住了手腕。
而他不自觉地做完这个动作,立刻就后悔了,连忙撤手后退。
可这个时候,花罗却又不急着走了。
她谨慎地琢磨了下,觉得虽说刚才不小心啃了一口确实有些过分,不过这病鸡崽脾气一向好得很,应当不会真生气……吧?
毕竟他不仅没把她从窗户掀出去,还主动拦了她一下。
花罗思前想后,试探问:“那个……咬疼了吗?”
容祈满腹惆怅都化作了哭笑不得。
他糟心地摸了下刚被咬过的地方,还好,比当年强些,至少没破皮,只留了个挺深的牙印,便无奈道:“你属狗的吗?”
花罗本还有点忐忑,此时听见容祈连数落人的语气都是温软的,立刻安了心,笑嘻嘻地作势要给他揉揉,被躲开了才一本正经地解释:“好啦好啦,别生气了,我真不是故意的,谁让你先吓唬我。”
说到这,大概也想起来为什么容祈要编谎吓唬她了,不禁干咳一声:“我也不是故意戳你痛处让你难堪的。”她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一点:“刚才,我在楼上看到江崇趾高气扬地指指点点,可你身边却连个替你说话的人都没有,就连那俩侍卫好像都默认你做了坏事……我就想,你这也太可怜了。”
容祈微微一怔。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大概免不了要被江崇带走奚落几天了,满脑子都在盘算要如何翻盘,甚至根本没有空暇去在意心底那点深藏的委屈不甘。
可花罗竟然替他察觉了。
不仅如此,她还故意胡搅蛮缠地戏弄了江崇一番,只为替他出一口气。
容祈忽然就觉得喉咙里像是被一股热意堵住了:“多谢。”
花罗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我又不是邀功来的。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觉得难过,却又找不到可以说的人,其实不妨试试对我说,总比憋在心里要好。”
容祈:“……”
半晌,他轻轻笑了起来:“好,一定。”
可花罗也不知从哪里看出了破绽,眯眼哼了声:“骗子!口是心非!”
容祈:“我——”
花罗定定瞅着他,打断道:“小侯爷,你知道么,我那个‘故人’想要对什么事阳奉阴违的时候就是你现在这副表情,包括不想吃饭,不想服药,不想针灸,不想出去晒太阳拉伸筋骨……你猜当年我是怎么对付他的?”
容祈:“……”
不,他一点都不想猜。那些被人骑在身上强行塞饭喂药的日子简直是挥之不去的噩梦!更别提被吃了大力丸似的小姑娘偷偷扛到山里,威胁如果怕疼不想动就留在原地喂狼的惊悚记忆……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过一言难尽,花罗乐得直捶桌:“你瞎想什么呢?我那时才五岁,难道还能变成吃人的妖怪吗!”
容祈回以假笑。
吃人的妖怪见到你都要甘拜下风!
花罗前仰后合了好半天,终于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重新凑上前去:“让你见识一下。”
容祈连忙要躲,却没躲开,被捉小鸡似的生拉硬拽了回去。
但出乎他的意料,在把他按回了矮榻一角之后,花罗却并没再使坏。
她低头注视了容祈片刻,忽然俯下身,温柔地环抱住了他。
一双温暖的手自容祈后颈慢慢向下,掌心轻轻抚过他消瘦的脊背,仿佛要用那种平和而笃定的力道抚平他一身嶙峋病骨之下隐藏的伤痛。
容祈本想挣开,可抓住花罗胳膊的动作却又不自觉地放缓了下来。
紧接着,他听见耳边传来哄劝似的轻声呢喃:“不要难过,不会一直这样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依稀仍是旧日的故作老成的女童口吻。
蒙尘的记忆碎片刹那间重见天日,容祈陡然僵住,脑中有一根弦像是猛地被拉扯到了极致,狠狠崩裂开来!
——长安哥哥,不要难过,不会一直这么疼的,等你长大就好了……
他眼前倏然一片模糊,待到重新拾回神志,却发现自己已不知何时抬起了手,如同抓着救命稻草的溺水之人一般,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回抱住了花罗。
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同时,容祈慌忙松开手:“抱歉!”
花罗似乎也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愣了愣才笑起来:“这不挺好的嘛。别一天到晚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我早说了,你若不是心事太重,也不至于病成如今这样!”
见容祈似乎要反驳,她赶紧截口:“行了行了,论歪理邪说我可辩不过你。我也没逼着你把心事说出来,你还是省点编瞎话的力气吧。”
容祈沉默许久,十分勉强地笑了下,再一次低声重复:“抱歉。”
他摇了摇头:“阿罗,我不是故意隐瞒,只是……”
只是不能说,也不敢说。
这天底下总有些秘密,注定只该一个人背负,从生,到死,然后再随着那个被选定的人一起,永远静默地深埋于寂寂黄泉之下。
花罗疑惑地看着容祈。
他的面容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漆黑的眉眼如同墨线勾勒而成,在仅存的一点笑意敛去之后,这过于分明的黑白两色让他看起来像是个单薄的假人,好似随时都可能在她面前化作一丝飞烟,就此消散无踪。
花罗忽然就生出了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她第一次见到她心里那人的时候,他应该就是这样的。
纵然跨越了十四年的时光,即便她早已经不记得故人的容貌,可她却无端地觉得当初那个乖僻孤独的幼童似乎与眼前温文宁和的青年渐渐地重合了起来。
而将性情并不算相似的两人联系在一起的,正是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寂寥而疲惫的表情,仿佛只有死亡才是他所渴求的唯一的终结,也是唯一的解脱。
花罗多年未有过地感到了一阵惊悸。
但下一刻,容祈的声音便打断了她不敢深思的那些疑虑与不安。
他已经从些微的落寞中恢复了过来,笑意温和:“对了,听说今早令姐去别院接你了,她可是有事?”
被他一打岔,还没来得及凝聚成形的思绪顿时被搅散,花罗“啊”了声,一拍脑门:“唉哟!我给忘了!”
她心急火燎地蹦下矮榻,回身去拽容祈:“走走走!我伯母这不是听说你没事了嘛,就想让我请你过去一趟……”
容祈便明白了:“裴夫人是担心裴尚书的书房里仍存有不便示人之物?”
花罗点头:“可不是!所以让咱们亲自查检呢。”
说完,突然觉得容祈的表情有点不对,蓦地想起了一个多月前的那个夜晚,赶紧补充:“我没有逼你去的意思,要是你不想再进那间屋子的话……”
容祈一怔,随即莞尔:“不至于。走吧。”
从靖安侯府到裴府并不远,两人赶到时还没到傍晚。
裴夫人没有出面迎接,她意外怀上这一胎时年纪已不轻,就算性情再坚韧,遇到此等变故仍难免动了胎气,故而直到此时仍在卧床安养。
容祈不便去探望,就只在小花厅里等花罗与裴夫人、裴家大娘说完了体己话,才与她一同前往书房。
应当是裴夫人下过严令的缘故,虽然时间已过去快两个月,但书房中一直无人进入,一切都保持着出事当晚的原貌,就连地上的血迹都没有被清理过,府中下人不约而同地绕开了这块充满了死亡意味的地方。
见到花罗两人到来,门口的老仆沉默地让开了路。
初秋时节,院外的树木已开始落叶,层叠黄叶铺满了青石小径,偶尔被风翻动,还能见到石缝里未曾被雨水冲刷干净的暗沉颜色。
而这种不祥的色泽在屋子里更加浓郁。
花罗抿了下嘴唇,沉默地扶住了容祈。
这也是出事之后她第一次进入这间屋子,眼前那两滩巨大的血泊黑黢黢地蜿蜒进地板的缝隙里,虽然早已干涸,但置身其间,却似乎仍能够闻到那个晚上令人惶惶不安的气息。
容祈轻咳一声:“都过去了。”
花罗不置可否地转开视线:“从哪里开始找?”
小书房被屏风粗略隔成三间,除了进门正对着的待客之处以外,东西两侧各是桌案书柜与一张小憩用的窄榻。
容祈循着记忆走向桌案后方,在最近的书柜上摸索几下,转动上面的香炉。
墙面无声地向两侧分开,一处暗室显露出来。
他回头道:“就从这里吧。”
这间暗室是从书房一侧山墙与旁边相邻的耳房中间硬挤出来的,为了掩人耳目,并不敢建得太大,从进门开始,不过四五步就到了头,里面也没有多少东西,除了贴墙的一桌一凳,便只有两口红木箱子。
壁上嵌着几处小龛,内置灯烛,花罗将烛火点燃,看了看桌上孤零零的一只杯子和地上散落的瓷器碎片:“那天,我伯父就是把你推到了这里?”
容祈点头:“但并没能瞒过刺客。”
只是不知是因为动作太慢被人察觉了,还是那刺客早已知晓这个密室的存在。
两人对视一眼,都暗自盼望不是后一种可能,否则就算裴简在这二十年间曾留下过什么线索,恐怕也早已被人动过手脚了。
花罗略微迟疑了下,试探着问:“你说那天你半昏迷的时候曾听见刺客清理他留下的痕迹?”
容祈知道她要问什么,想了想:“我不知道详情,不过他应该确实清理过密室。”
这是在不能算是个好消息。
他叹了口气,将手按在近处的木箱上,慢慢掀开盖子,露出里面装得半满的陈旧物件——有衣裳簪冠,也有书信纸张,前者尺寸大小不一,后者上的字迹则从稚拙到工整,最后几张已完全转成了风骨洒落的流畅行书。
“这是你……”
容祈视线落在信末落款的私印图案上,刚说了几个字,话音却又蓦地顿住,强行转了个弯:“这是何物?”
花罗凑近来,一搭眼就愣了,从鞶囊里掏出一方拇指大小的青玉小印,与书信上的印鉴稍做对比,神色微黯:“应该是我爹的东西。”
那里面居然全都是裴素从小到大留下的痕迹,浅浅装了半箱的,他的一生。
容祈便想起当初他曾讥讽裴简因愧对裴素,所以才连他在这座府邸中生活过的痕迹都要用一次次修缮与重建来抹除干净。
或许这个猜测并没有错,只不过谁都没有想到,在长久的逃避的间隙,裴简竟也会偷偷躲进这间狭小的暗室中,无声地独自祭奠那些不敢再轻易触碰的旧时光。
这样的反差让人忍不住想问,在他心中,裴素这个弟弟究竟算是什么呢?
是可以为了一己之私而毁灭的棋子,又或是亲密无间、至死也无法割舍的血脉至亲……
容祈默然询问残留在记忆中的那个面容端肃的男人幻影,却理所当然地已经得不到任何回答。
同样的,二十年前那场血淋淋的杀局背后究竟掩盖了怎样的真相,也仍旧是一个尘封的谜团。
不知为何,容祈忽然就有些不想继续探查下去了,裴简最后的半句话与那个复杂而沉重的眼神如同梦魇般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让他生出一种由来不明却又如临深渊般的畏惧感。
但花罗却已收好了那枚如今已归她使用的小印,先一步掀开了另一口箱子。
里面全是卷宗,或新或旧。
她随手取出一份翻开:“咦?这是吏部的文书?”
容祈定了定神,将翻涌不休的不安压下去:“我来看看。”
只略略扫了几行,他就说道:“是去年年末官员考评的记录存档——应当是私下誊抄的副本。”
说着,他又从箱中取了几卷其他文书,越看眉头皱得越深:“历年吏部的考课与重要官员任免调动记录全都在这里了,裴尚书究竟要做什么?”
花罗瞅着他的目光也有点诡异:“你怎么知道‘全都’在这里了?”
容祈:“……”
糟糕,一时不查说漏嘴了!
花罗又说:“很久之前我就觉得奇怪,你十天里有七八天在家养病,怎么却连城南的耗子下了几只崽都知道?现在看来,你知道的还不止市井传闻,连六部文书也了解颇为详尽。小侯爷,先别管我伯父了,我现在倒更好奇,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容祈被她噎得脸色发青。
他有心随口敷衍几句,可花罗一向直觉灵敏,他知道未必能顺利搪塞过去,权衡半天,发现最好的应对办法竟然是装作自己突然聋了。
见他这副锯嘴葫芦似的模样,花罗便是一哂:“行了行了,我又不是审犯人呢,不想说就不说呗。”
她指向书箱:“那就先把这玩意都看了吧。”
虽说能被刺客扔在这里不管的应当都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但万一呢。
容祈瞅瞅那一大箱子少说也有千八百本的旧档案,头皮很是发麻,但奈何他这会儿正心虚着,纠结了片刻之后还是老老实实地从头翻阅起来。
花罗抄手站在一边,见他敢怒不敢言地勤恳干活,偏过脸偷笑了声,放轻脚步悄悄走了出去,也开始查检明面上那几架书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