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发现他的两鬓有些白发了,他脸上似有似无的忧郁让我怜悯。
王安全整整一星期没在单位露面。
办公室里的人说他在楼梯上不小心滑了一跤,摔得很厉害,鼻青脸肿的。他们捧着鲜花和水果篮去他家慰问。
而方格棋这一阵老是回过头来向我挤眼睛,好像我俩之间有多大的秘密。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总是坐到我的对面没话找话。这大宝宝再这样下去,可能会把这事给泄漏出去的。
有一天我对方格棋说,就把你看到的事当个怪梦吧,我不想让自己被人注意。
他眼睛睁得老大,说,我懂我懂我懂,那是王自己摔的大马趴,只是若兰,I服了U。
他告诉我,那天中午他原本是想跟着我一起去食堂吃饭的,没想到我没坐电梯,而是走楼梯,他就跟着下来了。他问,那是泰拳还是跆拳道?
我收起我的餐盘,起身要走,回头低语,难道你也想跟我试试招?
他居然咯咯地笑起来。
经冬儿爷一个徒弟的介绍,我在市少年宫找到了一个武术教练的兼职,双休日给小朋友上课,每堂课两百元。
我专教小姑娘。看着天真烂漫的她们跟着我拳打脚踢的可爱模样,我真想对她们说,姐的经验是,好好学。
我让她们像男孩子一样挥拳而呼:哈!哈!哈!
整个练功场都是尖细的声音——哈!哈!哈!
我爸当年带我去冬儿爷家拜师的时候可能做梦都没想到,除了对付流氓,这武术现在还能让我每月挣到一千五百块上课费,解燃眉之急。
公司的电子公告栏上贴着一张竞聘通知,策划部、外联部、计财部、人力资源部等五个部门将竞聘五个副主管岗位,年龄限制划到三十五岁以下。
一整天办公室里没人议论这事,但相信他们都在心里琢磨着。说实话,这事要是放在一两年前,我虽未必报名,但情绪多少也会随风波动,而现在却心如止水。
吴莺莺在打电话,窃窃私语了一个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她回头悄声问我,你去报名吗?
我低声说,我这大半年做得又不好,业绩都没有,哪有戏啊!
她眼里含笑说,你以前做得好啊,我们一起去报吧。
我笑笑说,这又不是逛街要一起去。
她说,我问过天龙老总了,他让我去练练胆子,他说这次就是要鼓励年轻骨干,说像我们年轻人需要的其实不是小乌纱帽,而是干活的平台,所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说我这样的85后会给竞聘演讲现场带来活力。
我说我不是骨干。她把嘴凑近我的耳边,说,我也不是,但有了那个平台就是了。
她说,去报名吧,别那么没用。
我说,我就是挺没用的。
她呵呵笑道,谁真的有用,凭什么有的人有了平台就成了骨干,没有这平台的就永远只能打下手。凭什么有了这个平台的人可以待在办公室里指挥人,没这个平台的人得像狗一样在外面到处找骨头。
她的脸庞燃着火焰。我心想,她干吗拉我去啊,多一个人不就多一个对手吗?又不是一起去抗争什么。
她自信地瞅着我和这间办公室。我想,也许她拉我去报名是因为知道我不会去,她只是需要把憋了一天的情绪向别人倾诉出来。
我推脱说家里有事,在楼梯口和她分手,先回家去了,她噔噔上了九楼的人力资源部。
第二天下午,庞天龙老总让邢海涛通知我、吴莺莺以及其他部门的张娜、丁亚丽、何娟娟五个女孩去总裁办公室开会。
庞总裁戴着眼镜,一身藏青色西装,气派很足。他说,金花,五朵金花,我们单位的五朵金花。
我们挤坐在那张长条黑沙发上。他说,别那么挤,其他位子也可以坐的。
我们都没动,连连说,可以坐,可以坐。
他像个孩子一样笑道,你们抱团,不是害怕我吧?
我们都笑了,吴莺莺笑道,我们是怕你呀。
庞总裁笑语,这些姑娘。接着他让李帅进来给我们泡茶。
我正纳闷今天有什么事,他就开口了,他说,叫你们来,是因为看好你们,这次竞聘我希望你们都去试试,用你们的活力给公司增添一点新的色彩,这次竞聘,分管商贸的副省长要来观摩的。
他说,当然我们不是演给别人看,我们公司确实需要年轻人,对于公司的未来,我选择相信,相信想象力,相信年轻人。
李帅把纸水杯递给我时,古怪地看了我一眼。
吴莺莺已经在麻辣地撒娇了,她说,反正我是去练练胆子的,对结果我能想得到的,我们是女孩,即使得票高了,也不一定比得过男的,反正我以后要生男孩。
庞总指着她哈哈笑,他说,瞧这丫头讲的,要知道,这年头还是女的好用呢,女干部执行力强,最主要的是我发现女干部忠诚度高。
坐在我前面的吴莺莺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打着竞职报告。
自从庞天龙总裁做了我们“五朵金花”的思想工作之后,吴莺莺就不找我商量这事了,因为我成了她的竞争对手。
我听到她在长吁短叹,还听到她暗自嘀咕:季小芳怎么不通过竞聘直接就被任命为副经理了呢?
我坐在我自己的格子间,对着那张三亚的海景照片深呼吸,我知道我不会去报这个名了。
虽然我知道万一真的竞聘上了,每个月的奖金和年终奖将比现在高出两三倍;虽然我知道如果竞聘上了,人的状态可能会比现在兴奋一点,但我知道自己还是不会去报这个名。
因为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天神降临,馅饼砸身。
星期天下午四点,我刚从少年宫回来,手机响了,是一个浑厚的男声,他说,是王若兰吗,我是庞天龙。
我吃了一惊,连忙说,庞总你好。
他说他有一份材料留在公司的大堂里,需要现在给他送过去,他人在维海湾区。
我虽然纳闷,他平时一年里和我说过的话基本不超过五句,怎么今天直接找我做事,但领导派活总是有他的道理,所以我说,我赶紧去拿,然后送到哪里呢?
他说,维海湾区唐朝大酒店,倒也没这么急,你晚上送过来好了。
我去公司,从一楼总台拿了材料袋,穿过大厅的时候,我瞥了一眼玻璃门上自己的影子。
我去了街口拐角的理发店,对服务生说,我要剪个头。
他说,前面还有三位女客,要等的。
我说,我就理个男孩那样的短发,清爽点,快的。
他看着我的头发,说,其实你这长度挺好的,就是要烫一下,头发是要打理的,打理就会好,头发这事可不能懒。
我说,不是懒,我是练武的,想要干练点。
晚上八点,庞总裁的司机关月把我送到了唐朝大酒店。他在2808房。我上到28楼,轻轻敲了敲房门。
门开了,他穿着一件浴袍。他笑道,哟!这么短的头发。
我笑笑。
他说,进来坐一坐。
我进门,他看着我笑,他笑的时候有点孩子气,这让我放松了点。我看着电视机里正在放《天下好声音》,我说,你也看这个节目。
他说,年轻人喜欢的,我都喜欢,我怕我不喜欢就老喽。
我说,你又不老,看着很有气派的。
他哈哈大笑,起身说给我泡杯茶。他说,长腿妹妹这么说,说明我还能扮嫩。
他穿着浴衣在我面前走来走去,让我不太自在。我想得找个什么理由赶紧走。
他把水杯放在我旁边的茶几上,他看着我说,这么短的头发,像个男孩一样。他突然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头,笑道,现在的女孩都这么喜欢中性吗,我那女儿就从来不穿裙子,衣服都是牛仔,灰、白和黑。
他放下手,瞅着我笑,他点着头说,也好,酷酷的,不媚俗。
我笑了一下,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不媚俗?其实我很没用的。您女儿有您这样懂时尚的爸爸真幸运。
他摇头说,想当年读书时我也挺文艺的,现在可能只是个没趣的领导。
接下来我们都不知说什么,空气中好像有一丝安静的焦躁。
我站起身,说,我要回去了,我爸最近身体不太好。
我能看出他眼里的失落。我想,他没明确说出来,说明他比王安全要高出许多层次,所以他能做到总裁。
我可以理解他,理解他这个年纪的人的心思,对青春的渴望。但我不愿意这样。我从小父母就不是这样教我的。我得走了。
我走到门口,低声说了声,对不起。他把门关上了,不知他听到了没有。
吴莺莺兴高采烈地问我,你去报名了吗?
她眼里的自信回来了。我想,她是知道我不去报名了才问的吗?
我说,我不报了,因为没戏。
她轻声笑道,干吗这么没用,干吗想这么多,只要努力了,就会有结果。她说,我就不信我这样白天晚上都在准备会没用,即使没用,多体验一点也是有用的。
她告诉我,上个星期天晚上她把演讲稿交给庞总看过了,庞总甚至利用晚上时间帮助她修改了,真的太谢谢他了。
经过竞聘,吴莺莺成了我们部门的副主管,而王安全居然成了主管。原主管邢海涛被调到工会。
吴莺莺在理整抽屉,从她的背影都能感觉到她的喜悦来。
而我,会想到那个星期天的晚上。
那个晚上可能就是馅饼砸身之夜。可能在今天,馅饼都需要交换,需要豁出去,这我都懂,只是我从没想用这样的方式得到,还因为我是大叔,不升职,放自己一马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去邢海涛办公室给他送书报的时候,其实是想劝一下他。
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去劝,但想到他对我不错,多少要去表示一下。
我推开他的门,把当天的报刊放在他的桌上,他从书里抬起头,皱着眉头向我微笑着点头,说,谢谢。
然后他把头低下继续看书,那一如既往淡淡的距离感,说明他习惯性地不想和别人走得太近,所以即使明天要到别的部门去了,也不想交流这事,省得心烦。
我说,邢老师你在看什么书?
他说,庄子的东西,台湾陈鼓应的品评,蛮有意思的。
我说,我可看不懂。
他眼神安静,说,其实也就是一些人生道理。接着他笑了笑说,人生的道理,古人都已经说透了。
我说,可是,能解决今天的烦恼吗?
他说,看你怎么看,比如,无用和有用,你的有用可能是别人的无用,做个无用的人对别人而言无用,但可能恰好对你自己的心性最有用。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发现他的两鬓有些白发了,他脸上似有似无的忧郁让我怜悯。我说,邢老师,不管怎么评价,你都是有用的,对于我,这一年怎么能说无用呢,我喜欢你这样的心性。
他居然脸红了,摇摇手说,哪里哪里。
他说,反正都在一幢楼里,换一个部门也算不上分开嘛。
他眼睛看着面前的茶杯,轻轻用手指弹了一下杯把,低头继续看书。
他那样的淡然让我很羡慕,我想,通透的大叔根本不需要别人安慰,因为他自成一体,不付出,就能将伤害降到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