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如蚂蚁噬叶的声响溢出,所有人都只来得及后退扑倒在地,下一瞬尖锐的风鸣声以女子为中心向四周迅速扩散开来,接踵而至的是仿佛能够吞噬一切的黑色火焰。那火焰向巨坑的四周蔓延,随即向上包围合一变成遮天蔽日的燃烧穹顶,滚动的热浪四处翻涌,一片地狱之景。
许是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过了一瞬。
肖南回在耳鸣与晕眩中艰难睁开眼,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中。火焰与风刃似是被一堵看不见的墙挡住,只在他周遭疯狂碰撞着,搅动起他漆黑的长发。
他的瞳孔大张、眼角沁出血来,但神色依旧平和。
她望着那双沾了血的眼睛,本有千言万句的怨怼愤怒突然便原地消散了。她欠起身子紧紧抱住了他。
“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他静静看着她,许久只是抬起手、轻轻拨开她耳边凌乱的发丝。
“你这不是来了吗?”
她又气又急,声音都有些哑了。
“我丢下了一切、连吉祥都不要了来见你,你就同我说这个?”
他不说话了,神情中似是有千万重的疲惫。
瞿家老头转交的东西,为什么不亲自给她?为什么连告别的机会也没有留下?不是要她永远不要离开他、为何又要自己先走?
她还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要问他,但眼下她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她匆忙擦去眼底刚泛上来的眼泪,艰难起身去拾跌落在一旁的解甲。
“你不许再骗我。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
他没说话,只有呼吸轻轻在她耳畔起伏,温柔如一抹闯入这深秋的春风。
她的动作一顿,方才擦干的眼睛又红了。
“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你会和我一起离开”
他依旧不语,唇小心落在她的脸颊旁、将最后一滴泪拾走。
她愣住,等到再反应过来时,掌心便多了一样东西。
一颗一颗、坚硬的,还带着他的体温。
下一瞬,一只青白泛紫的手混沌的火焰穿透而出,一把从背后扼住了他的喉咙,一张脸随即贴近来。
“你终于不装死了。”
那张面容已看不太出白允的模样,青紫交加、浮肿溃烂、黑气弥散,仿佛地狱爬出的恶鬼一般。
“你就这点能耐吗?莫要敷衍我,在色丘的时候,你可比现下有用的多呢。”
面对这般可怖的情景,男子清隽的面容却只是因为窒息感而微微蹙了蹙眉。
“起心动念,皆是凶险。这八个字已刻入我的骨血之中,只要我不动念,什么都不会发生。”
“好一个起心动念、皆是凶险。那我便掏出你的心来看看如何?”
女子瘦如枯骨般的手腕轻而易举地便将他单手提了起来,另一只手抬起、五指微张,猛地掏向男子的心窝。
肖南回瞳孔一缩,心头猛地一颤。
“不!”
她听到自己撕心裂肺地喊叫声,她挣扎着想要靠近,却被轻易掀翻在地。
女子的笑声就此起彼伏地夹杂其中,有种说不出的病态。
笑够了她终于停下,随即猛地抽出手、带出他身体上的一小块血肉,鲜血顺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滴滴答答地流出,将她脚下那方碧绿色的美玉顷刻间染成了红色。
眼珠一斜,她看着尘土中、挣扎着爬向不远处那把铜剑的女子。
“急什么?他死不了。”
她轻轻将手抬到嘴边,伸出舌头舔舐着上面的腥甜,眼睛饕足地眯起。
“这般宝贵的血肉,学什么佛、念什么经,简直是浪费。”
男子四周的空气开始扭曲、震颤,血不再从伤口中淌下,而是变成丝丝血线伸向半空。疼痛令他额角沁出冷汗,将他漆黑的眉眼打湿。他抿起苍白的嘴唇。
“秘玺中藏着什么,你也不会知晓。贪欲生起,必行自害。你会后悔的。”
咔嗒,包裹着翠绿的外层机窍化作两半裂开来,一阵柔和的绿光从四方玉玺深处钻出。
“后悔?凡俗无知,竟敢妄言至此。裘家人自掘坟墓,明明可以御神天下却弃之不用。现下我只需打开封印,万千神明便与我同在,天地之间再无人可与我抗衡!万千血肉供我享用,我便得永生!”
空气中有短暂的凝滞,年轻帝王终于缓缓抬头,目光中带着近乎漠然的睥睨。
“我若身死,无人能做你的容器,不知你口中的万千神明又要到何处落脚呢?”
肖南回低头看向腰间,她的匕首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她抬头怔怔望去。
不,不要!
她不要再经历这样的情景了,她不要。
解甲飞出,锵地一声击飞了男子手中的匕首。
面目全非的女子扬天大笑。
“无皿自负聪明,却低估了人心。这便是凡人的狭隘、凡人的懦弱、凡人的目光短浅、不堪一击!”咯咯声从她的喉咙深处传出,她一手拾起那玉玺、一手将奄奄一息的男子拖向巨坑的中央,“现下你连求死的机会都没有了。你输了。”
踉跄的脚步声从背后袭来,她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身后那女子便似一只破败的风筝般飞了出去。
如是这般数次,女子终于一把抓住了她的腿。
她踢她、踹她,她都死不松手。
肖南回死死抱着身下那具躯体,誓要将每一根骨头、每一条血脉都拧成绳,牢牢捆住对方。
“你当初留不住你义父,现下也留不住他。不过血肉之躯,也想困住我?做梦。”
紧攥在手中的舍利子将掌骨硌得生疼,像是要就这么嵌进她的骨头里一般。
她是留不住他了。但她可以放他离开。
浑身是血的女子用尽平生力气提起了手中剑锋。
解甲化作一道白光,转瞬间将她与女子的身体贯穿。
白刃从对方胸口刺入,又从她的背脊穿出,远远看去,两个身影叠在一起,竟分不出哪个是哪个。
“是你自己说的,祭坛上不能有两个人。”
被利刃贯穿身体的女子似乎明白了什么,拼命挣扎着,胸骨摩擦剑锋的声音在耳边吱嘎作响。
“放手!”
肖南回笑了,尽管笑中咳血,却也笑得前所未有的洒脱坦**。
“自诩神明却惧怕寂灭,凡人之身又如何?”她狠狠啐在了对方脸上,“我唾弃你的永生。”
沉重的眼皮缓缓合上,她仍死死握着剑柄、连带着那另一具身体,缓缓向深坑中央倒去。
“一起下地狱吧。”
坠落,又是无尽的坠落。
剧烈的疼痛从后颈席卷至全身,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从内部裂开。
无数影子从黑暗中钻出,哀嚎的灵魂和高大的神明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千百年来无数人的爱恨欲望、誓言祈祷如潮水般将她吞没。
她看到无数双眼、无数张口、无数副面孔、无数道身影。那些身影争相扑向她、贯穿她、想要占有她。
她成为了很多人,又仿佛她本身就是那些人的集合体。她开始忘记自己的面容、忘记自己的名字、忘记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
突然,一阵若有若无的清冷香气在她鼻间飘过,随即一股力量拉住了她的左手,将她拖向寂静之中。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处高楼之上。
四周寂静无风,远处流霞似火、夕阳沉沉。她低头看着自己狭长的影子,再抬头的时候,一名女子不知何时站在了她面前。
“你来了。”
她冷冷看着对方。
“你是谁?”
女子没有回答,只向她走近来。
她又看了看四周宛如静止一般的景色,肯定地下了结论。
“这是梦,你是钟离一族的预言者。”
女子停住了脚步,可随即却摇了摇头。
“这不是梦,这是你的记忆。”
她的记忆?她何时有过这样的记忆?要知道,神明是从来不会保留这样平淡的记忆。
“即便如你所说,这记忆也没什么特别的。”
说罢,她想要转身离开。
身后的女子没有追上来,她便沿着长长的回廊向前走去,可拐过一个楼角,她又看见了对方。
她不语,越过女子继续向前,可又在下一个转角过后与她再次相遇。
女子轻轻拉住了她的衣摆。
“只要你心中还有他,你就一定会回到这里的。”
她转过头、蹙着眉。
“他是谁?”
“你不记得他了吗?你爱他,他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挥开了对方的手,再次开口时有种近乎麻木的淡漠。
“我见过的人太多了,来来往往、生生死死,少说也有千万,我怎会记得他是哪一个?”
女子再次摇头。
“不,你方才满二十一岁,你见过的人并不多,他是你见过的人中最特别的人,你一定记得他。”
她望向阑干之外,疾行几步便要从那阑干处一翻而下,可那女子突然从身后不管不顾地抓住了她。
她怒而转身、一掌挥出,那女子不躲也不闪,生生挨了这一下,另一只手却不停地掰开她的手指,在她掌心比划着什么。
她似乎是在写字,两横一竖一撇一捺。
她并不打算去看那字,只想从这里离开。
“放手。”
对方充耳不闻,仍做着同一件事。
她近乎粗暴地想要推开对方,女子却似感觉不到痛一般怎么也推不开,只一遍又一遍地在她手上重复写下那个字。
两横一竖一撇一捺,两横一竖一撇一捺
“放手!不要写了!我让你不要写了”
她失控般咆哮着。
突然,有什么画面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一杆笔,一只手,一点红。
她闭上眼睛,疯狂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想让那不受控制涌出的画面消失。然而那些画面却越来越清晰起来。
一杆沾着朱砂的毛笔,一只戴着佛珠的手,一点落在她掌心的红色。
两横一竖,一撇一捺。
“孤的名字。你可记住了?”
是谁?是谁在说话?
脑海中的画面又变了,荒原黎明之中,有个身影在风沙中逆着光向她转过身来。
“肖南回,你怕孤吗?”
风沙将那人的发带吹走,她下意识伸手去抓,一根手指却点在了她的胸口。
“这里,才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
晦暗的大殿上,她看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缓缓靠近,她无处可逃、无处可避。
一呼一吸之间,有什么贴的更近了。她能感受到他的温度在黑暗中燃烧。
“如果爱难以开始,那恨也无妨。”
黑夜仍在蔓延,她在一个亲密而令人窒息的怀抱中,清冷的气息吹散了老藤树的花香。
“肖南回,此生此世你都不可离开我,我亦永远不会离开你。”
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她的记忆。这也不是她。
可如果她不是她,她又是谁呢?
五指猛地攥紧,那写字的女人和纷扰的景象终于平息。
她如愿离开了那座阁楼,可原本呼啸喧嚣的成千上万张脸庞却变得静默。然后,她在那千万身影中,看到了他。
一切都停止了,她缓缓走向了尽头
肖南回缓缓睁开了眼。
风鸣声停止了,黑色的火焰也消失了。
白允的尸体就躺在不远处,丁未翔与一空则伏在百步之外、不知生死。
她面无表情地坐起身来,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站起来,随后身形僵硬地向前移动着,全身上下的每一处筋脉肌肉都在颤抖。
深坑边缘,瑟缩着的白衣郎中虚弱地抬起头来,他望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眼中渐渐浮现出彷徨和恐惧。
“肖、肖南回?”
那人影没有回答她,仍行尸走肉般走向佛塔的废墟,不一会又站起身折返回来。
终于,她停住了脚步,站在伤重昏死过去的男子身前。
她眼中的泪早已干涸,扩张的瞳孔似乎也失去了焦距。
她缓缓张开自己的左手,那串佛珠就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有什么东西在她的眼底渐渐化开。她眨了眨眼,光终于再次回到她眼中。
肖南回轻轻将佛珠戴回了夙未的手上,随后轻轻伏下身子,无声地张了张嘴。
她好像没有发出声音,又或许是发出了声音她却听不到了。
再次启程、前往霍州的路上,她曾问过他,是否后悔没有杀她。
他的回答是:有些答案,要很久之后才能知晓。
她那时觉得这答案是那样的敷衍。可如今,她才明白很久之后的含义。
有些答案,要走完一生才能知晓。
二十岁生辰那一天,她遇见了他。此后她的人生便全然变了一番模样。
如果有人问她,是否后悔遇见了他?
她的答案,也是直到此刻才渐渐清晰明了。
她从未后悔遇见他。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风再吹起永业寺大殿中悬挂的经幡,她依然愿意从那双手中接过那张签文。
她没有后悔过。
即便要他做她的命里的终结,她也没有后悔过。
她从怀中掏出那支漆黑的降魔杵,轻轻扬起、重重落下。
“不要怕,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尘土中,那只荧绿剔透、如有生灵寄居其中的玉玺,突然之间便变得灰败不堪,如一块最普通不过的石头一般。
风吹散了乌云,黎明前的天地一片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