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失眠了。
她很少失眠,以前在军中的时候更是从不失眠,基本上每晚后脑勺挨着枕头的一瞬间就睡着了。
可自从听了夙平川说的话,她这觉是彻底没法睡了。
只要一闭眼,脑中翻来覆去就都是不好的画面,仿佛明日一早阿匡便会将肖准押进来,在她面前好一顿炫耀张狂。
军中出了奸细,依此人知情的程度来看恐怕位子还不低,如今很可能就在肃北营中,这要她如何能安睡?
想到这里,她从**爬了起来,胡乱披了个毯子,在院子里站到了天亮。
伍小六早起正要去打水,便看见那女人雕塑一般站在那里,头发上都结了霜。
定是昨夜那俘虏出了什么岔子。
“出了什么事?”伍小六明知故问。
肖南回看他一眼,却是懒得回答。
她确实也无从答起,伍小六连她的真实身份都不知晓。这里唯一能知她一二、十成十会和她站在同一战线、又没病没灾四肢健全的,也就只有郝白。
正盘算着,郝白顶着一头乱发从另一边厢房飘出来。枯黄的草地上结了一层霜,他一脚没踩稳,险些滑个跟头。
肖南回扬天长叹一口浊气。
欸,一个胖子、一个江湖郎中、外加一个瘫在牢中的伤兵。她也想能有点指望,可当真哪个都指望不上。
“潘寨主原来早就起了,早知这样小的方才就进来报了。”
一道声线在院门口响起,她知道是自己寨子里的人,没太着急。
“怎么了?”
“阿匡先生同他的兄弟们早些时候离开了。”
“什么?走了?”这倒是出乎意料,随即她想到什么心中一紧,“那个天成的士兵也带走了?”
“那倒是没有。他从西边离开的,路过哨岗的时候同兄弟们说是有些急事,兴许又是北边打仗的事吧。”
她略松一口气,却有一股不安的感觉蔓延开来。
不对,这走的太没有征兆了,而且不可能连夙平川都还扔在她这里。
是她露了马脚引对方怀疑了?还是夙平川的身份
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性,哪一种都只让人心惊肉跳,生不出半点安慰来。
肖南回将身上的毯子扔给伍小六,飞快取了平弦出来,压低嗓子对他说道:“我出去一趟,日落为限,若我没回来,便按照我先前叮嘱你的行事。听明白了吗?”
伍小六有些吓傻了,似乎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要到了:“到底怎么了?”
“现在还不清楚。”肖南回将平弦放在背上,检查了一下靴子中的匕首,“不过八成不是什么好事。我交代你的,都听明白了吗?”
伍小六点点头,下意识回头去看郝白。
郝白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却少见的没有聒噪,只转身回了屋里不知去忙什么了。
等伍小六再回头的时候,肖南回已经不见踪影了。
*?*?*
阿匡磕了磕手里的草木灰,又点上一炉暖手,换了个姿势缩在大氅底下,心下已经开始有些骂骂咧咧。
这碧疆最冷的时候不是深冬而是当下,像这种绛过霜的林子最是聚寒气,能将人身上最后一点热乎气全吸了走。
他在此处等了一个多时辰,眼看日头从中天往西沉了去,他等的人还没来。
若不是忌惮那人身后的主,他又何须在这受罪?这些年他为白氏做过的事没有千八万也有百十来,便连刺杀康王这样的活计都是他牵的桥。
他嘴角有些上扬,突然又想到那康王死时的模样,脖子一凉,没提防地打了个哆嗦。
算了,等就等吧。
“先生,人好像来了。”
他的手下机灵得很,早就见他不耐烦,四处巴巴地望着,瞧见有人影便回来报他。
阿匡胡乱将脚下一堆的果皮草灰踢到一边的树丛中,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望着来人的方向。
一颗圆溜溜的果核左拐右拐地顺着山坡滚了下去,撞上一丛红柳才停下来。
肖南回低头看着那枚果核,抿了抿干燥的嘴唇。
此处地势平坦不易隐藏身形,她追寻那些人的踪迹来到附近,左看右看只找到两块石头勉强可以一用,便用平弦将自己架在两处岩石中间,每一个时辰下来小心活动一下腿脚,大半天下来滴水未沾,冻得手脚僵硬,比那有果子、有手炉的阿匡可惨多了。
总算没白等,她调整一番身形,找了个方便偷窥的角度,一动不动地望着阿匡那伙人的位置。
时间只过了半盏茶,但她却觉得等了许久。
终于,一队灰蒙蒙的身影从错**互的树丛中显出来,除了一点砂石细碎的摩擦声,安静地像一片飘进林子的云。
她轻轻转动眼珠,目光落在打头那个人身上。
那是个瘦小的身影,并非南羌人的打扮,身上的袍子精致华贵却显得过分宽大,他走得十分缓慢,似乎在打量阿匡一行人。
那阿匡的反应却十足的恭敬,低垂的背甚至透出一丝过分的卑微和服从。
在距离阿匡还有一步远的地方,那身影终于停住,又立了一会便缓缓转过身来。
肖南回在看清那人的正脸后瞳孔猛地一缩,呆呆愣在原地。
那张尚有一丝少年气的脸比数月前成长了不少,但仍有一丝阴柔之气未消。
是安律。
霍州穆尔赫罪臣安氏之后,数月前还因任务失败被丢弃在荒野村屋,如今却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禁忌之地。
这绝对不是巧合。
“这位便是阿匡先生了吧?”安律的声音低低的,他背对着阿匡,似乎对他本人并没什么兴趣。
“正是小的。听闻安大人要来,早早便依您吩咐在这候着了。只是不知是何事,为何不移步寨中一叙”
“可有惊动旁人?”
阿匡愣了片刻,连忙答道:“自是没有。”
安律轻轻摆了摆手,他身后的那些人便上前一一检查阿匡和他手下,肖南回这才发现,那些人的后颈处似乎都纹了同样的记号。
“你当知道,这是燕大人吩咐下来的事。他说是先前在孙府的时候,曾见过一个有些奇怪的女人往这边逃了,叫我过来看看。”
燕大人?
她眼前闪过那名穿紫衣的男子和对方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武功造诣。
是她大意了,那时她受伤不轻,又急于摆脱克桑的纠缠,定是露了些身法底细,而且之后的路她都处于意识不清的状态,也不知伍小六究竟是如何将她背进寨子的。那人能做白氏爪牙,定是识人的好手,许是早就有所怀疑了。
她该感谢碧疆的寨子实在太多,所以对方这才将将找上门来。
“燕先生说的,或许是这寨中如今的寨主潘姚儿?”那阿匡的反应甚是敏捷,已一瞬间抓住了要害。
安律果然提起了兴趣:“如今的寨主?先前的寨主呢?”
“潘媚儿先前去了孙府贺喜,不知为何没能回来。时间上看,正是那前后立的新主呢。这位新寨主还说,自己是潘媚儿的妹妹”
阿匡还要继续说什么,安律已冷声打断。
“她人在哪?带路吧。”
*?*?*
百草杀,寒霜降。
碧疆低矮的灌木丛林中落了厚厚的一层叶,混着枯黄的牧草,最深处能没人半条腿。
日光西斜,失了温的空气沉下来,林间起了雾。飞快移动的身影在雾气中划开一道口子,带起一道长长的白烟。
肖南回拖着新愈的腿飞快地在枯叶中奔袭着,片刻不敢停留。
安律带来的人虽然不多,但各个全副武装,如今知道事有蹊跷,脚程定不会太慢。
她知道阿匡也是当地人,认路不会比她生疏,但好在过去三个月她没有荒废,寨子周边的山头荒地已教她踏了个遍,最短最捷径的路已刻在她脑中,拼上十分的力气或许可以拉开一炷香的时间。
这是她第一次当逃兵。
正面对上她不是没有胜算,而是输不起。一旦落实她冒名顶替的事,再要脱身便不会像之前几次那样幸运了。她不能在这里失手,一个人死也就算了,恐怕到时候还要拉上三条人命。
安律的脸仿佛还在眼前,他是白氏的人?是他的主子召他来碧疆的?
那时他的目标也是秘玺,如果是白氏驱使确实说得通。
可他和那名叫仆呼那的组织又有何关系?那些杀手究竟是不是白氏一手培养的?可如果是的话,为何伍小六在儿时便与他们有过交集?
要知道雨安之乱是十几年前的事,而伍小六所说至少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肖南回觉得脑中似有一团乱麻扭动纠缠在一起,绳结越拉越紧,令她透不过气。
眼下只有一件事她十分确定,那就是不能让安律看到她的脸。
虽然只在霍州有过短暂交手,她却丝毫不敢对这个半大少年有丝毫懈怠,临别前他眼中的恨意和扭曲是如此刺目,足够驱使凡人之躯行尽极端之事。
碧疆,恐怕是留不得了。
这个想法其实从昨天夜里便在她脑中徘徊着,但在刚刚才迅速成型。
而且她有一种模糊的预感,关于仆呼那的事可能会是她此次西行最重要的一条情报。然而夜枭还要三日才会再来,她没有时间了。
日光在地平线上挣扎着。
最后一缕残阳消失前的一刻,肖南回终于看到了寨子的轮廓。
“伍小六!”
她顾不得快要炸裂的肺部,力竭大喊。
寨子中没有动静,四周半个人影也不见。
“伍小六!伍小六”
她又喊了两遍,就在她要喊出第四遍的时候,一个圆滚滚的身影颤抖着从高脚竹楼下面钻了出来,手里还举着半个冒烟的火折子。
肖南回长舒一口气,一把将他拉了过来:”、“寨子里的人”
伍小六紧张地直咽口水:“都、都按你吩咐散走了,半个时辰前走的,我看你一直不回来”
“好,好,好。”她连说三个好,又急急问道,“郝白和牢里那个呢?”
她话音未落,一个白花花的身影便从不远处挣扎着走过来,他似乎是想用跑的,但肩上那手脚绵软的男子把他压得迈不开腿。
“这呢这呢。”
她望着对方那一身明晃晃的白衣,眉角的筋都在跳。她记得她把这件衣服藏得很深,居然还是被他给翻出来了。
天边最后一丝亮光在这一刻消失了,四周落入一片漆黑之中,空气中有细微的震动,由远及近,像是魔鬼的脚步声。
肖南回拿过伍小六手里的火折子重新点了,火光照亮了她的眉眼,疲惫却坚定。
“我们离开这里吧。”
*?*?*
阿匡带着安律等人在寨子外几里地的时候就察觉不对劲了。
空气中一股烟味,不远处的天空也是一片紫红色。
是火光。
掺了蓖麻油的干草被塞在寨子的各个角落,点燃时连半点余地都没留,几乎是转瞬间便烧了起来。
“逃了。”
百丈之外的一处灌木中,几个灰扑扑的身影正飞速向远处移动着,其中一个白点分外显眼。
那阿匡显然也看见了,然而追去的路被大火阻挡,绕行不知要费几多时间,他只能亡羊补牢地指挥着周围的人:“用弩!快用弩!”
十发劲弩破空而出,然而那些箭矢遇到遮挡的矮树丛纷纷受阻,没有几只到得了远处。
“废物,让开。”
安律的脸色愈发难看,他一脚踹开一段烧了一半的梁子,仗着身形轻巧一个翻身上了一侧塌了一半的土墙。
肖南回听见耳后破空声,庆幸自己选了这条荆棘丛生的路,难走是难走了些,但关键时刻倒是能保条命。
箭弩飞了一阵便停了下来,她没控制住自己,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瞥便看见了那墙头上站着的少年。
他还是那身不合身的袍子,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全被袖子遮了去,像是一只提线木偶。
下一秒,他缓缓抬起了双手,两截枯瘦的手臂从袖中滑出,在火光下染得血红。
肖南回有些奇怪对方的动作,然而她只来得及看到那些隔在他们之间的树枝树叶,顷刻间似乎被一道看不见的刀分开。
草屑飞舞间,一股劲风转瞬便到了她眼前,避无可避。
几乎就在同时,一股大力从她身侧袭来,她整个人趴在地上,爬起来时才发现伍小六趴在她刚刚站的地方,整个肩膀几乎被撕碎,血瞬间从伤口涌了出来,像一口不会枯竭的井。
他虚弱地抬头看着她,张了张嘴。
“伍、伍小六!”她嘴唇有些哆嗦,一把按住对方的伤处,“你别说话”
“有句话我一定要说。”那胖子撑着眯缝一样的眼,缓缓吭哧道:“遇见你我可真是太倒霉了。”
又一阵劲风袭来,几人齐齐趴地躲过,身后一棵胡杨中招,树干发出一声闷响,缓缓折断倒地,腾起一阵沙尘。
趁着这片刻喘息,郝白从地上爬起来,眼疾手快地撕了块布将伍小六伤处飞快绑住:“他一时半会死不了。但是要是再不走,我们都得一起死!”
肖南回却还沉浸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
方才经历的一遭,超过了她长久以来对兵家身法的认知。
安律的身手她是知道的,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成为如此高手。
而且,她明明没有看到对方手里有任何兵器,怎能转瞬间便教百丈外的人见了血?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墙头上一直低头不语的少年缓缓抬起头来,肖南回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就这样隔着冲天大火,与那双阴鸷的眼对上。
她看到那张脸上绽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
他认出她了。
燃烧的热浪卷起冰冷的空气,她打了个冷战。
下一秒,夙平川的手猛地抓在她的腕上。
“肖南回!”
粗糙带着温度的手令她瞬间回过神来,她一把抓住伍小六被血浸透的衣服,用力将他扛在肩上。
倒下的胡杨为他们提供了短暂的庇护,一阵冷风吹散了浑浊的空气,是东边来的风。
她最后看一眼寨子的方向,握了握拳。
她由衷感激这片土地赋予她溶于骨血的坚韧不屈,但她不属于这里。
从前不属于,现在更加不属于。
她要去她爱的人身边,即使那里并不是生她的故乡。
肖南回转过身,任凭那冲天火焰映红了她的背。
“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