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是不可能真的把夙平川弄到自己房间里去的。
对方和和郝白的身份不同,她若真这么做了,阿匡那伙人很容易便会起疑心。
所以虽然心下不忍,但她还是让人将夙平川关在临时搭起来的牢房里,装模作样地饿了三天,美其名曰要等对方没了力气再下手。
那阿匡嘴上虽然没说,但她估摸着白氏的人可能过几天便要来提人了。
她心下火急火燎,面上还要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熬到第三天晚上的时候,总算将那几个土匪喝趴下了。
三言两语打发了门口看守的南羌人,反复确认四下无人后,先让郝白进去瞧瞧那倒霉蛋的伤势。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郝白便拎着自己的小箱子走了出来。
肖南回正搓手跺脚地等着,见状连忙迎上去。
“如何?”
郝白将手拢进袖子中,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他身上中了支毒镖,是南羌这边惯用的一种蛙毒,能瞬间便让人全身无力。好在他身体强健,虽拖了这些天倒也没什么大碍,只是手脚筋脉受阻,提不起力气来,需找到解药服下去方可痊愈。”
“那你可能解毒?”
对方冷哼一声,声音中充斥膨胀的自信心和对某人无知的轻蔑。
肖南回狠狠拍了他一下,压着嗓子吼道:“能治就能治,瞎哼哼什么?!”
郝白恶狠狠瞪她一眼,看样子是想要反击一下的,但想到这女人手下劲力,还是讪讪缩回了爪子,颇有些怨念地拎着药箱回自己房间去了。
肖南回在牢门外站了一会,估摸着夙平川应当穿戴妥当了,这才迈步走进去。
这牢房是她先前派人现搭的,虽然简陋了些,但倒也还算干净,只是光线不好了些,如今又入深秋,夜晚便冷的厉害。
夙平川的甲衣已经不知去向,八成是被那阿匡的人扒下来存着卖钱了,内里的白色衣裳上隐隐有些血迹,他整个人缩在角落里,听见有人进来也没抬头。
肖南回轻咳一声。半晌,夙平川这才抬起头来,语气不善。
“你还来做什么?看我死没有?”
她本想出言安慰几句,乍听这话便有些来气:“真要你死,你早就死透了,何须我亲自来看?”
夙平川冷哼一声,又不做声了。
到底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除了甲衣便同那阙城中名门望族的少年没有两样。
她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递了过去。
看着那两个从里衣掏出来的、连油纸都没包的馒头,夙平川将头扭到一旁:“我不饿。”
肖南回慢条斯理地将馒头上的那层薄薄面皮撕了去,塞在他手里:“一个打了败仗的将军,还敢挑一个白面馒头的不是,传出去怕是要笑死个人。”
夙平川已经连着几日没吃过半粒米,只靠喝点脏水过活,胃里早就只剩苦水,挣扎一番便狠狠咬了一口。
一个馒头下了肚,对方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些,她又将水递了过去。
“说吧,怎么如此不小心,教人擒了去?”
夙平川一口饮进半囊水,擦了擦嘴才恨声开口道:“若不是有人将此次突袭的路线泄了出去,垡莽岭一战怎会出差错?!”
这倒是出乎肖南回的意料之外:“什么意思?你说天成军内有白氏的暗桩?”
“光要营一向是身份审查最严的,我也不信这其中会有奸细,但事实如此,我和我的几名部下已吃了大亏,若放任那奸细继续下去,岂非”
“那你可有怀疑的人或者关于那奸细的什么线索?”
夙平川蓦地停住,像是被方才那最后一口馒头噎住了嗓子,好一会才挤出两个字。
“没有。”
肖南回一时有些想翻个白眼,但顾虑到对方此刻心情,生生憋了回去。
“无妨,兵不厌诈,彼此彼此罢了。”
夙平川却将奇怪的目光投在她身上:“难不成,你也是个奸细?”
这死崽子,说话忒难听。方才就不该顾及他,应当狠狠挖苦一番的。
她正要开口怼上几句,对方却又接着说道:“听闻先前有人将碧疆地势图送至军中,没曾想竟然是你。不过此次突袭未成,白氏也会有所察觉,你在此处怕是不宜久留。”
肖南回眨眨眼,又将难听话咽回肚子里。
她与这左将军说来也处了不过几回事,但也不难看出对方是个实心眼的小爷,嚣张跋扈、孤高冷傲或许都有些,但却坏不到哪里去。
这样身份金贵、偏生又脑筋不大灵光的活祖宗,怎会被派来执行包抄突袭的军令?
何况那烜远王膝下只得这一独子,又如何舍得送他来这修罗场?
“我说,”她斟酌了一番,还是觉得不如直接问,“这次出征,你该不是自己跑出来的罢?”
这话一问出口,她便瞧见对方那有些缓和的面色,又不自然起来。
答案显然已有了七八分。
想她如何费尽心思建功立业,这才提着脑袋接下皇帝派给她的任务。这边却有人放着安稳地方不待,偏要往刀尖上这点地方挤。
人比人,气死人。
“阙城有何不好?你偏生要往这处来,如今出了这样的差错,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当为烜远王着想。他若知道你出了事”
“怎么?你怕父亲知情后降罪于你?”夙平川突然出声,声音中的冷意讥讽毫不掩饰,“你放心,他不会。我那好姨娘已有数月身孕,医者瞧过说是男胎,我便是死在外面,他也不会绝了后。”
她毫无准备地吃了一记家宅怨事,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又递了个馒头给对方。
夙平川接过那馒头,吭哧吭哧地往嘴里塞去:“你倒是悠闲,还有闲暇来看我笑话。”
肖南回知道对方嫌她碍事,但也觉得有些冤枉:“并非我乐意同你挤在这鬼地方,只是时辰尚早。”
夙平川瞪她一眼:“夜半三更,哪里尚早?”
肖南回吹了吹角落里的灰,又挪了挪屁股:“我同那几个守卫说要同你欢乐一阵,预留了半个时辰。时辰未到,我便出去,岂非节外生枝?”
夙平川愣了一瞬,紧接着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手中的馒头瞬间变了形。
“你这女人,不知羞耻!”
这回她终于控制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几日同郝白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耳融目染地学到了些翻白眼的精华,这个白眼可谓翻得十足圆满。
“你一个大男人,还需女子来救,到头来还要说我不知羞耻?若非看在你我也算同僚一场,我合该将你丢给那些个南羌人,教你领会一番何为羞耻。”
这一番话说得宛如一记响亮的巴掌,将夙平川打得满脸通红。
他垂下头去,沉默了很久。
她气呼呼等了半刻,回头一瞥竟见对方眼睫带露,豆大的泪珠子隐忍着没落下来。
“原是我没用,母亲不在了,父亲也不会再疼惜我。此次被俘一事过后,即便我身未死,回去也是徒增屈辱。你若难做,便将我交给他们吧。”
她生平最怕人掉泪,何况男儿落泪?虽然觉得对方突然这般矫情丧气实乃幼稚,但心中到底还是不忍起来。
“怎会呢?你想多了。”
夙平川幽幽抬头看她一眼:“你当真是不会安慰人的。”
肖南回哑然,对方却自顾自地说起来。
“都说战场最是凶险,依我看不及世家后宅半分。后院养出的那些本事,我儿时便见识过了。母亲在我三岁的时候便去世了。我是姨娘养大的孩子,九岁前只知吟诗作画、赏花赏美人,最是不屑那些个舞枪弄棍之人,觉得粗鄙至极。”
肖南回有些恍然大悟:“难怪你那会连我一个女娃娃都打不过,可如今怎么竟成了个武将?莫不是我那拳将你打坏了脑袋?”
夙平川嘴角抽了抽,这女人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和地开口道:“你当年打我的那拳教父亲知道了,这才察觉姨娘早买通了教我骑射的师父,平日习武强身都是摆样子,骑射刀剑样样不会,倒是学了一手的斗蛐蛐、品小曲的本事,当晚便将我狠狠毒打了一顿。第二天一早教人送我去了终天桃止山,拜在六刹折剑门门下。我独自在山上苦修了五年,父亲才将我接回家。”
一听桃止山,肖南回便来了兴致:“你那剑法便是在桃止山学的?难怪把式那样好看,不过我看你的筋骨并不太适合学剑,倒是可以试试陌刀。等回去后我替你引荐几个厉害的师父”
“我堂堂折剑门出身,怎能拜他人为师?!”夙平川一脸气愤,只觉得今天这场对话本身就是个错误,狠狠转过身去,再不肯看肖南回一眼。
不拜便不拜,你气个什么劲。气性这么大,到底是怎么在军中待下去的?
“算了算了。”肖南回碰一鼻子灰,白了对方一眼,心中默念:看在你比我小的份上,便当做是你年少轻狂,她身为前辈当然不能和小辈计较,“时辰差不多了,我先走了。这里到底是匪窝,白氏的人过几日恐怕也会来。你自己留点神,我会想办法弄你出去。”
肖南回交代完起身准备离开,走到一半想起什么,又折了回来。
夙平川正面壁坐着,蓦地就被捏着肩膀人转了过来。去而复返的女人左右手抓着他的衣襟用力一扒,他半片胸膛“唰”地便露了出来。他呆傻着还没反应过来,那只“魔爪”又向他的腰带伸去使劲一扯,他身上唯一的一条带子便断成了两截。
肖南回离远看看,觉得还是有些不够狼狈,又要上前去抓夙平川的头发,对方终于回过神来,一巴掌抡在肖南回的面门上。
“你做什么?!”
肖南回摸着脑门上的红印,也急了眼:“遭受凌辱便要有受到凌辱的样子呀!总不能我在你这待了那么久,你还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那岂不是要露馅?!”
那厢夙平川估计是自出生以来从未遭受如此奇耻大辱,眼睛都气红了,他本就生的清秀,这么一来便像只受了委屈的兔子,十足的可怜相。
肖南回见了心头那股火又给憋了回去。
她何尝不知道这国公的嫡子得是个多么骄傲的人,如今沦落至此估计也是没少受罪,当下放低声音安慰道:“你饿了这么多天,不比我有力气。也知道你心里别扭,自己做不来这事。你放心,今天发生的事我绝不会说出去。”顿了顿,又加上一句,“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别和命过不去。”
说完,肖南回便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