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齐江大学研究生宿舍,林寒江的住处。耿正来电话说:“晚上你别出去跑步了,在屋子里等着,我介绍一位朋友给你认识。”
林寒江调侃他:“是谁啊?是你的狐朋狗友,还是你天天挂在嘴上胡吹的女朋友?”
耿正笑骂:“你少动歪心眼儿,有女朋友也不能介绍给你认识,我替小雪看着你呢。你只要有一丝邪念,我就去小雪那里举报你!至于是谁,见了面你就知道了。”
七点多钟,耿正带着一个风度翩翩、五十多岁的男人走进了林寒江的宿舍。
林寒江和这个气度非凡的男人握手,总感觉似曾相识,却记不起名字来。耿正在旁边提醒林寒江:“好好想一想,咱俩读书时最佩服的人是谁?你那时候在寝室里,把臭脚丫子支在我床上,说‘大丈夫当若是也’的人是谁!”
林寒江眼睛一亮,惊喜地叫道:“钱起!钱起学长?”
那个叫钱起的男人哈哈大笑,说:“我的学弟里走仕途的没有几个,数你进步最快。耿正经常在我耳边提起你,说你到齐江市来任副市长了,我想尽一下地主之谊。耿正说你白天没时间,我俩只好晚上来堵你了。”
林寒江一脸惭愧,握着钱起的手说:“和学长比起来,我只能算是没给咱们母校丢脸,学长才是母校的骄傲。我不知道学长也在齐江,否则早就应该登门拜访的。”
钱起与林、耿二人是同一所学校毕业,年长他们十岁左右,林耿二人读书时最崇拜的偶像就是钱起。钱起大学没毕业就已经创办青峰公司,是他们那一代校园学子的偶像;到三十五岁时,他已经是齐江首富,青峰公司已经扩展为一个数百亿资产的大型集团;过了五十岁,青峰集团已经进入全国民营企业500强,他把公司总部从齐江移到上海,成功挂牌上市,钱起也成为名噪一时的商界传奇人物。
耿正插话道:“学长本来要找一个好地方为你接风,我说这家伙身在仕途,谨慎得很,莫不如我们拎着吃的打上门来吧。”耿正亮出带来的袋子,催促林寒江,“还愣着干啥,在你的狗窝里给挪个地方吧!”林寒江赶紧把桌子上的资料扔到床上去,帮着耿正把带来的吃的喝的摆上桌子。
三人把酒言欢,酒喝得飞快。林寒江借着酒意,问钱起一个问题:“学长,我有一个问题,读书的时候我就很好奇,结果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也没找到机会当面问你,不知道今天是否可以得到你的解答?”
钱起和耿正都有些好奇是什么事,钱起端起酒杯和林寒江碰杯,说:“你尽管问吧,包括我自己账号上的存款几位数,外边有几面彩旗不倒,我绝不隐瞒!”
林寒江哈哈大笑,说:“这些事我才不关心,我就想问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唐朝诗人钱起,就是那个‘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钱起,不但名字一样,连青峰集团的名字,也是从钱起诗作《省试湘灵鼓瑟》的典故化来的吧?”
钱起一愣,满脸惊讶的表情,他把酒杯斟满了,一口干掉,说:“师弟,都说你是环境经济学的专家,没想到你的唐诗造诣也很深啊!你说对了,我的名字、集团的名字都是从钱起和他的诗作里化来的。这些年我接触过的政府官员成百上千,猜对我这个秘密的你是第一人!来,我再敬你一杯!”
原来钱起读高中的时候就喜欢唐朝“大历十才子”钱起的作品,到了痴迷的程度,为此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钱起”,创办的公司也从钱起的作品里取名。钱起酒兴高涨,当场为两个学弟朗诵唐朝诗人钱起的《省试湘灵鼓瑟》: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钱起的声音浑厚纯正,中气十足,把这首应试佳作的心境和韵味拿捏得极准,尤其“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两句,钱起反复吟诵数遍,看来是对这两句尤其偏爱,他的青峰集团就是从这两句诗中取名的。虽然在斗室之中,钱起的吟诵似有绕梁之音,让林、耿二人眼前不禁浮现一幅江流千里、青峰叠嶂的山水画面。耿正眼前浮现的是大江奔流东去、青山起伏依旧的悠远,林寒江眼前浮现的是孤帆碧空曲终人散、天下盛宴难免离别的苍凉。
林寒江和耿正一起鼓掌,三人一饮而尽,酒酣胸胆,耿正带来的一瓶白酒已经见底了。原来,钱起从新闻媒体上看到生态环境督察组批评齐江生态环境问题的报道,特意从上海返回齐江市,决心为自己的家乡改善生态环境贡献一分力量。青峰集团在齐江钢铁公司中拥有15%的股份,齐江钢铁由于经营不善,又因为紧邻江畔,工业废水对齐江污染严重,和沿江的化工产业园、水泥厂等企业一起被环保督察组点名督办。钱起准备借机会收购齐江钢铁股份,成为第一大股东,然后与他旗下的青峰钢铁合并,关停原来的齐江钢铁公司。
林寒江上任以后,除了夜市迁址、垃圾场建设等工作,沿江企业的污染问题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钱起的并购思路等于给林寒江送来一把钥匙,为林寒江解开了心中最大的难题,就是沿江污染企业的转制和整治问题,林寒江这些天一直为这个问题苦苦思索。钱起的并购方案如果得以实现,国家环保督察组督办问题中最难的一个案子就会迎刃而解。
听了钱起的介绍,林寒江备感兴奋:“学长是给我送治头疼的灵丹妙药来了,这是给齐江市治理污染大业雪中送炭啊!”
高兴万分的林寒江跑下楼,敲开便利店的门买来三瓶北京二锅头,三人一直喝到凌晨。钱起的酒量甚豪,这么多白酒下肚丝毫不见醉意。耿正已经醉得伏桌酣睡,而林寒江则舌头打卷地给小雪打电话:“亲爱的老婆,你猜……猜一下,我今天遇见谁了?”
小雪睡梦之中被吵醒,一听就知道林寒江喝多了,有些生气:“这都几点了你还在喝酒?你那些狐朋狗友我都认识,除了长发老怪,还能有谁?”
林寒江被妻子呵斥得一脸囧相,钱起在旁边哈哈大笑,凑过来朗声说:“我是寒江学弟的狐朋狗友,也是他的学长。我听说寒江学弟连省委书记都敢?,却从来不敢?自己的夫人。弟妹,你若到齐江来,我一定好好招待你们伉俪!”
电话那端的小雪没想到还有外人在场,有些不好意思,叮嘱林寒江少喝点酒,就匆匆挂了电话。
钱起站起身对林寒江说:“夫人命令不可不听,我明天上午,不,应该是今天上午还要飞南方,等我回来,我们师兄弟三人再把酒言欢。”林寒江挣扎着要送钱起,脚下却发软,一下子坐到床上。
赵驰转给林寒江的那封信,是一个署名“张小志”的警察举报凤山县金矿违规填埋的问题。赵驰作为张小志的上级领导,手里有他的举报信件可以理解,但是这种涉及环保问题的举报信赵驰完全可以转给督察组或者相关部门,为什么要转给自己呢?林寒江百思不得其解。林寒江问郝仁敬是否知道张小志这个人,郝仁敬说张小志是一名基层警察,十分热心环保公益活动,经常利用闲暇时间去各地寻找环保问题,然后反馈给相关部门,去年还被评为“齐江市十大环保志愿者”,在环保志愿者圈子里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人物。
“他发现的环保方面的问题,为什么要报给公安局的领导呢?他身为警察,不应该弄不清这个职责吧?”
郝仁敬也纳闷,说:“以前评选环保志愿者的时候,咱们局里也了解了一下张小志的经历,据说他本是市公安局刑警队的,但是因为工作中犯了错误,几乎被扒皮,后来就给发配到了下面的县城派出所。他这么做,是不是在领导面前邀功表现呢?”
林寒江沉吟半天,说:“这个张小志挺有个性,有机会一定要认识认识他。”
第二天,林寒江在市政府走廊里遇见行色匆匆的赵驰,问他:“赵副市长,那封信……”
赵驰哈哈一笑,说:“是我的一个部下闲逛时发现的环保问题,也不知真假,他稀里糊涂竟然把问题反映到我这里。我想幸好没有把信送给生态环境督察组,否则我们齐江又得出乱子,所以我就转给你,你看着处理吧。”赵驰热情地拍拍林寒江的肩膀,转身走了。
赵驰突如其来的亲近姿态,让林寒江有些纳闷,这个人一边干出拖车警告他的匪气举动,一边又帮他压下举报的问题,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耿正在齐江市被称为“环保诗人”,他不仅是环保学者,还兼任了齐江市环保协会的常务副会长职务,经常带头组织一些环保公益活动,是齐江市的环保名人。耿正这些年醉心于公益事业和诗词音律,在专业领域上有点吃老本,否则王清源校长也不能见他一次批评他一次。
凤山县金矿矿渣违规填埋、致使村民水源被污染的案件被督察组点名以后,凤山县政府向齐江市递交了一整套环评报告和整改措施,向上级保证在规定期限内完成矿渣填埋处置,不存在污染水源问题,并请来专业机构进行环保测评。但是当地村民对凤山县政府的解释并不认可,除了两次集体进京上访之外,还在省市持续上访,省委巡视组、扫黑除恶工作组都接待过村民的集体上访。
林寒江向凤山县了解情况,得到的答复和凤山县政府的说辞完全是一个模板。林寒江有些不托底,于是想委托耿正以环保协会的名义私下去调查一番。他给耿正打了个电话:“你们环保协会也改变一下活动方式吧,别老是天天宣传、讲课什么的,不解决实际问题。你们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去做一个调查研究?”
耿正在电话里摆足了架子:“副市长大人求我,我的出场费很高的哦!”
“一瓶酒,四个小菜,你也就值这个价了!”
耿正叫起屈来:“你这是打发叫花子啊,能不能加两个海鲜?”
林寒江不愿意再和他磨牙,直截了当地说:“凤山金矿矿渣填埋的事,有没有兴趣?”
耿正在电话里想了一下:“好吧,这个地方值得我出马。”林寒江的电话已经撂了,耿正还在磨叽,“说好了啊,事成之后你得请喝酒,喝你一顿酒太难了……”
耿正利用周末休息时间,带领他的两个爱徒、环境专业研究生李云城和田小小去凤山县调查金矿污染的情况。
李云城和田小小从高中时代就是一对恋人,后来一起考入齐江大学的环境学院,在导师耿正的引领下,双双成为齐江市环保协会的骨干志愿者,协会的很多公益活动都是由这对恋人策划组织的。
耿正三人开车来到凤山县北岭村,就是金矿矿渣填埋的村子。村子坐落在两座大山中间,一条无名的小河从村子中央蜿蜒而过,在几十公里外注入齐江。看到这个地形,耿正立刻皱起了眉头,因为矿渣填埋的位置距离河流和村落太近了。三个人悄悄接近填埋场附近的山坡,看到有几个工人和一辆挖土机正在施工,耿正让李云城偷偷去近处拍点照片,观察一下覆土厚度和填埋池的设计施工等情况,他和田小小则去下游的河里采集水样,回去化验一下数据,然后写一篇分析报告给林寒江。
耿正说:“凭我的经验,这个填埋场十有八九藏着猫腻!”
耿正和田小小取完水样,去村子里找村民询问情况。问了几户村民,都对这个矿渣填埋场骂不绝口。一些村民把耿正当成微服私访的领导,争相向耿正举报填埋场的施工单位简直就是黑社会,他们对村民谩骂威胁,村民多次堵住村路,不让装矿渣的卡车通过,施工单位和村民们多次发生冲突。有村民告诉耿正,金矿原来并不在北岭村,是因为原来的填埋地装不下了,县里领导随手一指就在这里又建了一个填埋场,压根没有征求村民的意见;还有村民说县里为这个填埋场拨付了一笔补偿款,但是到现在村民们连一分钱的影子也没见到。
耿正和田小小听说施工单位这么跋扈,不禁为李云城担忧起来。田小小正要上山去找李云城,填埋场那边就传来一阵吵骂声。
耿正和田小小刚跑到村头,就看见李云城被几个填埋场工人推搡着走过来。耿正低声对田小小说:“快把水样藏起来,看来惹祸了!”他掏出电话给林寒江打电话:“我们在北岭村遇到麻烦了,快过来救我!”
耿正只说了一句话,电话就被抢走了。原来李云城在填埋池拍照片时被对方发现,工人来抢他的手机,发生了争执。
好在村民们人多势众,把耿正和田小小掩护起来,与扣住李云城的那些工人形成对峙,双方在村头吵得天翻地覆。施工单位一个戴红色安全帽的小工头躲在人群后面打了一通电话,满脸得意地走过来,对着村民们大喊:“我们所有的手续都齐全,你们这是阻碍我们正常施工,我们田老板已经报警了,你们等着挨抓吧!”
“你们是贼喊捉贼!警察都和你们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大爷愤怒地大喊道。
耿正有些好奇,偷摸问身边的村民:“老爷子怎么连警察也骂?”村民向他诉苦,原来前几次双方争执时,派出所的警察也都出警了,但是因为施工单位手续齐全,只能把堵路的村民训诫一番,有一次甚至把带头的村民带回派出所做笔录。警察的偏袒行为更加剧了村民们的抵制,施工单位也变得更加有恃无恐了。
果不其然,一辆警车呼啸而来,跳下几名警察,把双方隔离开来。带队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圆脸警察,他把耿正等三人叫到一边问话:“你们是哪里的?为什么到施工工地偷拍?”
耿正看着这个警察,觉得似曾相识,却叫不出对方的名字。耿正把自己的工作证递给圆脸警察,换来的是一脸的嘲笑:“耿教授,我认识你,齐江市的环保名人嘛!你一个大学教授,不好好上课,跑这里捣什么乱?”
“捣乱?你凭什么说我们是捣乱?”田小小火气上冲直?回去,“你问了事情经过吗,就说我们捣乱?证据在哪里?他们也是当事人为什么不问?村里的大爷大娘都是证人为什么不问?”田小小一顿连珠炮似的反问,把警察噎得直翻白眼。
警察把工作证还给耿正,冲着杏眼圆睁的田小小“嘿嘿”一乐:“小姑娘,你别发那么大脾气,万一被发到抖音上,你可就是网红了!”耿正听出警察的话里有话,回头一看,那个戴红色安全帽的小工头正在偷拍他们,耿正和李云城对他怒目而视,小工头讪讪地躲开了。
“我要是网红,你就是一个是非不分的黑警察。”田小小还在硬?圆脸警察。
圆脸警察见偷拍的人退开了,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问三人:“你们不过是老师和学生,能解决这个问题吗?还是赶紧回去吧。”
耿正一脸倔强:“我和我学生的手机都被抢走了,这是抢劫!我们是代表齐江市环保协会来的,不弄清楚问题不会回去的。这个问题我解决不了,自然会有解决的人过来!”耿正相信,林寒江肯定会来的。
圆脸警察变得和善了些,说:“村民和施工方争执五六回了,县里和镇里也多次召开协调会,最后责成派出所保护施工单位正常施工,我们也是奉命而为。这件事,我建议你们还是去找能管事的部门吧。”圆脸警察看起来并不像是田小小说的黑警察,似乎有些难以说出口的无奈。
李云城指着山坡上的填埋场,义愤填膺道:“金矿矿渣填埋场放在那里,稍微有点良心的人都知道,刮风会造成粉末污染,下雨会造成河流污染,你们还保护他们正常施工?”
圆脸警察看着李云城,冷静地说:“小伙子,你将来有一天肯定会懂得,良心有时候不能代替饭碗。”
田小小和李云城还要和圆脸警察理论,耿正拦住了他俩,他也看出了圆脸警察的无奈。
北岭村支部书记老关赶过来,问清了缘由,在各方之间打圆场。老关从工人那里把耿正和李云城的手机要回来还给他们,又让小工头转告田老板不要惹是生非。小工头没再说啥,带着工人回填埋场继续干活了。
那个七十多岁的老大爷对村支书老关似乎也痛恨不已,用拐棍指着老关和圆脸警察骂:“姓关的,你是一个吃里爬外的汉奸!姓张的,你是一个助纣为虐的走狗!”姓张的警察并不生气,和老关一起把围观的群众都劝散了。
林寒江带着周成功赶到北岭村时,闹哄哄的人群已经散去,只剩下耿正三人在村头等他们。林寒江看着填埋场的地理位置,眉头和耿正一样皱了起来。五个人绕着填埋场前前后后走了好几圈,又沿着河流回到村头的小桥边。林寒江看着填埋场,沉思许久,最后长叹一声道:“长兴垃圾处理厂案子的名单还在我的桌子上,今天看这情形恐怕又要增加一份名单了!”
李云城和田小小不太明白这副市长话里的意思,耿正和周成功却能理解林寒江的压力。
耿正试图劝说林寒江:“你初来乍到齐江,这三把火别烧太猛了,得罪人多了,终究不是好事。他们现在息事宁人,我们也没什么损失,要不回市里再研究一下?”
林寒江转头问周成功:“老周,你什么意见?”
周成功憋了半天,吐出五个字:“对事,不对人。”
林寒江苦笑道:“既然是毒疖子,早晚都要破,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天就挤破它!”
林寒江下定决心,拨通了电话。
北岭村,矿渣填埋场。
林寒江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山坡下鱼贯而来的几辆轿车扬起的尘土。灰色的尘土就像一条盘旋而来的灰色巨蟒,向林寒江等人逼迫过来。
凤山县分管生态环境的副县长张镇和生态环境分局的女局长王玉芝,听说新来的副市长林寒江突然出现在北岭村矿渣填埋场,心里不免有些打鼓,赶紧带着几个部下驱车赶来。
看到县里领导来了,填埋场工地的工人们聚拢过来,散去的村民们也三三两两走上山坡,那辆警车也载着姓张的警察等人驶了回来。人人都在猜测,填埋场今天要发生大事了。
张镇和王玉芝也是生态环境系统的老人了,在生态环境系统浸淫多年,林寒江在省厅的时候和他们偶有交集,今天握手寒暄的时候都是各怀心腹事,尤其林寒江并不是一个善于掩藏自己脸色的人,脸上的怒气仿佛挂着一枚手榴弹。
“林副市长,我向您汇报一下这个填埋场的来龙去脉。”王玉芝拿着一份环评报告,向林寒江汇报道,“凤山金矿在三十公里之外,因为产生的矿渣越来越多,原来的填埋场已经不堪重负,后来经过专家选址,县政府常务会议决定,在北岭村新建一处填埋场。”王玉芝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女人,短短几句话不仅把建设填埋场的原因说清楚,而且有意无意把责任也撇清了。
那份环评报告林寒江曾经看过,从报告上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是站在现场,林寒江知道这个填埋场的产生就是一个领导拍脑门决策、生态环境部门曲意逢迎、评估专家颠倒黑白、基层干部瞒上欺下,多种因素综合作怪而诞生的产物。
张镇看着林寒江铁青的脸色,过来想解释一下:“林副市长,这个填埋场被环保督察组通报以后,凤山县高度重视,多次开会研究,拿出整改补救措施,我们主要做了以下几方面工作……”
林寒江打断张镇背书一样的汇报,对方毕竟是副县长,林寒江还是给他留了点情面:“凤山县的整改措施,还请张副县长向齐江市政府做一次正式的汇报吧,我今天不做评判。我今天来这里,主要是对生态环境系统的干部进行一次现场业务拉练。”他转头问王玉芝:“王局长,我想请问你,金矿矿渣如果填埋不当,一般会有哪些危害?”
王玉芝一路上把各种辩解的理由都想到了,却没想到林寒江上来就考她业务知识,一下子蒙在那里,涨红着脸答不上来。
沉默了良久,王玉芝身后一个小伙子怯生生地替她回答:“副市长,一般来说,金矿矿渣对环境污染大体有三种途径:一是矿渣在风化过程中逸出某些有害气体,经大气传播而进行污染;二是极细的矿渣砂粒含有选矿药剂以及金属离子,受风吹的作用,使周围环境受到污染;三是如果遇到汛期,矿渣连同雨水流入农田、河流,对附近水域和地下水造成危害。”
“你说得很好。”林寒江对小伙子点点头,“矿渣填埋的覆土厚度应该是多少?”
受到鼓励的小伙子张口就答:“一般覆土厚度不少于400~600毫米。”
“好,你现在就去测一下这个填埋场的覆土厚度。”林寒江指着面前的填埋场说,小伙子有点迟疑地看着张镇和王玉芝,不敢抬腿。
张镇瞪了他一眼:“让你去你就去!”小伙子一溜烟跑下去测量覆土厚度,他先后测了几个点位,就站在填埋池里向上边的人喊:“110~150毫米!”小伙子怕林寒江再问他问题,干脆站在填埋池里不出来,估计他在测量覆土的时候一定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多嘴惹祸,回到局里还不得被女局长撕了?
林寒江继续在问:“凤山县去年的降水量是多少?”
这个问题把所有凤山县的干部都问住了,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周成功掏出一个小本查了一下,说:“去年凤山县总降水量3560毫米,暴发山洪3次、泥石流1次。”
“这个填埋场距离山下的河流大约多远?”
周成功目测了一下:“2公里左右。”
“这条河流入齐江有多远?”
这个问题连周成功都回答不上来,旁观的村民有人接茬儿,说:“从这里到齐江岸边,顺河走47里,走公路36里。我走了半辈子,肯定没错!”接话的是那个骂人的老大爷。
林寒江沉默下来,所有人都知道他的问题隐含着什么。张镇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王玉芝后颈都冒汗了。
山风呼啸,填埋场的沙砾卷起一股微小的旋风,打着卷儿飞上天空,扬起的尘土像细雨一样洒在所有人的身上,却没有人敢去拍,生怕发出声响引来林寒江的诘问。
林寒江沉默一会儿,他已经平静下来,问王玉芝:“王局长,《中华人民共和国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法》我们都组织过学习培训,其中的第六十四条、第六十七条,你还记得吗?”
王玉芝心里已经把林寒江恨得牙痒痒,对这个让自己出糗的人干脆不予理睬,你能把老娘怎么样?张镇也有点下不来台,干脆也不吭声。
“你们谁能帮我查一下原文?”林寒江对周围的人说,他感觉到了对面两个人的情绪变化,也不好再咄咄逼人。
田小小手最快,在手机上查到了,大声读出来:“《中华人民共和国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法》第六十四条,在发生或者有证据证明可能发生危险废物严重污染环境、威胁居民生命财产安全时,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政府环境保护行政主管部门或者其他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工作的监督管理部门必须立即向本级人民政府和上一级人民政府有关行政主管部门报告,由人民政府采取防止或者减轻危害的有效措施。有关人民政府可以根据需要责令停止导致或者可能导致环境污染事故的作业……
“第六十七条,县级以上人民政府环境保护行政主管部门或者其他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工作的监督管理部门违反本法规下列规定的,由本级人民政府或者上级人民政府有关行政主管部门责令改正,对负有责任的主管人员和其他直接责任人员依法给予行政处分;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田小小还要继续解读“下列规定”包括哪些内容,林寒江制止了她。林寒江环视一圈村民和凤山县的人,说:“对不起大家,我林寒江今天确实有些过头了,问了你们很多问题。我检讨自己今天的行为举止,可能会让一些人不满,我可以道歉。但是,我想说的是,矿渣废物中的有毒有害成分往往具有不可降解性能,所以对矿渣废物填埋场的要求很高,填埋场的设计、施工、运行和维护必须严格按相关标准进行,在这件事情上决不能不顾科学依据,一味逢迎领导意志。市委廖书记有一句话我很赞赏——对生态环境问题的懈怠和纵容,就是对人民的犯罪!眼前的填埋场,明显存在偷工减料、施工不达标等问题,它的后果我们闭着眼睛想也能想到。我想请张副县长叫停这个填埋场施工,想请王局长按照法律法规履行自己的管理职责。现场提取的土壤样本和水体样本,我们将带回齐江市进行检验。一周后,我们将带着检测数据回来,用检测数据说话,到时候我一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今天的业务拉练到此为止。”
林寒江问周成功:“一周内能出结果吗?”周成功肯定地点点头。
林寒江转身就走,把凤山县的人晾在那里。北岭村村民却响起一片掌声,那个骂人的老大爷笑得露出了半嘴豁牙:“你们这些官商勾结的浑蛋玩意儿,可算有人收拾你们了!”
村民们一直把林寒江等五人送上汽车,还在飞扬的尘土里鼓掌。
当天半夜,林寒江在睡梦中就被一个威胁电话吵醒了:“姓林的,老子从此就和你耗上了,不死不休,你等着吧!”声音嘶哑狠毒,仿佛不把林寒江撕碎了就不痛快。
林寒江惊问:“你是什么人?”
“姓林的,你为了自己当官,把别人的饭碗都砸了,你会有好日子过?”
林寒江火气上来,提高了声音:“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没空陪你磨牙。”
“林寒江,你还是早点滚出齐江,滚回省城吧,否则你是没有好下场的!”电话挂断了,这个声音不仅阴毒,更像是经过技术处理,仿佛从一个空箱子里传出来的,刺耳又怪异,让人听起来浑身难受。
这个电话之后,林寒江无法再入睡,干脆爬起来写他的研究课题,最近事情太多,他的写作进程远远滞后了。
从北岭村带回来的水样送去化验,化验结果让林寒江痛心不已:部分相对密度在4.5以上的金属元素及其化合物检验指标异常,有的指标超标三四倍,说明这个浮皮潦草的矿渣填埋场中的重金属已经通过地表径流和地下水系,对这一地区造成了污染。他忧心忡忡道:“北岭村恐怕已经被污染了,不知道污染程度如何,希望这个该死的填埋场污染面积不要太大。”
周成功带人去北岭村对农户家中水井进行检测,证实了林寒江的猜测,半个村子的水井检测结果超标。林寒江一边让郝仁敬等人赶紧研究转移矿渣填埋的方案,一边又给卫健委领导打电话,赶紧抽调医护人员赶到北岭村对村民们进行体检。
医护人员还没进驻北岭村,几家网站的消息就已经出来了——《凤山县矿渣违规填埋,造成大面积饮用水污染》,标题触目惊心,但是内容基本一致,似乎是统一口径的新闻通稿。
“林寒江,你要干什么?!”被网络新闻激怒的廖宇正在电话里对他大声责问,“你还嫌齐江丢人现眼的事情少吗?”
据说当时正在召开书记专题会,廖宇正听到这个消息,当着李子平等人的面发火了。廖宇正在电话里怒气冲天,他身边的李子平却不动声色,只是眉毛略微挑了一下,似乎对廖宇正的愤怒无动于衷,电话那端的林寒江所作所为更是与他无关。
林寒江倒是很冷静,在电话里说:“廖书记,不是我在给齐江搞事情,我是在为齐江止损,防止事情恶化。”
“不经请示就组织村民抽血检验,让网络曝光饮用水污染也是止损?我们现在是摁下了葫芦浮起了瓢!你处理事情能不能低调一些?能不能先向市委、市政府汇报一下?我的林寒江同志!”
“廖书记,我是要给市委、市政府汇报的,目前正在等村民的体检结果,有了结果就知道这次事情的严重性了。至于网络上披露的消息,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
廖宇正压住了怒气,也压低了声调:“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
“我再催催他们,最快今天晚上就能出来。”
“好,就以今夜十二点为限,我在这里等你的汇报!”
南方某省会城市,苏娜所在的公司。
苏娜的一个小女同事偷偷溜进她的办公室,贴着她的耳根说:“苏姐,听说公司今天来了一位贵客,几个老总一起接待的。”
苏娜眼睛都不抬:“什么贵客贱客,与我有什么关系。”
小女同事又说:“万总刚才让我把你的档案送进会议室,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的档案?”苏娜有些诧异。
小女同事使劲点头:“是的,就要了你一个人的档案。苏姐,你是不是要有好事了?”
仿佛揭晓答案一样,苏娜办公桌的电话响起,公司董事长万总让苏娜立刻去会议室。
“好事?好事长什么样子我都记不起来了。”苏娜扔下一句话,匆匆赶了过去。
会议室里,公司几个领导正众星捧月一样围着一名中年男人在说话,苏娜看着这个气宇轩昂的男人,似乎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万总要给二人做个介绍,却被男人打断了,他说:“相逢未必要相识,我提出的要求,如果苏总监答应了,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自然不必介绍。如果苏总监不答应,我们就是陌路人,没有介绍的必要了。”
万总在旁边尴尬地赔笑。
苏娜落落大方地问:“不知道这位先生提出的要求是什么?”
“苏总监,我久闻你是楼盘推广领域的高手,能否请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让你操盘宣传推广一个百亿级的房地产项目,你会怎么做?”中年男人上来就抛出一道题来考她。
苏娜略一沉吟,答道:“在我的宣传概念里,所有的宣传作品都是一样的,没有规模体量的差别,只有用心与不用心的区别。”
中年男人赞许地点点头,专心聆听。
苏娜说:“一个好的宣传作品,要具备‘入眼、夺心、摄魂’三要素。”
“入眼、夺心、摄魂?”中年男人好奇起来,“愿闻其详。”
“‘入眼’就是让人看了顺眼,不反感,喜欢点赞也可以,这只是最初级的标准;‘夺心’则需要视觉震撼,冲击心灵,能让人过目不忘、久久品味,这是第二级的标准;相比而言,‘摄魂’是最难的,它要让观众参与进你的宣传作品,融合替代,化身为你作品的主角,体味你作品的感受,我认为这才是宣传推广的最高境界。”苏娜的解释言简意赅。
中年男人眼睛发亮:“苏总监,你以前曾经做过可以‘夺心摄魂’的宣传案例吗?”
苏娜环视一下在场的几位老总,说:“对不起,囿于财力和技术等问题,我也没有尝试过。”
苏娜的坦诚,让旁边的万总脸上一阵尴尬。
“如果在另一个城市有这样一个项目,有这样一个机会,你会不会考虑过去实践一下?把你的概念变成活生生的建筑,夺心摄魂地立在那里?”
苏娜明白了对方的来意,联想到刚才说的查看档案,原来是想让自己跳槽,对方竟然在自己老板面前公然挖角,可谓霸气。但这种霸气的邀请,让苏娜隐隐有些不快。她平静地回答:“对不起,我没觉得这个城市和这个公司有什么不好,暂时不想离开。”
苏娜的话其实是在维护自己的老板,谁知万总并不领情,说:“小苏啊,你要好好考虑清楚啊,机会难得,我劝你还是要珍惜这个机会……”
中年男人再次止住万总的话,看来他很不喜欢别人打乱自己的谈话节奏:“苏总监,不管你在万总这里的年薪是多少,到了我那里,我都给你乘以3,项目竣工之日,还有单独的分红。我不喜欢研究薪酬数字,这不是我的工作,会有具体负责的人和你谈。我只关注结果,你给我夺心摄魂的作品,我给你业界最高的待遇!就这么简单。”
中年男人咄咄逼人的诚意,根本无视万总等人的存在,苏娜确实有些迟疑,不知道该答应还是拒绝,她说:“感谢您的诚意邀请,能不能让我再考虑一下?”
中年男人看了看手表,说:“我只能给你十二个小时考虑,因为十二个小时之后我就在去往美国的飞机上了。你如果同意,就打这个电话。”他把一张手写的纸条推给苏娜,然后起身离去。
万总等人前呼后拥地去送中年男人,苏娜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个突如其来的邀请让她有些措手不及,但是也有一些暗暗的得意,毕竟被人认可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苏娜其实这阵子也在暗暗寻找跳槽机会,这样一个充满诱惑的机会突然从天而降,不能不让她心动。
万总送完人回来,像一个老太太一样苦口婆心地劝苏娜:“小苏啊,你就不要再犹豫了,多好的机会啊,我要是你,肯定眼睛都不眨就答应了!”
“万总,我是您公司的人,您为什么着急赶我离开啊?”苏娜不理解万总为什么在那个气宇轩昂的男人面前奴颜婢膝,竟然逼着自己的部下改投门庭。
万总苦笑道:“你知道那人是谁吗?我们公司背后的大股东,你是我公司的人,我还是人家的喽啰呢。人家说是来聘请,还不如说是调人,不能拒绝的!”
“这人到底是谁啊?”
“青峰集团的钱起啊,还有谁能有他的霸气?”万总的语气不知是钦佩还是牢骚。
苏娜吃了一惊,怪不得看着那人有些面熟,原来那张脸经常在媒体上出现。青峰集团的实力,苏娜早有耳闻,万总的公司和青峰集团比起来,差距只能用一个词形容:九牛一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