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执法行动就这么一片混乱地收场了,关停夜市没有成功。焦头烂额的林寒江带领联合执法组回到局里,连夜召开会议研究如何进一步推进工作。铩羽而归的联合执法组成员对夜市的去留也产生分歧,郝仁敬等人主张关停,周成功等人主张整治。
林寒江问周成功:“原来你不也是坚持关停吗?怎么被他们一闹就改变主意了,害怕了?”
周成功摇摇头说:“不是害怕,是调查过才有发言权。原来我们制订方案的时候,是关在办公室里就我们几个人讨论,根本没掌握那些商户的真实想法。今晚这一场闹腾,其实就是一场实地调研。起码现在我们知道之前的方案是有偏差的,我们既要解决督办问题,也要解决这些人的生计问题啊。”
林寒江对周成功的观点很赞同,说:“老周,你说得很对。也许,我向廖书记承诺的‘关停’两个字太鲁莽了。我在讲课的时候无数次提醒听众不要拍脑门决策,但是今天我林寒江到齐江市的第一把火就烧偏了!我承认错误!”参加会议的联合执法组成员都有些愣了,这个副市长不但亲口承认自己第一把火烧偏了,而且坦诚承认自己做错了,不像有些领导明知自己错了却从不承认,看来这个“独钓寒江雪”确实和常人不一样。
林寒江拿出几份材料放在桌子上,是生态环境部主要领导在《纪检监察报》上发表过的一篇文章,还有《对群众反映强烈的生态环境问题平时不作为、急时“一刀切”问题的专项整治方案》。林寒江说:“这个方案我在省厅时还带领分管处室学习过,相信你们齐江市也应该学习过,但是一到实际工作中我就给抛之脑后,脑袋一热就犯了拍脑门决策的错误,请大家抽时间再学习学习。我很感谢周成功提出的建议,希望以后工作中大家也能及时大胆地提出自己的建议,帮助我、监督我,因为我知道,‘一言堂’的拍板、急功近利的决策往往都是错的。”
郝仁敬有些羞愧,没有说话。周成功连连摆手:“林副市长你可别夸我了,我也是一个直性子,当时研究方案的时候,最想拆了这个夜市的就是我,因为那些投诉信件堆得像山一样高,都需要我去回复。关停夜市当然是最简单的办法,但是不给这些商贩一条活路,我们就是满腔热血地做错误的事情。”
林寒江掂掂材料,开玩笑地说:“这个时候让大家学习文章,是不是有点像小时候电影《地雷战》里学习《论持久战》的情节啊?完了,我自己都记不清是《地雷战》还是《地道战》了。”
大家哄堂大笑,气氛瞬间放松下来,大家纷纷讨论这个情节是《地雷战》还是《地道战》里的,有的干脆打起赌来。
林寒江问大家:“关停,阻力这么大,很容易造成群体性事件;整改,只是治标不治本,解决不了核心问题,夜市周边的老百姓肯定不依不饶。怎么办?”会场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其实,还可以有第三个方案,就是迁址。”郝仁敬在旁边小声说。
“迁址?迁到哪里?”林寒江不是没想过这个方案,但是这么大体量的夜市迁移,既没有合适的地方,又可能造成新的污染。
郝仁敬说:“一年多以前,齐江市正修建‘水幕灯光秀’广场,当时生态环境局和商务局曾经联合提过一个建议,建议市里将夜市一条街迁址到新建的水幕灯光秀广场西侧空地,那里远离居民区,白天游人众多,但是晚上就有些萧条,需要发展夜间经济来积聚人气,当时上面采纳了这个建议,但是后来出于种种原因,广场建成了,夜市却没有搬过去。”
林寒江眼睛一亮,有些兴奋:“既然原来已经有过方案,市政府会议上为什么没有人提起?”
“知道这件事来龙去脉的领导大约有十个,可是有十分之三怕说出来得罪人,于是便装聋作哑;还有十分之三担心把任务落到自己身上,于是退避三舍;另外十分之三揣着明白装糊涂,选择了明哲保身;至于最后那一个人,恐怕就得既要干活,又要得罪人,还得承担风险。”
“老郝你分析得很精辟,看得比我明白。”林寒江苦笑道,“以前下去调研时,有一个基层单位领导向我诉苦,说单位里的工作人员‘三分之一在干,三分之一在看,还有三分之一在捣乱’。现在看来,即便是市级领导也难逃这个窠臼啊,这才是比污染更可怕的‘污染’。”
林寒江的有感而发让大家沉默了,郝仁敬冲林寒江暗暗眨一下眼睛,提示他这事牵扯某些市领导的传言,不能在这里讨论。
林寒江让人连夜去找原来的建议方案,他准备明天重新向主要领导汇报一下关于夜市的去留问题。
郝仁敬见大家都离开了,偷偷提醒林寒江:“林副市长,夜市迁址不是问题,一个月突击足以解决,但核心问题是迁过去谁来经营。”说完他笑嘻嘻地看着林寒江,他想知道这个“独钓寒江雪”到底是站到刘耕野一边还是赵驰一边。
“我觉得经营公司不是问题,现有的公司只收钱不管事,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国资公司方面也不要插手,他们的管理方式过于死板,一管就死,夜市在他们手里肯定火不起来。”林寒江沉吟一会儿,说,“在新的方案里可以建议组建夜市商会,由商会进行自营或招募运营公司,完全按照市场化来操作。”
“你的意思是双方都不得罪?”郝仁敬眯起眼睛。
“选择一个最佳方案就一定是得罪人吗?”林寒江有些不以为然。
“双方都不得罪,其实是双方都得罪了。”郝仁敬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小声嘀咕道。
林寒江回到学校时已是深夜,车子无法进入校园,他只能把车停在外面马路边。挨了一砖头的肩膀隐隐作痛,林寒江在房间里对着镜子使劲揉着红肿的肩膀,不由得反思自己的行为。他一边对着镜子给自己肩膀擦活络油,一边问自己:“我做的是对还是错?在生态环境与民生之间应该怎么平衡?”他在镜子上画了一个大大的“?”。
第二天早晨,林寒江早早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车不见了。他以为失窃了,正要报警,学校的门卫过来告诉他,大早晨交警的拖车将他的车拖走了。林寒江有些纳闷,他的车虽然没有停在车位里,但是晚上路边停车很常见,为什么把他的车拖走?郁闷的林寒江只能打车去市政府,他刚到市政府门口,就被聚集在门前的上百名夜市商贩拦住了。原来李五被拘留,激怒了夜市的商贩们,他们连夜聚集起来,天不亮就围堵了市政府大门。信访部门的同志反复劝解无效,商贩们齐声喊着“释放李五,反对关停夜市,要求见书记和市长”的口号。由于正是早高峰时段,市政府门口引来大批群众围观,两辆特警防暴车也赶到附近待命。
林寒江被堵在人群里进退不得,市政府楼上的小会议室里,市长李子平正和公安局局长赵驰通话:“老赵啊,你调派点有经验的警力过来,别把矛盾激化了,我们齐江市最近够出名了,千万别再出乱子。”
赵驰在电话里说:“市长,我已经安排副局长金波去现场处置了,但是涉及生态环境局的事,还得请他们的领导出面解释清楚,否则很难平息众怒。”
“老赵,夜市商贩集体上访的原因,你比谁都清楚,你这是把我们都架在火上烤啊!”李子平话里有话,既提醒赵驰此事和他有关系,又希望他出面平息群访。
“市长,把你们架在火上烤的不是我,是生态环境局的领导。我是爱莫能助啊。”赵驰推得干干净净,虽然没有直呼林寒江的大名,但是他和李子平都心知肚明。
李子平面沉似水,放下电话对身边的刘耕野说:“生态环境局的领导?指望那个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的‘好人精’,他能安抚住这些人?新来的林寒江情况不熟,没啥经验,添乱有余,灭火不能指望。要不,老刘你辛苦一下?”刘耕野是齐江市的老人,很多领域都工作过,在齐江市威望较高。
刘耕野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谁惹的祸谁去灭火。我还有一个经济调度会要参加,唉,前门出不去了,我只能从后门溜出去……我们齐江市政府怎么和地下党一样?”刘耕野说着风凉话夹着包溜了,把李子平晾在那里直翻白眼。
林寒江和闻讯赶来的郝仁敬被商贩们团团围住,嗓子都喊哑了,却无法劝退众人。赵驰在电话里说的公安局副局长金波来得也很快,他将林寒江从人堆里拽了出来。林寒江看见金波的警服,突然眼前一亮,他明白事情的关键点在哪里了。
林寒江拉着金波跳上警车,让司机赶紧开车,留下可怜的郝仁敬被商贩们推来搡去。
金波在车上一头雾水,问林寒江:“林副市长,我们这是去哪里?”
“昨晚打我一砖头的小贩在哪儿,是不是还关着呢?”林寒江问金波。
“是啊,还在拘留所呢。”提到李五,金波还带着气,“这小子放出来还不到一年,嚣张得无法无天了,连市领导都敢打?”
“这样吧,你把这个人交给我处理,要快!我们现在就去拘留所把他放出来。”林寒江说道,“平息今天的事和夜市的事,都落在他身上。”
金波一头雾水,不明白一个打人被拘的小商贩怎么会这么重要。
林寒江和金波进到拘留所里,金波吩咐一名警察,赶快把李五带出来。李五出来看到林寒江,一脸的不服气:“怎么,要把老子送到哪儿?要枪毙不成?!”
林寒江一脸歉意,说:“李五兄弟,我是来保你出去的。你那一砖头打得好,打醒了我,让我把问题想明白了!”
李五满脸不相信:“你这大领导,是不是喝醉了酒没醒啊?我打了你,你还来保我出去?”
金波把李五推出来:“别啰唆了,赶紧和我们办正事去吧!副市长来接你,你别蹬鼻子上脸啊。”
林寒江让金波去办理手续,他抓紧时间给廖宇正打电话请示:“廖书记,今天早晨的群体上访是我昨天关停夜市引起的,我向您检讨!我现在有一个解决方案,时间紧急,只能在电话里向您汇报一下。”林寒江不等廖宇正说话,就把他昨天晚上关于夜市迁址的想法一股脑儿汇报给廖宇正。
廖宇正听完林寒江的汇报,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迁址的建议去年就有人提出过,当时有些部门认为商户的工作不好做,所以一直没有成行。你如果能借助环保督察的机会,把夜市迁址过去,彻底解决夜市的扰民问题,是可以的。”
“廖书记,我马上就要向商户们宣布这个决定,否则很难平息今天的集体上访,可以吗?”
廖宇正想了想说:“如果按照程序来,又是讨论又是开会的,不知道拖到哪天。事急从权,你去宣布吧,程序上的问题我替你解释。但是如果你不能圆满解决夜市的问题,你就陪他们在门口坐着吧!”廖宇正的话毫不客气,但是林寒江答应得也毫不迟疑。
放下电话的廖宇正隔着玻璃向外眺望,他看的是远处市政府门口的人群:“林寒江,你在省厅做事的方式,来到地方只能让你寸步难行,你很快就会四处碰壁的。”
廖宇正其实也清楚夜市背后的复杂关系,当林寒江在他面前信誓旦旦说出关停夜市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局,他只想看看林寒江怎么解开这一团乱麻。
当林寒江和李五从车里下来,一起站在大家面前,上百名商贩一下子安静下来。
李五神色有些激动,大声说:“弟兄们,我李五谢谢大家的仗义。我昨晚一时冲动打了林副市长一板砖,但他大人大量不记仇,今天还亲自把我保出来。我李五一向恩怨分明,在这里我郑重向他道歉!”说完,李五向林寒江使劲鞠了一躬。
听了李五的话,商贩们慢慢退开,把围在中间可怜兮兮的郝仁敬放出来。郝仁敬衬衫的扣子被扯掉了两个,一脸狼狈。
李五又向商贩们大声道:“刚才在车上,林副市长向我解释了,他对夜市有一个长远的考虑,并非我们想的那样不顾我们死活,大家能不能静下心来听他的解释?”
商贩们半信半疑的目光集体转向林寒江,等着他开口。林寒江坦然走进人群,说:“其实道歉的应该是我,我应该向所有商户道歉,我为了完成环保督察组督办的案件,忽视了大家的生计问题,是昨晚李五兄弟的一砖头打醒了我。所以今天我在这里提出一个解决方案,也算是正式征询大家的意见,好不好?”
人群一阵议论,昨晚带头动手的年轻人在外边喊:“这才像是共产党的干部,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关啊停的,那是土匪作风!”
信访局的同志毕竟应付群体上访经验丰富,看到局势有所缓解,立刻递给林寒江一个无线麦克风。林寒江接过麦克风,说:“我代表市政府向大家宣布——夜市一条街不是关停,而是迁址!从今天开始,一个月内,政府将把夜市迁移到‘水幕灯光秀’附近。新的夜市一条街名称不变,规模扩大,所有硬件设施必须达到环保检测标准。”
听到迁址“水幕灯光秀”附近,商贩们一阵欢呼,因为都知道那里环境优美,临近著名的网红打卡地,远比现在的小街小巷条件好。不过,一年前就曾有传言,说政府要将夜市迁移过去,当时大家很是高兴,但是后来一直没有施行,如今见林寒江重提此事,大家不免有些将信将疑。
林寒江又说:“迁到新的夜市以后,所有的商户将不得在街面上明火烧烤,一律采用新式环保烧烤炉,对购置的环保烧烤炉政府将按一定比例予以补贴。”
“迁去新的夜市以后,除了生态环境标准的红线以外,我还要和大家约法三章。”林寒江继续说道,“第一,夜市一条街要在工商联的指导下,尽快成立行业商会,实行行业自律和行业规范,优化升级夜市的业态结构,商会可以自营也可以招募专业公司运营;第二,新夜市开业以后,市、区、街道三级要对夜市进行精细化管理,与夜市商会共同提高夜市经营水平,实现风貌管控和业态引导;第三,市区宣传文化部门要加大力度对新夜市进行宣传报道,提高夜市美誉度,对负面问题也要揭露批评。夜市商会也要经常组织节庆活动,把新夜市打造成为全市夜间经济发展的一个亮点。在这里我想提醒大家的是,夜市不等于夜间经济,大家一定要学会提升或转变自己的经营业态,不能再祸害一条街了!”
原来的夜市经营公司只管收取管理费,对夜市的经营和发展根本不在意,商贩们对他们早已深恶痛绝。听了林寒江的约法三章,商贩们报以一片掌声。就这样,一场超百人的围堵政府群体上访得到了平息。
拖延日久的夜市问题被林寒江快刀斩乱麻解决了。林寒江并非莽撞,他当然知道背后的利益博弈如蛛网一般繁杂,他能做的只是闭上眼睛把自己当成一块石头,投向这片蛛网,至于有什么后续影响,那就听天由命吧。
两次面对群体性事件,书生气质的林寒江没有后退半步,也得到了郝仁敬、周成功等一大批基层干部的赞许。生态环境执法大队的干部们都在背后议论:“要是以前的领导也这样带领我们干活,什么油烟噪声、扰民上访的,早就整治好了!”
最后离开的李五握着林寒江的手说:“对不起林副市长,道歉的话我就不说了,我是代表一条街的兄弟姐妹们向你致谢,我们终于有机会从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变成正规军了。我们以后也不会给你丢脸的,更不会给政府惹麻烦,请副市长放心!”
林寒江哈哈大笑,拍着李五的肩膀说:“咱们来个约定,一个月后,我去你的店里喝酒,尝尝你的手艺到底怎么样!”
李五激动地点头同意。
看着散去的商贩们,林寒江身心疲惫,对周成功等人道:“这可比讲十堂课还要累啊。”
楼上的市长办公室里,李子平听着林寒江在政府门口的讲话,一脸阴沉,问办公室的肖秘书:“谁给他的权力,说迁址就迁址,还要补贴什么环保炉?他连我都不请示,一点规矩都不懂吗?”
肖秘书在李子平耳边小声说:“听说林寒江向那边请示了,得到了那边的支持。”肖秘书手指的方向是市委大院的方向。李子平的脸更阴沉了,恼怒地说了一句:“他是想做第二个王武吗,凡事都要和我唱对台戏?”
早上六点刚过,林寒江就站在长兴垃圾处理厂的门口。薄雾之中,这个处在荒郊野地里的垃圾处理厂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歪歪斜斜的铁门虚掩着,旁边的简易房里空无一人,估计是看门人逃班了。林寒江皱着眉头走进场区,几辆挖掘机耷拉着脑袋停在那里,像是没有睡醒的莽汉。王武出事以后,负责垃圾处理厂的施工公司也作鸟兽散,公司经理下落不明,整个工程停滞下来。林寒江捏着鼻子绕过堆积如山的固废垃圾,刺鼻的臭味熏得他脑袋发涨。到了夏季,这里恐怕难以驻足,半个城市的垃圾都集中在这里,至少也能滋养半个城市的蚊子苍蝇和老鼠臭虫。
“改造这个垃圾处理厂的工程量不小啊!”林寒江自言自语叹息道。
薄雾之中,远处的一辆挖掘机下面依稀站着一个人影。林寒江以为是垃圾场的工作人员,就冲他喊:“老哥,麻烦问一下,这个垃圾场一天能倒多少吨垃圾啊?”
人影没有回答他。林寒江走了过去,看清楚了些,眼前人身材瘦削,一头白发,看来年纪不小了。林寒江又问:“老哥,现在这个场区还有多少人留在这里?有没有人负责工程施工?”
对方慢慢转过身,看着林寒江说:“你好,林副市长。”
林寒江大吃一惊,竟然是王宬,刚刚撤走的生态环境督察组组长。
“王组长,您不是走了吗?”
“督察完了就不管了?去了外省我也可以回来啊,问题不解决我随时随地杀回来。”
林寒江在省厅的时候,知道这个“王阎王”的厉害,今天在恶臭熏天的垃圾场里相遇,情况恐怕不太乐观。
林寒江试探着问:“王组长,估计书记和市长都不知道您回齐江市了,我通知他们过来?”
王宬摆摆手道:“我见他们做什么?我这次回来要看的是垃圾,不看人。”
林寒江心中忐忑,不知道王宬突击检查垃圾处理厂是什么原因,只能陪着他在垃圾堆里转来转去。王宬问他,对长兴垃圾处理厂升级改造的方案有什么想法。林寒江认为原来的方案并没有大的问题,只是执行的人出了问题,现在市委决定由国资公司接手承建,生态环境局全程监督。对于施工过程,林寒江提出来在原有的基础之上还要综合考虑垃圾处理厂所在区域的地层结构和地质构造、地下水位深度和走向、降水量和积水最大深度以及周围水系流向、洪泛周期年等因素。王宬对林寒江的分析比较认可,问他是否还有其他问题。林寒江想了想说:“传统的垃圾填埋、焚烧等处理办法虽然稳妥,但是长远考虑还是要引进新型垃圾分类处理设施,对垃圾进行风选磁选等分类,负压储存分滤水,引进新技术焚烧发电,还有降低焚烧气体指数等,只是时间有限,在环保督察‘回头看’之前很难全部完成。”
王宬眉毛一扬:“你这是给我打预防针?让我‘回头看’的时候手下留情?”
“不,不是这个意思。”林寒江赶紧改口,“我们克服困难,努力在规定期限内完成任务。”
王宬追问他:“如果完不成呢?”
林寒江顿时语塞,因为他深知要在一年的时间里全部完成这些改造任务是何等艰难,他没有这个把握和能力。
“不要工作还没开始,就学会说大话和套话,这样的干部忽悠别的领导还行,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完不成任务,我也没脸继续干了,只好解甲归田,辞职去当一名教书匠。”林寒江越来越弱的语气已经暴露了他内心没有丝毫把握。
“胡闹,意气用事!”王宬使劲拍拍手上沾的泥土,说,“我已经从陈庭坚那里听说了你的事,他用激将法软硬兼施把你调来齐江市,还击掌立誓,纯属胡闹!”
林寒江不敢吭声,静静地听王宬说下去:“把生态环境工作当成打仗攻山头,或者想短期内落地一个大项目,那种短平快、一刀切的思维都是要不得的,不仅做不好环境整治,甚至还会引来反弹!人会说假话,但是垃圾不会,它总有一天会报复说假话的人!”
王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垃圾场里穿行,林寒江像个小学生一样跟在后面。王宬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我们督察组是规定了整改时间,那是督促各地加强整治的措施,不是要求你们‘大跃进’搞突击时间表。我们既要抓紧时间整改,又要尊重客观规律,不要在污染之上再搞一个政绩工程。”
两人手脚并用,好不容易从垃圾场里跋涉出来,王宬回身用手指着垃圾场的周边画了一个大圈,说:“就拿这个占地数百亩的垃圾场改造项目来说,算上后期的焚烧发电工程,谁敢说一年之内全部竣工,谁就是轻敌冒进,真能办成的话,我这督察组长位置请他来坐!”
林寒江面色有些发红,连声答应:“是,我确实有一些急躁冒进的想法,想毕其功于一役。”
王宬叹了口气:“我本来对你们齐江市这个垃圾场的整改问题是一点信心都没有,但是早晨六点能在垃圾场里遇见主管副市长,让我又有了三分信心。今天算你捡便宜,否则我会继续问责你们齐江市行动迟缓。”
林寒江有些惶恐:“王组长,要不去市里休息一下,我把书记和市长请来和您见一面?”
“见他们干什么,再听一次他们的套话、假话?你回去告诉他们,以后我还会来的,齐江市的几个整治问题我会一盯到底。他们会骗我,但是垃圾不会!”王宬使劲跺脚上的泥土,有些心疼那双脏得不成样子的鞋,“没时间了,我一会儿还要去机场赶飞机,鞋子脏成这样子,人家空姐不会把我撵下去吧?”
王宬临走时对林寒江说了一句:“你们齐江有一个化名‘迟到’的举报人,在督察期间数次给我们提供有价值的线索。从他举报的消息来看,应该是个掌握内部情况的人,但是我一直没有见到这个人的庐山真面目。你要是知道这个人的底细,记得告诉我,我要会会这个神秘人。”
林寒江一头雾水:“谁是‘迟到’?我没听说过。”
王宬叹了口气:“也罢,不用刻意去找了,该浮出水面的早晚都会浮出来。”
林寒江看着王宬的背影,突然对这个“宁撞阎王,莫遇老王”的王宬充满了敬意。他表面上像一块万年花岗岩一样冰冷无情,内心深处却是熔岩激荡,比谁都更操心环境问题。今天能在长兴垃圾场里遇见他,相信以前督察整改的问题,这个“王阎王”也是神不知鬼不觉暗查的,就像他说的,“人会骗人,垃圾不会”。
林寒江把郝仁敬等几个相关部门的领导喊来,站在垃圾堆里部署整改工作,他反复强调这事马虎不得,说不定王宬哪天心血来潮就会杀一个回马枪。几个部门的领导一大早被林寒江喊到臭气熏天的垃圾场,心里都在暗骂,这个新来的副市长是想出政绩想疯了吧?
林寒江的车被送回来了,拖他车的是交警支队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小警察。小警察态度很好,反复向林寒江承认错误。林寒江也一本正经地向小警察解释,自己确实违章停车了,应该接受处罚,扣分交罚款都可以,拖车的费用自己也愿意承担,只是请对方开出发票。林寒江的故作姿态把小警察弄得面红耳赤,不知道怎么回答。林寒江是故意这么说的,他隐约猜到了自己的车被拖走的真正原因,有人想借此警告他,在齐江市,你林寒江不能太目中无人。这个人是谁?八成是那个赵驰。
小警察临走时郑重其事地递给林寒江一封信,说是赵驰局长让他亲手交给林副市长的。林寒江并不急于拆开,只是微微一笑,心说原来真的是这个家伙在背后捣鬼。
看着小警察狼狈不堪离去的背影,林寒江在心里嘲笑自己:妈的,林寒江你原来也这么虚伪,说假话也不眨眼。林寒江久久端详着那封信,心想,这赵驰借拖车警告他,是在向他宣示存在感,是一种赤裸裸的霸气匪气!为何又会给他转来一封信呢?这封信里写的是什么,不会是和他直接摊牌吧?”
林寒江慢慢拆开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