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楚明姣睁开眼睛的时候,江承函已经起来有段时间了。
怕吵到她,一向勤勉的神主殿下在屏风后处理政务,衣袖展落间,徐然安静,春分等人守在殿外,不敢稍近半分——纵使知道这位殿下琉璃般的淡漠无尘只是外在,可仍旧叫人有种从骨子里战栗的压迫感。
从前还好些,十三年过去,而今,这种感觉是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叫人无从抵抗了。
楚明姣很快起来,她顺手将床幔掀开,踩着绒毯下地,又绕过屏风,在见到江承函时定了定,脚步没停,径直在铜镜前坐下。
春分端着铜盆进来,伺候她洗漱梳妆,她自己也没闲着,挑开妆奁盒左挑右选,将桃花掐丝耳坠捏起来随意瞥了瞥,又放下,没了兴致一样。
没一会,她转动灵戒,从里面找出来一本灰扑扑,边角都已经泛黄的小册本,看两眼,再挑一个,又看两眼。
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一出现,明明也没说话,空气却恍若都变得风风火火起来,总能将满室宁静搅得稀碎。
江承函提笔在奏疏上落下最后一个字,合上,撂笔,起身朝她走来。
春分捏着楚明姣半截头发,无声让步,江承函的脸通过铜镜映入她的眼睛里。
其实不论是昨夜到今天,还是上次扯出忘前尘,实则是为探查界壁的蓄意周旋,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很短暂,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其中有一大半,还是没法好好听的。
可一旦开始接触,从前那些年岁里心照不宣的默契,就被一柄小锤子轻轻敲出道豁口,熟悉的东西顺势流露出来。
“对了,你将藏书阁附近的人清了,大祭司和二祭司怎么同意的?”楚明姣声音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显得颇为诧异:“不应该啊。他们没以死相谏,长跪不起?”
这话,她回来当天就想问他了。
“神主殿不兴死谏这一套。”
他瞳仁颜色偏浅,随意一瞥时总显得缥缈疏冷,当视线长久停在一个人身上时,却衬得有种深邃温柔的神韵:“他们监察凡界不利,致使姜家事发,没脸长跪不起。”
他很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这两句话出来,两位祭司别说长跪了,连头都险些抬不起来。
楚明姣想想那样的画面,顿时来了兴趣,唇边扬起上翘的弧度。
她一只手撑在桌面上,扭头去看他,额心处才点上去的那一笔朱砂红得夺目,有种开到糜烂的色泽,“也就是说,那片地方现在还没人看守?”
像是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江承函眼里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我可以再出去一次吗?”楚明姣眼睛却亮起来,像澄澈的湖水被风拂得跃然**动起来,连声问了两次,声音渐次轻软下来:“可以吗?可以的吧?”
这样子,这语气,通通都是叫神主殿下无法拒绝的样子。
江承函无声妥协,轻声叮嘱:“只许带他们两个出去,不要停留太久。”
他从来都是,能应她的,都会应她。
这么快就敲定一桩列在计划里的事,楚明姣开心起来,她转回镜子前,小孩子一样坐得端正,眼梢弯起来。这两天,她要挨个拜访被深潭选中的那十个,这事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但她不怕。
说服完他们,她要去一趟凡界,查清楚姜家的事情。
好像一切都水到渠成进行着,她要出去,就有通道可以出去。
等她兀自开心了一会,江承函问她:“琴谱看完了吗?”
“看不完。”
说起这个,楚明姣答得很是干脆不拖沓,她单手托着腮,将他那日给她的琴谱从袖子里取出来,展开,摁在桌面上,示意他自己看,嘀咕着很是有点不服气:“除了开头三行,剩下的我都看不懂。”
江承函微微俯身:“哪里不懂?”
楚明姣顿了顿,似乎很不明白他怎么问出这样的问题,那琴谱出自他自己手中,他能不知道其中难度吗。
她从灵戒里找出支五彩的笔,开头三行她勉强能够辨认出来,于是这圈圈就从第四行开始,基本上是隔三个音符,圈出来一段。
圈到后面,稍稍抬眼,发现他整个人俯下来,双臂微撑在她两侧,气息清浅,看着冷淡到不行。
她泄气了,脊背往后一靠,捏着笔写不下去了,很小声地和他抱怨:“为什么这次这么难啊。”
“这几段转折,我眼睛都看花了。”
这个时候,春分终于提着气将楚明姣最后一绺头发盘上发髻,又正正将发钗别上,看看两人之间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涌动氛围,无声退到殿外。
江承函认真看着被圈出来的地方。
楚明姣是剑修,天生与这条路就是水火难容的,这首曲子也的确有难度,他花了数年时间,改了无数处细节,才有今日这首铺在桌上的曲谱,它能配合辅佐本命剑展露出至强锋芒。
足以征伐深潭的锋芒。
江承函伸出手指,在被她圈出来的几个青色圆圈下停下:“到这里时,剑气要敛回去。转到这里,力道不能太盛,需呈连绵之势。”
他说得慢而细致,给她留了时间思考,在她几次三番磕磕绊绊的表达不懂后,还心平气和地回过头又去重说一遍,比当年的楚南浔还要耐心包容。
但有些东西,没天分就是没天分,人生来总有短板,对楚明姣而言,眼前这些东西,就是她的短板。
前一两段,她还能艰难跟一跟他的步伐,到后面就不行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这里没听懂,后面就都听不懂了。
不止艰难,还催得人昏昏欲睡。
事实上,她才醒来没多久。
“再看这里……姣姣。”
江承函话音蓦的一顿,他垂睫,发现楚明姣撂挑子一样,身体往后一靠,精准落到他臂弯里,鲜嫩稚气的一团,眉头要打成结,蔫头蔫脑地耍赖:“我看不见,我眼睛都要花了。”
“之前都不是这样的啊。”
“都是攻伐之道,你当初是怎么——”
她倏然住口,很是懊恼地揪着自己的袖片玩,以为今日大约就到此为止了。谁知江承函微微直起身,小臂贴着她的脊背,愣是将她就这样往前又送了送。
“这首曲子,和之前的是不一样。它自身也有自身的力量,前面那些音节辅佐你,现在这里,它自成一体对外。因此,你需要注意这些地方,剑气该收还是该放。”
江承函清声解释,任由她人软绵绵地往身上靠,力量全仗他支撑着。
这姿态极为亲昵,他只要稍稍不注意,下巴就能摩挲到她的发顶。
楚明姣微微诧异。
在她的认知里,琴谱大多柔和,功效只有辅佐,疏解,但听他这意思,再看案桌上复杂得根本不像人能看懂的东西,稍微摸出了那么一点点骇人的含义。
所以……除了本命剑之外,这琴也有属于自己的攻伐之力?
但这怎么可能呢?
“你等一下。”
楚明姣从镜子里去观察他的神情,许是这发现太叫人震惊,她自己也摸不准其中含义,问的时候有些止不住的期待,颇为紧张地舔了舔唇,干巴巴道:“就是说,这首曲子完全施展出来时,其实是有自己的攻伐道的?”
“所以,才会对被辅佐之人要求如此之高,还有那么多注意事项的?”
她去拽他的衣袖,眼里亮灿灿的:“是不是?”
江承函应了一声,回答她:“其他曲子暂时还达不到这种程度,这首可以。”
说罢,他又道:“将第三段学完,嗯?”
楚明姣这下很快坐直了,她第一次表现得那样高兴,眼角眉梢,全是发自内心,不掺杂其他任何杂质的笑意,拿笔敲敲桌面,抱有十二万分的振作:“学到哪儿了?继续吧,你教我。”
但她这个人,真有情绪时,是静不下心去安心钻研一样东西的。
这不,还没到一刻钟。
她就挪了挪位置,也不看曲谱,光顾着看他去了。
江承函低眸,扫了扫她明显出神的脸,还没来得及将这人的神唤回来呢,就见她先有了动作。
楚明姣伸出指尖,戳了戳他撑在桌面上,干净透白的手掌,慢慢吐字:“江承函,我好开心啊。”
“在这之前,琴修注定只是剑修的辅佐之物,修为再高,战斗力也注定高不到哪里去。”
“但现在可以了。”
她越说越高兴,也越说越离谱:“你会被全天下琴修摆在香案供起来的。”
楚明姣侧身,两条胳膊环着他腰身,将头与眼睛都埋进神主殿下一丝不苟的朝服里,吸了吸鼻子,才又欢快地道:“是不是很快,你的曲谱就能凝成战斗之意了?或者再过几年,它就能随心所欲变幻成寒霜箭矢的模样与人对战了?”
流霜箭矢,最具盛名的箭之道,也是人尽皆知的神灵之道。
江承函在原地怔了怔。
须臾,他将人从怀里拎出来,倨傲不可一世的本命剑剑主现在就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还是个红了眼睛的。
没人能抵住那眼神里藏着的东西。
江承函抬起她的下颚,冰霜般的面具有一瞬全然碎裂,他俯身,低唇,吻却没落在她的唇瓣上,而是右侧眼睑上。
像是在吻一只轻轻跳动的小鸟。
“别这么看我。”
“姣姣。”他很轻地叹息:“我自愿的。”
楚明姣顿时又没话说了,脸颊慢慢红透,她左右瞥了瞥,很不自在地道:“我走了,我今天还有事要做。”
说罢,她推开江承函,蹦出几步远,满脸都是欲盖弥彰,难以启齿的羞涩。
明明成婚这么多年了。
平时什么话都敢说,真一有些什么,就只会磕磕巴巴红脸。
江承函伸出手,捏住那一段细细的腕骨,问:“晚上,还回来吗?”
好像之前说的所有,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唯有这句问话,才是发自内心的,他想听到确认的回答。
落雪般的外表,好像天生不适合说这样带着挽留情愫的话,但真要说了,就叫人无从抵抗。
楚明姣迷迷糊糊抹了把脸,看着自己花瓣般**开的裙摆:“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