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桃这个女人,其实就是我娘。
我娘那个女人,死了以后,好多年月里爹都独自过着,领着老大和我,像领着两个没啥儿喂的小猪。可在一夜之间,村里有人做了生意。丢下锄把,就不再是庄稼人哩,进城以后,好的饭铺也进,好的衣物也买,有女人从墙角出来拉了他的胳膊,不推不让就跟着女人去了,过一会儿转来,口袋的钱虽然没啦,那脸上却挂了厚实实一层红笑。爹跟着那些男人进了一次城里,回来在门口吐了一口恶痰,说我操他祖宗八辈,你们富还能富过我贡贵。爹领着老大和我,在自家的山梁上转了一天,日落时转到一个崖下,说挖吧。
就挖出了沙。
爹说淘吧。
就淘出了金。
爹说卖吧。
就卖回了钱。
转眼间盖了瓦屋,给哥娶了女人,村人才明白,说挖吧,淘吧,卖吧,连贡二憨那样的人都不要地啦,谁还再种庄稼。你这边一泡屎还没屙完,那边的村人,家家户户,老老少少,就已经把一个世界开肠剖肚完了。先是户户挖沙淘金,偷偷地卖金,后来就开山,就放炮,把沙和矿石卖给外村人磨去、淘去。磨了淘了,也不用下洛阳,闯广州,那些外地的男人女人来门上收金。你不卖,他还要跪下磕头。女人们漂漂亮亮,涂了脂粉,被小车从城市送来,租着一间房子住下,专干那收金的营生。爹是被收金的女人围着转的,他自个儿有金,他还能让那些女人去某某家里收金。一个叫秀兰的女人,其实不会啥儿,她治过爹的感冒,也就天黑时去给爹喂药,天亮才喂完药水出门。有年冬天清早,老大从他媳妇的怀里出来,踩着白雪去厕所倒盆,碰见爹这头老猪去送那个女人,老大就站在雪地,端着尿盆不动,直到爹又转回身子,尿在盆里结成金黄黄的饼子,说爹,你还叫做人哩。
爹在院里淡了一下步子,说倒你的尿去。
老大说别忘了你已经六十几岁。
爹扭过身子,一脚踢在老大端的盆上,尿水和金饼一下都飞到老大脸上。爹说大冬天你搂着你媳妇不冷吧?爹回了屋去,老大在雪地木了半晌。
两年以后,这叫秀兰的女人拿着爹的两根金条走了。老大说城里的女人能是好东西?爹笑笑,让她走去,说我还怕她一辈子不走,不走她死了咋埋?也和你娘埋一个墓坑?以为爹已经好了,可几月不到,这桃就进出了爹的屋里。我说桃漂亮,是因为桃脸上、鼻上都有稀稀密密好看的黑斑。桃的漂亮比秀兰过了许多,又比秀兰年轻许多。桃不像秀兰那样偷偷摸摸。桃胆大。桃见了我就问,二憨,你爹在家不在?我望着桃笑笑,说爹在,桃就从大哥家门口走过,往爹的屋里去了,有时还钩个回头,说憨子,我给你爹说了,你爹说碰着了就给你娶一房媳妇。
我想娶个媳妇,娶和桃一样的媳妇。
我窝在洼里屙着,透着草缝看桃的红裙,直看到桃和爹这头老猪一同走进家里。天也该杀,桃一走进那红砖门楼,它就黑糊在我的眼上。山梁上的潮气,像老大媳妇洗了锅碗倒在门外的恶水。村落里噼噼啪啪拉亮许多灯光,鬼眼一样瞅着这个山梁。静得很哩,淘金河里的流水,响到山梁上来,电闪雷鸣一样。
有人从我身后走来,说二憨,让我背你家一筐沙吧。
我说背屁。
那人说我给你钱。
我说不要。
那人说你真是憨子,就扛着一个装沙的面袋往山梁里边去了。他照的手电筒光,粗粗一个柱儿,把他的脚步声也照出了金黄的颜色。回到洞边的棚屋,点了马灯,躺着睡了一觉,老大就来了,提了肉菜、白馍、米汤。汤里的红枣煮烂摊了开来,红得如桃的红裙。我吃着,哥说,有人来买沙吗?
我说,有。
老大说,卖没?
我说,他求我,没卖。
老大说,往哪去了?
我说,往西。
老大从棚屋里出来,站到梁顶上往西死瞅一阵,回来躺下,把烟抽得唉声叹气。说吃完饭你去把那买沙的人找来。我说咋哩?哥说不咋,找他有点事儿。我说不咋了你去。
老大突然从铺上坐起,冷阴阴地看我。
我把吃完的筷子拍在碗上,冷阴阴地看他。
老大吐了一口长气,脸在灯光里成了沙金的黄色。他走出棚屋,看看外面的青天白星,回来说二憨,你我是不是亲哥弟兄?
我想尿,但我没有去尿。
世界上谁近都没有你我最近,老大说,亲哥弟兄,一奶同胞,咱弟兄俩不能看着桃那个女人糟蹋咱爹,不能看着她像秀兰一样,过两年卷着爹的金子和钱,回到城里连个影儿也没了。
我说咋办?
老大说揍她这个狐狸,你是憨子,见了她就打,见了就打,不愁她不离开咱爹,不离开村落。
怎能打桃。桃的裙子那么红艳,大腿那么白嫩,又是城里的女人,早上晚上都把牙刷得白白甜甜,走过去一阵清凉,我当然不能揍桃。我说怪桃呀?怪爹,打桃一顿还不如把爹按在床上揍了。
老大吃了一惊。老大看我的双眼瞪得就像从沙洞挖出的石头。老大说二憨你真是个憨子,能打爹吗?爹要有个三长两短,这个沙洞挖完,下一个咱去哪儿挖?你这边打爹,那边爹倒真的和桃那女人一个心了,金子和钱,都给了女人,咱弟兄俩哭都没有泪了。
老大说还是揍那桃吧。
老大说把桃给赶了,爹卖的沙金钱,爹屋里的金条、金砖、金块都是我们弟兄俩的,别说娶一个媳妇,娶一百个媳妇都用不完哩。
这么说还是该去揍桃。
下半夜天气冷凉,露水滴答滴答。村子在夜里像山梁上的坟地。人都钻到墓里睡得没有一丝声息,只有村那头的赵家,孩娃挖金砸死在了洞里,明天埋葬,今儿夜把那响器吹得起起落落。没有声音时,村子也就死了。吹打起来,村子就又活了。响器声像淘金的河水,浑的,金黄金黄。我去揍桃。哥说桃每天天不亮就离开爹那头老猪,回到她租的房里去。她租的是村中央的房。村中央些微热闹,有点城里的味儿,门面房就租给来村里倒黄金的男人女人。有的时候,那男人女人也住到一个屋里,不是一家,过得和一家一个模样。老大说不能去那村子中央,外地人都是一拨儿,真打起来他们都要动手。老大说你藏到村头的胡同口,桃一出来扑上就打,把她按在地上,想怎么就怎么,衣服剥光了都行。
我就躲在胡同口儿。
天将亮时,桃真的从我家走了出来。那时候我将要瞌睡,靠着一垛玉蜀黍秆儿像靠在桃的怀里,热热暖暖时候,听见了吱的一声门响,像知了在半夜突然想尿,便叫了半声。我睁开眼睛,看见爹的上房,窗口亮得像在窗上镀有金子。接下,桃出来了,爹来送她。
爹说,今儿夜里还来啊。
桃扭头笑着,说你看你那身子。
爹说,今儿我杀个鸡吃。
桃说,回去吧,把我要的东西准备准备。
爹回去后,桃站在门口的堤上,朝山梁的沙洞那儿看了一阵,好像要往那儿走去。为了揍她我等了一夜。我得把她叫住。她立在那儿回过身来,迷迷糊糊看我,我一拳打在她的脸上,然后一脚再踢在她的腰上,她趔趔晃晃几下,滚到了大堤下边,我就站在大堤上,把手扶在腰间,说桃你这个狐狸,你立马滚出我们村庄,要敢再勾引我爹一次,我打断你的双腿。我下决心打断桃的双腿。桃在天的蒙亮中立着,我朝桃走了过去。桃的红裙儿红在风口,摆得噼里啪啦,像一面红旗。桃的小腿也是红的,从掀起的裙下看去,像立在地面上的粗壮萝卜。我朝桃走去。桃正要往山梁上走时,又回过身来。
二憨,桃说,你起得早呀。
我说,我在这儿等你。
桃说,有事?
我说,我等了你一夜。
桃说,啥事?
我说,老大让我揍你。
桃怔怔地望我,就像压根儿没有见过我。望了一阵,桃把她额前的头发撩了,说二憨,你爹六十多了,我从省会丢掉我的孩子来侍奉你爹,你家沙洞里淘出的金子,都是我帮着卖了出去,卖了全村最高的价钱,为了你们贡家,我回去我男人打我,女儿不跟我说话,你们贡家富了,钱堆着像一堆树叶,可你爹从来没舍得白给我一张,就这你还来打我?在这儿等我一夜打我不是?
桃她看我,在越显明亮的清早里,目光汪汪就像两池清水。
我说,是老大让我在这儿等着揍你。
桃说,二憨,你听他的?
我说,不听。
桃说,对了,不听就对了,你听我的,年内我一定让你爹给你娶一房媳妇,你看上什么样的就娶什么样的。
我说,桃,我看上了你。
桃把眼睛眯着看我,看了一会儿桃说,下次我回城里给你领一个比我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