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等着桃回省城给我领回一个好的。等着等着,老大狠狠把桃揍了,还把桃的头发揪下一把,像扔一把枯草,扔进了我家院里。桃的头发又黑又亮,不像枯草,倒似一把黑亮的马鬃。
这时候已是冬天,桃已经不穿她的红裙。桃穿一件血红的羽绒大衣,腰里束一根红带,头上把头发卷了。初冬里,桃说要回去一趟,换些衣服再来。桃走的时候,爹让她带走了一些沙金,用戥子称重量,又用天平称了重量,指望她回到省城卖一个好价。
老大说,桃拿了这金就不会回了。
爹说,她敢。
桃回省城半个月,把红裙子换成了羽绒衣,回来就趴在爹的床上大哭,说她在火车上皮箱给人提了,卖沙金的钱全在那皮箱里。桃哭的时候,老大就趴在爹的窗上,不等桃哭出泪来,老大就冲进屋里,揪着桃的头发把桃拖进了院落。他扇桃的脸,耳光声像冰凌落在冰凌上,还在桃的肚上踢了一脚,直踢得桃捂住肚子朝老大面前下跪。桃跪下时候,老大又一脚踢在了桃的奶上,桃哎哟一声,爹从屋里出来,就在老大的脸上掴了一个耳光。
老大不再打了。
老大打了桃,爹就不再去老大家里吃饭。老大媳妇在窗下爹呀爹呀一声声地叫,爹就是不从屋里出来。老大打桃时我在梁上,回来看见桃满脸是血从我家里走了。我恨老大,直想替桃打老大。可桃说她回城给我领个媳妇来,却连个媳妇的影儿也没领来,我又觉得老大不打桃就便宜了她,可你老大不该打得那么重。
我立在大门口儿,桃擦着我的身子回到了她租的一间房,血气腥腥地扑了我一身。
好多天桃没有再在村里露面了。桃再露面的时候,爹已经在家里院子中央垒了一堵砖墙,在他的窗口下面扒了一个门儿,和老大利利索索分开了院。家没有分,仍然守挖一个沙金口。有一天从山梁上回来,我看见桃在给爹烧饭,桃说二憨,你在哪边吃饭都行,在那边不想吃了,来这边我给你烧城里人吃的。
桃大着胆子和爹过了。桃比爹小三十岁,比老大小一岁,比我大两岁就做了我娘。村里人都说,二憨,你娘年轻漂亮哩。
桃是年轻漂亮哩。她挺着胸脯从爹的屋里出来,又挺着胸脯走进爹的屋里,很少和村人们说啥,至多和她同来的外地人商量商量黄金生意,剩下的时间就都守在爹的屋里。那些能和爹打闹玩笑的村里男人,请爹去看看他家金洞里的金线走势时,都说老贡,或说贡伯,城里女人啥个味儿?
爹说,比萝卜好吃。
村人们咂咂嘴,像吃萝卜似的咂咂,又替爹担起心来。不能把啥都给她,村人们说,管吃管住已经不错了。
爹笑笑,说啥时候都是老的姜辣。
爹轻看了桃。桃不光是城里女人,年轻漂亮,穿得好,又刷牙,睡前洗脚。桃跟爹睡,桃真的把她当成了我娘,做了好吃的就给留着,有时还端着送到山上,还和我一道到沙金洞里干些活儿。隆冬时候,落了薄雪,山梁上冷得金都成了白色。这崖头下金子淡得稀少,一筐沙只卖五十块钱。挖出来自己去淘,一筐两筐,也不过淘出一麦壳儿或一块耳屎那么金黄一点。爹说这儿再挖半月,就再换新的洞口,可我在最后挖的时候,桃竟爬着进了洞里。洞有几丈深浅,拐了四个弯儿,没有一处能直起腰来。桃提着马灯猫进洞里时候,脱了她的红羽绒大衣,穿了大红毛衣。外面下雪,洞里暖得直冒白气。桃一进洞,那白气就成了火样焰红。
桃说二憨,我把你的饭送到了棚屋。
桃的毛衣太红,烧得我喉咙发干,叫我说不出话来。
吃饭去吧,桃说着去我手里接锨,把我刨掉的沙往筐里装着。装着装着她又看我,用手去我头上抚沙。就像我娘一样去我头上脸上摸着。桃的手摸到哪儿我哪儿就像一股热水流着,我以为桃会像摸爹一样好一阵的摸我。我拿不定主意抱不抱桃,敢不敢抱桃。我想抱一下桃,可桃的手摸到我的脸上时,我却笑着哭了。桃的手那样滑润,细红的手指在我的脸上滑着,被她抚了的沙子就像河卵石在我脸上滚着,还有轰轰隆隆滚动的响声。我想把桃的红毛衣抱在怀里,可我身上没有力气,只抓了桃的嫩手,像抓小鸡崽儿样抓住了桃的嫩手。
桃怔了一下,把她的手猛地抽去。桃抽她的手时就像从我手里滑走了一条鱼儿。
桃坐在锨把上,说二憨,你不怕你爹揍你?
我说,不怕。
桃说,真的不怕?
我说,怕啥。
桃停了一会,把她毛衣上的沙子抖掉,还抖出了她的一点肚肉,说二憨,我对你好吗?
我说,好,比亲娘都好。
桃说,老大打我时你咋不管?
桃说着看我,刚刚那热水一样的目光就猛地又冷又凉了。我后悔那时候没有去揍老大,要揍了,桃的目光就不会这样,不会不让我拉她的手哩。我就想拉拉桃的手,摸摸她的红毛衣。她的毛衣又软又热,就像长在她身上的肉。桃说二憨,我白对你好了。
我说,你说进城给我领个比你好的城里女人,可你回来两手空着。说这话时候,我脸上有火,要流汗哩。把头低下,我看见沙地上爬着一个蜘蛛,我用脚把那蜘蛛踩了。
桃看着我的脚。桃先不说话,过一会桃说我真的给你领回一个女人,让你结婚进洞房,你二憨咋样报答我?
我不知道咋样报答桃,我看着桃等她说叫我咋样报答她。
她说,你听我使唤吗?
我说,听。
她说,我叫你去揍你哥,叫你把这沙洞弄塌把你哥砸在这洞里呢?
我看着桃。桃的话吓我一跳。桃是一个年轻漂亮一兜儿水似的城里女人,桃却说叫我把洞弄塌把老大砸在洞里。桃的脸在马灯光里硬得像镀了金的铁皮板,叫我身上一下冷了起来。桃看我不再说话,桃笑了,脸上的黄金硬皮又软软和和像了水。桃伸手把我脖上的一根草棒拿下,说看把你二憨吓的,我能吗?我敢吗?我就不怕你爹生气吗?你哥要有个三长两短,谁替你二憨把沙子往洞外一筐一筐驮?
桃她还是桃。说完了她叫我到洞外棚屋吃饭去,拉着我的手,猫着身子,绕着洞里的顶杆朝洞外走去。洞外雪花爱落不落,懒洋洋地下。山坡上的光秃处仍是黄亮,荒草坡上已经有了雪白。淘金的人从雪地走过去,脚印黑得像卧在地上的鸦。山沟里用电磙子磨石金的人,把大石头碎成小石头,把小石头碎成沙石粉,石磙子转着,水从皮管里流着,淘金板在水下摇着,声音震得雪花在半空晃荡。桃在洞口站站,拧灭马灯,到棚屋里倒出饭菜来,炒肉丝的香味就红红的一条水线在雪地流着。桃说吃吧二憨。桃炒的菜比桃身上的香味还烈,我吃着的时候就像饿马吃草。桃说你慢着憨子,别噎住了二憨。我说我喉咙粗哩。桃在一边看我吃饭。桃看我吃饭时候去门口吐了一口白痰,回来桃说:二憨,你有多少存钱?
桃炒的菜在我的喉咙鲠了一下。我说:我没存钱。
你的存钱呢?
爹都替我存哩。
你和老大没有分家,桃说你爹存的钱和金子你爹死了你和老大二一添作五,可你二憨心眼不全,你爹一死这钱和金子全都成了老大的哩。
我把菜碗从嘴边拿下。
桃说你们家的事情谁都没我看得清哩。
我舔舔嘴唇没有说话。
桃说你是傻子你爹说到底还是喜欢老大。
我把嘴唇咬了一下。
桃说我真替你二憨担心,你爹六十七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我盯着桃说话的嘴。
桃的手去她脸上摸了一下啥儿,说早晚你得吃你哥的亏,不信了你走着瞧。老大的心狠只有我桃知道,他盼着你爹早一天下世把你爹存的钱和金子全都撸过去,说只要有一天你爹把看金线走势的活儿交给他,只要老大也能看出这儿有金那儿没有金,你爹的日子就不会长了,你二憨也就不是他的弟了。
桃本来还要再说一些啥,可老大从山下吱喳吱喳来了。老大的脚步声像一面敲不太响的老铜锣,桃听了在棚屋站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穿上她红的羽绒大衣,向我说,二憨,我说的话你都给老大说吗?
我说,不说。
桃说不说就对了,说了吃亏的还是你,不说了我顿顿给你送饭,都烧城里好吃的饭菜。
老大破铜锣似的脚步声越走越近。桃提着我吃完的饭盒走出去,和老大碰面时没和老大说话,都立住,看了一眼。我在棚屋门口,看桃走了很远,老大还待着不动,痴痴地盯着桃的红衣,像要把桃的红衣吃了。我忽然觉得,一个村落人都在挖金,差不多家家都有塌方,户户都有死人或缺胳膊断腿,唯这贡家完整,这实在便宜了贡家,便宜了老大。你老大有金子,有钱,有媳妇,有新房,还有胳膊有腿。
真是便宜了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