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人遭遇皆不同
下午五点,腰间的传呼机振动起来,随后发出打屁一般的BP声音,尽管失望了无数次,侯海洋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将传呼机从腰间取了下来,依然不是秋云的电话。失望无数次以后,失望便成了惯性,他面无表情地将传呼机挂回腰间,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巴,慢慢下山。
绕过牛背砣小学围墙,侯海洋顺手扯下来一根杂草,将最嫩的部位放在嘴里咀嚼,一股青草的健康香味扑鼻而来。恰好牛背砣小学的女老师从大门出来,她双眼通红,手里提着一个包。
“你是新来的老师,巴山中师的?”在擦身而过时,侯海洋忍不住问了一句。
女老师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相貌平庸普通,气质就如中师班上的大多数女生,她愣了一下,道:“嗯。”
“怎么分到牛背砣,没有留在中心校?”
“今年的中师生全部分到村小,一个都没有留在中心校。”女老师望着侯海洋,略有些迟疑,道,“你是侯海洋?”
“你认识我?”
“你比我高两级。”
侯海洋再看女老师一眼,女孩脸上有几道被马光头老婆抓出来的血痕,道:“你去找王校长,就说在牛背砣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证,坚决要求调回中心校。”
女生有些胆怯,迟疑地道:“我才分到村小,就找王校长办调动,好不好?”
侯海洋瞪着眼,道:“要生存就别在意面子,赶紧去找,你不去找,其他人就要去找。”
女生跟在侯海洋后面,心乱如麻。对于她来说,牛背砣就如林冲经过的山神庙,充满着危机,让人恐怖万分。
作为一个小女孩,独自出来生活,身边没有人拿主意,茫然无助。听了侯海洋一番话,她就像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心情稍稍稳定,道:“师兄,我真的可以去找王校长?”
侯海洋道:“你去买两瓶酒,提到王校长家里。进门只管哭,把伤口拿给她看。王校长心软,十有八九会同意。”
“真的有效?”
“肯定有效。出了学校,就别羞羞答答,要学会争取自己的利益。”侯海洋只比小女生早出来两年,他却经历了沧桑,比起小女生成熟得太多。
沿着乡间小道走上了主公路,侯海洋远远地看到了停在魏官妈妈商店旁的两辆车,一辆是喷有“检察”两个字的警车,另一辆是装鱼的货魏官妈妈见到侯海洋过来,又喊:“侯老师,还要点啥子?”侯海洋朝着魏官妈妈挥了挥手,又对小女生道:“到了牛背砣,没有人能帮你,一切只有自己靠自己。”
彷徨无助的小女生受到鼓励,勇气增加了几分,她发自内心地感谢:“谢谢师兄。”走进商店,她将眼光聚集在烟酒柜台,看了一会儿,道:“买两瓶益杨红。”魏官妈妈注意到女老师脸上的伤,她带着疑惑的神情看了一眼侯海洋,转身去柜台拿酒。
小车旁边,陈树坐在驾驶室抽烟,没有下车。小周站在车旁,热情地和侯海洋打招呼,道:“我给你打了好几个传呼,你都没有回。”
几个月时间过去,侯海洋身上突然多了一份沉郁之气,让人感觉他比实际年龄要成熟得多,仿佛经历沧桑人生。小周在茂东烟厂总裁办工作,迎来送往,阅人无数,很敏锐地捕捉到侯海洋气质中的变化。
从四方墙出来以后,侯海洋面对公检法略有心理障碍,他没有与坐在驾驶室抽烟的陈树打招呼,只是对小周点头致意,道:“前一段时间太忙。我这次回新乡,收了两百多斤鱼,大多数是一斤到两斤的,还有十来条是小鱼,需要养一段时间。尖头鱼不太好养,水质要好,水温不能太高。”
小周听到有两百多斤鱼,眼前闪亮,道:“太好了,侯海洋真是雪中送炭。”侯海洋道:“我们还是按老规矩,付现钱。”
小周知道货源紧俏,豪爽地道:“钱没有问题,过秤就付款。到你的学校没有公路,两百多斤鱼,加上水,怎么搬?”
侯海洋早就将细节考虑清楚,道:“有一条新修的路,距离学校不远,我在前面带路,一会儿就到。”
刘清德为了运送矿石,扩修了一条公路,客观上改善了牛背砣村的交通条件。两辆车从场镇公路转到了机耕道,机耕道铺有片石、碎石和泥土,被大车压出深沟,小货车勉强能通过。
陈树开着小车无法通过机耕道,只得把车停了下来,抽着烟,看着妻子坐着货车朝牛背砣学校开去。最近检察院破天荒要在中层干部中搞竞争上岗,这种新型选干部方式是机会也是挑战,想着即将到来的竞争上岗,他就对老婆的生意不感兴趣,也没有心情与侯海洋这位小鱼贩子聊天。
装货时间整整花了一个半小时。马蛮子婆娘看到两大桶尖头鱼,吃惊得嘴巴合不拢,自从刘清德开矿以后,尖头鱼的数量越来越少,最近基本上没有。她实在搞不懂侯海洋回来半天就能弄到这么多尖头鱼。她去追问侯海洋,侯海洋笑而不答,弄得马蛮子婆娘在家里大骂侯海洋办事不耿直。
下午六点,货车和小车这才离开新乡场镇。
侯海洋腰包里装了六千多元,生活暂时不成问题,他搭乘陈树的小车前往巴山县城。
陈树来到新乡以后,多半时间是阴着脸。小周则态度热情,一路上与侯海洋相谈甚欢。侯海洋下车时,她特意交代:“海洋,下回收到尖头鱼,一定记得通知我。新乡尖头鱼,我全部都要收。”
小车再次启动以后,陈树道:“叫得还挺亲热。”小周给了丈夫一个白眼,道:“小心眼,乱吃醋。侯海洋就是财神,我叫一声海洋,也是应该的。”陈树道:“你选几条最好的尖头鱼,我要请几个科室的头头吃顿饭。”
陈树没有再说话,他瞅了瞅右侧的反光镜,反光镜中还有侯海洋的身影。
六千块钱把裤子口袋胀得鼓鼓的,侯海洋行走不便,在路边顺手买了一个能套在皮带上的人造革小包。
腰上缠小包,这是巴山县小生意人的标准打扮。衣着打扮是外在形象,往往能在无意中折射出人的心理,此时辞去公职的侯海洋下意识将自己当成了小生意人。
以前侯海洋到巴山县,落脚之地是付红兵的宿舍。如今成为警界英雄的付红兵到省城岭西读书,他就没有了落脚点。他与沙军的关系也还不错,可是从来没有在沙军家里留宿,一来沙军家里有父母,他过去会受到拘束,二来两人在学校读书期间就从来没有钻过一条被窝,离开学校,更难以钻进同一条被窝。
为了取回摩托车,侯海洋来到沙军家里。
沙军不在家,其父母很热情地接待了侯海洋,但是他们不知道摩托车钥匙放在哪里。侯海洋在沙军家中稍作停留,抄下沙军新的传呼号,告辞而去。
在小杂货店的公用电话亭打通了沙军的传呼。很快,沙军将电话回了过来,他在电话里声音很大,道:“蛮子不够意思啊,到了广州发大财,就忘了兄弟们。”侯海洋苦笑道:“木柴都没有捡到,发啥子大财。”沙军道:“我在小钟烧烤,赶紧过来,斧头刚从省城回来,没想到哥几个今天倒能聚在一起。”
“斧头也在,我马上过来。”侯海洋没有想到斧头也回来了,放下电话,快步朝天然气附近的小钟烧烤走去。
巴山县城号称“七十一条街”,其实只有一条主街,从客车站到小钟烧烤也就需要走十来分钟。
小钟烧烤地段好,味道不错,生意一直挺红火。隔着老远,侯海洋就看见小钟烧烤醒目的红色招牌和篷盖。小钟穿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长长马尾巴辫子上有一个蝴蝶压发。她带着侯海洋朝里屋走,道:“他们哥几个喝上了,正在等你。”
侯海洋见小钟喜气洋洋的神情,心道:“小钟一直在追求斧头,看小钟神情,此事应该成了,这样说来斧头肯定是在陆红面前碰了壁。”里屋最大包间已经坐了好几个人。沙军比读书时略有发胖,发型变成三七开的分头,头发上喷有摩丝,油光水滑。付红兵没有多少变化,仍然瘦得像根竹竿,脸色黝黑,留着平头,精气神挺足。
付红兵站起来,抬手就给了侯海洋当胸一拳,道:“狗日的蛮子,跑到哪里去鬼混,这么长时间都不联系。”这一拳相当有力,侯海洋稍稍朝后仰了仰,道:“落魄江湖,不说也罢。”付红兵转身抽了一张椅子,加在自己身旁。
沙军道:“跟你介绍几个新朋友。这位是马科长,组织部干部科科长。”他瞅见侯海洋没有什么表情,料知其根本不知道干部科科长是什么职位,解释了一句:“干部科科长是实权派,管着巴山几千干部。”马科长三十多岁年龄,戴了一副眼镜,矜持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沙军又介绍道:“这是县府办王岩,和我一起进的机关。”王岩年龄不大,性情活泼,主动伸出手,道:“你好,我是王岩。”侯海洋礼貌地道:“我是侯海洋,沙军的同学。”
另外两人则是城郊所民警,曾经与付红兵住过一个寝室,与侯海洋见过面,三人互相点头致意。小钟美女拿了一些排骨过来,然后坐在付红兵身旁,一只手放在了付红兵的肩膀上。
除了侯海洋,在座之人都有单位,他们喝酒吃菜,津津有味聊着巴山县官场的趣闻逸事。侯海洋与他们没有共同语言,夹了一条烤好的鲫鱼,放在盘子里慢慢地理刺。
众人聊得热闹时,付红兵侧头低声问道:“这一段时间跑哪里去了,跟你联系不上。”侯海洋苦笑着道:“说来你不信,我到‘岭西一看’待了一百天。”付红兵吓了一大跳,道:“‘岭西一看’都是大案,你怎么进去了?”侯海洋道:“一句话说不清楚,晚上细谈。”
沙军端着酒杯,走到侯海洋身边,道:“蛮子来碰一杯,你的摩托车还放在我家里,再不拿走,都要生锈了。”侯海洋一扬脖子,将杯中酒倒进嘴里,道:“明天我过来取。”沙军喝得微醺,从额头到脖子的皮肤红得透亮,他用手揽着侯海洋的肩膀,道:“那天我和陆红送你到车站,陆红还说肯定要有好几年才能看到你。”
“谁在说我。背后说人小话,舌头要长疮。”包间外传来了陆红的声音。沙军在吃饭前,给陆红打了电话,约她一起吃饭。陆红恰巧在天然气公司附近有一个饭局,两个饭局都有外人,便没有凑在一起。
陆红原本是想和从省城回来的付红兵碰杯酒,没有料想起侯海洋居然会坐在里面,惊讶地道:“蛮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是从广州回来吗?上次我到广州,给你打传呼也不回,一点都不耿直。”
付红兵一直暗恋着陆红,中师毕业以后,他数次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情,却没有得到陆红的回应,让其暗自痛苦万分。前些日子,小钟专门到省警校来看望自己,男追女,隔堵墙,女追男,捅破窗,失意中的付红兵与小钟牵了手,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此时猛然间见到陆红,心肝尖不由得微微颤抖,只觉得小钟放在肩膀上的手掌很是沉重。
小钟是很有心计的女子,她没有将陆红当成情敌,拖了一张椅子拼在沙军身旁,道:“陆红,你坐。”
沙军接连喝了几杯,舌头在口腔里打转,说话开始含糊不清:“这是我们班上的大美女,在西郊小学。”
陆红道:“小钟,倒五杯酒,我们几人一起喝。”
小钟连忙到另外一张桌子倒满了五个杯子,陆红端着酒杯,豪爽地道:“我们四个同学,加上小钟,干一杯。”侯海洋、沙军、付红兵、小钟都站了起来,五个围成了一个圈子,将酒杯碰得砰砰作响。
酒入喉,辣中带着苦。陆红定眼看着侯海洋,一肚皮话,在这种场合里表达不出来,故作豪迈地拍了拍侯海洋的肩:“传呼还在用吗?”
“在用。”
“记着回传呼。”陆红怕吕明跟着进来,与侯海洋碰了一杯酒,就朝外走。还未走出门,朱柄勇和吕明便端着酒杯进来。
吕明非常不喜欢端着酒杯四处串台,只是想到沙军和付红兵都在,这才跟着朱柄勇来到小钟烧烤。
朱柄勇在财政局工作,财政局管着各部门的钱,一般情况下都是别人来敬酒,只是想和未婚妻的同学搞好关系,加上组织部干部科科长也在这一桌,他有心结识,因此敬酒非常主动。
走进里屋,朱柄勇满脸带笑地打起招呼:“马科长、王秘,敬你们一杯。”沙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介绍道:“这是财政局预算科的朱柄勇,他的老婆吕明和我们几个是同学。”
财政局预算科的同志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几分薄面,骄傲的马科长抬起了屁股,将椅子朝旁挪动,给朱柄勇腾出一个位置,道:“老朱,坐这里。”
朱柄勇在马科长身边坐下来以后,这才跟付红兵打招呼。
酒桌子是巴山县城社交活动的重要场所,夜幕降临以后,县城很多机关企事业干部就涌向了高档酒店或者很江湖的大排档,在这些场所里总会遇到许多熟人,在一轮轮的串台和敬酒中,完成了感情交流。在一次又一次的酒局中,一个又一个小圈子便形成了。朱柄勇深谙此道,不用沙军多介绍,主动与马科长、王岩等圈子人聊了起来。
侯海洋是巴山酒场的局外人,融不进他们谈话之中,吕明进来后,他心情变得忧伤,但是没有愤怒。
猝不及防地遇到侯海洋,吕明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朱柄勇与侯海洋在躲无可躲的地方迎头遭遇。她的心、肺、喉仿佛被一把大铁钳夹住,夹得如此之紧,她无法呼吸,有一种缺氧的昏眩感。
陆红、沙军、付红兵等人都知道吕明和侯海洋的故事,他们紧张地注视着侯海洋,担心侯海洋在现场爆发,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大家脸面上都极不好看。陆红没有挡住吕明,只能站在一边叹气。吕明身体微微颤抖,如暴风雨中的一株小草。
朱柄勇酒量不错,在沙军的介绍下,依次与在座之人敬酒。
在巴山,敬酒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年长者、官大者或女士敬酒,一人可以敬全桌人,俗称批发;另一种就是敬酒之人依次与桌上的每个人都碰酒,俗称单碰,适用于同辈以及酒量好者。
当沙军介绍“这是侯海洋,我的同学”时,朱柄勇笑容明显僵滞,随后嘴巴上翘,故意摆出居高临下的高傲笑容,道:“我是朱柄勇,在财政局预算科工作。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来找我。”
若是在一年前,侯海洋绝对无法面对这种情况,经历过看守所一百多天的生死考验,经历了遍寻秋云不得的苦涩,心理历练得很强大,他懒得与朱柄勇多说话,举着酒杯,“砰”地碰了碰。仰着脖子,一杯酒没有与舌和齿发生纠缠,直接倒进喉咙里。
朱柄勇喝了酒,上下打量着侯海洋,目光停留在其腰间的小皮包,道:“听沙军说你辞职了,做生意肯定找了大钱?”
侯海洋从对方言语和目光中看出未加隐藏的俯视态度,他没有回答朱柄勇的话,拿起酒杯,慢慢啜了一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吕明已经作出了人生选择,对此他无能为力。但是作为一个男人,他还没有大度到对抢走女朋友的情敌报以笑脸,丝毫没有掩饰对朱柄勇的冷意。另一方面,他和吕明曾经有过真挚的感情,为了吕明着想,他不会与朱柄勇发生冲突。
吕明将朱柄勇的挑衅和侯海洋眼里的冷意看在眼里,不愿意再留在房间里,低头往外走。陆红怕她有意外,紧跟其后。来到屋外,吕明双肩耸动着抽泣起来。陆红取了纸巾,递给她,劝道:“别哭了,事已成定局,再哭也没有用。哭红了眼睛,朱柄勇会不高兴。”
吕明与朱柄勇已经办了结婚证,正在筹办结婚酒,陆红所言“定局”便是指此事。吕明接过纸巾,擦掉眼中泪水,站在路灯下,脸上神情有着说不出的惆怅和失落。
陆红握着吕明的手,劝道:“别想了,我们得现实一点,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要强。”劝人的话容易说,放在自己身上未必就容易解脱,她暗恋侯海洋多年,原本以为经过这一段时间,已经将侯海洋放下,可是当真见面,才发现自己仍然无法将侯海洋的影子从心灵深处赶侯海洋与酒桌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不停地吃,填了一肚子的烧烤。付红兵善解人意,寻了个理由,提前离开了酒席。
喝得半醉的沙军将付、侯两人送到门口,他很豪放地张开双臂,与侯海洋来了一个热情拥抱,然后道:“蛮子,明天到家里来取摩托车,再放,我要收管理费了。”
侯海洋推开沙军,道:“明天早上上班前我过来取,不见不散。”沙军打着酒嗝,道:“我七点半出门到广播电视大学,明天见。你睡晚了,就找我妈。”
离开小钟烧烤,喧嚣和浮华也就远去。侯海洋和付红兵走在人行道上,踩得落叶沙沙作响。侯海洋看着行走的路线不太对,奇怪地道:“怎么,不回公安局宿舍?”付红兵道:“很久没有回宿舍,太脏,我住在小钟家。”
看着侯海洋惊奇的眼神,付红兵道:“我和小钟确定了恋爱关系,她家里有两套房子,我平时回来就住在另一套,小钟过来煮饭,她晚上还得回爸妈家里。”说这话时,他并不是太兴奋,甚至还有隐隐的失“别解释,一切我都理解。”
“你混得如何?我给你打过几次传呼,你都没有回。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姐夫张沪岭因为生意原因跳楼自杀……被误认为杀了人,被东城分局逮去狠揍,然后被扔到‘岭西一看’。后来真凶因为其他案子落网,我才出来。”
付红兵半天回不过神,道:“你被关进‘岭西一看’,居然能无罪释放,真是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东城分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以前是茂东公安局的支队长,姓秋,他到了分局以后,还特意请在省警校学习的茂东学员吃过一顿饭。秋局长办案能力强,如果不是他,你的案子或许还结不了。”
提起“秋”字,侯海洋内心隐隐感觉有针刺感,满嘴苦涩,道:“我的案子就是他负责。”他很想找人倾吐胸中积郁许久的压抑之情,关于“秋云”的话题到嘴边,又被他强行压了回去。
“下一步怎么办?”
“我也没有想好,走一步算一步。你读了警校出来会不会回巴山?”
“警校读完,可以拿到专科文凭,我想走秋局长的路子,最好能进茂东公安局。”
大学,对于侯海洋来说是一个遥远而美丽的梦想,付红兵拿到了大专文凭,虽然省警校在他的心目中不算是正宗的大学,可是毕竟还是迈入了大学的门槛。想到这一点,侯海洋就觉得自己很失败。
付红兵在楼下小卖部买了些瓜子花生,又扛了一件啤酒到楼上,他知道侯海洋心情不爽,准备再喝点啤酒,哥俩好好聊一聊。
小钟房间的客厅、厨、卫都很小,但是功能完善,这在巴山县城很难得。房间装饰具有明显的女性风格,墙上贴了些女明显的画像,最多的是王祖贤照片,还有半裸的港台女星照片。
付红兵将瓜子花生放在桌上后,到厨房里拉开冰箱,将一盆未吃完的鸡汤拿出来,放到天然气灶上。
侯海洋坐在桌前,用嘴将啤酒盖子咬下,感叹道:“以前看到穿警服的,感觉稀松平常,在看守所走了一回,才明白什么是专政机关。看守所里最牛的牢头狱霸遇到最幼稚的小警察都得点头哈腰。”
付红兵笑道:“这很自然,牢头狱霸都是警察放纵出来的,稍稍管理严点,就没有头板什么事。”
听到“头板”这个专业术语,侯海洋仿佛时光倒流进了看守所时期,道:“我再待几个月,也要坐上头板。”
付红兵道:“别吹牛了,看守所头板也不是这么容易当上的,你的资历还差了点。”
“这事有什么好吹牛的。我进去打过几架,居然又被老大鲍腾取了一个蛮子的绰号,难道我真是蛮子?”
“能在‘岭西一看’走一遭,你当然蛮。今天我还以为你会在朱柄勇面前发作,捏了把冷汗。”
“不说这事,我们喝酒。”
聊着天,两人喝了四瓶啤酒。
付红兵道:“我和沙军与吕明、朱柄勇吃过好几顿饭,朱柄勇以前在铁坪镇财政所,后来调到县财政局,吕明已经跟着调进城。吕明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她是老大,下面还有兄弟。”他讲这件事情时用语非常小心,担心揭开伤疤,侯海洋会受不了。
侯海洋剥了一粒花生丢进嘴里,提出一个问题:“那个朱柄勇,看起来年龄不小了,至少有三十岁,他有小孩吗?”
“好像没有小孩,或者是没有要小孩,这个不是太清楚。”
侯海洋其实听说过此事,如今谈起吕明的选择,仍然气得说不出话,猛地用拳头捶了桌面。吕明是他的初恋情人,纵然两人已分手,纵然他心里有了秋云,可是听说吕明找个离过婚的三十来岁的男人,仍然很难受。在侯海洋眼里,这等同于吕明为了换个工作环境、为了钱财,将自己贱卖了。
想到此,侯海洋捶着桌子,道:“吕明为什么这么急,再等十年,她一定会后悔。”他暗自发誓:“我一定要混出名堂。”只是,不管将来如何,吕明嫁给朱柄勇成为定局,无法改变,就算离婚,也改变不了现在嫁人的结局。
两人喝了六瓶啤酒,花生剥了一地。
等到沙军等人离开以后,小钟就离开烧烤店。离开时,她特意烤了些羊肉串、豆腐干和韭菜,用小盒子装了拿回家。
“你们果然在喝酒,我给你们弄了点菜。红兵,你怎么把剩鸡汤煮来喝,真是的。”小钟把烧烤放下后,煮了盆黄瓜皮蛋汤,忙里忙外,手脚麻利,贤惠得很。
侯海洋中午喝了白酒,酒精还在身体里没有分解,晚上先喝白酒,回来再喝啤酒。酒入愁肠愁更长,当黄瓜皮蛋汤端上来以后,侯海洋醉了,第一次比付红兵先醉。
在吐出来之前,侯海洋捂着嘴跑到卫生间,蹲在坑边,吐了个酣畅。中午未消化的腊肉、晚上的烧烤,全部吐到了蹲坑里。
吐完后到小屋睡觉,醒来,拿起皮带上的传呼机瞅了瞅,已经是晚上十二点。虚掩的小门还透着些光亮和电视的声音。小门恰好对着侯海洋的头,他不需要抬头,便能看见客厅的小沙发和电视。
小钟和付红兵并排坐在小沙发上,看电视,聊天。小钟双腿侧放在沙发上,靠在付红兵怀里。付红兵一只手从小钟领口伸进去,不停地揉捏着。
侯海洋见到小夫妻亲热,赶紧又躺了回去,眼睛望向天花板。小夫妻的对话则没有阻碍地飘了过来。
“把手拿出去,侯海洋看得到。”
“没事,他今天喝醉了,正在呼呼大睡。蛮子酒量好,但是喝醉后不容易醒,绝对要睡到明天。”
“红兵,你从省警校回来,真的想分到茂东刑警支队?那我们就要两地分居。”
“茂东也流行吃大排档,可以到茂东去开馆子。开大排档能找钱,但是太辛苦了,应该考虑其他生意。”
“那我去开个KTV。”
“别开这个,要打擦边球才赚钱,我们不赚这种钱。”
“你当公安,谁敢来査我们的店?”
侯海洋喝了不少啤酒,尿意颇盛,只是付红兵正在沙发上与小钟亲热,便强忍着,没有起身。他不想多听人家的隐私,准备用咳嗽来提醒正在亲密中的小夫妻。他刚吸了一口气,还没有咳嗽出来,恰好听到小钟提起自己,就将用来咳嗽的那口气缓慢地释放出去。
“侯海洋辞职出来,没有什么职业,好像又没有做生意。难怪吕明要找朱柄勇,从相貌谈吐来说,侯海洋肯定要强得多,可是从现实角度来说,朱柄勇能帮吕明调工作,能在县城分房子,女人就是要个家,朱柄勇能给,侯海洋不能,所以我能理解吕明的选择。”
“难怪别人说女人是头发长见识短,我了解蛮子,他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从事什么行业都会出类拔萃,现在只是暂时受挫折,我相信他肯定能成功。拿蛮子和朱柄勇相比,蛮子是一只鸟在天上飞,朱柄勇就是一只黑狗在地上追,吕明迟早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小钟笑了几声,道:“我听说朱柄勇喜欢赌钱,还打得挺大。”
“我也听说过,得找时间提醒吕明。”
“他们扯了结婚证,别人家的事情,叫床头打架床尾和,你少管。”
听到付红兵对自己的赞赏,侯海洋觉得挺感动,随后听到朱柄勇赌钱,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为吕明担心。
等到许久,小夫妻终于走进了房间,侯海洋的膀胱几乎被撑破,当另一间房屋透出来的灯光消失以后,他爬了起来,轻手轻脚到了卫生间,痛快淋漓地放水。回到客厅时,里屋传来间断低沉的呻吟声。呻吟声如会传染的烈火,将侯海洋的身体点燃,躺在小床上,脑子里浮现出牛背砣的小院,秋云肌肤如玉,热情似火,眼里之媚惑直达身体深处。
天亮时,侯海洋起床,小钟正在厨房里忙碌着,付红兵拿了一对哑铃在阳台上锻炼。
“不多睡一会儿?”小钟肤色白里透着红,气色相当好,说话亦轻声细气,比平时温柔。
侯海洋脑中顿时想起昨晚的呻吟声,赶紧将龌龊念头赶到一边,道:“昨天喝了三顿酒,喝多了。”
付红兵提着哑铃走进客厅,比划着肌肉,道:“我练了半年,你看有没有进步。”他以前是一个竹竿身材,除了“斧头”这个绰号以外,还有一个四大恶人之云中鹤的绰号。如今在省警校坚持锻炼,腹部和胳膊都有了鼓鼓的肌肉,魅力指数直线上升。
相较之下,侯海洋感觉自己是逆水行舟不进而退了。
三人坐上餐桌,付红兵问:“我昨天是回县局参加统一考试,今天要回省警校,你怎么安排?”
侯海洋道:“我到沙军家里把摩托车拿出来,然后回岭西。我妈和姐都在岭西,先与他们会面,然后再说下一步的事。”
与付红兵分手后,侯海洋再次来到了沙军家里。沙军母亲对侯海洋一直有好感,见了面,唠叨道:“沙军调到组织部以后,忙得两脚不着地,一个月没有几天回家吃饭。昨天喝了酒,回来吐得昏天黑地。今天要到广播电视大学上课,硬是起不了床。你等会儿,我去叫他。”
沙军家里的餐桌上有牛奶、馒头、鸡蛋和咸菜,还有一本《大学语文》。看到这本书,侯海洋再被刺激了一下。两位中师好友,付红兵读完省警校,能拿到大专文凭;沙军读广播电视大学,也算是大学生;他成绩最好,自视甚高,如今付红兵和沙军的事业发展得很好。他们进步,自己退步。
沙军被母亲从床上拖了起来,睡眼蒙昽地来到了客厅,道:“昨天你和斧头走了以后,又遇到县办几个人过来喝酒,又喝了三瓶白酒,太恼火了。”
往日异常熟悉的同学散发出淡淡的陌生感,侯海洋知道是自己出了问题,而不是往日的同学们。
洗漱以后,沙军道:“吃早餐没有,再吃点。”侯海洋道:“不用,小钟弄了早餐。”沙军哈哈笑道:“读书的时候没有看出来,斧头挺有艳福,小钟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笑时,他又散发出在学校寝室里才有的淫荡表情,这种表情一下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沙袋,还没有谈朋友?”
“倒是有人介绍,还没有看上眼。”自从调到组织部以后,介绍女朋友的人一个接一个,弄得沙军花了眼,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聊了一会儿,侯海洋道:“我来取摩托车,然后到岭西。”
“骑摩托到岭西?太远吧。”
“反正没有什么事,慢慢骑,算是欣赏风景,我和你们不一样,没有单位管着,有大把时间来欣赏祖国的大好河山。”
离开时,沙军妈妈送到门口,叮嘱道:“侯海洋,有空来家里玩。开摩托小心点,别太快。”
沙军妈妈是个细心人,她把侯海洋的摩托车放在自行车棚里,还搭了一张大帆布。取出摩托车以后,除了有些灰尘以外,居然能够正常发动。
挥手告别沙军母子,侯海洋骑车来到加油站,加满油以后,发现摩托车还是搁出了小毛病,有些给不上油。在修理店清洗化油器以后,摩托车又能正常运行。
骑着摩托车,在巴山县城转了一圈,县城景色依旧,街上行人还是那么悠闲,无数人吃完早餐就开始泡茶馆,泡完茶馆再到豆花店喝小酒,完全没有进入九十年代的紧迫感。
侯海洋怀着复杂的情感围着巴山中师绕行一圈,此次离开,他就要真正告别中师校园以及中师毕业后的生活状态。
骑着摩托车,沿着茂巴公路,一路前行。最初他还控制着速度,车行半小时以后,摩托车速度陡然加速,一路破风前行,惹来路上汽车司机一片骂声。胸中憋着的莫名郁气在高速行进中散发出来,来到茂东郊区以后,心情平和了许多。
秋云在茂东时,茂东在侯海洋心中便有一份特殊感情。如今秋云离开了,茂东顿失颜色。
侯海洋没有在茂东停留,准备直奔岭西,沿着省道开了一段,他想起了康琏,便到路边小卖部停了车,拨通康琏电话。在看守所居然能透过小窗看到康琏,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离开四方墙以后,他就打算与康琏见一面,今天是合适的时机。
康琏家里的电话出现一阵忙音,接连打了三次,均无人接听。
联系不上康琏,侯海洋不愿意在茂东停留,沿着岭茂老公路继续朝着岭西开进。
中途,在路边小店吃了一大碗刀削面,恢复精力以后,继续踏上旅程。
艰难的抉择
穿过一个破旧小镇以后,一个小型水库出现在路边。侯海洋停下摩托车,在水库边上撤了一泡野尿。沿着小道走上水库坝顶,水库坝上用白色瓷片镶嵌出“红星水库”四个大字。这是五六十年代大兴农田水利的产物,在当时有力地促进了农业生产,到了八十年代这些水利设施依然发挥着重要作用。在侯海洋家乡也有类似的水库和渠道,包产到户后,这些属于集体的水利设施破坏得很彻底,特别是长长的条石水渠,由于缺乏维护而毁坏严重,逐渐失去了作用,成为了历史遗迹。
侯厚德是看了很多古书之人,看重农田水利,每次经过断掉的高大条石水渠,就会长长叹息,不停摇头。父亲叹息次数多了,侯海洋对这些水利设施也就有了深刻印象。
水库名为红星水库,面积不大,罕见地并没有网箱养鱼,水质颇佳,清澈见底的库水如美女一样向岸边人发出召唤。侯海洋将六千块钱锁进摩托车后箱,钥匙则放在水库靠水的石头下面。做好准备以后,他脱下衣裤,只穿着一条宽大内裤。看着左右无人,他干脆将内裤也一并脱了下来。来到水边,用冷水将全身浇湿,让身体适应水温,免得突然入水而抽筋。作为水边长大的野孩子,他对这些套路很是熟悉。
九月中旬,气温在二十度左右,并不是野泳的好时机。侯海洋入水后,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挥动双臂,用并不标准却极有效率的侯氏自由泳朝对岸游过去。挥臂时,他用尽了全力,似乎与库水有仇而拼命搏击。游到对岸,他胸口起伏,不停地喘粗气。稍事休息,便又快速地游回对岸。
在游第三个来回时,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站在库边,跺脚骂道:“这里不准游泳,龟儿子,快点起来。”
侯海洋不理睬他,继续在水库中畅游,甚至还有意变化了游泳姿势,用仰泳的姿势躺在水中,在微微摇晃的水中看着无限广阔的蓝天白云,还看到远处几丛红色树叶,景色宜人,让人心胸变得宽阔起来。
老头见水中人猖狂,在岸上跳脚大骂:“你不上来,我把你的摩托车扛走了。”他高声骂着,用脚猛地踢摩托车。
侯海洋这才游了上来,赤身裸体走到老头身旁,没有急着穿衣服,而是从裤子包里掏出香烟,散了一支给老头,从容地道:“水库的水不错,难得这么清洁。”
野游者从容不迫、不慌不忙的态度感染了老头,老头接过香烟,拿出一次性打火机点燃。侯海洋凑过去接了火,这才穿内裤。
老头抽了侯海洋的烟,拿人手短,抽人嘴软,解释道:“八月份有几个娃娃来游泳,淹死了一个,找到我家来闹得好凶。”
野游之后,皮肤红红的,身体发热,侯海洋环顾四周,道:“你可以立一个牌子,此处严禁游泳,违者后果自负。”
老头道:“我不识字,娃儿去打工,就有一个孙子,才上二年级。”
侯海洋豪气地道:“有墨汁没有,有墨水也行,拿张白纸来,我给你写好,你找块木板贴起来,以后再淹死人,就和你们没有关系。”老头看着侯海洋腹上几块肌肉,以及双臂鼓起的肉,好奇地问:“你是做啥的?”
侯海洋道:“以前是老师。”
“老师?是体育老师?”
“也算吧。”
老头郑重地点头道:“只有体育老师才有这么好的身板。”
侯海洋看着不远处的房子,道:“能骑车过去吗?”得到肯定答复以后,他从水库旁边的石头下取出钥匙,又将后座箱的小皮包挂在腰间。老头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摩托轰鸣,一会儿就来到小屋里。
老头四处都找不到孙子,气呼呼到孙子房间一阵乱翻,找出几本皱巴巴的作业本,还有一瓶墨汁以及秃顶毛笔。
用饭粒将撕下的作业纸粘在一起,侯海洋挥笔写下“此处严禁游泳,违者后果自负”,老头不识字,可是见这几个字龙飞凤舞,猜到是好字,脸上便有了尊敬神情。
水库只是暂留之地,侯海洋写完字便离去。临走时,老头用塑料袋装了两条草鱼,放在尾箱里。
车行至岭西郊外,懒惰的传呼机终于发出欢快响声,侯海洋感受到腰间振动,赶紧停下摩托。号码倒是熟号码,只可惜不是秋云家的号码,而是康琏家里的。这就让其很失望,好在失望的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
又骑行一段,在路边小商店停了下来,拿起电话话筒时,侯海洋调整好状态,道:“康叔,你好,上午是我打的电话。”康琏心情不错,在电话里呵呵笑道:“上午回家看到未接电话,打回去,店主说是一个瘦高年轻人,我便想到是你。怎么,从广州回来了?”
侯海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道:“八月,康叔是不是到‘岭西一看’参观?我当然知道,当时我被关在206,康叔伸头朝里面看时,我恰好抬头看到你。”
康琏被弄得摸不着头脑:“你在看守所上班?”
“不是,我被当成了杀人嫌疑犯,关在206,这件事说来话长……”听罢前因后果,康琏没有料到侯海洋会遇到如此离奇之事,感慨道:“大千世界,当真是无奇不有,小侯有这么一段经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现在回想起看守所的日子,背上都要起鸡皮疙瘩,不想再进去了。”从理论上来说,康琏的说法没有错,侯海洋亲身经历了面临死亡的恐惧和无力感,他再不希望尝试相同的折磨。
康琏道:“后天我要到岭西人大开会,到时见面聊一聊。”
侯海洋挂断电话,付了七块钱电话费。骑上摩托车,又朝着岭西方向开去。
走走停停,侯海洋骑着摩托车进行了一次贯穿半个岭西省的“北行记”,轰鸣的马达声,扑面而来的野风,快速退后的景色,激发出大量肾上腺,短时间驱走心中阴霾。
经过休整,在看守所留下的心理阴影至少在表面上被洗净。
晚上,睡了一个好觉,无梦。
吃过早餐,杜小花收拾着桌子,道:“昨天你爸打来电话,他让你帮着姐姐做事,你姐姐怀孕不方便到公司去,你得帮着点。”
侯海洋没有马上答话,他一点一点地将腐乳抹在馒头上,咬进嘴里嚼着,又喝了一口稀饭,道:“妈,我不想去装修公司当手艺人。”
杜小花着急地道:“你没有了工作,总得学门技术,要不然以后凭啥子吃饭?”
从小时候起,侯厚德给侯海洋读古书,在墓前讲祖宗的荣耀,潜移默化之中,侯海洋树立了崇高理想,自我认识亦很高。放弃考大学而去中师,让理想第一次受挫,毕业工作以后又到了最偏僻的新乡镇,让理想第二次受挫。他不愿意让理想第三次受挫,可是现在应该做什么,颇为茫然。
侯正丽最了解弟弟的心性,和稀泥道:“又不是让你一辈子做装修,反正你手里没有什么事情,到店里去看看。”
侯海洋咬了一大块馒头,闷声道:“我就去看看。”
岭西市分为两大块,东城区是传统老区,西城区是新区,为了扶持西城区发展,不仅政府机关搬到了西城区,近几年新修的住宅楼都集中在此。因此,侯正丽便将装修公司放到新住宅最集中的区域。
摩托车在东城区根本跑不起速度,公路狭窄,行人横穿公路,出租车见缝插针乱窜,侯海洋只得收起野性,沿着交通局划定的白线驾驶摩托车。出了东城区,顿时豁然开朗,西城区的公路最窄都是双向四车道,人行道宽阔,行人稀少,他加大油门,摩托车发出一阵吼叫,如脱缰野马一般在公路上飞驰,不断有小车司机将头伸出车窗,破口大骂。
沿着西城区找了好几圈,终于找到“正丽装修装饰公司”。公司门脸不大,几个艺术字倒挺别致,依着侯海洋的看法,稍微有点轻浮,不够厚重。
大门口有一大堆碎纸,沾染许多颜料,让人觉得乱七八糟。
前台位置放着一块未做完的广告牌,一张大桌子摆着各式工具、杂物,没有摆物品的地方露着厚厚的灰尘,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刺鼻味在广东时,侯海洋到过姐姐的装修公司。
广东公司门脸宽大,堂内干净整洁,人来人往,一派繁荣景象,与岭西公司的景象有着天壤之别。
他走到写着经理室的房间,敲了敲门。一位年轻女人闲得蛋疼,正在嗑瓜子,看杂志,冷眉冷脸地问:“你找谁?”
“找段燕。”
“段经理不在,有事改天。可以留下传呼机,段经理回来我告诉她。”女人接话很快,侯海洋话音刚落下,她便说了一串。这一串话的潜台词是“正主不在,别耽误我”。
侯海洋原本就不是太愿意到装修公司学手艺,见到装修公司这个状态,更是无心留在此处,道:“你忙,我改天再来。”
他走出门店,发动摩托车就走。
在距离“正丽装修装饰公司”略有几百米处,一家“西城装修装饰公司”已经开业一个星期,“西城装修”将四个门面打通,全透明玻璃窗,设有前台迎宾。进入室内,有一个旋转楼梯可以上二楼,二楼设有一间会议室和两间办公室,设有独立的卫生间。
二道拐村支部书记段三和女儿段燕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段三从柳河镇基金会贷了十五万,又从亲朋好友那里借了六万块钱,加上段燕工作一年的积蓄,开了这家装修公司。
段三顾虑重重地道:“燕子,你开这个公司,挤了侯大妹生意,以后我们两家人咋见面?”
段燕身穿白色连衣长裙,显得颇为素雅。一年前的乡村气息消失得干干净净。她耐心地劝说着父亲:“张沪岭跳楼以后,侯正丽就没有管过装修公司。其实没有跳楼之前,主要工作都是我在做,算是对得起侯家了。我不可能一辈子给别人打工,总得有自己的事业。再说,开公司的钱是我们自家的,清清白白,没有什么值得内疚。”
段三始终觉得不安,道:“公司里的员工,有一半都是侯大妹的,这样总不好,以后让我咋跟侯老师见面。”
段燕拉长了声音,道:“爸,你是个老好人。这些员工愿意到我的公司,是他们信任我。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也不希望我一辈子给别人打工。”
她还有很多细节没有给段三讲,比如岭西正丽装修才开业时,生意挺不错。后来,她有意将大部分生意引到了还没有挂牌的西城装修装饰公司,将少量没有油水的工程留给了正丽装修。几个月下来,段燕有了自己的人马,底气稍足,这才正式挂牌。
“你什么时候辞职?”
“今天就辞。”
支书段三靠在沙发上,想着侯厚德的好处,越想越觉得不是味道,沉默良久,道:“我这一辈子做事都耿直,唯独这一回对不起侯老师。古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的事呢,我再也不管。”
两人正说着,一辆摩托车从门前公路开过,段三眼尖,道:“那是侯二娃?”
段燕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愧疚,不愿意多提侯家人,道:“没有看清楚。”
骑车而过的人正是侯海洋,看到西城装修的门面,并没有太在意,暗道:“这个西城装修挺有气势,至少看上去清爽,比姐姐的公司强。”他平时很少到西城区来,骑着摩托车将西城区彻底转了一圈,然后才回到东城区。
进入家门,见姐姐脸色格外难看,道:“姐,身体不舒服?”
侯正丽将侯海洋叫到里屋,问道:“沪岭妈妈不希望我到装修公司,怕甲醛、香蕉水这些化学品伤到娃儿,我有两三个月没有去装修公司了,你觉得情况如何?”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废话,当然听真话。上阵父子兵,打仗还得亲姐弟。”
“很糟糕,毫无生气,段燕管理水平不行。”
杜小花在厨房剖完鱼,走到门口时听到这一句,骄傲地道:“段燕没有读过大学,当然比不过姐姐。”
侯正丽道:“现在当大老板的人,很多都没有读过大学。”
杜小花说了一句话,又到厨房忙碌。侯正丽用自嘲的口气道:“我还真是小看了段燕,刚才她打电话过来辞职。我随后打电话到店里问问,一半的人都要辞职。你猜是怎么回事?”
侯海洋摇了摇头。
侯正丽脸上依然带着自嘲的口气,道:“段燕开了一家西城装修装饰公司,公司一半的人都跳槽了。”她阻止侯海洋插话,继续道:“以前我一直让段燕多学习,放手让她参加管理。经过一年多培养,现在翅膀硬了,自立门户。”
侯海洋容不得别人欺负姐姐,火气上涌,怒道:“段燕这是趁火打劫。”
侯正丽苦笑道:“生意场上,这种事情太常见,终究还是我太大意,太相信段燕,同时也小看了她。沪岭妈妈一直劝我不开装修公司,现在她终于如愿了。”
“姐,就这样算了。”
“又能怎样?我肯定不会服输,可是生小孩、坐月子,至少得耽误一年多的时间,想要东山再起,也得生了小孩以后。如果你来管公司,能不能把公司搞好?”
侯海洋回想着装修公司乱糟糟的状况,道:“肯定能行,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公司清洁卫生做好。”
侯正丽打断他的话,道:“二娃,我想问你一个实话,目前你最想做什么事情,是帮我管公司―,还是做其他事情?我想听真话。”
“姐,你最了解我。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去读大学,这个心愿永远无法实现了。明天我就到公司去,凭着侯家人的智商,不会输给段家。”
“公司重振旗鼓不忙于一时,我不急。你想进大学校园,这个理想凭什么永远无法实现。你才二十岁,可以去读复读班,读一年不行,读两年,总能考上。”
侯海洋进入中师以后就陷入一个思维误区,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够考大学,听姐姐这么一说,突然间有拨云见日之感,追问:“姐,我当真还能考大学?”
“除了正规大学,还可以读电大、自修、党校。”
“我要读就得进正规的大学校园,其他大学没意思。”
“我记得读大学要年龄小于25岁,具有高中或者高中同等学力,你是中师毕业应该算是同等学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中师毕业再考大学的,具体还得去咨询教育局。”
从看守所出来以后,侯海洋对前途和个人命运一直处于焦灼和迷茫状态,姐姐的话却给他打开了另一扇门,念头一旦产生,便如熊熊烈火燃烧起来,扑之不灭。
下午四点钟,张仁德和朱学莲夫妻俩提着些水库鲫鱼来到侯正丽家。平时,侯正丽都住在张家,母亲来到省城以后,她暂时搬出张家。朱学莲三天没有见到侯正丽隆起的肚皮,心里慌得很。夫妻俩提着水库鲫鱼到侯家,一来给孙子补充营养,二看探听虚实,瞧一瞧杜小花要住多久。
坐下来,得知装修公司的现实难题,朱学莲如释重负地道:“这个装修公司最好关掉,里面啥化学物质都有,现在得白血病的人这么多,就是过度装修搞的。”她看到丈夫朝着自己瞪眼珠子,改口道:“即使要搞,也得等到生了小孩以后。那个段燕我见过,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杜小花道:“段燕小时候挺乖的,没有想到会这样。”
朱学莲快言快语:“这个年头,忘恩负义的人多了去,不缺段燕这一个,她是趁着我们家缺人手,火上添油,落井下石。”
段燕是从柳河二道拐出来的,被朱学莲痛骂,侯家人都感到脸上无光。“火上添油,落井下石”用在段燕身上比较贴切,细细品品却觉得不是味道。侯海洋暗道:“我是过于敏感了,张家对大姐够好,对我、我爸、我妈也不错。”
今天最高兴的便是朱学莲,她最担心大孙子闻到各种有毒有害气体,巴不得装修公司没有生意,又道:“我们张家还有几样生意,做得也不错,等到生了娃儿,都可以做。你是张家的媳妇,绝对不能让你们一家人受委屈。”
杜小花面对着在岭西做官加上有生意的张仁德、朱学莲,总觉得压抑得很,小心翼翼地说话,生怕得罪亲家。
看到这个场面,在这一瞬间,侯海洋打定主意绝对不能依靠大姐。此时大姐怀有遗腹子,处境极为特殊,他不愿意给大姐增加一点负担,更不愿意因此而受到张家人的白眼。侯家祖上是书香门第,近代破落,可是一代一代还是将傲气传承下来,侯厚德如此,侯海洋亦是如此。
朱学莲很热情地安排着晚餐:“晚饭别在家吃了,朋友新开一家馆子,一起去尝尝鲜。”
侯海洋并不是太愿意跟张仁德和朱学莲在一起吃饭。每次吃饭,张、朱都很热情,照顾侯家人很周到。侯海洋觉得侯家人不需要如此照顾,被照顾得太好同样是负担。可是又没有合适理由拒绝张家提议,正在琢磨着,腰间传呼响了起来,是来自岭西的陌生号码,他赶紧回电话。
“小侯啊,我是康琏,明天到省人大开会,提前来了。你在岭西吗?有空就过来吃饭。在省人大旁边的一家特色餐馆,就我一个人。”
侯海洋道:“我马上过来。”在侯海洋请假时,杜小花疑惑地问:“康老是谁?”
“茂东的文联副主席。”
侯正丽知道弟弟的心思,替母亲表了态,道:“省人大就在东城区,走路去就行了,别开摩托车。”
侯海洋礼貌地与张仁德和朱学莲打了招呼,走出家门。
得知是茂东文联领导请侯海洋吃饭,几人都很惊奇,朱学莲问:“地区的文联副主席是什么级别?”张仁德道:“我和文化系统没有什么联系,算起来应该是副处。”
杜小花最留意儿子的情况,骄傲地介绍道:“二娃曾经参加过茂东市的书法比赛,获得第三名。”
张仁德“喔”了一声,没有再说康琏之事,道:“我们也早点出发,新餐馆在西城区。”
侯正丽平时在家里都穿很宽松的衣服,要出去吃饭,就到里屋换衣服,换好新衣服后站在窗边透了透气,目光所及,隐约能看见省人大的方形建筑。
侯海洋步行来到了方形建筑之下,东张西望时,康琏出现在一家鱼馆面前。
“那天吃了你煮的尖头鱼,经常回味,几次给你打传呼,都没有回音,当时只是想广东收不到岭西的呼唤,没想到,你被关进鸡圈,呵呵,鸡圈的味道如何?不错吧。”
康琏穿了一件宽大T恤衫,长得包住了屁股,如此随性的穿衣打扮在中老年里面并不多见,加上几句幽默的话,让侯海洋如沐春风,轻松自在。这种亲和力有天生的性格成分,更多则是人生修炼到某种程度的外在反应。只有成功的人才自信,自信的人才随和,随和的人才具有亲和力。
在走进餐馆时,侯海洋道:“我也没有想到会被关进鸡圈。在里面这一段时间,想着不久就要被枪毙,很久时间都是万念俱灰,心如止水。”康琏笑呵呵地道:“我点好了菜,一边喝酒,一边听听在里面的经历。作为人大代表,我参观过好几个看守所,都是走马观花的表面功夫,你有这一段经历,太宝贵了。”
从看守所出来以后,侯梅洋数次听到此种说法,他一般都不想理会,敷衍过去,由于康琏有着独特的亲和力,他就说了真心话:“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不要这一段经历。这次破案很偶然,破不了案,我极有可能被判死刑,若是被枪毙,生命失去,所有的挫折和失败便失去了意义。若是要让挫折和失败有意义,必须要让当事人有翻本的机会。”康琏把这句话听了进去,脸上笑容消失,郑重地道:“小侯在看守所吃了不少苦头。”
就着看守所话题,两人聊得很深入。当听到侯海洋总结出来的“看守所生存发展三大要点”以后,康琏不禁拍了大腿,道:“这其实是我们社会生存发展的要点,在现在这种竞争环境下,哪一行都得遵循这个要点,第一是看守所有关系,这可以理解为有某种背景,背景很复杂,可以是家世,可以是学历,可以是某个集团;第二是下面有兄弟伙,这可以理解为有群众基础;第三是拳头要硬,这可以理解为有本事,有技术。从这一点看来,看守所还是遵循着人类社会混得好的普遍规律,由于看守所里空间狭窄,物质匮乏,精神紧张,这三点就显得更加突出。”
这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敞开心扉谈看守所的经历和心路历程,侯海洋积在心中的块垒似乎消解不少,主动与康琏碰了酒。康琏年龄长,酒量浅,象征性地喝酒,端着的那一杯酒始终没有喝完。
“小侯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在酒意朦胧之中,侯海洋想起了与姐姐的谈话,用无比遗憾的口气道:“我最想做的事情是读大学,最遗憾是这一辈子没有进过大学校园。”
康琏道:“进入大学校园,你或许会后悔。”
侯海洋自顾自又喝了一大口,叹道:“我现在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
酒醉时有可能说假话,更多情况下是真心话,康琏听出侯海洋心中的真意,笑道:“你不用说得如此苦大仇深,二十岁,多美好的年龄,是可以创造奇迹的年龄,想读大学就去考。中师毕业没有学过高中课程,考大学有点困难,你可以选择学文科,难点是数学和英语。”
姐姐侯正丽在今天上午也说起过同样话题,此时康琏再次提起,他认真地询问道:“康叔,我当真可以读大学?”
“有什么不可以,中师亦是同等学力。”
“那我马上去读复读班。”
“多想想,不要草率作出决定。”
侯海洋咬着牙,腮帮子鼓得硬硬的,道:“我想好了,想了二十年。”他又道:“康叔,我不想回巴山读书,能不能想办法在茂东读复读班?”
康琏一直欣赏侯海洋的才华,大有提携之心,曾经想过把侯海洋调到茂东的文化馆,如今侯海洋想读复读班,他在文教系统当过多年领导,人脉广,让侯海洋读最好的复读班都没有问题,高考报名若是遇到什么问题,想必也不成问题。
他沉吟片刻,道:“我有一位得意门生在茂东一中当校长,你就到茂东一中去插班,这个学校师资力量强,学生都是精挑细选,你要有心理准备,没有读过高中,插班进入高三,估计够呛,敢不敢到这个学校去?”
“有什么不敢?蹲过看守所的人,还怕蹲重点班。”另一扇门眼看着就要被推开,侯海洋不由得激动起来。
康琏道:“那我等会儿就打电话。”
侯海洋试探着道:“能不能现在打?”
俗语说,人与人交往,有男女之间一见钟情的,也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康琏与侯海洋年龄差异三十多岁,见面就觉性情相投,因此,康琏愿意帮助侯海洋。
打通电话以后,茂东一中郑正东校长听说侯海洋没有读过高中,颇为迟疑,只是看在康琏面子上,勉强答应。
晚上,侯海洋给家里打了电话,将此事告诉了父亲侯厚德。侯厚德向来看重书香门第的传统,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支持侯海洋考大学,只是根本不相信没有读过高中的儿子能考上大学。只是读了复读班,即使考不上,也不会额外失去什么。
侯厚德对儿子的选择进行了鼓励:“二娃,人生能有几回搏,你就放心一搏,用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
丈夫和女儿都支持,杜小花也就支持了。
侯海洋是个急性子,第二天一大早,拿着康琏写的介绍信,直奔茂东。
茂东一中创建于清光绪二十一年,新中国成立后就是岭西省重点中学,位于茂东城内虎山之上,站在校门,可俯视半个茂东。茂东一中夙富革命传统,文化底蕴深厚,治学严谨,校风淳朴。百年来,辉煌业绩享誉岭西。岭西第一任省委书记便毕业于茂东一中,侯海洋堂叔公侯振华曾经短暂在此求学。
进了大门,校内有亭榭楼阁、绿树繁花、恢宏建筑,连巴山师范这等中专学校都远远不及。
侯海洋知道堂叔公曾在此读过半学期,此时走在校园内,想起先辈英姿,觉得自己插班复读实在有愧先辈。前往办公室时,恰好下课铃响,一群群年轻的学生擦肩而过。重回校园,让侯海洋有恍惚之感。
茂东一中郑正东校长看完信,严肃地问道:“侯海洋,你没有读过高中,确信能跟得上进度吗?你不急着回答,我给你半年时间学习,如果任课老师评价不高,就算康老师推荐,你也得另谋高就。”
侯海洋下巴微扬,道:“一言为定。谢谢郑校长给我半年时间。”眼前的年轻人经过社会历练,青涩褪尽,比起某些年轻老师还要沉稳,郑正东蹙着眉,道:“茂东一中今年办了第一期复读班,质量很不错,你没有读过高中,最好到复读班去。”
侯海洋微微思考,接受了建议,道:“郑校长,我到复读班去。”茂东一中东侧有一幢停止使用近三年的老教室,今年重新启用,作为复读班单独的教学场所。今年,一中招收了四个复读班,一个文科班,三个理科班,总计三百多人。
侯海洋拿着郑正东校长写的条子,找到了复读班负责人朱光中。朱光中看到郑校长的条子,没有为难侯海洋,和蔼可亲地道:“复读班正在月考,你去参加考试,我看看你的底子。”
没有任何准备的侯海洋参加了茂东一中文科复读班的第一次月考,月考如洪水猛兽,将猝不及防的侯海洋撕得粉碎,来了一个凶狠的下马威。朱光中将侯海洋的数学、地理试卷拿到了校长办公室,苦着脸道:“郑校长,你看看这成绩。”
郑正东拿起两份试卷,浏览之后,道:“字写得还不错。”
朱光中一副苦大愁深的表情,道:“我的大校长,字写得好不顶用,高考看的是分数线,侯海洋数学考了九分,这种学生我教不了。”他大学毕业分配到茂东一中对,郑正东还在当教导主任,两人关系很不错,没有外人时,说话就随便一些。
数学老师很有些幽默感,把“9”字写成了一个细长的蝌蚪形状。郑正东指着长蝌蚪,道:“这是什么意思?”
朱光中道:“这是表达不满的一种艺术。”
郑正东道:“我给了侯海洋半年时间,也就是说,这学期期末还是这个水平,他就走人。”
朱光中不停摇头:“这个底子,期末能考得到五十分,我手掌心煎蛋。”
郑正东道:“做人要大气,别像个小脚媳妇,只看到堂屋那块地。你把这一届复读班带好,明年我会考虑给你安排新职位,但是这一年必须给我顶上。”
在文科班教室,月考成绩表贴在了墙上,侯海洋总成绩排在倒数第一,数学分数低得出奇,引来全班同学围观。数学科代表发卷子时,他将每一组的试卷放在最前面,依次往后传,全组同学都在寻找传说中只考了九分的试卷,讥笑声不断响起。除了侯海洋,同学们都很快活。
侯海洋参加考试以后,就知道是这种结局。经历过生死,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大大增强,并不理睬同学们的异样眼光,心道:“一次失败算什么,高考上线才是最终目的,我一定会笑到最后!”
——本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