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架林海
弟弟侯海洋被检察院批准逮捕,这让侯正丽深受打击。
张仁德通过关系,为侯海洋聘请了省城最有名的刑案律师。此律师在公检法各部门中人脉颇宽,但是他也只能了解到侯海洋案的罪名,而会见在押嫌疑人的请求被东城分局拒绝。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到了八月底,赵岸被杀案没有进展。
侯厚德谎称到广东旅行,将侯海洋的案情瞒住了杜小花。杜小花从来没有想到丈夫和女儿会说谎话,还鼓励丈夫多出去走走。
客观地说,张家人动用了所有社会关系,使用出浑身解数,没有任何地方值得侯正丽埋怨。正因为此,她将深深的忧虑埋藏在了内心,强作笑颜,不让张家人担心她的身体和肚子里的孩子。与此同时,侯正丽还要安慰父亲侯厚德。每次看着骤然间老去的父亲,她就禁不住心痛。
侯厚德来到岭西市,除了茂东公安局政治处主任杜杨能帮上一点忙以外,他两眼一抹黑,根本没有熟人可以帮助儿子。最终他选择拿起法律武器,刻苦研究《刑法》和《刑事诉讼法》以及刑事案件的专业书籍,虽然临阵磨枪稍微晚了些,可是拿起书,侯厚德焦躁的心情就能得到暂时的宁静。
侯正丽用洗衣机将父亲的衣服洗好,挂晒在阳台上。来到父亲房间,见父亲戴着老花镜还在看书,便道:“爸,我要出去吃个饭。你休息一会儿,看了四五个小时了。”
侯厚德取下眼镜,道:“是跟看守所还是东城分局的?”
“都不是,是林海,他要回广州,我给他饯行。”
侯厚德见过林海一次,对其颇有好感,道:“林海在岭西的生意处理好了?”
“中央收缩银根,银行根本贷不出款,他的资金链也有点问题,压力很大。具体事情我也不了解。”
“在外面吃东西要小心点,辛辣的别吃,不能喝酒,发物也别碰。”
所谓发物,就是容易诱发某些疾病的食物,在柳河农村对发物有特别禁忌,比如公鸡、螃蟹等都是发物。侯正丽走南闯北吃过太多不同食物,对发物并不是太信。可是自从怀孕以后,从小受到的“发物教育”立刻苏醒,有意识地避开家乡认为是发物的食品。
“爸,我知道。你看书别太晚,早点睡觉。”走出房间,侯正丽在镜前照了照,稍有犹豫,还是没有化妆,素面朝天地出了门。
侯厚德听到关门声,便将手中书放在桌上,背着手在屋里转着圈,转了几圈以后,他下定了决心:“明天到省人大去上访,我不相信公、检、法办案当真全靠关系,如果真是这样搞下去,这个社会当真就完蛋了。”他拿出一张白纸,用工整的小楷笔写下了“侯海洋案的几个疑点”的标题,下面抬头写道:“省人大领导”。
侯正丽的思路与父亲并不完全一致,她在下楼时,琢磨道:“检察院批准逮捕,意味着公安局和检察院基本上认定弟弟杀人,看来下一步还得打通法院的关系。”她大学毕业后没有回岭西工作,家里在岭西没有任何人脉,做法院的工作仍然得靠张家。想到这里,她用手摸了摸肚里的孩子,自语道:“我最爱的孩子,你是妈妈、爷爷、奶奶的希望,一定要健健康康。”
林海开着车等在屋外,见侯正丽出来,便将车滑到楼门口。下车,转到小车另一侧,给侯正丽开了车门。
这种洋派的尊重女生的做法,在家乡柳河是绝对看不到的,家乡的汉子在家里不打女人便算是好男人,为女人开门、搬椅子,想都别想。但是家乡汉子大多与老婆不离不弃,离婚的极少。侯正丽更喜欢洋派绅士风度,哪怕绅士风度这件外衣下面藏着和家乡汉子相同的心思。
小车走了约七八分钟,停在一家门脸不大的餐厅外。餐厅从外面看很普通,内部装修得简洁高档,服务人员彬彬有礼,举止大方得体。
雅间已满,两人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林海点完菜以后,介绍道:“这家餐馆在郊外建有生产基地,在东城有两家门面,供应的蔬菜和鸡鸭鱼肉都是环保产品,老板很有头脑,只为持卡用户服务,贵是贵点,保证绝对环保,生意很兴隆。这家老板是我的好朋友,他特意给朱阿姨办了一张卡,以后可以专门到这家门市买菜。”
自从张沪岭过世以后,不管是面对张仁德、朱学莲,还是在父亲面前,侯正丽一直伪装得很强大,可是她最清楚自己是多么脆弱,多么需要有人呵护。
听到林海之语,她鼻子有些酸酸的,道:“谢谢你想得周到。”
“我们之间就别客气了。”林海在商海见惯了浓妆艳抹的女孩,他经常在脑海里浮起大学里那些素面朝天的青春少女,侯正丽依然如当年一样素面朝天,令他感到很亲切。
侯正丽背靠着椅子,用椅子支撑自己的身体,道:“案子还有这么多的疑点,弟弟居然被批准逮捕了,我现在很绝望。”
大学里的阳光女孩侯正丽承受着如此巨大的人生打击,林海想帮忙却无能为力,这让他暗自痛惜,虽然他知道所有伤痛只能靠时间才能冲淡,还是劝慰道:“你现在最应该注意身体,其他事情交给张叔来做,张叔有经验和人脉,做起来事半功倍。”
侯正丽摇了摇头,道:“这个建议很多人都说过,作为姐姐实在没有办法做到将弟弟的事完全交给其他人。沪岭爸妈最担心我东奔西走影响了肚子里孩子,其实他们完全不必担心,这孩子是沪岭爸妈的孙子,更是我和沪岭的儿子,养育他将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林海没有再劝,取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银行卡,放在桌前,道:“要想救你弟弟出来,肯定要花钱,而且数量不小。沪岭最多留下点房产,现金没有多少。这张卡里有十万,你先用着,不够再给我打电话。”
侯正丽定睛看着林海,过了良久才转移目光,道:“谢谢,林海。我确实需要钱。装修公司刚从广东搬到岭西,从头开始,生意还不太好。”
林海一直担心侯正丽会拒绝接受这张卡,见她没有拒绝,高兴地道:“装修公司做得好,利润也可观,只是太烦琐,操心比较多。”
“我才从学校出来,没有操作大公司的经验,装修公司算是大杂烩,占用资金不多,适合我现在的情况。”侯正丽想了想,又将银行卡推了过去,道,“你的公司资金也紧张。”
林海笑道:“公司资金是紧张,可是不缺这点钱。我们以前曾经说过,接受朋友帮助是一种美德,你难道忘记了?”
侯正丽没有再推辞,将银行卡放进了钱包。
谈话间,餐厅端来一钵鸡汤,鸡汤炖得清汤寡水,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味道,喝到嘴里却是极醇。炝炒白菜加上油渣,味道更是鲜美。
吃饭时,两人都怀着心事,话又少了起来。林海很想谈论张沪岭的事,又怕让对方伤心,就闭嘴不谈。可是不谈论张沪岭,两人的话题就不多。侯正丽心情更是矛盾,若是没有人谈论起沪岭,她会认为大家这么快就忘记了他,可是当好友谈起沪岭时,她又总感觉浑身刺痛。
聊了几句以后,两人开始默默吃饭。
当侯正丽放下筷子时,林海喝掉了最后一口汤。他拿过随身带着的手包,取出印好的新名片,道:“这张名片是才印的,很少用,里面有我的新手机、座机和BP机号,平时多联络。”
在1994年之前,有钱人流行使用大哥大,大哥大用的是模拟信号,犹如砖头。在1994年初期,手机进入了岭西市,相较砖头一样粗壮的大哥大,爱立信、摩托罗拉等数字手机已经比较苗条秀气。
张沪岭喜欢这种造型优美的机器,在跳楼前资金压力很大了,他还是买了一部数字机,经常拿出新机型来把玩。跳楼时,那部数字机被摔成了碎片,每块碎片都还扎在侯正丽的心上。
侯正丽看着名片上的手机号,道:“你的大哥大换掉了?”
林海拍了拍手包,道:“大哥大还在用,马上就要淘汰,改用手机。”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此款手机是翻盖手机,比起以前张沪岭用过的手机更加灵巧,造型典雅中带着现代工业的美感,他将手机随意放在桌上,道:“这是新款手机,比以前的大哥大要小得多,放在口袋里完全看不出来。通话效果也好,就是贵得咬手,主要目的是充面子。”
“要做生意,自然得充场面,有些人不理解,难免大惊小怪。”侯正丽跟着张沪岭出人过不少高档场所,知道“人是桩桩全靠衣装”的道林海有意想活跃一下气氛,道:“很多土老帽喜欢把手机挂在皮带上,显示自己有钱。我还看见极品,一条皮带上拴着一部手机、一个机、一个大哥大、还有一大串钥匙,从整体效果来说就像是武装带。”皮带上挂着这一大串东西,很有喜剧效果,侯正丽也笑了笑,她的笑容很短暂,随即又隐去,道:“走吧,我们回去吧,明天我就不送你了。”
两人出了餐厅,朝小车走去时,侯正丽无意中朝林海裤子口袋看了一眼,确实看不出里面有手机。
回到省政府家属院门口时,侯正丽主动伸手,与林海握了握,道:“一路平安,明天我就不送你了。”
林海道:“有事给我打电话,千万别客气。”看着侯正丽走进省政府大院,他开车回到岭西财政宾馆,把车停在灯光暗淡的停车场,拿着手包走出车门。
黑夜中闪出三条黑影,将林海团团围住,一人手里拿着手枪,道:“我们只求财,不要命,出声就打死你。”面对顶在脸上的手枪,冷冰冰的枪管似乎把脸上皮肤戳破。林海脑袋轰地响了一声,手上拿着的钥匙和手包都被夺了过去,又被推进了小车。
林海被两人一左一右夹在车后,另一人钻进驾驶室里,发动了汽车。拿着手枪的家伙再次发出威胁:“我们为财不要命,若是乱动,小心子弹不长眼。”另一个家伙拉开手包,取出大哥大和BP机,还有一沓现金,顿时喜笑颜开,道:“这小子还真他妈的有钱,又有大哥大,还有BP机,他们弄了我们的钱,这次非得棒点油水。”
前面开车的道:“真是没有见识,这点钱还不够塞牙缝。”
随着小车向前行驶,林海稍稍恢复了平静,恳求道:“车、大哥大和钱都给各位,我不会报警,能不能放我下车?”
三个人都没有回话,坐在林海旁边的人将仿五四式手枪又举了起来,道:“废话多,别自找苦吃。”
林海眼见着小车开出城,克制住内心的恐惧,道:“不知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各位大哥,能不能提个醒。”他说话时,也在寻找逃脱的机会,只是左右皆有人,一人持刀,一人拿枪,根本没有跳车和硬拼的机车窗外灯光越来越少,林海慢慢回味劫匪刚才的谈话,判断对方是有备而来,此事必然无法善了。他趁着小车拐弯有离心力,猛地抓住抵着自己的手枪,拼命想将手枪夺下来。
持枪者没有想到林海会不顾一切夺枪,他没有敢开枪,另一只手用手推着林海。
持刀之人见林海反抗,拿着刀就朝着林海屁股扎过去。
“他妈的,我们要找钱,捅死人有屁用。”在前面开车的人将车停下来,扭过身,手里拿着一根短棍子,朝着林海脑袋就打了过去。
林海脑袋发出嗡的一声响,松开了手,被两人牢牢按在椅子上。开车之人骂了一句:“皮带抽出来,把手绑起来。”
林海被压在椅子上,用尽全身力气反抗,但是双手仍然被绑上,只是由于车内狭窄,绑人者不好用力,林海的双手没有被反绑。
“再动,老子一刀捅死你。”
林海被按倒在前后排座椅之间,停止挣扎,重重地喘粗气,屁股上被扎伤的地方很麻木,并不是如何疼痛,一股股血水很快打湿了裤子。
一块硬硬的东西抵在大腿,他稍稍动了动,那硬硬的东西仍在。这时,他的脑中犹如被闪电击中,一下就看到了希望。在1994年,小型化的数字机刚刚出现,估计几位绑架者没有见过数字机,从手包里搜出了大哥大、BP机以后,习惯性思维让他们没有捜査全身。
小车从主公路走出来,进入坑坑凼凼的机耕道,剧烈地颠簸起来。林海双手不停地挤来挤去,终于将捆得并不牢实的皮带弄松。趁着小车颠来荡去,他飞快地从裤包里取出手机,然后塞到内裤里,在关机时,他假意哭道:“我的腿好痛啊,啊啊。”借着哭声,林海把手机关掉。
在读大学时,林海总是坐火车回家,火车治安不好,小偷强盗颇多,为了防盗,母亲亲自为林海做内裤,内裤上缝着用来放钱的袋子。
母亲缝的内裤是宽松的平角大内裤,土是土点,却是宽松不勒下身,穿着挺舒服。林海开公司赚了钱,外面衣服是名牌,里面还总是穿着母亲亲自缝的大内裤。这一次,小袋子发挥了重要作用,手机被隐藏在了内裤里,几个劫匪很难发现。
小车来到了一处破烂院子,院内摆了一些黑旧生锈的农机。林海裤子皮带被抽走,只能用手提着裤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情况。
里屋上还有陈旧的“抓纲治国”等标语,窗户近两米高,用粗铁条焊死。一阵乱风吹来,破败的木窗哗哗响动着。三人将林海推到了房里,这才重新搜査衣服口袋,把钢笔等物品全部拿走。让林海庆幸的是他们没有搜内裤,总算将救命的手机留了下来。
拿手枪的那人打量着房屋,似乎觉得不太放心,转身到外面找来一根大号铁丝和铁饼子,将林海的脚踝处用铁丝紧紧锁住。为了不让林海挣开,他用铁柑子将两根铁丝扭了十来圈,不借助工具,用人力根本无法扭开铁丝。他仍然觉得不放心,又用大号铁丝将林海双手捆住。
手脚被完全捆住,拿枪者这才满意。
铁丝深深地嵌进肉里,疼得林海直掉眼泪。更令他恐惧的是绑架者的表现,从他们言行举止以及神情来看,自己恐怕很难善了。他暗自庆幸,若是绑架者将自己反绑,他将没有任何机会。
三人中的老大围着林海转了两圈,道:“你认识张沪岭吧?”
林海吃了一惊,道:“不认识。”
“不认识,你骗鬼。当时我和光头老三一起到张沪岭办公室,你就在现场,贵人多忘事,怎么不记得我了。”
林海细看眼前人,似乎有点印象,又似乎没有,他马上明白了被绑架的原因,道:“我也被张沪岭骗了,投了六十多万在他们公司,这是我从亲戚朋友那里借来的钱,全部都打了水漂。”
绑架者点了支烟,道:“不对吧,我听光头老三叫你林总,不要把事情都推到张沪岭身上。我们两百万是兄弟们拿命换来的,原本想做点投资,大家也就上岸做点正当生意。原以为我们狠,和你们比起来差得太远,你们才是吃人不吐骨头。凡是想吞我们血汗钱的,我们要榨得他骨头都吐出来。”
林海心情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张沪岭跳楼,光头老三被杀,在业界相当轰动,虽然眼前这帮人没有明说,可是他基本上可以认定,就是眼前这帮人杀了光头老三,自己落在他们手里,就算拿了两百万过来当赎金,也绝难走出这间屋。
林海尽力稳住心神,继续套近乎,道:“老大,我们都是被张沪岭害惨了。”
拿枪者慢条斯理地道:“你这人不老实,明明是林总,还不承认。”林海道:“我自己开着一个公司,所以别人叫我林总,手包里有名片,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绝对不敢欺骗老大。当时张沪岭找到我,说是到北海搞房地产能来大钱,我就上了当。”
拿枪者翻出名片,翻来覆去看着。另外两人已经溜到了外面,不一会儿飘来了卤肉香味。拿枪者道:“我不管这么多,辛苦这么多年才挣到200万血汗钱,林总必须要拿出来,算上利息以及兄弟们的伤心费,至少要拿出400万元。”
若是400万元能脱身,林海砸锅卖铁都要同意,只是绑架者没有任何伪装就将真面目暴露在他眼前,摆明了就不会让被绑者脱身。他没有点破这一点,虚与委蛇地道:“我的钱都在生意里,得让老婆从银行取一点,还找熟人借一点,还得卖两处房产。”
“这么麻烦。”
“谁家里都没有这么多现金,就算有,也得到银行去取。”
拿枪者走到门外,不一会儿走了进来,手里提着大哥大,嘴巴里嚼着猪头肉:“你拨通你老婆的电话,让她明天至少准备300万,少10万,我割你一根指头。”
林海苦着脸道:“银行里最多50万现金,其他的钱要在公司。明天顶了天能有100万,还得跟银行预约,老大,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林海与拿枪者讨价还价半天,最后定在明天拿200万。绑架者便拿起大哥大,拨通了林海老婆的电话。
听闻林海被绑架,林海家人顿时乱作了一团。有人提出报警,更多人则主张与绑架者妥协,林海父亲是军人,平时办事雷厉风行,此时亦乱了分寸,在报警和不报警的问题上犹豫不决。
200万眼见到手,持枪者心情大好,他仔细査看了窗上的粗铁杆以及捆着林海的粗铁丝,这才放心到外屋喝酒。
等到持枪者出门,林海慢慢挪动到窗边,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在远处有灯光,能看到一根大烟囱,除此之外,便寻不到更多的地理标志。
他从内裤里取出手机,小心翼翼再次拨通了家里电话。刚才与持枪者的一番话,持枪者透露了太多的信息,也没有蒙面,这就意味着绑架者绝对不会让自己活着离开。再次确认这一点,他也就不会寄希望以钱换命,必须依靠警方才有活命机会。
“林海,你在哪?”
“别叫,听着。绑我的人没有发现这部手机。”
“这些人是谁啊?”
林海压低声音道:“别说,听着。我是从东城老化工厂方向出城,具体位置不清楚,从窗户看出去有一根烟囱。给不给钱他们都要撕票,赶紧报警。我随后要关机,别打这个电话。”
他又强调:“有三个人,一支手枪,其他人有刀。”
打完电话,林海将手机又塞回到内裤里。他看着门口,这才松了一口气。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能否等到警察,就全靠天意了。
林海抬头看着窗外,几颗流星划破了夜空,美丽到极点,随后又消灭于无形。
侯正丽坐在阳台上,喝了几口凉开水,夜空中有几颗流星划过,格外清晰,她默默地许愿:“弟弟要尽快出来,儿子健健康康。”
朱学莲端了一碗老鸡汤来到阳台,道:“小丽,喝鸡汤。”她站在阳台边上,注视着远处璀燦街灯,道:“以前沪岭最喜欢站在这里看夜色下的岭西,经常在阳台上站几个小时。”
两个女人共同爱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也是她们既想回避又回避不了的话题。侯正丽道:“他还最喜欢看流星,刚才就有流星划过。”
朱学莲暗自叹息一声,道:“记着喝鸡汤。”离开阳台后,她回到了卧室,对张仁德道:“小丽站在阳台上看流星,还记挂着我们的儿子,这孩子有良心。她还年轻,以后肯定要改嫁,能不能把沪岭的儿女留在身边?”
张仁德拍了拍朱学莲的肩膀,道:“现在别想这么多,到时再说,不管谁来带小孩,沪岭的儿女就是我们的孙子,这个性质永远都不会变。”
朱学莲还是按着思路道:“我想把沪岭的儿女留在身边,小丽嫁人后还可以生孩子,而且不管她是否嫁人,张家的大门永远对她敞开。”张仁德道:“血浓于水,小丽愿意生下遗腹子,她就是我们张家的人,至于谁来带,我觉得是次要的事。”
夫妻俩正在谈话,门口传来一阵紧急的敲门声。
门外是两名神色严肃紧张的警察,对站在门口的张仁德道:“侯正丽是住这里吧?我们有急事要问她。”张仁德很是疑惑,道:“侯正丽是我们家的儿媳妇,有身孕,到底是什么事情?”两个警察对视一眼,道:“是有关林海的事情。”
张家夫妻异口同声地道:“林海出了什么事情?”警官含蓄地道:“我就问几个简单问题。”张仁德试探着道:“我们能在旁边听一听吗?林海是家里的常客,我们都熟悉。”警官略有迟疑,还是点了点头,道:“可以。”
张仁德走到阳台,道:“有两个警官找你,是关于林海的事。”侯正丽吃惊地道:“明天林海要回广州,我请他吃的晚餐,他出了什么事?”张仁德观察着侯正丽的表情,道:“我也不知道,警官要问你。”两位警察详细询问了晚餐后的情况,十几分钟以后,两人便收起纸笔,交代几句以后,便离开了张家。
张仁德夫妻和侯正丽坐在客厅里,三人都有些迷惑,分析几句,仍然不得要领。张仁德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道:“警官交代我们不要给林家打电话,同时若是接到林海电话要及时报告警方,肯定有其目的。我们不必乱猜,猜也猜不出来,睡觉吧。”
侯正丽满心忧郁地回到寝室,坐在阳台上仔细回想着晚餐时的情景,她几次想给林海打电话,想起警官的叮嘱,又放弃打电话的想法。抬头时,又有一串流星划过天空。
张仁德和朱学莲回到寝室,同样是满腹疑虑。朱学莲作为母亲更是敏感,道:“今天侯正丽出去吃晚餐,没有说是跟林海吧。”
张仁德回忆了一下,道:“她说过要给林海饯行,林海要回广州。”其实他记得很清楚,侯正丽只是说出去吃晚餐,并没有明确说是同林海吃晚餐,帮着侯正丽说话,主要目的是打消妻子的疑虑。儿子离去,对朱学莲是沉重的打击,侯正丽怀着的孩子成为了她的精神支柱,同时也让她患得患失,心理失衡。
两人在床上讨论时,岭西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组织精兵强将,争分夺秒地开展营救工作。他们必须尽快根据点滴情况,锁定嫌犯位置,救出林海。
一个个命令通过电话线传达出去,无数警察从家里奔了出来。
秋忠勇放下电话以后,穿上衣服就直奔市局。
妻子送女儿秋云到厦门读书,把女儿安顿好以后,顺便到南方各省旅游。九二年南方讲话以后,南方成了一片热土,经济腾飞的同时,旅游业发展很快,到南方旅游成为岭西人的一种时尚。
有妻子在家,回家就能吃上一口热乎饭,这是好事,只是妻子有时管理太宽,半夜加班回来不免看点脸色。从这个角度来说,妻子不在家,对于工作来说更有利。
在岭西,地域歧视始终存在,省城的人瞧不起市县的人,市里的人瞧不起县里的人,县里的人瞧不起乡下人,甚至在岭西市内,西城新区的人瞧不起东城老区的人。这种歧视是以经济发展水平为中心,总体来说是经济水平高的地区歧视经济水平低的地区。
秋忠勇从茂东调到岭西市公安分局东城分局当副局长,多数东城警察在潜意识中都认为他是从糠萝究跳到了米箩兜,更有些中层警员并不服气,比如东城分局刑警分局高支队长就觉得秋忠勇占了自己位置,挡了自己前进的道路。
秋忠勇很清楚这一点,如果能漂漂亮亮地侦办光头老三的案子,他在东城分局就能站稳脚跟,反之则容易失去东城刑警发自内心的尊重,而这种尊重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很重要。
光头老三的父亲是岭西市前重要领导,他为了儿子的死亡多次向岭西市主要领导讨说法,加上光头老三家中有海外关系,使一件普通的刑事案件带有政治色彩,这也是侯海洋会被检察院批捕的原因之一。
在岭西市主要领导批示下,市局成立了“赵岸专案组”,秋忠勇是专案组副组长,在多次案情分析会上,他都坚定不移地认为杀人者另有其人,并建议集中力量清理赵岸的经济纠纷。在他的坚持之下,专案组抽调了一部分警力清理赵岸经济纠纷。这一段时间清查组毫无成绩,这就给了秋忠勇极大压力。
妻子送女儿到厦门之后,秋忠勇将全副精力投入到专案组,终于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了点滴线索。因此,听说林海绑架案,他如打了兴奋剂一般,从楼下一路小跑到车库,发动汽车,朝着市局飞奔。
市局刑警支队各个办公室都亮着灯,在中会议室里,传来一阵阵嘈杂的说话声,秋忠勇便将推门的手缩了回来。屋里传来一个老年妇女带着哭腔的声音:“柳局长,林海是林家三代单传,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活。”柳副局长道:“请你们放心,我们已经锁定了绑架者的位置,由刑警支队副支队长老付带队去解救。”
秋忠勇没有进中会议室,拐到了小会议室旁。
小会议室里烟雾弥漫,市刑警支队长黄东见秋忠勇进来,将半截烟摁灭在烟灰缸里,道:“老秋,你的想法看来是对的,过来看图板。”黄东脸皮疙疙瘩瘩,身材高大健壮,很有燕赵好汉的风采,当年《天龙八部》流行时,黄东便被人戏称为“乔大哥”。他站在图板前,身板明显比秋忠勇宽上几分。
秋忠勇目光停留在图板上。在图板上,以“光头老三”为核心,延伸出去很多关系,有三教九流的生意伙伴、社会人物,其中有一条线索是张沪岭、林海。
“付支队已经带人去解救人质,绑架者没有发现林海身上的手机。如今绑架者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成功几率很大。柳副局叫你过来,他觉得此案与光头老三有关。”
秋忠勇拿起一支红笔,将张沪岭和林海两个名字用一个大红圈装在一起,道:“林海在张沪岭公司有股有一段时间还担任过副总。光头老三也曾经投资于张沪岭公司,张沪岭跳楼,光头老三的投资归于失败,投资光头老三的人也就归于失败。现在张沪岭和光头老三死亡,他们绑架林海也就顺理成章。”
黄东用手挥着腾腾的烟雾,对几位助手道:“你们几个少抽几支,等把案子破掉,大家都被熏成腊肉了。”他又对秋忠勇道:“做好审讯准备,等到付支队回来,连夜突审。”
突然,中会议室响起了一片欢腾声。在小会议室的几个人都冲到门外,黄东第一个冲出门,高声问:“成功了吗?”
柳副局长正在与林家人逐一握手,没有回答黄东的问话。另一个民警道:“林海已经被成功解救,绑架者全部落网。”
秋忠勇见胖涂和高支队还没有来,他退出会议室,进了一间开着灯的办公室,急急忙忙再次拨通了胖涂家里的电话。
“三更半夜,还让不让人睡觉。”
秋忠勇还没有说话,话筒里传来了一个女人愤怒的声音。他道:“我是秋忠勇,找一找老涂,他出门没有?”女人脱口而出:“我管你是谁,有事到单位去说。”吼完之后,她将电话狠狠地扣下。
“真是吃了枪药。”秋忠勇急着要趁热打铁审讯绑架者,他马上给东城分局值班室打电话,让他立刻到老涂家里去,务必将老涂从床上提溜过来。以前在茂东刑警支队时,他威信极高,令行禁止,说一句顶很多句。家属们也都知道“秋老虎”的大名,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今天这样的情况。
恼火之余,他暗自下定决心要整顿纪律,有纪律的队伍才有战斗力,否则就是散兵游勇。
正在想着如何提高威信,支队长黄东从背后拍了秋忠勇的肩膀,道:“老秋,这次你又差不多对了,林海在中会议室,你赶紧与他见个面。”
光头老三的案子就如一部看过无数次的老电影,秋忠勇能记得所有的情节,只是在老电影里有许多模糊的影像,让秋忠勇无法酣畅淋漓地享受这个过程,此时老电影模糊的影像即将清晰,秋忠勇顾不得与黄东打招呼,匆匆地朝中会议室奔去。
走到中会议室门前,秋忠勇推门前稍有犹豫,然后又果断推开门,对着一位脸色苍白的年轻人道:“我是东城分局副局长秋忠勇,负责赵岸的案子。”
经过休整,林海稍稍恢复了元气,可是仍然觉得全身乏力,他努力站起来,握住秋忠勇伸过来的手,道:“绑架者就是杀死光头老三的人,侯海洋是冤枉的。”
秋忠勇没有想到林海如此直接,道:“你认识侯海洋?”
“我和侯正丽是大学同学,也曾经是张沪岭的副手,知道光头老三的案子。”
秋忠勇心里如释重负,在东城区的第一件重案,他的坚持方向是正确的,此案对于他的职业生涯甚为关键,同时也捍卫了他心目中的警察荣誉。他紧紧握住林海的手,道:“林海,谈细节,我需要更多的细节。”
胖涂开着车,慢吞吞来到了高支队的家。等了十来分钟,高支队才披着衣服下楼,在车上还在扣风纪扣,道:“什么案子,让我们到市局?”胖涂打了个哈欠,道:“我也不太清楚,秋局没有说。”高支队道:“老秋到了东城,急着抓一件大案,新官上任三板斧,总得砍一砍。”胖涂道:“我就纳闷,秋局就能这么肯定侯海洋不是杀人凶手。坚持说杀死光头老三的人应该与其有经济纠纷,我不知道他的自信心是从哪里来的。”
高支队道:“若是说侯海洋杀人,确实有解释不清的地方,秋局的思路也有几分道理。”
胖涂道:“侯海洋这种年龄,激情杀人也极有可能。”改革开放以后,岭西市黑恶势力也开始发展起来,不少年轻人都把社会人物当成崇拜对象,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一言不合就舞刀弄棒,甚至还发生过互相瞪一眼而打架杀人的事情。胖涂当了多年刑警,对这种事情见得太多,他认为侯海洋也有可能是激情杀人。
开车来到市局大门口,迎面看见了灯光明亮的六楼,胖涂道:“大案,今天晚上肯定是大案。”高支队看了看手表,道:“快点上去,老秋等得着急了。”
在上楼时,胖涂腰中传呼响了起来,他取下一看,见是家里的电话,就拐到一楼,找了一间亮灯的办公室走了进去。高支队对着他的背影叮嘱道:“快点,别让人等得太久。”
“老婆,有啥事?”
电话里传来胖涂老婆气哼哼的声音:“刚才有个叫秋忠勇的人给你打电话,是你们单位的人吗,怎么没有听说过?我还数落了他几句。张强又跑到家里来叫你,叫你赶紧到市局。”
胖涂一阵叫苦,道:“秋忠勇是新来的副局长,我的顶头上司。”
胖涂老婆立马火大,数落道:“你这人,怎么没有提起过来了新领导?你做了这么多年刑警,为什么还是个大头兵,就是不懂得讨好领导。来了新领导也不去拜访,害得我数落别人。这次把别人得罪了,还派人到家里来找你。”
听着婆娘在电话里啰唆,胖涂心里就烦,这个婆娘在没有结婚的时候眉清目秀,羞羞答答,结婚生子以后,变得粗俗狂放,腰粗和自己有—比。
她一方面要丈夫混出个名堂,另一方面丈夫只要出去应酬就要吃醋,每回都要将衣服放在鼻尖前闻个半天,追査是不是有脂粉和香水打完电话,胖涂上楼。
秋忠勇已经结束了与林海的谈话,他站在光头老三关系图前面,显得胸有成竹,意气风发。胖涂用手摸着头,嘿嘿笑道:“秋局,不好意思。我家那位不知道是你,她这个人是厂里的人,脾气臭。”
秋忠勇心情极佳,笑道:“别扯这些没用的,坐下来商量如何审。你们两人最熟悉光头老三的案子,如何拿下这几个人,事先必须要有一个预案。”
高支队带着几分疑问,问:“为什么肯定这几人与绑架者有关?”
秋忠勇站起来,指着图板道:“很简单,光头老三投到张沪岭那里足有四百万,其中两百万是绑架者借钱给光头老三的。林海曾经是张沪岭公司的副总,这条线索经过林海证实。审问前,你们好好跟林海谈一谈。”
重获自由
凌晨六点时间,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在客厅里响了起来。
自从儿子跳楼以后,朱学莲入睡便很艰难,每当闭上眼睛,儿子从出生到成长的点滴便会出现在眼前。往往是晚上十点上床,凌晨两三点才能入睡。被电话吵醒以后,她看了看窗,生气地道:“哪个神经病打电话过来。”
张仁德打着哈欠走到客厅,接过电话,问:“你好,我是张仁德。”“赵岸的案子破了。”话筒里传来了赵永刚的声音。
“什么案子?”张仁德从睡梦中醒来,还有点糊涂。
赵永刚声音中带着兴奋,道:“光头老三的案子破了,抓到犯罪嫌疑人。”
张仁德终于清醒过来,道:“真的不是侯海洋?”
赵永刚在电话里讲了关于林海的绑架案子,道:“这伙人是黑社会,他们将敲诈勒索的钱交给了光头老三,光头老三还不出钱,双方发生争议,结果他们一怒之下将光头老三杀掉。他们无意中看到林海,便策划了绑架案。”
张仁德没有料到此事还与死去的儿子有关,说了一句:“终于水落石出了,谢谢永刚。”
朱学莲站在门口,道:“啥事?”
张仁德看了一眼侯正丽的房间,道:“侯海洋没有杀人,真凶被抓到了。我这就去给她说这个消息。”
朱学莲拉住张仁德,道:“这几天小丽都没有休息好,让她多睡会儿,等她睡醒,再给她说这个好消息。”
在岭西市第一看守所,侯海洋做了一个梦,梦中他被五花大绑地带到刑场,一位武警让他跪下,他不跪,然后武警用枪托砸了他的后背。在梦中他都能听到枪托砸在背上的砰砰声。随后,武警哗地拉开枪栓,抵着侯海洋的后背开了一枪。侯海洋感到一阵巨大的冲力,让他摔倒在地上,他低头査看前胸,只见前胸有一个大洞,不停地流血,他暗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摔倒在地的侯海洋又听到武警拉开枪栓的声音,他翻身坐起,开始往前奔跑,可无论用多大的力,就是跑不动,如同陷入黏稠的液体里,胸闷,气短。噩梦醒来之后,侯海洋睁大了眼睛,几秒钟之后,他才适应了206室的环境,将娃娃脸压在胸前的手臂拿开。
自从当了值班副组长以后,侯海洋发现所有的规矩都变成了针对别人的规矩,他在室里相当自由,比如,晚上醒来,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方便,没有人去管他;他可以从看守所图书馆里借自己喜欢看的书,不分时间看书;唯一让其感到难受的是看守所仍然不同意他通信,亦不给他带任何讯息出去。
侯海洋方便以后,没有立即回到板铺上,他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窗户,正好看到一串流星划过天空,他没有许愿,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口。看了几分钟,侯海洋干脆坐在了门前,他瞪了一眼值班的两人,两人看到侯海洋凶神恶煞的眼光,不敢与其对视,赶紧把目光移到了另一边。
噩梦无数次在梦中袭来,让侯海洋心理产生了很大的变化。他明明没有杀人,却要被枪毙,如此残酷的事实让他年轻的心无法接受。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必须要有更加坚强果断的行动。
侯海洋再次将手伸到板铺下,拉住了那根铁丝。
从发现铁丝开始,他寻找了很多机会去拉拽这根铁丝,铁丝已经被拽得很松。今夜的梦太过吓人,他心情变得很糟糕,便不太掩饰自己的行动,用力地猛拽铁丝。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铁丝从板中被拽了出来,这根铁丝有近十厘米长,露在外面的一段已经被磨得光滑,后面一段带着铁锈。
“把这段铁丝吞进肚子里,会有什么后果,能走出看守所到医院治疗吗?”侯海洋握着这一段铁丝,爬上了板铺。然后小心翼翼将铁丝放在内衣的衣袋,这一段不起眼的铁丝,将是救命稻草。
娃娃脸起床以后,拿着师爷做的简易笔,开始默写“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这首幼儿园小朋友都能背诵的小诗,他背了两天仍然记得残破不全。
师爷对此深表同情,或者换一种说法,师爷对鲍腾深表同情。鲍腾能纵横岭西官场,将无数高官骗得团团转,除了洞悉人性弱点之外,还有相当深厚的国学功底,可是其儿子鲍建军却是不折不扣的文盲,这无疑是一个悲剧。
师爷想起流传很广的一首改编儿歌,对娃娃脸道:“你这样记,恐怕就能记得住,床前明月光,疑是一碗汤,举头望明月,低头撕裤裆。”
娃娃脸从小混迹江湖,对于床前明月光,低头思故乡的文人气息无法理解,而对于撕裤裆等流氓文化,马上就心领神会,跟着背道:“床前明月光,疑是一碗汤,举头望明月,低头撕裤裆”,这一次他背得一个字都不差,准确无误。
鲍腾在一旁只能苦笑,初见儿子时,高兴之余便想趁着在判刑调号前给儿子补补文化,至少要认识几个字,一个月来,在他的压力之下,儿子不过才认识三四十个字。兴奋之余,他冷静下来,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就将儿子交给师爷,让师爷去折腾这个臭小子。
侯海洋坐在鲍腾旁边,对周边的事情很漠然,盘着腿,抬头看着窗外,窗外正好有一束阳光射进来,照在脸上热烘烘的。从六月进看守所,在痛苦中时间溜到了九月,这个时间,秋云应该已在厦门读大学,而自己与死神的距离越来越近。哀莫大于心死,他决定在最近几天实施吞铁丝的行动。
平日里,几位上铺都是轮流晒一小会太阳,这两天,侯海洋霸着太阳,晒的时间最长。其他几位虽然不满,可是侯海洋如今太威势,不仅打架厉害,而且在管人管事上颇有鲍腾之风,贪官等人在侯海洋的引诱之下,贡献了不少钱财,大大改善了号内生活。因此,少晒太阳,大家也就能够忍耐。
鲍腾一直在观察侯海洋,等到侯海洋晒完太阳,道:“蛮子,别总想着案子的事,到了这里只能是听天由命,走一步算一步。”
侯海洋黯然地道:“老大,我这人不说假话,光头老三确实不是我杀的。如果真杀了人,我肯定想得通,安安心心在号里过日子,现在实在冤枉。”
“你想想六七十年代,多少大将高官和知识分子都进了牛棚,他们比你更冤吧,还不是得忍住。”鲍腾为了给儿子创造一个好环境,用了很多工夫来拉拢几位上铺人员,他在侯海洋身上花的时间最多,下的工夫最深。
侯海洋道:“我才二十岁,人生最美好的时光才刚刚开始,冤死了。”
鲍腾道:“你到了这个地方,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谁心里不憋屈。比如我,儿子小时候丢失,寻了十来年,结果在看守所相遇,父子俩都将要被判重刑。找不到儿子是悲剧,找到儿子同样是悲剧。这些年来,我在岭西火车站来往不下百次,儿子明明就在火车站混社会,父子俩可以说是相见不识,想起来就憋屈。”
侯海洋苦笑道:“你和娃娃脸到底还是见了面,至少还可以有补救的机会,我根本没有机会,一颗子弹,这个世界就与我无关了,这才是最大的悲剧。”说这话时,他似乎变成了一个阅尽人间沧桑的老人。
鲍腾道:“你要是这样想,日子会变得很难过。等会儿我要接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是关于在看守所找到丢失近二十年儿子的事情。我们家的悲惨故事会换来电视台的收视率,可是为了讨看守所的欢心,我和儿子都得将自己的痛苦暴露给全国人民观看。”
侯海洋没有再说,他如今最关心的是吞服铁丝后出现什么症状,能不能达到进医院的程度。吞服铁丝,进看守所医务室,送进医院,在医院治病,这中间有四道关键环节,最有希望就是在医院内部逃跑。
“从看守所转到医院,会不会给我戴上脚镣,如果被戴上脚镣,我还能跑掉吗?”侯海洋在数月前还是刚刚离职的小学教师,和违法犯罪没有任何关系,自然没有积累出犯罪的经验,包括越狱的经验,一切行动都是出于他的推测。
“如果要做手术,必然会取脚镣。我要在麻药刚过时就得逃跑,即使伤口破裂也在所不惜。对自己不狠,则是死路一条。”
想到这里,侯海洋又冒出一个想法:“在送往医院的途中,若是我打倒身边的警员,应该能跑出去。他们押送一个戴上手铐脚镣的犯罪嫌疑人,应该不会带武器,不带武器的警官就是没有牙齿的老虎,我拼命都要打赢他们。”
他默默地将看守所几个民警的形象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除了所长李澄看上去还有几分精悍之外,其余民警都长得白白胖胖,没有什么战斗力。他试着将铁丝放进嘴里,放在嘴里的铁丝带着一股强硬的气质,并不是那么好吞服。
经过一番挣扎,他作出决定:“今天晚上就吞铁丝,吞服铁丝的同时要装作极度难受,咬破嘴唇和舌头,多吐点鲜血出来。”
作出决定以后,侯海洋整个人一下就放松了,他对身边的肖强道:
“贪官,你昨天和律师见了面,有什么想法没有?”
肖强在侯海洋关照之下,不再受欺负,他对侯海洋服气得很,道:“律师倒是见了,对案子没有太大帮助,十年八年肯定跑不了。现在冷静下来,想得最多的是刑满出狱后如何生存。”
他叹息一声:“我做到了副厅级,拿到手的工资才一千四百多元。还不如家门口摆个烧烤摊赚钱多。我们经手的项目都是以亿为单位,几百亿的项目也不少,两相比较就显得落差太大,诱惑太多,这就是让穷人掌握着亿万财产的分配权,很难不犯错。全国交通系统出了这么多事,并非没有原因的。如今到看守所走了这一遭,我再也不会做违法乱纪的事情。自由、平安,与家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侯海洋道:“你们都还有盼头,唯独我没有希望。”
肖强也不知如何安慰侯海洋,讷讷不语。过了一会儿,道:“蛮哥,能不能再给我要点扑热息痛,脑袋还有点烧。”
看守所设有卫生室,只是条件很简陋。在外面几角钱的药片,在号里都格外珍贵。卫生室里最喜欢发去痛片和扑热息痛,发烧就吃扑热息痛,其他病则多是去痛片。肖强昨天发烧,侯海洋找到赵管教要了几粒扑热息痛。当拿到药粒时,肖强感动得热泪盈眶,从此忘记了侯海洋的年龄,发自内心地称其为蛮哥。
在便池角落,东城社会人杨文胜正在和方脑壳争辩,杨文胜有些激动,脖子上青筋都现了出来。
侯海洋绝对不会允许号里人向上铺集团发起挑战,发起挑战者得不到制止,就有可能导致上铺集团的威信受损。威信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地决定着上铺集团的生存质量。他轻轻说了一句:“败类,你做什么?”杨文胜听到侯海洋轻飘飘一句话,立刻就偃旗息鼓,不再与方脑壳争论。
侯海洋将方脑壳叫了过来,道:“你跟他费什么劲,真他妈的掉价。”方脑壳是三十来岁的人,在侯海洋面前很是束手束脚,如犯了错误的小孩,摸着后脑勺,嘿嘿傻笑。柴鸡在旁边盘着腿,道:“这些人都服打,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
侯海洋道:“光打架也不行,206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就是讲规矩。”打架凶狠者在看守所也能立足,不过只能是三流角色,仅仅能够自保而已。他知道柴鸡和方脑壳只有这点理解能力,也不多解释,眯着眼想着心事。
“冥冥之中肯定有一只手在安排人世间的命运,若是鲍腾与儿子鲍建军不在火车站走失,鲍建军肯定不会是文盲,按他的年龄,不能读大学也应该能有一个正当职业,十有八九不会进入看守所。鲍腾很少谈自己的犯罪史,可是从只言片语中,仍然能看出儿子丢失对他的影响。从这一点来说,鲍家父子的命运因为儿子上厕所丢失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而且这种改变不可逆转。”
侯海洋的思维很快就从鲍腾身上转到自己:“我的命运同样被上天捉弄,如果不是一怒之下去找光头老三打架,现在肯定在帮着姐姐打理装修公司。”
想到曾经学过的“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等励志名言,他暗骂一句:“等到被枪毙,生命都没有了,天将降大任又有狗屁用处。”
正在左思右想,负责看时钟和望风的报时员转过头,又来到侯海洋身边,道:“蛮哥,我看到李所长带着几个便衣过来了。”
“便衣?”侯海洋有点奇怪。
报时员道:“他们没有穿警服,肯定是警察,而且是刑警。”对于看守所人员来说,警察身上总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刑警身上显得更明侯海洋的沉思被报时员打断,有几分不悦,道:“警察到看守所来很正常,大惊小怪。”
报时员肌在门前,又回头,道:“蛮哥,他们到我们这边来了。”侯海洋心里猛然一惊,心道:“怎么回事,难道又要提讯我?提讯我也不会来好几个便衣。”
随着开门声响,看守所老大李澄出现在门口,他用目光扫视着号里的众多光头,然后目光落在了侯海洋身上。他曾经在值班室里多次通过监视器观察过侯海洋,又找了206号中人了解侯海洋的情况。侯海洋是官方任命的副组长,在号里自然不容易受欺负,可是他也没有想到,年纪轻轻的侯海洋颇具领导特质,居然在短时间内树立了威望,就算没有鲍腾也能镇得住局面。
“侯海洋,收拾好东西,出来。”李澄收回目光以后,发出简短指令。
侯海洋下意识摸了摸藏在衣袋里的铁丝,第一个念头是:“难道要让我调号?”随即又意识到不对,“真要调号,哪里需要这么多警察,派赵管教就行了。”
侯海洋走出号门,见到了久违的东城分局胖涂,以前他胖得很凶恶,今天他胖如弥勒佛。在号里有三个月时间,见惯了警察的煞脸,突然见到警察热情的笑容,他颇不习惯。天空中,一股股阳光突破厚厚的云层,如重机枪射出了子弹,向着大地扑了过来。
侯海洋走到铁栅栏门,伸出手,准备戴手铐时。赵管教脸上露出笑容,道:“你以后不用戴手铐了。别愣着,走吧。”
调号很正常,“你以后不用戴手铐了”这句话很不正常。铁门咣当关闭,206号炸了锅。
跟随着李澄在院中行走时,侯海洋习惯性地双手抱头,手上还有简单行李,在后背上晃来晃去。
看守所民警和胖涂都满是笑意地看着抱头而行的侯海洋,但是没有人纠正他的行动。走到警戒线,侯海洋抬起头,向楼上的武警报告:“报告,犯罪嫌疑人进去一个。”楼上传来武警的声音:“走。”
在第二道铁门处,侯正丽站在铁栏杆后面看着弟弟,三个多月不到,弟弟明显不同以往,脸色苍白,身体瘦了一圈,更明显不同的是神情,他的脸上有一种淡淡的冷漠以及说不清的严肃,还有几分凶恶。三个月时间,弟弟似乎一下由小年轻变成了成熟男人。
看着双手抱头、抬头报告的弟弟,侯正丽的眼泪刷地就涌了出来。
侯厚德和张仁德没有进入第二道铁门,两人坐在大厅角落的长椅上,都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第一道铁门。第一道铁门并不是栏杆,而是整块铁门,将视线挡住。侯厚德还是紧紧看着铁门,眼光似乎要将铁门穿透。
张仁德看着侯厚德的表情,道:“亲家,我们进去吧。”
侯厚德将目光收回,道:“不用进去,反正他一会儿就出来。”
“海洋这一次被冤枉,在看守所肯定吃了苦。”
“他是年少轻狂,给他点教训也是好的。”
“这种教训太过了,得好好对海洋进行心理疏导。”
“二娃出来了,明天我就回柳河,娃儿他妈身体不好,一人在家累得很。”
两人聊了一会儿,侯海洋还没有从第一道铁门出现。侯厚德心里渐渐焦虑,脸上装作淡然,两只手下意识地用力握着。
在焦急等待中,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显得很漫长。第一道铁门被打开,东城分局的胖涂首先出现,第二位是李澄,第三位是侯正丽,然后才是侯海洋,他手里还提着在206号用过的衣物。
看到父亲,侯海洋叫了一声:“爸。”父亲侯厚德头发花白,比自己印象中至少老了十来岁,这让侯海洋心里堵得慌。
侯厚德打量着儿子,眼角湿润了,满肚子话,憋了半天没有说出来,只道:“等会儿出去吃点东西,想吃点啥?”
侯海洋听到父亲问话,肠胃开始蠕动起来,不由自主发出响亮的咕咕声,道:“豆花、烧白、肥肠。”在看守所里,作为上铺主要成员,他还真没有被饿着,可是在方便面都被当成无上美食的地方,从小吃惯的食品无数次出现在梦境之中。父亲问起吃什么,他就脱口而出。
侯正丽怀孕有三个多月,肚子微凸,对李澄道:“侯海洋在看守所这一段时间,感谢李所长关心。”她的感谢是发自内心的,李澄素质高,业务强,与传说中的看守所警察大不相同。赵管教倒是提了点关于子女读书的要求,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只是算作交换条件之一。
李澄道:“侯海洋这个案子,当初我就觉得有疑点,现在证明我还是有些眼光。”
张仁德道:“李所长治所有方,‘岭西一看’不仅是全省的模范,在全国比起来也是顶呱呱。”
在东城分局,胖涂认定侯海洋就是杀人犯,为了口供,曾经对其进行了刑讯,此时知道确实弄错了,面对侯海洋还是感觉挺尴尬。听到李澄之语,他觉得很无趣,没有与大家打招呼,独自走到办事大厅。
侯海洋用冷漠的眼光看着胖涂,没有去攻击,也没有主动和解。在看守所待了一百多天,他见识了很多社会阴暗面,比同龄人深沉得多。办完所有手续,侯海洋一家人走出看守所大门。
回望看守所的四方高墙以及高墙上的铁丝网、武警岗亭,侯海洋仍有如在梦中的感觉,在一个小时之前,他还准备通过自残的方式来越狱,一个小时以后,他就成为了一个自由人。前后对比之大,让他还有些发蒙。侯海洋紧握着那一根铁丝,自语道:“我真的自由了?”
侯正丽看着弟弟的样子有些心酸,恨恨地道:“东城分局办了冤假错案,我们要申请赔偿,否则弟弟就白白被关了一百多天。”
侯海洋将目光从看守所收了回来,道:“我进看守所,姐姐肯定操够了心,你要注意身体。”这事他在监舍里想过无数遍,见到姐姐第一件事就是问候身体。
侯正丽抚着肚子,道:“这是我和沪岭的孩子,我最大愿望就是孩子健康,肯定会小心的。这一次为了你的事,沪岭爸妈跑前跑后,使了大力气。”
侯厚德看着儿子苍白、消瘦的脸,对女儿道:“我们在附近先找个馆子,听说看守所的伙食不好,你弟弟肯定被饿惨了。”
离开看守所,进入东城区后,两辆小车分开,各自回家。
东城区如沙丁鱼罐头般密集的人流让侯海洋感到特别不习惯,甚至有一种窒息感。同时他又有一种天地无比广阔的自由感。这两种相反的感觉都形成于二十来平方米的狭窄空间。封闭的环境、匮乏的物质、钩心斗角的人群,形成了独特的看守所心理,与外面世界进行碰撞时,形成强烈的心理反差。
侯正丽将车开到一处僻静处,从车尾处拉出一盘鞭炮,拆开包装纸,平铺在地上,道:“二娃,你点火,按岭西看守所的传统,出来以后得炸鞭炮,除晦气。”
侯厚德不太相信这些带迷信色彩的方法,但是没有出声阻止,站在一旁观看。
鞭炮点燃以后,噼啪地炸起来,冒着滚滚浓烟。侯海洋距离炸点很近,耳朵被震得嗡唆直响,浓烈的火药味道直朝鼻子里钻,他没有什么表情,右手伸进裤子口袋,将那根铁丝拿了出来。
放完鞭炮,侯正丽将小车开到东城区一家洗浴店,下车时,手里提着一包衣服,道:“二娃,现在去洗个大澡,叫做洗心革面,换上新衣就是走新路。”
侯海洋道:“我是无罪释放,谈不上走新路。”
侯正丽道:“这只是一个意思,你在里面待了一百多天,身上都发臭了,赶紧去洗,洗得干干净净才准吃饭。”
当温柔的池水紧紧裹着身体时,侯海洋想起了看守所里冰凉的地下水,禁不住有隔世之感。他全身放轻松,任由身体飘在池水中,沉沉浮浮。洗了半个小时,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时,侯海洋才从水里出来,身上的尘垢被洗得干净,可是心情还没有复原,依然灰暗和压抑。
从澡堂出来,侯海洋苍白脸色被泡出一些红晕,增添了几分精神。
侯正丽道:“忘记给你带新外衣,将就穿一会儿,回家去换。”
侯海洋道:“吃饭。”
侯正丽再将小车开到一家门面破旧的小店前面,小店外面摆着几个大桶,大桶下面是蜂窝煤炉子,这是典型的茂东小店的摆放方法。虽然岭西城内为了净化空气而严禁烧煤,可是蜂窝煤比煤气罐和天然气都要便宜,利益驱使下,即使城市管理部门再三清理蜂窝煤,总会形成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局面。
“三位,吃点啥子?”小饭馆老板是衣服上粘有油腻的中年妇女,果然是茂东口音。
侯厚德和侯海洋在城市里生活的时间很短,总是把自己当成城市的外来人,归属感不强,听到乡音便感到亲切自然。侯厚德拿着三双模子来到门店前,将模子伸进煮面开水中,这是茂东传统消毒法之一,店家和顾客都接受。
中年妇女对侯厚德的行为不以为意,道:“胆水豆花,好得很,来三碗?”
侯厚德回头看着儿子苍白的脸,道:“三碗豆花。”他揭开一个锑锅盖子,锅里满是红油肥肠,煞是诱人,道:“来一份肥肠、一份烧白。”
中年妇女热情地道:“我们的猪蹄花,安逸得很,来一份?”
“来一份吧。”
“我们泡得有枸杞酒,打半斤?”
侯厚德不喜欢喝酒,摇头道:“不喝酒,打盆饭。”
中年妇女一个人忙里忙外,手脚麻利得很,不一会儿就将红黄色的肥肠、雪白的豆花、金黄色的烧白以及撒着葱花的蹄花摆了满满一桌侯海洋自了一碗饭,不等父亲点头便开始吃饭。最初动筷子时,他还试图保持着一定的速度,可是随着食物最朴素的香味在舌尖爆炸,香味占据了头脑,动筷子的速度在不知不觉中加快,肥肠、烧白和蹄花转眼间便被一扫而光。
侯厚德和侯正丽还提着筷子没有动手,只是看着他吃。
“再来一碗烧白。”侯海洋主动提了要求。
中年妇女端着烧白,放在桌上,开了句玩笑:“人是铁饭是钢,两碗吃了才硬邦邦,这个小伙子硬是要得。”
侯海洋吃到第四碗饭时,桌上豆花、烧白又全部被扫进肚子,他喝了半碗豆花的窖水,这才放下碗,用餐巾纸擦了嘴巴,道:“不饿了。”弟弟风卷残云般将几大碗饭菜扫光,侯正丽可以想象到看守所内的艰苦生活,禁不住眼泪珠子又在眼眶里打转,道:“东城分局办了冤假错案,一定要讨个说法。”
侯厚德在岭西唯一可以依靠的关系是学生杜杨介绍的秋忠勇,他与秋忠勇接触过三次,对这位茂东调来的副局长挺有好感,道:“我们不必节外生枝,出来就行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侯正丽觉得父亲太胆小怕事,走到路上怕树叶落在头上,坐在家里怕蚂蚁爬进屋,只是在弟弟走出看守所的大好时间里,她不愿意与父亲争辩。
侯厚德又道:“今天要与亲家见面,我们家请他们吃顿饭,表示感谢。明天早班车我就要回柳河,开学有一段时间了,不能总让别人给我代课。”
侯海洋打了一个饱嗝,道:“我妈没有过来吗?”
侯厚德道:“张沪岭和你的事,现在都没有给你妈说,她的身体不好,听到以后怕受不了。你先跟我回家住几天,好好休息,养好身体再说以后的事。”
侯海洋点了点头,没有提出异议。
饱餐一顿以后,坐在车上观看街边风景,他心里浮现出秋云的倩影,在看守所单调无聊苦逼的日子里,这个倩影无数次浮现在脑海中,给了他生存的强烈动力,也让看守所的日子变得好过一些。
车至侯正丽家门口,侯海洋肚子里闹翻了天,肠胃剧烈蠕动,车未停稳,他拿起钥匙就朝楼上奔去,奔跑时,几次都差点喷出黄白之物。开门后,他在客厅就开始解裤子,来到卫生间时,还在半蹲时,只听得哗哗之声,黄白之物便喷涌而出。
“上联,手拿机密文件,脚踩黄河两岸;下联,前面机枪扫射,后面大炮轰炸。”这是流行于巴山师范学校的对联,侯海洋经常引用,此时想起这副对联,他用“爽快”两个字为这副对联作了横批。
方便过后,浑身舒服,从看守所出来时的阴郁散掉了一些。
侯厚德坐在客厅沙发上,皱着眉,道:“刚才在店里,就不能让二娃吃得太多,看守所的伙食根本没有油水,他吃得太油,肠胃肯定受不了。”
侯海洋道:“就算要拉肚子,也必须大吃一顿。”
从看守所出来以后,侯海洋终于说了一句符合他年龄的话,这让侯正丽松了一口气,她取了新衣服出来,道:“二娃,赶紧换新衣服,把看守所的霉味扔掉。”
侯海洋道:“不忙,我先给妈打个电话。”
侯厚德赶紧叮嘱道:“你妈不知道你进了看守所,别跟她提起这事,免得她担心。”
侯海洋道:“姐夫的事情,妈知道吗?”
侯厚德没有回答,等到女儿侯正丽走进里屋,才道:“这事瞒不了,肯定要说,这次回家就要讲这事。”在他心目中,女婿毕竟与儿子无法相比,若是侯海洋出事,老婆肯定会被击倒,而女婿出事,老婆哭几场以后也就算了。
拨通电话以后,侯海洋声音有些颤抖,道:“妈,我是二娃。”
“你这个娃,怎么不给老娘打电话。”
听到母亲熟悉的声音,侯海洋努力地憋住眼泪,道:“妈,我忙着呢。”
杜小花责备道:“忙也得给老娘打电话,你爸还不回来,都开学了。”
“我和爸明天要回来,以前爸很少出远门,趁着机会多走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杜小花喜滋滋地道:“好,别打电话了。电话费贵得很。明天我杀只鸡,给你们父子俩吃。”
放下电话,侯海洋眼光回避着父亲白了一圈的头发,低头道:“我还要去洗澡,总觉得身上看守所的味道没有洗干净。”
在卫生间,侯海洋仰头看着热水从莲蓬头喷涌而下,不由得想起206室迎头痛击和滴水穿石两种处罚,随后又联想到看守所的人和事,心道:“鲍腾对我不错,我从他那里还真学了不少东西,只可惜临走时没有与他们父子告别,真是遗憾。”
在普通人家最普通的生活,在看守所里都是奢望,侯海洋关在封闭的房间里,任由无数的水滴冲刷着身体,他有一种获得新生的冲动,在淋浴声中捂着嘴巴抽泣起来。
从东城分局被殴打到看守所的折磨,侯海洋都没有哭泣过,此时重获自由和新生,他在温暖的淋浴中,无声地抽泣,任由泪水在脸上纵横。而眼泪混合在水中,流过脖子、腰、腿,流到地面,钻进了下水道,流至无限阴暗之地。
洗过澡,哭过一场,出来以后换上新衣,侯海洋一扫看守所的晦气,重新精神抖擞。
侯厚德指了指桌上的小瓶子,道:“你拉肚子,吃点黄连素,晚上还要和亲家吃饭,你别在饭桌上出丑。”
吃罢黄连素,侯海洋见父亲仍然没有离开客厅的打算,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心怀希望地拨打了秋云的传呼。这一串传呼号和家里的电话一样,都深深地刻在了脑海中,在看守所的一百个日夜,他时常念着这串数字,还幻想着如果大脑能发无线电波,他就可以在看守所里向秋云发出电波。
在206号里,他最思念的家里人,秋云也被当成了家里人。从思念程度上,秋云在脑海里出现的次数还多过父母。走出看守所,见过家人,和母亲通了电话,他便一心一意地思念起秋云。
等待回电的时间很难熬,侯海洋原本是坐在沙发上,在看电视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盘腿坐在沙发上。在206室里,鲍腾的规矩大,所有人天天都得长时间坐板,久而久之,他习惯了如此坐姿。
侯厚德见到小儿子以后,总觉得他与从前有一种不一样的地方,可是到底是什么地方,他一时说不清楚,总之觉得儿子突然长大了,变得有几分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