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宁玥处长
上铺的侯小冉伸出脑袋,对张晓娅笑道:“晓娅,我们这节车厢进来一个帅哥,看到没有?”张晓娅抬起头,道:“我认识这人,他是茂东篮球比赛的明星,最佳球员。”侯小冉发出啧啧两声,道:“没有想到茂东还有这种帅哥,气质不俗,叫什么名字?”张晓娅道:“侯海洋。”侯小冉开了个玩笑,道:“茂东人,又姓侯,说不定和我五百年前是一个祖宗,我是没有希望了,就交给晓娅。”
张晓娅年龄小,脸皮薄,被侯小冉开了玩笑,顿时羞红了脸,道:“姐,那个侯海洋是镇里的老师,别拿我开玩笑。”侯小冉用手肘撑在床上,道:“他是乡镇老师,那太可惜了,配不上我们晓娅。”张晓娅缩在被子里,道:“姐,不跟你说了。”
两姐妹开着玩笑,到另一个乘客进来之时才停止。
侯海洋来到硬座车厢,挤进人群,找到了马小梅,领着她进了软卧车厢。马小梅初入如此豪华的车厢,怯生生地,几乎不敢抬头,到了卧铺门口,低声道:“侯哥,这是你的票,别人查票怎么办?”
侯海洋心里也没底,他装作很有把握,道:“你哥马蛮子的胆子可不小,你的胆子咋这么小,把票拿着,还怕别人查票。”
侯海洋穿着姐姐从广东带回来的新衣服,人又长得帅,与软卧的环境很符合。马小梅穿着新乡地摊买的绿色绣着花边的外套,在新乡看着可能还算顺眼,走在软卧里就散发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土气。她整个人也显得畏畏缩缩,若不是侯海洋鼓励,她根本不敢过来。站在门口,又问:“侯哥,我占了你的床,你怎么办?”侯海洋道:“昨夜睡了一个好觉,不累,你先休息一会儿。”
马小梅拿着票小心翼翼上了床,她昨夜先是站着,后来实在挺不住,就和李永红一起坐在地板上,又怕行李丢失,始终用手抓行李,不敢睡着。侯海洋过来之时,她疲惫不堪,上了软卧,头靠着枕头,很快就进入梦。乡。
对面的张晓娅、侯小冉起了床,洗漱之后,相约到餐厅吃饭。侯小冉问了一个问题:“那个侯帅哥怎么还带了一个女的,女的是农村女孩,年龄和他差不多大,是情侣?不像,若是情侣,女孩昨天晚上就应该过来。侯帅哥是老师,学校还没有放假,他怎么到广东来?”
张晓娅举手做投降状,道:“姐,拜托,别谈不相干的人,好不好。”侯小冉笑道:“不谈就不谈,只是很少看到健康、阳光又质朴的帅哥了,随便说两句。”
臣卜铺车厢里,侯海洋站在走道看外面的风景。一个女子拿着水杯从身边走过,他就侧了身子,把通道让出来。顺便看了一眼,脱口而道:“宁处长,您好。”
来者是岭西省教育厅宁玥副处长。在侯海洋毕业前夕,代表茂东参加了省教育厅组织的表彰大会,表彰大会的具体组织者就是宁玥。他对这位干练的美女副处长印象非常深刻,因此一眼就认了出来。
宁玥没有想到火车上会有人认识自己,她停下脚步,道:“你好,你是哪位,我一时想不起来。”
侯海洋自我介绍道:“我去年是茂东市三好学生,参加了表彰大会,宁处长当时在管我们。”
宁玥留着小卷发,洋气而干练,道:“当时参加表彰会的人多,我认不完。你现在在哪里上班?是去出差吗?”
毕业后分配到新乡小学,这是埋在侯海洋心中的刺,如今离开新乡,这根刺总算被拨了出来。他自嘲道:“我是巴山师范毕业的,毕业以后分配到巴山县新乡镇牛背蛇村小,估计是当年参加表彰会的学生里分得最差的,目前已辞职,准备到广东看一看。”
宁玥吃了一惊,道:“你是市级三好生,怎么会分到村小?茂东人才多得没有地方用吗,找机会我要问一问熊主任。”
侯海洋道:“我们分配不关茂东市教育局的事情,直接由县里分。”侯小冉和张晓娅洗漱出来以后,见侯海洋和一位打扮人时的年轻女人站在一起聊天。两人侧着身从侯海洋和宁玥身边走过。回到软卧,侯小冉朝车外瞅了瞅,道:“你那位侯老师还会搭讪,又和漂亮女人勾搭上,挺能耐啊。”
张晓娅羞红了脸,不依,道:“小冉姐,他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什么叫你那位侯老师,我要给侯爷爷告状。”
侯爷爷就是侯海洋的堂叔公侯振华,当年他率部队回到家乡,祖屋被烧成一片瓦砾,周围农家一户不剩,在祖坟地里,一部分亲人的名字出现在乱石碑上,另外还有些无碑乱坟。到了镇上打听,才知是还乡团造的孽。跪拜亲人以后,侯振华擦干眼泪,率部队追击国民党残军,直到南海边上才停下。随后他带部队在福建沿海备建,六十年代从广东部队转业到地方。他一直以为侯家至亲全部遇难,越是思念家乡,越不敢回家乡。
侯小冉是侯振华最小的孙女,大学毕业在深圳工作,这次出差到岭西,见了张建国爷爷,顺便带着张晓娅来到广州。
马小梅睡得很沉,没有听到张晓哑和侯小冉的对话。她是很自觉的小女孩,睡了两个小时,就从床上起来,把卧铺还给侯海洋。
经过三十多小时,火车终于来到广东。
人群如洪水一般从广州火车站出口处涌了出来,侯海洋提着包,出门就见到了姐姐侯正丽。侯正丽拿了一部大哥大,一边向侯海洋挥手,一边与人通话:“宁姐,你就在广州站的大门口等我,就是统一祖国,振兴中华那个大门口。”侯海洋听着“宁姐”两个字,暗想道:“当真是无巧不成书,难道大姐是去接宁玥?”
所谓无巧不成书,侯正丽居然真是接宁玥。
侯海洋赶紧迎过来帮着提行李。宁玥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还拉着一个带滑轮的新式旅行包,她看见侯海洋,惊奇地道:“侯海洋,正丽是你姐姐?”侯正丽听到弟弟与宁玥坐的是同一节软卧,同样觉得惊奇,道:“侯海洋也是正字辈,原名叫做侯正义,后来算命先生说我弟弟命中缺水,就取名为侯海洋,没有正字辈分。”
来到停车场,上小车时,侯正丽让宁玥坐在后座,让侯海洋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熟练地发动汽车。小车沿着停车场的白线开上了主车道,汇入了车流之中。
侯海洋没有想到姐姐开车的模样这么帅气,他是第一次在广州城里坐小轿车,透过车窗看着南国传奇大城,他抚摸着车门,心情激荡,久久不能平息,暗道:“我在新乡真是浪费了生命,早就应该听姐姐的话,到改革的前沿阵地来!”
从火车站提着包,茫然无措地寻找落脚点,这是普通打工者来南国大城的方式。侯海洋从火车站出来,姐姐开着小车接站,他顿时对广州产生了亲切感,没有被街道两边不断出现的高楼和川流不息的人流吓倒。
侯正丽道:“宁姐,沪岭在海南,有事脱不开身,他叫我无论如何也得接到你。”
宁玥关心地问道:“海南房地产从去年起就出事了,沪岭别硬撑着,现在最怕资金链条断掉。”
侯正丽为了此事也焦急得嘴角起泡,勉强挤出些笑容,道:“沪岭的项目我一直没有参加,我主要是搞装修,为他们房地产配套。沪岭除了房地产以外,还有一些项目,与银行关系比较好,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宁玥道:“我这次到广州是来开会,与生意上的事情无关。我在岭西听到些说法,大家认为沪岭资金链条出了问题,他们或多或少都投钱进来,少数人还是借的高利贷。他们如果说些过激的话,沪岭要理解,目前最关键的是生意上没事。”
侯海洋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在他心目中,准姐夫张沪岭是成功人士的典范,一个电话解了父亲二十来年的“民转公”心病,大笔一挥,在柳河二道拐外建了一幢房子,还开着豪车回家乡。今天在车上听到宁玥所说,他才意识到阳光背后也有阴暗的一面。
宁玥虽然没有做生意,可是宁家不少人都与张沪岭有生意上的往来,张沪岭很重视宁玥,特意安排侯正丽亲自接站。侯正丽强抑着内心的不安,道:“宁姐,沪岭嘱咐我一定要让宁姐住在家里,一般的朋友都安排到宾馆,宁姐来了一定要住在家里,住在宾馆就见外了。”
“你们太客气了。”
“宁姐,开完会,我带你到广东转一转。”
宁玥没有见到张沪岭,就将满腹心思压进肚子里,道:“好啊,这一次到广州想去参观农民运动讲习所、广州起义馆、洪秀全故居。”侯正丽琢磨着宁玥的喜好,道:“还有中山纪念堂和十九路军淞沪抗日阵亡将士陵园,也值得一看。”
小车穿过繁华主街道,侯正丽朝左侧指了指,道:“我们走的路线不是最快路线,在回家的路上顺便绕圈子转一转广州,那边就是有名的北京路步行街,广州最先就建在这里。”
看到狭窄拥挤的街道,摩肩接踵的行人,侯海洋道:“这里与我想象中的大城市不一样,我认为大城市都是摩天大楼,都有宽阔的马路。”
侯正丽道:“你别小瞧了这个地方,这里是最繁华的商业黄金宝地,这里的地段寸土寸金,小小一间店铺,每月租金吓死人,广州百货就在步行街上。岭西市的步行街就和这条街类似,不过档次要差得远。”
小车左转右拐,让侯海洋觉得眼花缭乱。
侯正丽继续介绍:“骑楼商铺是南欧建筑与广州特色相结合的产物,在马路边相互连接形成自由步行长廊。骑楼的格局从大街上观望就一目了然,即楼上住人,楼下做商铺。”
在侯正丽的讲解中,小车开进了一条林荫道,停在一幢老房子门前。
“沪岭喜欢老房子,不喜欢新建筑。这个地方属于荔湾区,算得上广州的老城区,以前有‘一湾溪水绿,两岸荔枝红’的说法,如今全国各地的人都朝广州跑,市区人口增长得很快,城市也在膨胀,以前的河道变成了下水道,菜田和荷塘建成了楼房。沪岭买下这幢房子的顶层两套房子,将两套房子打通,重新装修了,很不错。”
说到这,侯正丽想起宁玥对历史比较感兴趣,又道:“广州许多历史遗迹都距我们住处不太远,靠近火车南站有詹天佑故居。紧邻的越秀区有中山纪念堂、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广州起义烈士陵园。”
房子外表呈青灰色,爬了一些绿色藤蔓。进门,视觉效果顿时与门外不同,房屋装修风格简洁明快,除了全套现代化设施之外,还有大量的绿色植物。站在窗前,朝远处望可以看到高楼,朝近处看,两旁建筑古老,蜡黄的墙不断剥落泥尘,小小窄窄的窗户里伸出暗绿色植物。在街边,有老人在街道边听收音机,拿着扇子,时不时摇辉,一位脸上皱纹如刀刻的阿婆坐在拐角处卖茶叶蛋,苗条的露肩长发女子匆匆路过,小孩子到处嬉戏。现代与历史如此和谐地交织在一起。
侯正丽将宁玥带到左侧房屋,道:“床上用品全是新换的,衣柜里的睡衣是我昨天才买的,也不知是否合身。”
广州的天气相较岭西要热一些,宁玥额头有密密的汗珠,她将外套脱下来,道:“正丽太客气了,坐了三十多小时的火车,我先冲一冲。”在宁玥洗澡时,侯正丽拿了T恤和长裤,道:“你到右边的卫生间冲个操,在火车上蒸了这么久,身上都发臭了。”
侯海洋见宁玥没有跟过来,问:“宁处长刚才在车上说的是什么意思,张哥遇到困难了吗?”
侯正丽脸上笑容消失了,道:“海南房地产垮了,沪岭有大笔钱压在上面,里面有银行贷款,还有岭西的私人借款。宁家在岭西很有背景,他们通过沪岭投了不少钱在海南。”
侯海洋自辞职以来,抓紧时间读了些报纸,对海南之事了解得很皮毛,道:“海南房产从去年开始出事,张哥没有逃出来?”
侯正丽背靠着椅背,一副乏力的样子,道:“原本不会有事,最近他操作的股票出现问题,占了资金,如今各方都在催款,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各种问题总爆发,张哥在四处想办法扑火。原本是让你到海南房地产公司去历练,事情发展到这样,你也不必去了,免得猫抓糖粑脱不了爪爪。”
两姐弟面对面沉默了一会儿,侯正丽道:“姐开了一家装修公司,钱是沪岭出的,但是从法律意义上属于姐,你们别小看装修,联系的上下游产业很多,认真钻研,会有大收获。”
侯海洋离开新乡到广州,是怀着在张沪岭的大公司大干一场的意愿,没有料到他到广州的时机不对,恰好姐夫生意遇到危机,尽管他不知道危机有多大,可是见到姐姐的表情,他意识到危机的严重性。
到了广州两天时间,侯海洋都没有见到张沪岭,数次在卧室见到姐姐与姐夫通话,通话时间很长,至少每次在一个小时以上。突发事件让侯海洋彻底闲了下来,每天定时与秋云通电话,成为最快乐的时光。
宁玥在广东开了一天会,然后由侯正丽、侯海洋姐弟俩陪同参观历史景点。宁玥说话做事很稳重,第一次见面向侯正丽提了张沪岭的事,以后就没有再提,两个女人明明有心事,却有说有笑,将心事掩埋在心底。到第三天上午,三人来到中山纪念堂。
中山纪念堂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八角形建筑,外形庄严宏伟,采用钢架和钢筋混凝土混合结构,跨度达71米的建筑空间内不设一柱,气势恢宏。
在孙中山铜像前,宁玥对正在拍照的侯正丽道:“正丽,把天下为公四个字照下来。”
侯海洋站在一边,他的目光扫视着来来往往的游人,广州毕竟是改革开放前沿,相较于茂东来说,民风更加开放,其中一个表现是女子穿衣时尚,特点就是暴露的肌肤面积比茂东要大得多。一个年轻女人蹲在侯正丽身前为同伴拍照,侯海洋人高马大,居高临下,将蹲着的年轻女人胸前风光一览无余,他赶紧移开了眼光。
进了纪念堂历史陈列馆,侯正丽接到电话,她有意识避开几步,接了几分钟电话,道:“宁处长,我有急事,要到海南去一趟,让海洋陪着你逛一逛。”宁玥在广州没有遇到张沪岭,意识到事情比传言中还要严重,她郑重地道:“有句话如鲠在喉,不说不快。我从岭西来时,听到些风言风语,大家都担心交给沪岭的钱打了水漂,或许有人会有过激行为,你让沪岭注意点。”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相当直白了,侯正丽脸色呈现出一种青灰色,她勉强挤了点笑容出来,道:“沪岭是经过大风浪的,这点事情他撑得过去。而且,事情还没有想象中糟糕。”又对侯海洋道:“我要开车过去,车上有包,你去拿一下。”
侯正丽走到车门前,脚一软,差点滑倒在小车旁边。侯海洋眼疾手快,将姐姐拉住,道:“姐,你怎么了?”侯正丽感到一阵恶心,干呕一阵,这才拉开车门。
侯海洋担心地看着姐姐,道:“姐,你生病了?”
侯正丽坐在驾驶室里又干呕一阵,这才平静下来,道:“没有,可能是凉了胃。爸爸转正就是宁处长帮的忙,你陪着她好好玩。”她从钱包里抽出一叠钱,道:“晚上找家好点的馆子吃饭,别计较钱。”
“姐,姐夫的事怎么这样,春节前不是挺好的吗?”
侯正丽道:“十来天前都是好好的,我都没有想到突然变成这样。你别管里面的事情,水太深。你明天有时间,就到装修公司去,段燕也在里面,她适应能力挺强,一般的小事她都能处理,是个好帮手,让我省了不少心。”
侯正丽离开了中山纪念堂,宁玥看完历史陈列馆以后,只觉兴味索然,也不去看越秀山公园,便要回屋。姐姐离开,侯海洋就是主人,他热情地建议:“宁处长,我们去吃饭,听说粤菜不错。”他到了广东根本没有来得及吃本地菜,只是为了表达热情,冒充见过世面。
宁玥委婉地拒绝了侯海洋的邀请,道:“算了,我不习惯粤菜,就在家里随便吃一点就行了。”
在宁玥的建议下,两人坐了公共汽车返回荔湾区的住处,沿途经过流花湖,宁玥一直沉默地看着窗外,没有说话。侯海洋想着姐夫的事,心有忐忑,也就没有无话找话。
下了车,侯海洋想到冰箱里没有什么菜,道:“宁处长,你先回家,我去菜市场买点东西。”宁玥点了点头,接过钥匙,上楼。
这个无名菜市场和岭西菜市场没有大的区别,整体相似,不同有两点,一是里面说话的口音以粤语为主,同时还有天南海北的口音。另一点就是菜市场有不少海鲜,岭西菜市场则基本没有海鲜。
在菜市场门口,有一家两三平方米大小的牛杂店。一大锅煮得正咕咕冒热气的牛杂萝卜前围满了食客,一碗碗牛杂萝卜被递出来,送到顾客的手中,他们站在街边,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还有些顾客站在店边等待。侯海洋走过牛杂店,想道:“广州是大城市,也有这种街边小食店,这一点和茂东一样。”
在菜市场买了点莴笋,侯海洋又要了一条花鲢。
回到住处,宁玥在客厅里用座机打了几个岭西的电话。打电话时,她声音压得很低。侯海洋在厨房煮鱼,断续地听到“张沪岭”“老三”等几个词。
宁玥打完电话,侯海洋把红烧鱼端了出来。宁玥看了盘子里的鱼,色香味等几方面都不错,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侯海洋,道:“在农村一年时间,把你锻炼出来了。”
侯海洋擅长做的鱼是酸菜鱼,红烧鱼的做法是跟着秋云学的,他对做菜有天赋,看了一遍,做出来的味道比秋云还要正宗。他道:“新乡学校伙食团和猪草差不多,只能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晚餐简单,一条鱼,一个汤,一个小菜,都是地道的岭西风味。宁玥上了桌子,心情明显好了些,道:“小侯让我刮目相看了,很能干。我一直没有问你的事,当初你是茂东三好学生,为什么分到巴山的乡镇学校,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可是教育厅的干部,与你曾经是一个系统的,从你口中了解的情况才是最真实的情况。”
侯海洋道:“这些事都摆在明面上,到基层走走,一抓一大把,清楚得很。”
她自嘲地道:“教育厅的同志到基层去,看看资料,听听汇报,中午喝酒,晚上唱歌,都听不到什么真话,反正你都辞职了,给我讲讲真实的情况。”
侯海洋在新乡近一年,过得极度郁闷,在省教育厅的处长面前,痛痛快快抨击了一番,总算是出了口恶气。宁玥听得认真,不断插话问细节,最后感叹一句:“岭西的教育资源严重不平衡,优秀资源全部集中在大城市和县城的重点中学,乡镇学校严重贫血,要解决这个问题恐怕是一个长期过程。”
在侯海洋心里,隐隐希望宁玥处长能成为一个将贪官、庸官斩于马下的清官,听到她的感叹顿时就回到了现实之中。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宁玥作为一位省教育厅处长,对于乡镇中学现状根本无能为力,她的力量最多能改变某个人的现状,比如自己的父亲。
面对面坐在一起吃了顿晚饭,两人气氛融洽多了,只是宁玥心中压着事,始终不是太高兴,在客厅看了一会儿电视,宁玥早早进了寝室。
第二天,侯正丽和张沪岭都没有回来,宁玥也就不再等待,同张沪岭和侯正丽分别通了电话以后,独自离开广州。
下午,侯正丽、段燕一起回到家。
段燕见了侯海洋,高兴地道:“侯海洋,你来了两三天,都不到公司来看一看。”侯海洋道:“这两天在陪客人,没来得及。”
段燕是柳河镇二道拐村支部书记段三的女儿,她跟着侯正丽来到广州。近半年时间过去,她身上发生了巨大变化,烫了头发,穿了件白衬衣,下面是咖啡色一步裙,颇具都市丽人风采,让侯海洋有了士别三曰当刮目相看之感。
只不过段燕开口说话时,口音就较重,“h”和“f”分不清楚。在巴山时,靠近江边的人都分不清“h”和“f”,说话也就不在意,此时听起来就觉得很刺耳朵。他暗道:“父亲以书香门第自居,还是有功劳的,至少让我们姐弟俩受到在巴山还算是良好的教育,我们的普通话都不错,写的字也上得了台面。”
侯正丽放下提包,安排道:“小燕,你去煮饭,我要休息一会儿。”等到段燕进了厨房,她对侯海洋道:“这次把宁玥一人丢在广州,很不妥当,不过也没有法子。她在电话里夸了你,说你懂事,菜也弄得不错。”侯海洋见姐姐脸色不对,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了姐姐,道:“在我。的印象中,宁处长是很开朗的一个人,这一次见面总是郁郁寡欢,没有多少笑容。”
侯正丽靠在沙发上,啜了一口热水,道:“宁处长家里人投了不少钱在沪岭的公司,遇上了海南的事,谁心里高兴得起来。”
侯海洋隐隐感受到事情在向不好的方向转变,道:“我不能给你们分忧,实在是无能。”
侯正丽道:“这和你没有关系,别什么事情都往身上揽。其实到海南投资长远趋势是对的,海南环境如此优越,房产价格如此低,对比东南亚一些相似地区的房价,投资海南绝对不会错。这一次是大气候不好,靠沪岭的个人能力解决不了问题。”
在侯海洋内心深处有一种想法,只要走出新乡就天高海阔,可以建功立业,成为如姐夫一样的成功人士。而现实却并不如意,刚到广东,就遇到姐夫事业出现危机。
段燕是外人,她并不知道张沪岭公司出现的潜在风暴,她今天刚签了一个大单子,从做饭到吃饭,都眉飞色舞地讲着如何步步为营让一位装修意愿不强的顾客签下一个大单。“侯姐讲得好,只要是在我们办公室里的人,都是有装修意愿的人,关键是如何找出他的兴奋点。今天来的客人手里拿了一本书,是才买的新书,我就给他先讲最新式的书柜,还建议在厕所里也建一个书柜,他就这样上当了。”
侯正丽道:“不是上当,是激发了潜在的购买欲望,如果他没有潜在欲望,如何激发也没有用。”说到这里,她突然站了起来,道,“沪岭回来了。”
侯海洋觉得姐姐有些神经质,道:“张哥回来了,你怎么知道?”
侯正丽指了指窗外,道:“刚才有一声喇叭,每次到街口时,他都要按喇叭。”
段燕同样迷惑不解:“好多车经过街口都要按喇叭,我就没有听到张总的喇叭声。”
侯正丽放下筷子,拿起咖啡杯子,道:“沪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喝咖啡,今天来不及磨,喝点速溶的。”咖啡刚刚泡好,开门声就响了起来。
张沪岭头发乱成一团,胡子拉碴,白衬衣上还有一团污溃,进门,他自顾自到饮水器边,仰头喝了一大杯白开水。侯正丽将咖啡端了过去,张沪岭摆了摆手,道:“你、我还有海洋,明天早上飞回岭西,去见几个朋友。”
侯正丽见张沪岭脸色苍白,几天之内似乎老了十岁,担心地问道:“没事吧?”
张沪岭道:“时间,只要有时间,就能活过来。我要睡一会儿,你替我招待海洋。”他又对侯海洋道:“海洋,最近忙得很,没有时间招待你。”
侯海洋见张沪岭眼睛全是血丝,忙道:“张哥,你别管我,我准备到装修公司去学一学。”
张沪岭原本正朝寝室走,闻言停下来,道:“装修行业是朝阳行业,广州的市场很大,完全可以占据一席之地。你有美术和书法基础,踏踏实实做事,大有用武之地。你姐一人撑起这么大一个摊子,压力也大。在这个社会混,都不容易。”
春节,张沪岭在柳河镇意气风发,一个电话解决了侯厚德的民转公问题,当场拍板租了一大块地。这一次见面,张沪岭完全变了一个人,憔悴、沉郁、意志消沉。
段燕匆匆忙忙去买飞往岭西的机票。
侯海洋到广州,屁股没有坐热就要飞回岭西,想着要乘飞机,既兴奋也有隐隐担心。他坐在客厅看了一会儿电视,姐姐侯正丽从卧室出来,坐在弟弟旁边,忧心忡忡地道:“沪岭心高气傲,研究生毕业以后就开始自主创业当老板,一直以来都很顺利。摊子铺得太大,投资太多,这一次海南房地产和股市让沪岭掌握的资金大量积压,他需要资金投入,否则资金链有可能断掉。”
“姐,张哥还需要多少钱?”侯海洋在牛背砣小学还有隐蔽的溶洞尖头鱼,也想尽一尽绵薄之力。
侯正丽道:“也不需要太多,三四千万就够了。”
这一句话直接将侯海洋的善意击碎,就算将溶洞里的尖头鱼全部卖掉,也凑不够零头,侯海洋半张着嘴,合不拢。
“沪岭交往很广,他的朋友之中身家上亿的不在少数,应该能筹到钱。”
“这就好,福人自有吉相,张哥一定能渡过难关。”
侯正丽脸有忧色,道:“但愿如此。”
张沪岭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总有无数愤怒的表情在脑中走马灯一般旋转。他脸色苍白起床,走到客厅,对侯正丽道:“帮我泡一杯咖啡。”侯正丽关切地道:“你的睡眠不好,少喝点。”张沪岭摇了摇头,道:“反正睡不着,喝点咖啡,聊聊天。”
张沪岭将身体陷在了沙发里,喝了几口咖啡,道:“海洋,你知道海南发生的事吗?”
侯海洋坐直了身体,道:“略有耳闻,但是一知半解。”
张沪岭仰头将咖啡喝掉,将杯子递给了侯正丽,道:“再来一杯。”他全身都依托着沙发,用自述的口气讲道:“我仍然相信,投资海南地产是一个英明决定。88年海南建省,我们就开始关注海南,88年房地产平均价格为1350元/平方米,92年则猛增至5000元/平方米,去年上半年房地产价格达到7500元/平方米。我也预料到风暴即将来临,去年正在准备交出接力棒,没有料到风暴比预期来得更快更猛。人心不足蛇吞象,去年脱手,赚得盆满钵满,为了一点小钱,坏了大事。”
他讲述故事时很伤感,一只手紧紧握着侯正丽的手:“海洋,从这一件事上,我悟出了很多,要想成事,必须克服恐惧和贪婪。恐惧让我们畏缩不前,失去勇气,最终一事无成,而贪婪则是成功者的杀手。”侯海洋目前还达不到张沪岭的层次,对张沪岭所说似懂非懂,只是与姐姐一起陪着意气消沉的姐夫。每当他要问具体的事,张沪岭总是一摆手,道:“不谈这些烂账,谁也扯不清,不提也罢。”
第二天,张沪岭、侯正丽和侯海洋直奔机场。乘坐飞机,对于张沪岭这种经常出差的老油条来说是家常便饭,可是对侯海洋来说,这是货真价实的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进了机场,他紧跟着张沪岭和侯正丽,亦步亦趋,暗自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心里记着坐飞机的步骤。同时又在外人面前假装老练,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模样。
经过一系列手续以后,侯海洋走到安检口,一个着装整齐的女子拿着一块板子在他身前身后来回巡视。女子脸颊有着淡淡线毛,年轻、漂亮,在制服衬托下挺拔威武,很是赏心悦目。他闻着女人身上传来的淡淡香味,暗道:“我离开牛背砣绝对是英明的决定,否则现在还在吃粉笔灰,受刘清德那人的鸟气。”
上飞机时,侯海洋心里惴惴不安:“飞机方一掉下来了怎么办啊?”他马上安慰自己:“每天有这么多飞机在天上飞,很少听到飞机落下来,据统计,飞机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我不会这么倒霉,偏偏是我坐的这架飞机掉下去。”
飞机滑行一段,机轮离地,侯海洋感觉一下子悬空了,双手不由地紧紧抓住保险带,他偏头看了看,张沪岭闭着眼休息,姐姐拿着一本杂志胡乱翻着。
随着机头渐渐抬起,整个人向后倾斜,紧紧靠在座椅上。空姐致了欢迎辞以后,特意道:“本机的机长飞行经验丰富,飞行技术精湛,会安全将大家送达目的地。”虽然空姐这句话无法得到证实,侯海洋还是大大松了口气,轻松起来。
这时,侯海洋才有心思透过窗户向外看,下面的人变成蚂蚁,车也变成了蚂蚁,路变成弯曲面条,河湾也变成了弯曲面条。忽然飞机开始倾斜,感觉就要倾斜坠落一般,再一会儿,飞机向另外一边倾斜。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当飞机向下的那一刻,仿佛坐过山车向下俯冲一般,人好像突然一下子失去了重力似的。侯正丽拿了口香糖,递了过来:“嚼口香糖,耳朵会好受一些。”张沪岭根本没有在意飞机的颠簸,闭目养神。
飞机越过云朵以后,逐渐平稳。从窗户往下看,巍蛾的群山变得渺小,地面上的活物和人工建筑都看不到了。向上望,是一望无际的蓝天,向下看则是无垠的云海。向内看,根本感觉不到是在飞行。
空姐推着饮料和点心经过时,张沪岭仍然没有睁眼睛,侯正丽帮他叫了咖啡,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又重新回到冥想状态。侯海洋吃着面包,偷看着走来走去的高个子空姐,暂时忘记身在高空。
在上午十一点,飞机即将到达岭西机场。从窗口向下看去,一块块池塘在太阳下闪亮,长江成了一条蜿蜒的白丝带,大楼像火柴盒一样,最终,又看到蚂蚁一样的人。飞机机轮着地的那一刻,侯海洋长舒了一口气,着地了,总算彻底踏实了。
出了机场口,张沪岭道:“今天没有叫车来接,我们打出租车,先回家休息,下午两点钟,我和海洋去见老三。”
坐着出租车,东转西转,侯海洋原本对岭西就不熟悉,很快便被转昏了。车至华荣小区,坐电梯上了十楼。打开防盗门,迎面就是张沪岭和侯正丽的大幅照片,照片中,张沪岭身穿白色西服,英俊潇洒,侯正丽一身白色婚纱,漂亮妩媚。
张沪岭将手提包扔到沙发上,道:“我先洗个澡,休息二会儿,小丽,你给海洋挑一身西服,黑色的,抽屉里有我的墨镜。”
侯正丽道:“你去见老三,署带海洋?”
张沪岭将外套也扔到了床边,道:“老三那里人太杂,海洋人高马大,又会武术,带着他有点威慑。你放心,不会有事,我堂堂老总回来,总得摆点架子,否则倒真被人瞧不起了。”
“姐,你和张哥要结婚了?”侯海洋看着那张彩色的大照片,夸了一句,“姐,你的照片好漂亮。”
“姐真人就不漂亮了。”侯正丽开了句玩笑,下一句玩笑无法再说出口,道,“原定今年七月结婚,看来得推迟,把难关渡过以后,再谈结婚的事。”
侯海洋道:“这是你们的新房?”
“沪岭有一部分生意在岭西,总得有个窝,有时住在他家里不太方便。”
张沪岭洗完了澡,头发湿淋淋的,气息比在飞机上好了许多。他打开冰箱,道:“只有鸡蛋和面条,将就吃。小丽,给海洋找身干净的衣衫。”
等到侯海洋从卫生间出来,张沪岭坐在桌前吃鸡蛋面条,旁边还放着另一只大碗,冒着腾腾热气。
面条里有鸡蛋,还有火腿肠和榨菜,味道鲜美。侯海洋在飞机上吃了点心,但是那些点心体积太小,早就被强劲的胃酸所消化,肚子里再次空空荡荡。他端起大碗,风卷残云将整碗面吃完。
张沪岭吃了一半,将碗一顿,道:“等到这件事情结束,我要给自己放假,好好锻炼身体,这两三年时间身心疲惫。”
一点五十分,一辆小车来到了小院。张沪岭带着侯海洋下楼。张沪岭身穿一件休闲夹克,头发蓬松,轻松随意,精神抖擞,与一个小时之前相比简直是焕然一新。侯海洋身穿一套黑色西服,戴着墨镜,跟在张沪岭身后。
侯正丽站在阳台上,神情阴郁地看着张沪岭上了停在院内的小车,直到小车远去,她才回屋,躺在床上,轻声抽泣起来。抽泣一会儿,她又开始干呕。
老三的家和办公室距离华荣小区并不远,小车不到五分钟就到了。二楼“老三贸易公司”,前台有一个漂亮女子,看到来人便弯了弯腰。七楼,光头老三的家,一个光头汉子哈哈笑着张开手臂,作一个拥抱状,道:“沪岭兄,我是望穿秋水,你小子还真回来了。”
侯海洋按照事先约定,在见到光头老三以后,就站在屋?卜。
张沪岭来到光头老三的家,他将二郎腿翘在办公桌上,道:“老三,你怕老子跑了,不敢回来,有什么不敢?海南房产是垮了,房子还在,我在广州还有地,还有厂房,在上海也有土地,你那点钱,还怕飞了?如果想要,我马上就给你,但是丑话说在前面,以前讲好的利息就得一抹平。”
光头老三顶着硕大的脑袋,眼神很飘忽,观察着张沪岭,嘴里打着哈哈:“不是我信不过沪岭,海南房产垮得太快,我们岭西到海南炒房的人有几个都血本无归,东门廖森林的钱全部套在了海南,血本无归,老婆跟人跑了,房子被人占了,他现在只能一跑了之。”
张沪岭满不在意地道:“瘳森林是土鳖,只在偏偏角角拿了点地,我的地全部在闹市,房地产有三个诀窍,一是地段,二是地段,三还是地段,无论现在市场如何,我拿到的地都是不可复制的财富。我还建议趁着市场下滑,入市抄底,多积点地,等到市场好转就可以发大财……这些年,老三在我身上赚的钱也不在少数,还怕信不过我……”
光头老三不说话,眼光闪烁,听着张沪岭描绘美好前景,似信非信。
“沪岭啊,不是我不放心,实在是怕了。”
“胆大的日龙日虎,胆小的日抱鸡母,你不跟进抄底,以后要后悔。这是我带来的海南省的文件,你看看他们的规划。”
光头老三拿起了桌上的文件,文件上标着“机密”两个字,在张沪岭的讲解下,他渐渐被吸引住了。
侯海洋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交谈,暗道:“张哥这次到岭西,应该是来扑火的,看来光头老三被说服了。”
出门前,光头老三将张沪岭送到车前,站在车门处,道:“沪岭,到了年底,连本带利还得还点。我这点钱来得不易,砸锅卖铁,而且手下兄弟的钱也全部投了进来,若是真是血本无归,我只能去跳楼。”张沪岭拍着光头老三的肩膀,道:“老三,这次你不愿意加大投入,是失策,当兄弟可是把话说到了前面,以后看到小吴他们大把大把赚钱,你别后悔。”
小车开动以后,张沪岭长吐了一口气,背靠着椅子,道:“我们去找宁总,在省政府旁边。”
整个下午,张沪岭马不停蹄地见了四人。
侯海洋扮作保镖,黑衣黑眼镜,很酷。
下午回家四点钟,张沪岭脸色沉沉的,冲了半个小时澡,出来喝了一瓶牛奶,在床上道:“小丽,五点半叫我起床,你换正装,陪我宴请孙行长。”
侯正丽应了一声,轻手轻脚把门关上。
“二娃,下午情况如何?”
“去看了四个人。”
侯正丽道:“这四人邀请晚上吃饭没有,送下楼没有,有没有人主动开车门?”
侯海洋想了想,道:“只有光头老三送下楼来,其他人都没有下来。我没有听到张哥谈晚饭的事。”
侯正丽骂了一句:“沪岭这两年帮着这些人赚钱,每次回来,前呼后拥,为了请沪岭吃饭,电话都打爆了,现在打电话过来,第一句话就是什么时候还钱。这些白眼狼,翻脸不认人。沪岭原本还想从这帮人手里筹点钱,看来不理想,晚上孙行长同意吃饭,可能还有点希望。孙行长也不是好东西,他到广东到香港到澳门,都是沪岭全程接待,吃喝玩乐赌一条龙服务。”
骂归骂,为了老公的事业,侯正丽还是在出发前精心化妆。
五点二十分,侯正丽化妆完毕,从卧室款款走出。她穿了一件露了半边后背的长裙,脖子上有一条项链,气质雍容华贵。
侯海洋吃了一惊,道:“没有想到,我姐化妆出来还上得了台面。”若是换成以前,他肯定要说点“人是桩桩全靠衣妆”的玩笑话,此时盛装的侯正丽有着一种“拼了”的决绝之气,这让他郑重了起来。
侯正丽道:“这得感谢爸,从小多读书,打扮出来气质好。”她说话时带着笑,可是笑意中总是隐着淡淡的忧伤。
五点半,着正装的张沪岭和盛装的侯正丽挽着手出门。侯正丽出门时,道:“二娃,晚上你自己吃饭,到外面馆子吃,一个人不好煮。”走了两人,房间清静了。侯海洋回味着这几天的生活,从北向南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屁股没有坐热又飞回到岭西,以前接触的都是新乡镇的老师和附近村民,如今接触的是天南海北各行各业的人,生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精彩纷呈又压力重重。
“我在岭西,回电。”坐了一会儿,侯海洋给秋云打了传呼。
很快,清脆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秋云熟悉的声音从茂东通过电话线传了过来:“海洋,你怎么在岭西,不是到广州去了吗?”
几句话讲了经历,他问:“考研的事情进展到哪一步?”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中旬提档,下旬签自费协议。你别祝贺,我对此事还是挺纠结,自费读书,与当初的期望值不符,可是有书读,总比现在的状况好。”
“你父亲的事情解决没有?”
“已经回原单位工作,复职恐怕还有些时间。”
互相问候了几句,讲了近况,秋云声音放低了,温柔地道:“这几天,你想我了吗?”
说实在话,侯海洋从坐上火车以后,生活一直处于剧烈的变动之中,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想起在牛背砣一起度过冬日时光的秋云,他没有傻到如此说,道:“当然想,等你到了厦大,我过来看你。你也要到广州来玩,见一见我姐。”
“你姐是老板,凶不凶啊?”想着或许要与侯海洋家人见面,秋云很有些忐忑。
“我姐很好说话,你们应该能谈得来。在近期我不敢到你家里去,你爸妈如果知道我是无业游民,肯定会用扫帚把我打出去。”。
秋云没有回避这个问题:“现在进门肯定有点难,你得好好努力,听到没有,为了正大光明娶我,要努力哟。”
“你放心,到时我开着奔驰来接你。”虽然张沪岭遇到了暂时困难,侯海洋还是充满了自信心,面包总会有的,困难总是暂时的。
在电话里吻别以后,侯海洋守着电视等待侯正丽和张沪岭。在十点半,房间里响起电话,侯正丽在电话里道:“快点下来,沪岭喝醉了,在院子里。”
侯海洋三步并两步跨下了楼梯,姐夫张沪岭紧闭着双眼,靠在姐姐怀里。侯海洋见到张沪岭的状态,道:“姐,怎么喝这么多?”侯正丽心痛地抱着张沪岭,脸里带着泪珠子,道:“有求于人必低于人,沪岭要渡过难关,必须得弄到钱,今天孙行长还不错,一杯酒五十万,沪岭在喝第五杯的时候,吐出来了。”
“多大的杯子?”
“喝红酒的杯子。”
侯海洋吓了一跳,蹲下来看了看沪岭,道:“姐夫酒量没有这么大,赶紧送医院,晚了说不定要出事。”
侯海洋背着张沪岭就出院子,此时小车已经离开,好不容易拦了出租车直奔医院。到了医院,一位中年护士很有经验,不等医生来,先翻了翻张沪岭的眼皮,怒气冲冲地道:“你们这些人完全不把身体当成自己的,喝这么多,酒是断肠毒药,懂不懂?!”侯正丽被护士训斥了一顿,她没有在意护士的态度,等着医生过来开了药,守在床边。
打上点滴以后,侯海洋道:“姐,没有事的,我在新乡经常喝醉,输点水,很快就没有事了。”侯正丽这才轻松下来,瘫软在床边,额头上已经被吓出了一层冷汗。
光头老三之死
上午九点,张沪岭、侯正丽和侯海洋坐飞机回到了广州。出了机场,一辆小车接走张沪岭,直奔海南。侯家两兄妹打着出租车回到家中,吃过午饭,稍事休息,侯正丽换上正装,带着侯海洋进了装修公司。
装修公司门脸不大,大门前挂着“正丽装修装饰公司”的牌子。侯海洋问:“姐,你这个装修公司是你的,还是张哥的?”
“钱是沪岭投的,注册是以我的名字。”
“那就是说,这家公司是你的。”
“从法律意义上说是我的,但是所有的钱都是张哥出的,他当时经手的钱都是以千万为单位,这个公司完全是指尖漏出来的。”
进了门,员工们都打着招呼,“侯总”、“侯总好”等声音不绝于耳,来到单独的办公室,侯海洋努力想让郁郁寡欢的姐姐高兴,故意开玩笑,道:“姐,你还挺威风。”
侯正丽坐在办公室的大转椅上,道:“威风是假象,如今广州装修公司多如牛毛,没有业务,外面这些技术人员马上就会弃你如敝屣,跑得一个不剩。这也可以理解,大家都要混口饭吃,都想吃得更好。所以,最用心的还是老板,承担责任的是老板。当然赚钱最多的也是老板。”说到这里,她想起了奔波在海南的爱人,声音哽咽起来,“沪岭比我大不了几岁,他非常聪明,能力超强,几年时间弄了这么大一番事业,他比我更不容易。”
侯海洋发自内心地道:“张哥是我的榜样,我跟着他才几天,见的世面比二十年还多,离开新乡是我最好的决定。”
一位瘦小个子的女子走了过来,用广东普通话道:“侯总,上午有一个人打电话,我听不太懂,说的应该是你们家乡话,她要找侯海洋,我说没有这个人。”
侯正丽道:“这位就是侯海洋,以后也在这里上班。”
侯海洋挺纳闷,道:“我才到广州,谁认识我,应该只有马小梅。”
“谁是马小梅?”
“我在火车上偶尔认识的女孩,是我学校隔壁马蛮子的堂妹,她们几个同学过来打工。”
侯正丽对马小梅的事不感兴趣,道:“二娃,你到我这里来得从最基层做起,熟悉每一个流程,有问题吗?”
“我对书法很有信心,绘画也还行,没有问题。”
瘦小个子女子又来到门口,用手指敲了敲门,道:“侯总,有人来电找侯海洋。”
侯海洋与马小梅分手时,留的是公司名片上的办公室号码,两次打电话过来,他已经确定是马小梅来电。把话筒放到了耳朵边,听到了一阵哭腔,道:“侯哥,我是马小梅,你快救救我们。”
“别慌,马小梅,你慢慢说。”
“李永红、杜峰和张强强被治安队抓了,要交钱才放人,否则就要送到惠东收容所。我打不通你的传呼,就给你打电话,急死我了。”侯海洋听得一头雾水,道:“什么治安队,抓什么人?”
“是南村治安队,他们专查暂住证,李永红和张强强没有跑脱,被抓住了,他们凑了350块钱,李永红放了出来,现在杜峰和张强强还关在里面。我们到这边人生地不熟,只有求老乡帮忙了。”
“你就在公用电话这边等着,我随后就过来。”
放下电话,侯海洋找侯正丽。没有等侯海洋说完,侯正丽道:“不用说了,我知道那个地方,肯定就是暂住证的事情,这事在广州太常见,你和那个马小梅是什么关系?”
“马小梅的堂哥是我在牛背砣小学的邻居,今年杀年猪,马小梅的爸爸和我还在一起吃过饭。”
“是这种关系,那我开车去,都是老乡帮一把算一把。”侯正丽又道,“我和那边派出所打过交道,不过这种事就是几百块钱的事,用不着去找所长。”
马小梅打完电话,身上只剩下了两块钱,看着商店里一排排整齐的面包、方便面以及其他小食品,口水在嘴边打转。她不敢离开商店,就在附近打转,眼巴巴看着公共汽车的方向。
一个多小时以后,马小梅几乎要绝望之时,一辆小车嘎地停在她身旁,侯海洋和一位漂亮且时髦的女子走了下来。马小梅看着侯海洋就如看到亲人一般,哇就哭了出来。
开车到了治安队的办公地点,侯正丽从钱包里取出七百块钱,道:“二娃,你陪小马去交钱,我在外面等你。”
几名治安队员懒散地站在门口,其中一位治安队员手里还拿着比拇指还粗的空心钢管,还有治安队员屁股上挂着派出所的黑色胶棒。他们扫了一眼停在身前的汽车,转移了目光,虎视眈枕地看着过往的行人。
交了钱,杜峰和张强强被放了出来,他们两人灰头土脑,失魂落魄,跟在侯海洋身后,到外面小馆子各自吃了一碗面,这才恢复了些许精神。他们看着小车离去,张强强感慨不已:“我还以为侯海洋自己有钱,原来有个好姐姐,我要是有个好姐姐也就不会受这份罪。”他一直在追求马小梅,在火车上看着马小梅和侯海洋几乎抱在一起就心存不满,后来马小梅又去睡了卧铺,这让张强强自尊心很受打击,此时众人将侯海洋捧上了天,他忍不住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马小梅听出了其中的意味,道:“没有侯海洋,你们肯定要被送到收容所,还这样说别人,没有意思。”张强强嗫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马小梅不客气地给了张强强几个白眼。
侯海洋在车上,对姐姐道:“看到他们这个样子,恨不得帮帮他们,又不知道怎么帮。”侯正丽道:“在广东至少有几十万岭西人,都算是老乡,你帮得过来吗?大家都是在这边打拼,能不能成一靠自己的本事二靠运气,两样都不占,打几年工还得回家。好在家里还有田土和房子,回家还有碗饭吃,有房子住。”侯海洋说出了自己的感受:“若是长期在这里打工,在大城市里生活习惯了,再回到偏僻闭塞的农村,肯定不会习惯。”
“不习惯又有什么办法,社会竞争这么激烈,竞争不赢怪不得别人。”侯正丽又道,“你回到办公室,给爸妈打电话,就说一切都好,让他们别担心。”
“我知道,姐。”
“二娃,我们姐弟好好努力,等爸退休,接他到广州享福。”侯海洋透过玻璃窗,仰望着远处和近处的高楼,暗自下了决心:“广州,我来了,我一定会成功。”
接下来的日子里,侯海洋以极高热情投入到工作中,他天天泡在了装修公司,没有把自己当成老板的弟弟,而是跟着最基层的工人一起从木工和水电做起。
期间,张沪岭只回家一次,开了瓶酒,与侯海洋对喝。
5月28日,这是一个黑色的日子。侯海洋正在装修公司看工程师设计图纸,段燕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道:“海洋,侯总昏倒了。”
侯海洋冲进办公室,见姐姐躺在沙发上,瘦小个子女子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侯海洋赶紧按着姐姐人中,回头道:“赶紧打120。”不一会儿,侯正丽醒了过来,她脸色败坏到极点,道:“到沪岭办公楼去。”到了院子,侯海洋担心地道:“你还能开车吗?”侯正丽似乎没有听到侯海洋问话,表情麻木地坐在了驾驶座上。侯海洋还没有坐稳,小车突然往前一冲,随即又熄火。
侯海洋见情况不对,道:“姐,我们不开车去,出去打出租车。”话音未落下,侯正丽已经重新打燃火,小汽车如怪兽一般,直接冲到了街道上。一路上,小车接连闯红灯,飞奔如箭,两辆警车拉着喇叭在后面追着,并用严厉的声音喊话。
张沪岭租用的写字间距离侯正丽的公司并不远,转眼间,小车来到了写字间楼下。写字间楼下围了一大群人,警察拉起了警戒线。侯正丽脸色苍白,完全失掉了血色,她用手将围观人群推开,惹来了一阵骂声。到了警戒线外,一名警察见有人朝前闯,正欲阻挡,看到侯正丽惨白的脸道:“你是家属?”
侯正丽没有理踩警察的问话,盯着地上的白布,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侯海洋见到地上隆起的白布,以及白布外面的血迹和一些白花花的东西,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白布一角被揭开,侯正丽没有任何言语,直接就昏倒在地。侯海洋是男人,要镇定许多,他看清楚,躺在地上的正是姐夫张沪岭,他头烦深深地塌陷下去,空洞的眼神直直地望着飘着白色云朵的蓝天。
“嗡”地响了一声,侯海洋是第一次直面亲人的死亡,被刺激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他转过脸,蹲下身扶起地上的姐姐。
救护车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来到了大楼外。
随后的时间,在病床上的侯正丽一直处于麻木状态,在侯海洋的陪同之下,办理了相关手续。
傍晚时分,从岭西机场飞来十来个张沪岭的家人。拉开殡仪馆的冰柜,看到张沪岭的惨状以后,张沪岭的母亲突然发了疯,她转过身,朝着侯正丽扑了过来,哭骂道:“小贱人,狐狸精,还我儿子!”她一边骂,一边狠命地打着侯正丽。
侯正丽虽然读过大学,在张家人眼里,她身上永远烙印着农村的印子,一直以来不太喜欢侯正丽。此时,失子之痛让张沪岭的母亲失去了理智,一腔怒火全部发泄在了侯正丽身上。
侯正丽头发披散着,对暴风骤雨的巴掌没有什么反应。侯海洋见姐姐被欺负,义愤填膺,上前一步,伸手抓住了张沪岭母亲的手掌,制止了她的疯狂。
张家其他人还保持着理智,将张沪岭母亲拖开。这时,张沪岭母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喊声未落,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侯正丽脸上有数条指甲抓的血印子,鲜血顺着脸颊向下流,在惨白的脸上格外醒目。在这个屋里,她和侯海洋与张沪岭没有血缘关系,甚至还没有结婚证,但是,她是十几人中除了父母以外与张沪岭感情最深的人。此时在张沪岭母亲的影响下,十来个张家人或者是怒视侯家姐弟,或者是无视其存在。
侯海洋出离愤怒,他拉了拉姐姐,道:“我们到外面去把脸处理一下,这些人太过分了。”侯正丽摇摇头,道:“我在这里守着沪岭。”侯海洋看着张家人的表情,道:“他们不会让你守在这儿的。”侯正丽一脸肃穆,道:“我是守沪岭,不是为了他们。”
张沪岭母亲悲伤过度,离开殡仪馆后,直接被架着去了医院,张家人也就散去。临走时,张沪岭的父亲张仁德看了一眼侯正丽,停住了脚步,想说点什么,又跺了跺脚,随着人群离开。
过了一会儿,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拐了回来,她是张沪岭的大嫂,平时与侯正丽关系不错。她看了侯正丽满脸的血痕,抱歉地道:“正丽,老太婆最宠沪岭,气得迷了心窍,你别在意。”
侯正丽又陷入麻木状态,道:“我只在意沪岭,这些事不在意。”
整整一个晚上,侯正丽都坐在殡仪馆门前,侯海洋无论如何劝,她都不肯离开。
早上,侯海洋发了狠,将侯正丽拖离了殡仪馆,找了附近最近的宾馆住下。侯正丽躺在床上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又从床上爬起来,坚持来到殡仪馆。到了第三天,张家人办好手续以后,张沪岭被火化。
侯正丽连续三天不食不眠,体力和精神都到了崩溃的边缘。骨灰盒领出来时,侯正丽靠前,张沪岭母亲横眉怒视,挡在骨灰盒前面。侯正丽看到大理石的青灰色骨灰盒子,直接昏在了弟弟的怀里。
侯海洋抱着姐姐朝外走,将姐姐也送到了病床上。这几天,他一直陪着姐姐,累得够呛,好在人年轻,精力旺盛,勉强能够支撑住。
在医院里,侯正丽沉沉地睡了一个晚上,早上醒来,看见守在床前的弟弟,问道:“沪岭真的就走了?”侯海洋见姐姐醒来就问这话,顿觉急火攻心,却还得温言安慰,道:“姐,人死不能复生,你还年轻,还有爸爸妈妈和我,什么坎都能过去。”
两姐弟从医院出来,回荔湾区的老房子。打开房门,客厅沙发坐满了张家人,屋里乱七八糟,卧室里放着侯正丽在大学里用过的箱子,已经被撬开。
侯海洋火气终于爆发了,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撬开我姐的箱子?”
张家大哥张之华站了起来,道:“我弟弟走了,如今找他要债的人很多。他肯定放了不少钱在这里,拿出来替我弟弟还债。”
侯正丽此时是百感交集,亲人死去,大家不是为了他伤心,而是逼着未亡人要钱。经过三天时间,她从极度伤痛之中缓了过来,走到平常吃饭的餐桌前,冷冷地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沪岭尸骨未寒,你们就这样待他的未婚妻,世上哪里有这种道理?!”
张之华没有料到侯正丽会一改当初在殡仪馆的软弱,他被这句带着悲意的话顶得说不出话。张之华爱人走过来,温和地道:“正丽,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最近到岭西家里来要债的特别多,我们也是没有办法。这套房屋是沪岭买的,从法律角度上说,第一继承人应该是沪岭的父母,对吧?”
侯正丽和张沪岭正在筹备结婚,婚纱照都已经照了,还未来得及办理结婚证,按照法律来说,侯正丽确实不是张沪岭的法定妻子。她眼角挂着一滴泪珠,冷冷地环绕着屋里的人,道:“沪岭成立的是股份有限责任公司,请要债的人去找公司,跑到家里来是怎么回事?”她取出钥匙,道:“我收拾了私人物品就会离开,不用你们驱赶。我只想问,你们这样做,良心过得去吗?”
满屋的人都不说话。
走进里屋,侯正丽泪水点点滴滴往下掉。侯海洋怒火中烧,道:“姐,不能这样便宜了他们。”侯正丽哽咽道:“他们都是沪岭的家人,和他们闹起来,沪岭会不高兴的。”
“装修公司以及岭西的房子?”
“岭西房子是沪岭送给我的,房产证是我的名字,也是我们准备在岭西的婚房。至于装修企业,初始资金是沪岭出的,法人代表是我。”侯正丽一边抹眼泪,一边收拾着自己的衣物,又道,“沪岭是张家的骄傲,如今他的亲人有点过激反应,我们要忍着,别冲突。沪岭这些年来对我很好,我要还他的情。”
侯海洋默默地站在姐姐身边,看着她收拾衣物。
“这是房间的钥匙,张叔。”侯正丽将带着体温的钥匙交给了张仁德,手里提着包好的大幅照片,低着头,走了。
张仁德抬起手,想招呼侯正丽,手抬在空中,眼见着侯正丽走出房门,嘴巴张开没有发出声音,等到房门“砰”的一声响起,张沪岭满脸皱纹的老父亲指着儿子女儿媳妇女婿道:“你们,你们干的是啥事?侯正丽是张家的媳妇!”
一个声音道:“还没有结婚,是外人。”
张仁德猛地拍了大腿,道:“这话,你去给沪岭说,我丢了老脸,内心有愧。”
张之华道:“侯正丽说得对,沪岭成立的是股份有限公司、有债务找公司,和我们无关。”
张沪岭妹妹听了半天没有说话,此时道:“二哥还有一个装修公司,不能落在外人手里。我妈专门提了此事,还有在岭西的一套房子。”
“砰”的一声,张仁德将桌子上的杯子砸在地上,道:“谁他娘的敢再提此事,我姓张的不认人!”
张仁德有从军的经历,转业以后到了岭西市工作,在地方上工作三十年,说话办事全部地方化了,但是骨子里还存在着军人气质。他发了火,几个子女都不敢再说话。
侯正丽姐弟俩回到装修公司,刚下出租车,见段燕惊慌失措地站在门口,拉着侯正丽朝街道闪,道:“一伙人闯进了装修公司,手里拿着钢管和砍刀,将办公室都砸了。”她晃了晃手中的袋子,道:“他们进来之时还没有砸东西,就等着你,我见势不对,把重要的东西都收了。”
这几日,侯正丽难得遇到暖心的人和暖心的话,知道张沪岭运作的资金相当大,如今他一走百了,自己的装修公司首当其冲要受到冲击,恐怕也开不下去了。她拉着段燕的手,道:“我到对面的旅馆住下来,等两天将公司处理了,回岭西吧,我不想在这个地方待了。”段燕急了,道:“姐,公司怎么办?”侯正丽道:“公司只能再如此,缓过来再做。”
经过三天三夜的大苦大痛大悲,侯正丽终于缓过劲来,她将伤痛压在心底,开始处理遗留之事。
数天后,侯海洋、侯正丽和段燕回到了岭西。
对于侯海洋来说,离开新乡牛背砣小学以后的经历就如一场噩梦,极度不真实。张哥跳楼这几天来,他甚至没有和秋云进行任何联系。当从飞机上下来,脚踩在了岭西土地上,他觉得心里踏实起来。
回到了华荣小区,上了电梯,侯正丽在十楼过道停住了脚步,道:“客厅有一幅大照片,你把照片收起来,放到书房里用布套子包起来。”侯海洋知道姐姐怕见到那张生动万分的照片,和段燕进了屋,将照片收了起来,又将姐夫生活过的痕迹尽量收了一遍,包括牙具、毛巾、衣服等物品,都收到了旁边的小屋里。
在九十年代中期,各地都流行大户型房子,一百五十平米以上的房屋比比皆是,华荣小区也多是大户型,侯正丽这套房子就有一百七十多平米,四室两厅,错层式。
侯正丽迟疑地站在门口,看到正面空落落的大墙壁,不禁悲从心来,但是她没有流露出自己的情绪,进屋后,坐在沙发上发愣。
侯海洋知道姐姐这几天暂时不会出门,他让段燕在家里一步不离地跟着姐姐,包括上厕所和洗澡,防止她想不开做什么傻事。
外出买菜等杂事就由侯海洋来做。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菜市场是相当熟悉的地方,在小时候,侯海洋经常和母亲一起到柳河场镇卖菜,换回家里的零用钱。父亲自恃是教师,还是书香门第,自从侯海洋能陪着杜小花卖菜,他就不再出没在菜市场。
“二娃,有钱没有?”在侯海洋出门时,坐在沙发角落的侯正丽问了一句。
“我有钱,你别管。”这一段时间,侯海洋一直跟随着姐姐和姐夫在一起活动,卖尖头鱼的钱基本上没有花,他将三千元钱放在家里,身上带了五百元钱作为零花钱。
距离华荣小区最近的菜市场坐公共汽车有四站,侯海洋没有坐车,步行着,将近日发生的事情在脑袋里梳理一遍。广州之行,虽然短暂,但是如一颗原子弹,将他震得几乎得了脑震荡。在菜市场旁边,看到一个公用电话的牌子,他心中一动,打了秋云的传呼,留言道:“我回岭西了。”
在岭西的菜市场转了一圈,他居然在菜市场看到了尖头鱼,而且尖头鱼前面还有前缀——巴山新乡尖头鱼。作为尖头鱼专家,侯海洋一眼就瞧出这个所谓的“巴山新乡尖头鱼”是冒牌货,正宗的尖头鱼身体瘦长,颜色淡青,这个市场的尖头鱼是一副短肥身材,土黄色。
“尖头鱼,多少钱一斤?”
“三十五块钱一斤。”
“这么贵?”
卖鱼的大姐道:“你看看货色,我这鱼是从巴山新乡收回来的野生鱼,产量少,做汤、红烧都行,味道巴适得很。”如此高的价钱,一般人还买不起,卖鱼的大姐见来人有购买的意向,就竭力兜售。
想着姐姐这一段时间营养严重不足,侯海洋还是花高价买了两条尖头鱼。提着尖头鱼,他又去寻找酸菜,找了七八个摊位,才买到正宗的巴山酸菜。
步行回到华荣小区,上了十楼,防盗门开着。
侯海洋进门一看,热血往上涌,只见房间里乱成一团,似乎被人抄过家,侯正丽鼻子和嘴角都在流血。
“姐,是谁干的?”
“光头老三,他来追债。”
侯海洋拔腿就朝外走,侯正丽深知弟弟的性格,抓住他的胳膊,道:“别去,陪陪我。”自从张沪岭出事以后,侯海洋对姐姐百依百顺,他停下脚步,提着鱼和菜进了厨房。
侯正丽站在镜前,细细地擦脸,道:“还好,鼻子只是被打破了,鼻梁没有骨折。”
看着姐姐鼻青脸肿的样子,侯海洋心里一酸,道:“我们不能太窝囊,再不反抗,他们要骑在头上拉屎拉尿。”
侯正丽正想开口说话,胃里涌出一阵酸水,弯腰对着马桶不停呕吐。这几日,呕吐已经成为了侯正丽经常性的动作。
侯海洋关心地道:“姐,我们到医院去,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侯正丽吐完以后,对着镜子看了看,道:“二娃,姐是怀了沪岭的孩子。是在医院知道的。”。
“原来如此。”侯海洋突然明白为什么姐姐从医院出来以后就变得坚强起来,原来是怀着张沪岭的孩子,心里有依托,这才能从巨大的打击中走出来。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侯海洋走过去接了电话,电话里传来了一阵骂声:“你这个死婆娘,赶紧把钱还给我。我是借了别人的钱,还不了钱,我只能命偿,偿命前老子要弄死你。弄死你,没有这么便宜,老子先奸后杀,不杀,卖给非洲的妓院。”
光头老三说话声音十分嘶哑,非常好辨认,侯海洋被他的恶毒所激怒,重重地放下电话,又扯掉了电话线,道:“姐,我们得重新安装一台电话,骚扰电话太多了。”
在屋里待了一会儿,侯海洋装作很平静,然后找了个买盐的借口,出了门。他直奔光头老三公司,准备去教训一下这个口出恶言的汉子。
他跟随姐夫张沪岭到过光头老三的家,凭着记忆,很顺利找到了目的地。他先走进光头老三在二楼的办公室,漂亮的女前台弯了弯腰,问:“请问你找谁?”侯海洋一直都跟着张沪岭称呼“光头老三”,并不知道光头老三的尊姓大名,他灵机一动,道:“我找老三哥。”前台听侯海洋称呼很江湖又很亲热,疑惑地看了侯海洋一眼,道:“赵总不在办公室。”
侯海洋指了指楼上,道:“老三哥在家吗?”前台见来人很熟悉老板的情况,不再怀疑,道:“赵总没有来上班,应该在家里。”
转身离开办公室,从楼梯走上了七楼。光头老三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电视的声音。侯海洋猛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光头老三的客厅安了一圈沙发,有一个多人沙发,一个双人沙发,还有一个单人沙发。单人皮沙发背面朝着防盗门,一颗光锃锃的硕大头颅靠在单人沙发上。桌上烟灰缸上摁着的香烟还未燃尽,冒着烟。
侯海洋骂了一句:“光头老三,你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光头老三没有任何动静,在沙发上稳如泰山。侯海洋伸手抓住光头老三的衣领,抬手对着大光头猛击一拳。
一拳下去,侯海洋感觉不对,光头老三身体瘫软,完全没有生气,如沙袋一般。
光头老三被打倒在地上,前胸流了一大摊子血,两眼翻白,没有一丝生气。
侯海洋呆了呆,低头看了手掌,手掌上沾满了鲜血,暗道:“糟了,我惹麻烦了。”
他反应很快,抬脚就朝外走。这时,外面进来三四个人,其中两个穿着警服。一名警察眼尖,见到地上躺着的血人,厉声道:“站住,别走。”说完,纵身便扑了过来。
凭着侯海洋的身手完全可以反抗,他心念数转,知道若是反抗,这个杀人罪也就跑不掉了。等到手铐被戴上的时候,侯海洋见到最后一位便衣将手枪放回枪套,暗叫一声侥幸,然后道:“我进门时,光头老三已经遇害了。”
一位便衣问:“你过来做啥事?”
侯海洋道:“我刚刚上楼,先到二楼找前台问了老三在不在,就在几分钟前,你们可以核实。然后上楼,随后你们就上来了。”
便衣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手上的血是怎么来的?”
侯海洋道:“我是上来揍光头老三的,上楼时,他坐在单人沙发上,我抓住他的衣领给了一拳,手上的血是抓衣领时染上的。”
询问了几句,便衣冷冷地道:“你要如实说,这是杀人的事,说得脱走得脱,说不脱就走不脱。”
侯海洋回头看了一眼光头老三的房间,道:“我相信法律,不是我做的事情,终究不会赖在我的头上。”
岭西市东城分局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分管刑侦的陆副局长桌前摆了一个烟缸,里面有十来个烟头。
刑警支队长老高道:“侯海洋出现在现场,手掌上有光头老三的血,光头老三座机上最后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侯正丽的,侯正丽就是侯海洋的姐姐。据查,光头老三与侯正丽未婚夫张沪岭有经济上的往来,张沪岭在广州跳楼死了,光头老三就找侯正丽还钱。两人没有谈妥,光头老三将侯正丽在岭西的房子砸了,打伤了侯正丽。”
陆副局长抖了抖烟灰,道:“你的意思是侯海洋存在杀人动机?”老高道:“杀人的动机很复杂,有时一件小事都会惹来杀身之祸,砸屋打人,凭着这两条,侯海洋报复杀人说得过去。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凶器,光头老三是被人用刀割开喉咙,现场没有找到凶器。侯海洋嘴巴硬,不承认是他杀人,更别提交代凶器。”
“你们在现场抓到他时,他正朝外走,应该没有处理凶器的时间。”陆副局长眉毛有着职业性的川字纹,道,“这是关键处,搞不清楚,这案子就不明不白。”
老高道:“我们没有找到凶器,并不是说没有。我观察了一会儿,七楼左边窗子是公路,来往的货车很多,若是这小子将刀子朝窗外一扔,恰好落到货车上面,我们就永远找不到这把刀。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遇到这种事也正常。”
陆副局长摇了摇头,道:“你这个思路有点问题,若他是预谋杀人,就会将细节想清楚,不会先到二楼前台去问光头老三的去向。若他是激情杀人,就不会想好处理凶器的细节。”
开了一个小时的会,凶器成了案件的关键,这个问题解决不了,案件便要悬着。
会议结束以后,陆副局长单独将老高留在了办公室,两人继续抽着烟。陆副局长道:“老高,光头老三的父亲是省政府前领导,退休多年,影响还在,今天人大和政府都有人打电话过问此案,我们都有压力。”老高道:“我也接到电话,他们追问案情的进展,要求严惩凶手。”陆副局长道:“凶手自然要绳之以法,但是我觉得侯海洋从其笔录、现场和旁证等几个方面,他都不太像是凶手。当然,他目前还脱不了干系,嫌疑最大,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掉一个杯人。”“这个老滑头,还不是等于没说。”老高知道责任还在自己身上,和陆副局长又扯了几句,离开了分局办公大楼。
在一间阴暗的小屋里,侯海洋吐了嘴里的血,浑身都在发痛。自从在光头老三家里被戴上手铐以后,他就下定决心:“无论受多大的罪,也不能承认是自己杀人,否则就完了。”他戴着反铐,无法行动,强自闭着眼,让身体放松,以保存体力。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眶的一声被打开,在狭小的空间,眶的声音特别响亮。老高站在门口看了一眼,他是多年老刑警,相信“不打不突破,一打就突破”这条经验,他对侯海洋杀人有六分相信,决定还是打一打,看看效果。
一名胖汉气势汹汹地道:“侯海洋,光头老三就是你杀的,现场捉获,证据确凿,你必须如实交代所有细节。我给你说句实话,这一次是板上钉钉的事,你交代也好,不交代也好,肯定要吃一颗子弹。我劝你早点交代,免得皮肉受苦。”
侯海洋不想意气用事,没有用语言刺激眼前的几个工作人员,尽量平静地道:“我确实没有杀人,我到达光头老三的家里时,他已经被杀了。”
胖汉道:“你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我们有的是办法收拾铁脑壳,到时候你求生不得,求死无门。等你身体垮了,再丢到看守所,你小子想被爆菊还是想爆脑壳?”
侯海洋坚持道:“我没有杀人,我是清白的。”
几个汉子将侯海洋拉了起来,将其双手重新铐过,用绳子穿过手铐,吊到了窗户边上特制的粗大铁杆上。胖汉子用力一拉绳子,侯海洋双手高高被吊举起来,双脚离地。很快,厚毛巾包着的手腕就如被几十根烧红的钢针在扎,不一会儿,豆大的汗水从额头上滴了下来。他最初想忍着不叫,到后来,实在受不了,如野兽一样拼命号叫起来,泪水、鼻涕一齐往下流。
过了一会儿,老髙在门口道:“行了。”
侯海洋被放下来以后,大口喘着气,脸已经痛得变形了。
胖汉子道:“雷锋同志说过,我们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不会手下留情的,你尝到厉害了吧。”
老高慢慢踱了进来,道:“我看你也是条汉子,男子汉敢作敢当,脑壳掉了碗大一个疱,最终你也要招,这样死撑着有什么意义?”
侯海洋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若是招供,我就是死路一条,再也看不见爸爸、妈妈、姐姐、秋云。”
老高又耐心地道:“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说来听听,或许对我们破案有帮助。”
侯海洋鼻涕还挂在嘴边,道:“我没有杀人,我是清白的。我进屋的时候,门没有关,桌上还有香烟。”
胖汉子恶狠狠地道:“你还有什么遗言,早点说。”
侯海洋道:“等我出去以后,我要去考大学,以后推动法律改革,你们不能这样打人。”
听到这几句话,所有人就像听到天方夜谭一样,先是愣了,又笑了起来。胖汉子抬脚踢到了侯海洋的腰眼上,道:“龟儿子是不是糊涂了,你还有出去的一天。”
老高使个眼色,胖汉子道:“吃饭去,吃饱了来收拾这家伙。”
几个人出去以后,聚在了小食堂吃夜宵。老高道:“侯海洋年纪轻轻倒是个硬茬,凭你们的经验,能不能突破?”胖汉子坐在风扇前,吹了后背又将肚子对着电扇,道:“我们手里过的人多,啥子铁豌豆都硬不到最后。”老高想着与陆副局长讨论的话,将陆副局长的观点搬了出来,道:“侯海洋的案子还有点疑问,他是现场被擒获,没有时间处理凶器,现在找不到凶器,这是最大的疑点。”
胖汉问道:“光头老三死了多长时间?”
“从对尸体的检验来看,死亡的时间很短。”
“老高,那还犹豫啥,继续加点量,说不定就突破了。”
老高点了点头,道:“注意点分寸,别弄出毛病。”
在座之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弄到什么程度大家是心知肚明。吃喝一会儿,胖汉子对身边的人道:“别让侯海洋闲着,我们休息,你们俩再去审审,别再吊了,再吊手腕要出问题。”
两位年轻刑警匆匆吃了几口饭,又出现在侯海洋面前。此时,侯海洋又累又饿,手腕一阵阵剧痛,他眯着眼睛,咬着牙为自己打气:“无论如何也不能屈打成招,只要承认了我这一辈子就完了。”
年轻刑瞀没有多少耐心,问了几句以后,见侯海洋仍然不改口,便又动了手。
侯海洋实在忍不住了,张开嘴大声号叫。
“服不服?”
“不服。”
“光头老三是不是你杀的,把刀藏在哪里?”
“我没有杀人,我是清白的。”
在闷热的环境下,两名刑警很快就挥汗如雨。
侯海洋在黑屋子里面对着未知的残酷未来,度日如年,他知道屈打成招的后果,再痛再苦也死抗着。
在公安局外,侯正丽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她从公安分局出来以后,直奔张沪岭父母家里。她大学毕业后就到了广州,在岭西的朋友实质上都是张沪岭的朋友,如今张沪岭离开人世,他的朋友都靠不上。为了救弟弟,她还是必须依靠张家。从心理上,她对张家人极为反感,从现实角度,或许只有张家人才能改变弟弟的命运。
来到了熟悉的张家大门,侯正丽按了按门铃,虽然求到了张家门上让她心有不甘,可是她知道张家人肯定会帮忙。
张之华老婆从猫眼上往外看了一眼,她回过头,轻声道:“是侯正丽。”张沪岭母亲大声道:“让她走,我不想见她。她弟弟的事情我们更不会管,又不是我们家的人。”此时,公安分局已经到家里调查过张沪岭与光头老三的关系,光头老三被杀以及侯正丽弟弟被抓这两件事让张家人又聚在一起。
张仁德拍了拍爱人的后背,道:“侯正丽是沪岭的未婚妻,我们不管她,沪岭会不高兴。”
张沪岭母亲从医院出来,面容至少比数日前老了十岁,往日引以为傲的黑发变得花白,十分刺眼。
张仁德见老婆没有强烈反对,便道:“开门,让她进来。”
侯正丽在门口等待时,有意整理了衣服,顺手拢了拢头发,让自己不显得邋遢。进门之后,她迎着无数道复杂的目光,走到了张仁德面前,道:“张叔,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话。”
侯正丽平静的态度让屋内人暂时安静了下来。张仁德站了起来,道:“走吧,到书房去。”
来到书房,张仁德道:“正丽,坐吧。”
“正丽”这一个称呼出自于张仁德之口,顿时就让侯正丽回想起以前的快乐时光。她的眼泪禁不住往下流,接过递过来纸巾,哽咽着道:“张叔,谢谢你仍然这样叫我,没有把我当外人。我今天来,要说两件事情。你先别急着回答,听我把两件事情说完。”
张仁德点了点头。
“第一件事情,我弟弟被东城公安分局抓去了,他没有杀光头老三的理由,我想请张叔出面,让弟弟得到公正对待。”
侯正丽目光直视着张仁德,停顿了约一分钟,又道:“第二件事情,我怀孕了,才发现,是沪岭的。”
张仁德对于头一件事有着思想准备,第二件事情则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侯正丽,脸上表情慢慢发生变化,先是惊讶,后是喜悦,然后是悲伤。
侯正丽顺手将桌上的纸巾递了一张给张仁德。
张仁德擦掉了眼角的泪水,道:“你确定?”
侯正丽将岭西人民医院病历单子递了过去。
看完病历单子,张仁德拿着单子的手开始颤抖起来,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他走出了书房,到客厅时差点摔了一跤,在客厅站稳以后,道:“老婆子,到卧室来。”
张沪岭母亲走进卧室,见丈夫泪流满面,大惊,道:“老头,你做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张仁德仰着头,道:“老天有眼,给沪岭留了后代。”
张家众子女都很疑惑,在客厅大眼瞪着小眼。半分钟不到,从卧室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痛哭声,随后,张沪岭母亲从客厅急急忙忙冲了出来,进了书房。
张仁德站在客厅中间,指着自己卧室旁边的房门道:“这间房子以后就归侯正丽,她怀孕了,是沪岭的孩子。”
张家众人表情各异,或惊讶,或怀疑,或漠然,或激动。张仁德坐在沙发正中,眼泪在眼眶中打转,道:“沪岭留下了一条根,这是上天有眼,对我们张家的照顾。全家人都要齐心协力,共渡难关,是不是啊?”张之华率先表态,道:“沪岭的事当然就是我们的事,这个没话说。”他拉长声音,又道:“如今这么多人来找我们还债,这件事情不处理,麻烦事没完没了。”
张仁德道:“钱的事没有什么大问题,现在是人的事。”经过这几天的时间,他将乱麻一样的事情基本理清。儿子张沪岭行事大胆,但是做事极有分寸,所行之事皆是以公司名义,没有给张家留下什么后患,一大摊子事情随着张沪岭跳楼而一了百了。唯一有些麻烦的是光头老三之死将侯正丽的弟弟牵了进去。
张之华听清楚了父亲的意思,道:“侯正丽肯说实话,是为了她弟弟的事情,这事涉及杀人案,恐怕不太好下手。”
张仁德下了决心,道:“既然是一家人,肯定得帮忙。我们家在公安还有点人脉,至少要让公安依法办事,不能刑讯逼供,不能办冤假错案。”
——本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