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职
晚上七点半,所有老师聚寒在一堂,主席台上坐着镇教办的人,还有镇党委副书记刘清永以及党政办副主任刘友树。会议由镇教办张主任主持,第一项议程就是由镇纪委副书记、党政办副主任刘友树通报赵海案件。刘友树穿了件西服,打着红色领带,头发梳成一片瓦,有了领导的基本形象。他清了清嗓子,道:“我首先通报赵海案件。”
看着主席台上的刘友树,侯海洋心里百感交集,刘友树是去年分来的大专生,借调到镇政府以后,阴差阳错成了抗洪救灾英雄,如今以火箭般的速度成为镇政府后起之秀,坐在主席台上给大家通报情况。赵海的资历比刘友树老,教学水平比刘友树强,阴差阳错成了聚众看黄色录像的主角之一,如今更是成为阶下囚,失去人身自由,人生轨迹完全改变。
听完案情介绍,侯海洋认为赵海被抓是咎由自取,派出所及时抓住强奸犯有功,镇政府及时通报情况并警示教育其他老师是必要措施,但是他仍然觉得如被厚厚的棉花堵住眼耳鼻,似乎要窒息一般,让人感到无比绝望。
散会已经在晚上十一点,屋外飘着毛毛细雨。侯海洋骑着摩托,漫无目的在公路上开着,任毛毛春雨将衣衫打湿,愤怒的摩托声在夜空中传得极远。
赵海强奸案如一块巨石掉进了小水塘,打破了原来的平静。
镇党委、政府为了此事专门召开联席会,镇教办负责人、新乡学校负责人列席会议。在会上,乐彬愤怒地拍了两次桌子,最后一次拍得很响,桌上的水杯都跳了起来。代友明是老校长,作为新乡镇最高学府的掌门人,平素挺受尊重,这一次被党委书记乐彬毫不留情地斥责了一顿。
“这件事情表面上是偶发事件,实际上反映的是学校的管理问题,政治思想工作薄弱,对教师关心不够。”乐彬接二连三地向学校扣上一顶顶大帽子。
副书记刘清永暗自觉得奇怪:“赵海之事虽然操蛋,对于一个镇来说并不算是大事,前一阵子煤矿死了三个人乐彬都没有这样冒火,难道他是要借力打力,借刀杀人?”
想到这里,他朝镇长蒋大兵看了过去,蒋大兵也正用探询的眼光看了过来。在镇政府里面,两人素来穿着连裆裤子,一唱一和,很是默契。
“为了赵海这件事情,我被县委谭书记叫过去狠狠地批了一顿,责成我们镇党委、政府拿出必要的措施,理顺学校体制,整顿校风校纪,解决新乡学校的软、散、乱、差四大问题。”
乐彬脸上青筋暴涨,对镇纪委书记凌华声道:“赵海发生这事,不能孤立地看,前一阶段不是发生了老师聚众看黄色录像的事情,为了新乡面子,此事在内部处理了。现在反思,如果当时我们处理重一些,肯定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处理轻了,表面上是保护了那些犯了小错误的老师,实际上是害了他们。我建议,以凌华声同志为组长,小刘为副组长,教办参加,成立一个小组,分别找当时聚众看黄色录像的老师谈话,进行思想政治教育,责令他们写出深刻检查,检查不过关就不准站讲台。还有,学校领导也要写出相应的检查。
“其二,关于新乡学校体制问题,我们不能再拖了。教育局的领导对我们意见很大,多次在县里开会都提及此事,谭书记在我的检查中有专门的批示。他要求我们认真研究新乡学校的体制问题,必须尽快与教育局一起拿出方案,中学小学分家。我们这边以李永良副镇长为组长,拿出方案,尽快提交给镇党委研究。”
刘清德打心眼里不愿意将小学与初中分开,他用眼光寻着哥哥刘清永,刘清永专心专意地记着笔记,不和弟弟的目光对接。
王勤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一直认为乐彬书记被蒋大兵和刘清永压得死死的,束手束脚,没有料到今天老虎突然发威,拍了桌子,满屋人皆没有反对。她心道:“乐彬书记聪明,选了一个下手的好时机,天时地利人和全占齐了,刘清永没有正当的反对理由,看来此事成了。”
会议结束以后,刘清德来到了二哥家里,两兄弟关着门商量事。刘清德道:“乐彬这个外来人居然在新乡耀武扬威,二哥,你和蒋镇长太窝囊了。”
刘清永抽着烟,吐了一串烟圈,道:“乐彬毕竟是一把手,他拿了谭书记的尚方宝剑,我们有啥子办法,最好的策略是配合他的工作,让新乡工作出色,这样才能把乐彬推出去,明白吗?这是以退为进,别总想着顶牛,杀人一千自损八百。”
刘清德硬是没有转过弯,道:“哥,这是啥话,强龙不压地头蛇,难道我们还怕乐彬?惹恼了我,串几个村,让他选举时出大洋相。”刘清永道:“你这小子怎么还是这个毛脾气,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别把自己当成刘老七。这是大哥定下的策略,我们执行就是了。乐彬不走,蒋大兵当不了书记,我就当不成镇长,懂不懂?”
刘清永的大哥如今是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对提拔干部的事门儿清,刘清德天不怕地不怕,还真是怵这位大哥。得知是大哥的主意,也就不吭声了。
新乡党政联席会后,纪委书记凌华声和副镇长李永良就按照会议要求,开始了各自的工作。李永良是分管教育的副镇长,他主要工作是与教育局一起让新乡中学和小学分家,分人分财产都是麻烦事,他要了镇政府那辆老吉普车,进城找教育局汇报工作去了。
凌华声把刘友树叫到办公室,两人关上门,细细地商量了一番。凌华声道:“这事你去就行了,找几个当事人谈话,指出问题,让他们写一份检查就算过关,别弄得鸡飞狗跳。”
昨天乐彬狠狠地拍了桌子,给刘友树留下了深刻印象,凌华声此时的布置简直就是敷衍,他迟疑地问道:“凌书记,昨天乐书记下了狠话,还让校领导写检查。”
凌华声名字很文化,人却一点都没文化,他是转业干部,脸上满是麻子,看上去很是粗犷。他对一脸不惑的刘友树道:“去找一找几个人,弄一份说得过去的检查就行了,别太认真。家丑不可外扬,这是硬道理,按我说的做,没有错。”
刘友树被凌华声点透以后,对这些老狐狸也佩服。读大学时,出现在报刊和杂志里的乡镇干部都是粗暴、粗俗、粗鲁的三粗干部,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如今乡镇干部有四个来源:一是转业干部,二是上级部门派下来的干部,三是向社会招聘,四是大中专学生,这四种来源的干部多数都是乡镇里的能人。凡是在乡镇真正摔打过的干部,最懂人情世故,最懂社会的实际情况,绝大多数都不是城市人形容的“三粗干部”,而是培养市县领导干部的重要摇篮。
刘友树脑里闪过镇里的乐彬、蒋大兵、凌华声、刘清永等人的面容,暗道:“这些领导人,文化有高低,来历皆不同,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刘友树与教办张主任商量了一会儿,决定以教办的名义依次将老师通知到镇里谈话。
第一个来的人是赵良勇,如今他是学校教导主任,成了学校的中干,还有机会走上更高的领导岗位,他的态度最为积极。走进教办最角落的办公室,看到一脸严肃的刘友树和张主任,赵良勇意识到是赵海的事情将聚众看录像的事情再次牵了出来,后悔得紧:“当初怎么头脑发昏,和这么多人一起看黄色录像,没有注意到影响。”
“赵主任,抽支烟。”刘友树看着赵良勇严肃的表情,有意缓和一下情绪。
等赵良勇抽了几口以后,刘友树道了开场白:“赵主任,今天是按照新乡党委的要求,以镇监察室的名义询问一件事情,这是正式谈话,希望赵主任配合。”
论资历,刘友树和侯海洋差不多,都只是才来一年左右的嫩小伙,可是刘友树如今身份不同了,说话分量自然不同。虽然这番严肃的话在局外人面前有些装腔作势,在局内人面前还是挺有分量。
赵良勇暗自骂了一句:“刘友树才从学校走了几天,装模作样!”腹诽归腹诽,他的态度还是很好,道:“我在组织面前肯定知道应该说什么。”
“请你谈一谈看黄色录像之事。”
赵良勇可以不理睬小年轻刘友树,但是他无法忽视刘友树背后的组织,道:“那天的事情,起因是这样的……”
刘友树在学校宿舍住了很长时间,借调到新乡政府以后仍然住在学校宿舍里,直到正式调动以后才从学校搬出去,他对“聚众看黄色录像案”了解得一清二楚,按照凌华声的思路,让赵良勇在现场写份检查。
赵良勇怕留下字据在镇政府,犹豫着没有动笔。
张主任最了解老师们的心思,道:“这个没啥,你在派出所都写了,又不进档案。检查是镇党委明确要求的,不写份检查过不了关,至于性质上可以商量嘛,毕竟你们都不了解那些碟片是黄片,对不对,是无心之失嘛。”
刘友树微笑着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你们都不清楚什么是黄片,无心之失。”
赵良勇这才打消了顾忌,三人商量着,写了份不咸不淡的检查。出门之际,赵良勇与刘友树和张主任握手道别,他平时喊惯了“小刘”,此时他改口道:“刘书记、张主任,那我走了。”
刘友树在镇里听熟了“刘书记”的称呼,尽管他这个书记只是纪委副书记,算是镇政府二级班子正职,与党委书记、纪委书记和党委副书记都差了一个决定性的台阶,可是听到赵良勇称呼一声刘书记,在心里还是有小小的成就感。他看着赵良勇的背影,不由得想起了侯海洋,当初的竞争对手越混越差,直接混到了村小,与自己万万不能相比。
接着,邱大发进来谈话。邱大发在这种正式场合下,心慌意乱,支支吾吾,话都说不清楚,无奈之下,刘友树只能指点一番,让他将检查写出来。
侯海洋接到通知后,他根本不准备到镇政府。
中午,赵良勇来到了牛背砣,他知道侯海洋性子倔强,没有在派出所写检查,肯定也不愿意在镇政府监察室里写检查,特意来劝解一番,苦口婆心说了许多“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的道理。离开牛背砣时,他从侯海洋的表情上得出了结论,无奈地摇头。
下午三点,代友明将赵良勇叫到办公室,道:“教办通知侯海洋谈话,他现在都没有去,你再去一次牛背砣,找侯海洋谈一次。我问了老张,他们也是应付差事,大家要配合。”
赵良勇以前是普通教师中的带头大哥,挺有威信,此时成了教导主任,凡是有为难之事,代友明就将皮球踢给赵良勇,让他去处理。接受这个任务,他只得再去劝侯海洋,唯一能让侯海洋到镇政府写检查的理由就是让他这个新教导主任下台。
下午五点,张主任再次上楼,来到了刘友树办公室,道:“侯海洋来了没有?还没有到!这个娃儿,一点没有纪律观念。”刘友树看了手表,道:“还有半个小时才下班,再等会儿。”
张主任夸了一句:“刘书记难怪年纪轻轻就当了纪委副书记,这么沉得住气,我老张自叹不如。”
刘友树道:“我的板発功夫还差得远,得向老前辈学习。”
张主任笑道:“谦虚的人,还要进步。”
侯海洋进门时,张主任立刻收了笑脸,斥责道:“侯海洋,通知的是几点钟,怎么现在才来?”
侯海洋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我下午有课,学生上课是最重要的事。”
张主任是教办主任,“学生上课是最重要的事”是他在学校开会时常用的口头禅,此时被侯海洋拿来作挡箭牌,弄得他无法反驳,下不了台。刘友树连忙打圆场,拿了一支烟,道:“海洋,抽烟。”
张主任气呼呼地坐在旁边,将刘友树和侯海洋两个年轻人拿来作对比,暗道:“都是年轻人,咋就这么不一样,一个成了领导干部,一个是烂滚龙。”
刘友树讲了相同的开场白以后,侯海洋的背越挺越直,直接来了一句:“我不觉得这是聚众看黄色录像。”
张主任道:“派出所都定了性,还在这里嘴硬。”
侯海洋给了张主任一个白眼,道:“老师聚餐,喝醉酒,算不算聚众酗酒?镇政府干部经常在新乡餐馆打麻将,算不算聚众赌博?别否认,真要认真,我们晚上十点到新乡餐馆去抓赌,抓不到聚众赌博我写检查,我就承认聚众看黄色录像的事。”
张主任见侯海洋如此不配合,气得差点就要拍桌子,指着他道:
“你这人不知轻重。”
刘友树表情严肃起来,道:“海洋老弟,派出所和校方捉了现场,派出所还有笔录,这件事情的性质是板上钉钉。赵海为什么会出事,看黄色录像就是重要的思想诱因。写检查,不是我和张主任的决定,是镇党委、政府的决定,我们只是奉命执行。”他特意强调道:“检查不进档案,等过了这阵风,我把检查还给你。”
侯海洋同父亲侯厚德一样,有着极强的自尊心,决不能容忍聚众看黄色录像的帽子戴在头上,更不会向刘清德低头,道:“我们几个老师看的录像片,都是从外面买的,枪战、武侠都有,这些碟片的名字与内容严重不符,偶尔买到带色的碟子没有什么大惊小怪,我们毕竟不是文化执法机关,没有这种鉴别力。更重要的是我们没有传播、没有用碟片来赢利。为了这点事扣这么大一顶帽子,谁受得了。说得直白一点,我们穷教师在这里一点娱乐都没有,看个录像还有人恼记,你说这是什么事?而且几个老师在电视室看录像,值得把派出所的人叫过来,这纯粹就是整人,是文革的那一套手法。”
张主任气呼呼地听着侯海洋陈述,暗自点头,道:“这个小伙子脾气是很臭,可是脑袋瓜子清醒,这番歪歪道理也确实有几分道理,写了这个检查,如果有一天再来一次政治运动,他有把柄被政府握着,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他假装生气地道:“侯海洋,你这个态度不行,赵海的教训够深刻,回去好好想一想。”
侯海洋闻言,站起身就走。
张主任和刘友树对视一眼,相对苦笑。
刘友树道:“侯海洋就是这脾气,当初把刘校长弄得下不了台。”说到这里,他隐隐猜到了原因,刘清德与侯海洋打过架,双方记着仇,侯海洋不写检查,恐怕更多的原因是不想向刘清德低头。
刘友树随即拿着两份检查向纪委书记凌华声作了汇报,包括侯海洋不写检查之事。凌华声看完检查,道:“小刘,不错,做做样子就行了,侯海洋不写就不写,其实写了也没有什么意思。”
从凌华声办公室出来,刘友树很郁闷,尽管他早就知道凌华声态度,可是让赵良勇、邱大发和侯海洋三人写检查毕竟是镇党政联席会的决议,他执行得也算认真尽力,没有想到在顶头上司眼里,这些事根本不算事,自己的工作其实是白用工,没有什么价值。
刘友树是郁闷,而侯海洋则是极度的失望,走出办公室以后,脑子里总是浮现着赵海的影子,心中压着一块比泰山还重的大山,让他不能呼吸。他原本还想搞个停薪留职,此时只有一个心思,就是尽早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
走到了魏官妈妈的商店,他站在公用电话前发了一会儿呆,此时他即将作出重大的决定,心里有强烈的倾诉欲望。若是给父母打,多半是一顿训斥,他就给姐姐打了电话,谁知无人接听。他又拨打了康琏的电话。自从与康琏见面以后,他对这位长者极有好感,今天遇到难题,他神差鬼使地想到了康琏。
康琏听到侯海洋的声音,高兴地道:“小侯,我正准备找你。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作品获得了茂东市书法比赛二等奖,从实力来说,评一等奖没有问题,只是你这幅作品从用纸到装裱都不讲究,总体性差了点,降了点档次。”
侯海洋心情不佳,对书法大赛获奖也没有太大兴趣,他表达感谢以后,道:“康老师,我准备辞职了,在新乡简直就是浪费生命。”
自从与侯海洋见过面以后,康琏就对这位质朴且有才华的小伙子大有好感,他听出侯海洋话语中的烦闷,道:“你要到广东去,停薪留职是最好的路子,交点工资保住公职很值得。你如果执意要辞职,那也别太鲁莽,先交上辞职信,找好借口,一步一步按程序来。别私自不请假而走,若是教育局给个开除的决定,塞进档案里,你这一辈子倒真的不好回头了。”
侯海洋道:“我辞职以后,还能回头吗?到时搞企业,也不需要这些档案了。”
康琏道:“我不怀疑你的才华,干一行肯定能成一行,但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若是你当了大企业家,档案里有一张开除的决定,似乎不雅。既然写辞职信不是什么难事,对以后或许还有点好处,那为什么不这样做?”
人和人不同,不同的人说的话会起到不同的效果。康琏获得了侯海洋的尊重,他的话就对侯海洋能起作用。
回家以后,侯海洋铺开了白纸,用小楷字体工整地写了一封辞职信,这是侯海洋在新乡学校写得最认真的小楷。写完信,他的心情彻底平静了下来。
“辞职是一件大事,我是否回家征求爸爸妈妈的意见?妈妈向来平和,能接受我和姐姐的想法,爸爸比较固执,肯定不会同意。
“爸爸百分之一百不会同意我离开学校,留在学校是他的人生,但不是我的人生。前途靠自己拼搏,命运靠自己选择,必须勇敢地走出去,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如果听从大人的意见,我的将来完全能够预见,二十年以后,我就和邱大发、马光头是一个样子,这实在是太可悲了。”
侯海洋又默念了一遍培根《论人生》中的句子:“他曾坐在一个陶瓮或水壶之类的东西上,渡过茫茫大海……亦即凭借血肉做成的舟楫,横渡世间的惊涛骇浪。”
经过一番自我斗争和激励,他坚定了辞职决心。
将辞职书交给了赵良勇,侯海洋看着一脸惊讶的赵良勇,道:“老赵,别劝我,我已经下定决心。”赵良勇道:“海洋,这不是小事,你得三思。”侯海洋转身就走,边走边说:“我辞职后要到广东,以后到广东玩,我请你喝酒。”
赵良勇只觉得辞职信沉甸甸的,道:“真的想好了?我劝你一句。”
侯海洋道:“我在牛背砣小学后面租了旱坡,与村社签了协议,如果有人想搞我租用的地,作为兄长,你得帮我说句话。”
离开新乡学校,一步一步走下青石梯,侯海洋回望仍旧飘着红旗的陈旧校园,加快了脚步。来到商店里,他用公用电话给秋云发了一条短信:“我已辞职,从此自由。”
在场镇,他打通了姐姐的电话,第一句话就道:“我辞职了。”
侯正丽欣慰地道:“这是好事,你什么时候能过来?”
“再等一会儿,我交了辞职书,等着学校批准。”
“等什么等,既然辞职了,早点过来适应这边的生活,你从小没有出过远门,出来时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我还没有给爸妈说这事,他们肯定不会同意,我是先斩后奏,把生米煮成熟饭。”
“这么大的事情,还是得给爸妈说一声。算了,爸知道这事,你也许就走不成了。”放下电话后,侯正丽对站在窗边的张沪岭道:“你不是说缺人手,二娃现在辞职了。”
张沪岭眼睛望着远处的绿树,似乎没有听见侯正丽说话。当侯正丽说第二遍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道:“辞职了,嗯,好啊。”
侯正丽见他有些心不在焉,不悦地道:“怎么不高兴了,是不是不愿意二娃过来?”
张沪岭道:“哪里,他能来,我也很高兴。”
侯正丽过来挽着张沪岭的胳膊,道:“你有心事,是不是海南的房地产问题?到底积压了多少钱,能脱出来吗?”
“你别操心,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张沪岭亲了亲侯正丽的脸颊,他抬起头时,脸上露出了一丝阴郁,这个表情转瞬即逝,没有让侯正丽发现。
侯正丽道:“沪岭,现在遇上了困难,别着急,大家一起想办法。二娃过来,可以先到装修公司。”她在大学毕业以后就来到广东,先进入了张沪岭的公司。不久以后,张沪岭以侯正丽名义成立了一家装修公司,交由侯正丽打理。侯正丽名校毕业,心气颇高,觉得装修公司档次低,当时还有些抵触。人行以后,她才知道装修是一门看上去不高档却可以接触大量行业的工作,慢慢做出了兴趣。
在新乡,侯海洋与姐姐通话以后,回到了牛背砣小学,他抽着烟,绕着学校慢慢走,然后走上旱坡。
前一段时间卖鱼的钱,大部分投入到这个承包地,趁着春日阳光明媚,承包地里种上了桃树、李树。外围是一层密密的刺桐,刺桐是生命力旺盛的植物,温度和水分适宜,它的生命力就迸发出来。除此之外还有两层花椒苗,花椒长成树时也有长刺,算是另一种防护。
山顶上修了一间砖房,是马蛮子的作品。马蛮子性格粗,手艺不含糊,房子修得正规,有玻璃窗和木门,门前还打了一小块坝子。
站在山顶远眺时,腰上的传呼机响了起来。侯海洋心情复杂,没有急着回秋云的电话,站在山顶上抽烟。
父亲侯厚德为了一个公办教师的身份苦苦追求了二十年,自己很轻松地拥有正式工作的身份,如今又轻易地将这个身份抛弃,从今天起,他就是一个没有单位的人。
即将离开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巴山,侯海洋情绪复杂,有着向新生活前进的憧憬,也有对故乡的留恋。
离开之前,他还有几件事情要做,第一是要捕捞一批尖头鱼,凑集路费,第二是要找点关系,到看守所给赵海送点钱去,第三就是到茂东与秋云告别。
从二月底至今,他一直自觉地没有进洞捕捞生殖期的尖头鱼。进洞后惊喜地发现,溶洞里的尖头鱼比往年更多,水面密密麻麻都是鱼嘴。溶洞地形特殊,山外的地下水进入溶洞,在牛背砣形成一个隐蔽的水潭,然后又钻入地下,不知所踪。据侯海洋观察,暗河里氧气和食料都很适当,很适合尖头鱼生长。
提着小网,站在水潭边,侯海洋很感慨,他出生不久,算命先生有“鲤鱼跃龙门,遇水化为龙”的批语,这一个小潭真是上天的礼物,让自己在最困苦的时候看到曙光,有了这个曙光,他的心态与赵海不一样,可以骑摩托,可以租旱坡,可以到茂东住几十块钱一晚的旅馆。若是赵海也拥有这潭水,或许人生就是另一番光景。内因固然重要,外因也有相当强大的反作用。
抛网入潭,几十条活蹦乱跳的尖头鱼就落入网中,侯海洋将不足两斤的小鱼全部抛回小潭。
与茂东老傅联系以后,侯海洋穿上姐姐买的夹克衫,骑着摩托直奔茂东。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侯海洋来到老傅大排档。大排档的生意主要集中在晚上,上午没有生意,老傅和小周坐在一起谈事。小周平时都不到大排档来,她是特意等着侯海洋。
检验了木桶里的尖头鱼,老傅道:“侯海洋,你跟着我走,我们在另外一个地方租了个门面,把鱼放进去。”
小周道:“侯老师,你真的要到广东打工?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做尖头鱼生意,好歹自己当老板,比打工强得多。”
侯海洋道:“到广东去不仅是去找钱,还可以长见识,若是一辈子窝在新乡就永远都是乡巴佬。”
距离大排档不远处有一处破旧厂房,厂房旁边有几间平房,小周要了一间五十平米左右的大平房作为仓库。打开锈迹斑斑的大门,屋内充满了陈旧的味道,在房间靠窗的一角,已经修好了一个鱼池,鱼池里放着充氧器。侯海洋和老傅各自都提着一个木桶,将尖头鱼倒进了鱼池。尖头鱼在木桶里憋了气,进了大鱼池以后,马上焕发了活力,迅猛地窜来窜去。
修这个大鱼池是老傅的主意,开一个特色鱼馆如果没有充足货源,会给经营带来困难,这是老傅从霸道鱼庄在春节窘境中得到的教训。小周采纳了此建议,利用在总裁办工作的优势,免费要了一个仓库。
小周看着灵动的尖头鱼就如看到了一张张人民币,还伸手去捉游到身旁的鱼。尖头鱼反应灵敏,如箭一般游走。
“侯老师,下一次什么时候送货?”
侯海洋将三千四百多块钱放进口袋,道:“我已经从新乡学校辞职了,很快就要到广东去。到广东前,你们开车过来,可以再弄两三百斤尖头鱼,我摩托车运不过来。”
约定了运鱼的时间,侯海洋骑着摩托车前往茂东烟厂宾馆。
小周看着欢快游动的尖头鱼,道:“可惜了,侯海洋要离开巴山,若是他不走,我们的鱼馆肯定是茂东第一。茂东也能收到一些尖头鱼,就是品质不如新乡尖头鱼。”她在茂东烟厂总裁办工作,陈树在检察院工作,两人都有人脉,加上老傅的手艺,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唯一的遗憾就是侯海洋的新乡尖头鱼很快就要断货了。
老傅呵呵笑道:“无所谓,我记得陈树老家有一条河,基本没有污染,我们可以搞农转非。”
“什么是农转非?”
“我们可以做一个网或是笼子,把其他地方收来的尖头鱼放在笼子,再把笼子吊到小河里,放上十天八天,这些尖头鱼就变成了新乡尖头鱼,口感虽然差点,我们做鱼时把调料放重一些,鱼目混珠还是没有问题。”
小周道:“我们是开高档馆子,没有掌握到最好的鱼,始终觉得遗憾。”
老傅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且只靠着侯海洋一家供货,不保险,他随时都可以漫天要价。”
小周在池边站了一会儿,道:“新乡尖头鱼暂时不卖,我们尽量收一些普通尖头鱼,搞农转非。”
侯海洋骑着摩托,脑子里也有两种声音,一种声音是守着溶洞就可赚钱,何必跑到广东去,另一种声音是守着溶洞只能当一个靠天吃饭的土财主,我要出去闯一闯,见识一下大千世界。两种声音在脑子里拉据了一会儿,他自我打气道:“既然已经辞职,就不能三心二意,我现在是过河卒子,必须不顾一切朝前冲,到广东去,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在公安局家属院停车,他用小商店的公用电话给秋云打了传呼:“我在茂东宾馆。”
然后骑着摩托车到茂东烟厂宾馆开好房间,侯海洋将传呼机放在桌上。进卫生间洗澡,脱下衣服后,又担心水流声会遮挡住传呼声,他光着屁股出去将传呼机拿回来,放在洗漱台上。
洗完澡,传呼机没有响起来。
他穿上衣服,又将传呼机放在了床头柜上。
看了一集电视剧,传呼机仍然没有响起来。
侯海洋站在窗前,朝着公安局家属院外张望,隐隐能看到家属院房顶,他算着秋云放学回家的时间,耐心等待。到下午五点钟,秋云仍然没有回电。他不由得焦灼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回想着初见秋云时的情景以及两人在牛背砣如胶似漆的缠绵,肾上腺激素分泌加速,燥热不安。
到了七点,传呼终于响了起来。宾馆电话只能打室内短号,侯海洋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出去,到了宾馆门口打公用电话。
“我还在厦门,你什么时候到广东?”
“我随时可以走,还有些小事要处理,住在茂东宾馆。你面试情况如何?”
“下午面试结束。自我感觉还行,应该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如果成功了,应该在中旬提档,随后还要签自费协议。”秋云心情还是比较轻松,道,“那道多选题我记得烂熟,考试时却做错了。一分之差,否则也不会浪费这么多钱。工作一年,没有存下什么钱,读研还得由父母来付学费和生活费,想起来真的很失败。”
侯海洋口袋里揣着三千多块钱,他冲动地道:“现在缺不缺钱,我手里还有点。”
秋云稍有停顿,道:“我是去读书,花不了多少钱,你得出去拼事业,花钱的地方还多。”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爸妈请了假陪着我过来的,他们第一次到厦门,要到这里玩几天。”
侯海洋正处于事业的选择期,在内心深处对前途很有些焦灼,他渴望着与秋云见面,既有满腹的心事需要倾吐,也有对性的渴望。此时秋云远在厦门,满心的希望变成了失望。回到宾馆以后,只能躺在床上看电视,以前在新乡学校里,看电视是享受,此时面对着掌控在手的长虹电视,他没有观看的欲望。
过了一个无聊的夜晚,侯海洋骑着摩托车回到了巴山县城,找到县公安局蒋刚。
听了案情,蒋刚不屑地道:“切,你的同事太没有鸡巴名堂,城里的小姐那么多,花点钱就能日,居然去强奸。”
侯海洋拿出打火机,给蒋刚点燃烟,道:“他在村小教书,穷得叮当响,环境又封闭,犯强奸罪也不奇怪。”
蒋刚道:“你这是给他找理由,村小有这么多教师,为什么就他一个人强奸,这事还得从思想深处找原因。”
侯海洋附和了蒋刚的说法,道:“赵海与家里人关系不好,估计没有人去看他,我想给他送点东西,看一看他。”
蒋刚道:“强奸案是板上钉钉,在看守所等着法院判决。送东西就不必了,若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可以给点钱,记在看守所账上。”
侯海洋道:“我和他是难兄难弟,关系不错。要不然也不会找蒋哥。”
蒋刚讲究义气,道:“那我就进去找找熟人,带点钱进去,再打个招呼,免得你那个朋友在仓里挨打。”他见侯海洋对此事有点迷糊,解释道:“在看守所里,强奸犯多数都被人看不起,是仓里最低等的,若是没有人说话,肯定要挨打。给账上加点钱,请号长吃点,就能改变点境遇。”
侯海洋赶紧取了五百块钱,递给蒋刚。
蒋刚是治安科副科长,在公安里还有点面子,到看守所找了相熟警察,轻轻松松把事情办了。
侯海洋站在看守所外,看着高高的围墙以及围墙上的铁丝网,暗道:“人真要是失去了自由,才是最悲惨的事。赵海性格古怪,又是强奸罪,恐怕在里面要吃点苦头。”
正想着,蒋刚走了出来,侯海洋赶紧迎了上去。蒋刚道:“事情办妥了,你的朋友应该不会被欺负。”
侯海洋上了蒋刚开的警车,感慨道:“以前在学校时,赵海算是心高气傲的人,没有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蒋刚“嗤”了一声,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去祸害小姑娘时,就应该想到今天的后果。你作为同事,做到这一步,不错了。”侯海洋道:“看到这高墙,我能想象到失去自由的痛苦,赵海虽然是咎由自取,不过看着也让人心酸。”
蒋刚道:“老师是阳光下的职业,所以多愁善感,我们是成天跟阴暗角落打交道,心早被磨粗了,就算更惨的事情都熟视无睹,无所谓啊。”
随着警用吉普车的轰鸣,看守所孤零零留在半山坡上。
与蒋刚分别之后,侯海洋骑上摩托车在巴山县城的七十一条街上胡乱开着。即将离开生活多年的巴山,离愁别绪涌上了心头。侯海洋到的第一个地方是巴山师范,在这里度过三年青春时光。在这三年里,他留下了青涩的爱情,由懵懂的少年变成了初通世事的青年,也初尝了世情冷暖。
走进校园,坐在操场边上,看着更加年轻的师弟们在操场上追逐。侯海洋感觉与操场隔着一层无色玻璃,距离以前足够近,看得足够清楚,却永远无法再融入进去。他,不再是巴山中师的学生了。
“别了,巴山中师,别了,吕明。”从操场边上的石梯子起身时,侯海洋感觉自己就如再别康桥的徐志摩一样,没有带走巴山中师的一片云彩,甚至没有能带走一片树叶。
感慨一番以后,天色已黑,此时付红兵还在岭西警校学习,侯海洋失去了往常的窝点,他不愿意回到新乡去,漫无目的骑着摩托车在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转悠。他甚至骑着摩托来到了夜来香的门前,透过厚门传来的隐约的音乐声,让他孤寂的心躁动起来,很想进去与小姐们拥舞一曲,发泄内心深处的无名之火。
最终,侯海洋离开了充满诱惑的夜来香。
第二天一早,从巴山县城回到牛背砣小学,侯海洋意外地在小学铁门外见到王勤。
“镇里和教育局已经决定了,新乡小学将与新乡初中分开,由我来负责新乡小学的工作。最迟等到今年九月,到时我要调一批村小教师回来,参加考试,能者回中心校,这样大家都没有意见。你人年轻,水平高,不管怎么样考都能够回来,我是准备让你挑大梁。”王勤是诚心来挽留侯海洋,见侯海洋没有明显反应,语重心长地道:“如今找一个工作不容易,马老师以及你父亲都是民办教师,他们奋斗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转成公办教师,你从农村出来,有了一份正式工作,这是多少农村孩子梦寐以求的事,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若是早些日子,王勤作出如此承诺,侯海洋多半会认真考虑,此时决心已下,他再也不愿意回头,真诚地道:“王校长,感谢你的关心,我递交辞职书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不是一时意气。”
再三劝解,王勤见侯海洋吃了秤砣铁了心,这才怏怏作罢。离开牛背砣时,她一个人走在田坎上,忍不住把刘清德狠狠地骂了一顿。
5月9日,茂东烟厂的小周带着车来到牛背砣小学,拉走了事先准备好的两百多斤尖头鱼。这是侯海洋在离开新乡之前,从溶洞里捕捞的最后一批鱼,个头皆在两斤左右,青色背脊,修长身体,品质之佳让老傅喜不自禁。
杜强不断地打来传呼,催促侯海洋供货。发生杜敏小馆子被砸事件,以及比老傅低了近十五块的价钱,让侯海洋从心底不愿意给杜强供货,他借口收不到货,将霸道鱼庄扔到一边。
5月中旬,侯海洋整理行囊,悄悄离开新乡。他来之时带着被子、席子、水瓶等物,离开时这些东西全部送给了马蛮子。马蛮子得到这些实物以及预付的两百块工资,侯海洋离开新乡时,他将帮助侯海洋管理旱坡。侯海洋还承诺,春节回来,还要给马蛮子另外三百块工资。对于马蛮子来说,找现钱并不容易,帮着管管旱坡,实在是举手之劳。
用纸箱子收拾了随身物品以及父亲送的几本书,绑在摩托车后座,一路开到巴山。将摩托车扔给了沙军,轻装到广东。
沙军特意叫上陆红,两人将侯海洋送上了前往茂东的客车。
侯海洋离开巴山县以后,吕明才从陆红口中得知了此事。她明知两人无法走到一起,听到侯海洋辞职到广东的消息仍然感到无比悲伤,肌在床上痛哭流涕,既为自己,也为侯海洋。
侯海洋到了茂东,先在茂东烟厂宾馆住下,然后在公安局家属院给秋云发了短信:“在烟宾。”再给康琏打电话,电话接通,无人接听。
等了一个多小时,秋云没有回传呼。等得无聊时,侯海洋给姐姐打了电话。
侯正丽道:“你还在巴山啰唆什么,沪岭这边遇到麻烦,压力很大,你早点过来,多一个可以商量事的人。”
侯海洋道:“姐夫遇到什么事情,能把他难住?”
“从去年开始,海南房地产出现了问题,你姐夫和一帮岭西朋友投了不少钱在海南,他们正在想办法解套。”
“我什么都不懂,能帮什么忙?”
“你是我的亲弟弟,有什么为难的事情,至少多个人跑腿,多个人说话。”
听到姐夫有了难处,侯海洋急急忙忙前往茂东火车站,买了去广东的车票。从茂东到广东有近五十多小时,侯海洋卖了三百斤尖头鱼,腰杆硬,原本想买硬卧,高高的售票口传来轻飘飘一句话:“没有。”根本不给一句解释。
无奈之下,他买了一张硬座票。
拿到火车票,侯海洋这才给家里打了电话。他最怕父亲接到这个电话,当电话里传来母亲杜小花的声音,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道:“妈,我在茂东,买了到广东的火车票。”
杜小花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道:“二娃,你到哪里去?我没有听清楚。”
“妈,你先别激动,我已经辞职了,到广东的火车票已经买好了。”
杜小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透过窗户看着在院外劳动的丈夫,道:“你怎么不先给家里说说,你爸不支持你辞职。”
“就是因为知道父亲不让我去,所以才先斩后奏。妈,你帮我劝一劝爸爸,像我这样的情况,留在村小工作,现在就能想得到三十年以后会是什么样子,这是一件无比可怕的事情。”
“二娃,你从来没有走这么远,怎么说走就走,不跟家里人商量?你爸和你妈都是讲道理的人,怎么能瞒着爸妈就辞职?”说到这里,杜小花开始掉眼泪了,儿行千里母担忧,更别说是私自辞职和私自离家。
从母亲的话语中,侯海洋感受到发自骨髓的关心,他放缓了语调,道:“妈,你别担心,全村这么多年轻人都到广东去打工,我文化比他们高,身体比他们壮,还有姐姐照应,能出什么事,你就放一万个心。这事我是先斩后奏,你要劝劝爸,他听了这个消息肯定会火冒三丈。姐姐大学毕业,也没有要国家正式工作,我就是中师生,算得了什么。”“你和姐的情况不同,姐是大学毕业,走到哪里都能找到好饭碗,而且她以后是张家的人,侯家要靠你撑门面的。”
“妈,现在什么时代了,女孩和男孩不应该有区别。”
与儿子结束通话以后,杜小花心里忽上忽下,神情有些恍惚,总觉得刚才的电话不真实。走到门口,见丈夫挑着粪桶走过来,看样子准备去浇果园,她半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侯厚德见了老婆这个模样,顿时起疑,顿住脚步,问:“你给谁打电话?是二娃?他出啥事?”家里安上电话以后,打电话最多的是女儿侯正丽,儿子侯海洋打电话的机会极少,偶尔打一个电话也是惜字如金。只有杜小花接到电话时,还能与儿子说上一阵子。
杜小花手扶着门框,道:“二娃辞职了,买了火车票,准备到大妹那里去。”
侯厚德只觉得晴天响起一个惊雷,他将肩膀上的粪桶往地上一放,抬脚踢了旁边的围墙,狠狠地道:“这个娃儿越大越不懂事了,这么大的事都不跟家里商量!有一个正式工作是多难的事,他轻轻松松就扔了,扔了容易,要找回来就难于上青天!”
杜小花被丈夫的模样吓住了,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只能管到这一步,说不定二娃走出去,当真能闯出点名堂。”
侯厚德脸上青筋暴露,怒道:“他就是个中专文凭,没有啥子本事,能闯出啥子名堂!我们侯家两个娃儿都靠着张家,不靠谱。女儿可以靠张家,因为她是张家的媳妇,靠得理直气壮,可是儿子不能靠张家,靠了,就没有尊严。”
杜小花走到侯厚德身边,接过粪桶,道:“哪有这么严重,二娃是哈性格,你不是不清楚,他就是侯家性格,脸皮子要紧得很。我听大人说,以前堂叔公出去闯荡时,侯家人全族反对,现在掰起指头来数,还是堂叔公给侯家人增光。”
堂叔公侯振华自从离开家乡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柳河镇,可是他在侯氏家族中享有崇高的地位,侯家人教育子女一向都是以侯振华为例。
“二娃能跟堂叔公比?”
“二娃为什么不能跟堂叔公比?我家二娃牛高马大,脑瓜子聪明,凭什么就不如堂叔公?”
侯厚德也希望妻子说法是正确的,他接过妻子肩膀上的粪桶,叹息一声,道:“娃儿大了,翅膀硬了,我们没得办法管他们。你别挑重的,莫把伤口整开了。”县医院的医疗水平不高,每到阴雨天,杜小花的手术伤口就要痛,这给两口子的生活带来不少隐患。此事夫妻俩瞒着儿女,不让他们担心。
杜小花原本以为丈夫会发天大的火,甚至会跑到茂东去找儿子,不料丈夫很快就接受了现实,挑起了粪桶。她了解丈夫的性格,知道越是表面平静,丈夫越会怄气。
夫妻俩满怀着心事,默默地给果树浇着粪。每年果树成熟的时候,都是大妹和二娃最高兴的季节,如今大妹和二娃都跑到南方去了,果子熟了,谁来吃?
侯海洋似乎听到了远处的那一声叹息,他留恋二道拐那个家,但是更向往着远方的广阔天地。
火车是个小社会
即将离开茂东,侯海洋最想见的人是秋云,可是秋云的电话如潜伏在地下的特务,总是不露面。
侯海洋在小卖部转了半天,等得心焦,再次拨打了康琏的电话。在毕业的时间里,他遇到了许多面目不同的人,奸恶者如刘清德、多语者如李酸酸、幸运者如刘友树、耿直者如蒋刚、狡猾者如杜强。康琏作为有成就的长者,因为爱惜人才而主动提携后辈,没有其他功利,点滴之恩让处于人生低谷的侯海洋深深地感激。
这一次终于打通了康琏的电话。
听说侯海洋后天要走,康琏道:“怎么走得这么匆忙?书法活动的颁奖仪式还要等几天才能进行,你不参加颁奖活动?”
侯海洋道:“康老师,愧对你的关心,我把辞职书交给学校了,断了自己退路。”
事至此,康琏没有再劝阻,道:“既然下了决心,那就要好好做。我很感慨啊,到底是年轻人,锐气十足,我们这一代人老了。看你的号码,是在茂东吧,如果没有其他安排,下午到我家里来坐一坐。上次品尝了你的尖头鱼,很回味啊。今天我们叫点外卖,算是回请你。”
“好,我这就过来。晚饭别叫外卖,我去找尖头鱼。”
侯海洋来到老傅的大排档,好说歹说从老傅手里买了一条尖头鱼,又在菜市场挑了一包巴山酸菜,来到康琏家中。
康琏家中打扫得相当干净,唯独在餐桌上放着一只碗,里面有半碗面,面条里有绿色的菠菜以及鸡蛋。侯海洋在新乡之时经常以面条为主食,算是煮面条的老手,从面汤的颜色以及面条形状来看,这碗面肯定不好吃。
“又弄了一条尖头鱼,还有酸菜,我又有口福了。小侯,你把东西先放到厨房,看我新写的字。”康琏手里握着毛笔,穿了一件旧衣,这件旧衣是老式中山服,风纪扣敞开,胸口有点点墨迹。
侯海洋将菜和鱼放到了厨房,来到书桌前。在摊开的纸上,写着一首“墙内秋千墙外道”的词。
前一次在康家,侯海洋写过这词,写这幅词时,他脑中回想着站在公安局家属院外的情景,他与秋云的隔阂只是公安局家属院的一道围墙。这道围墙看上去千疮百孔,对于侯海洋这种村小教师却具有不可逾越的严肃性。种种情绪,都被侯海洋带进了书法之中。
此时康琏写的同样一首词,让人觉得是风轻云淡的日子,一位老者站在楼上,看着墙内外的儿孙辈们做着游戏。康琏将笔放在笔架上,道:“看你写了这幅字,一时手痒,自我感觉没有你写得好。”
侯海洋谈了自己的真实感受:“愧不敢当,我的笔力和康老师相差得太远,而且从中师毕业以后,沉醉于俗物,少于动笔,手生得很。若是真有不同,我写这幅字时是局中人,康老师写这幅字是局外人,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区别。”
康琏赞道:“小侯的艺术直觉很了不起,基本上抓住了要害。写这幅字时,我脑里想着的是康明的小院。小侯有相当好的基础,可是在书法上要自成一派则需要长期磨炼,提髙功底,方能水到渠成。”
侯海洋自嘲道:“我辞职出来,最大的问题是生存,暂时还无法向书法家冲刺。”康琏亲和力很强,让他心情放松,说了自己的处境。
康琏转身回到书柜,从抽屉里取了一个小盒子。他拿着盒子站在桌前,戴上眼镜,一张一张看着名片,然后挑出了几张名片。
侯海洋从中师毕业以来,从来没有用过名片,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外国人、外地人和当大领导、大老板的人才会用名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康琏手中厚厚的一叠名片,暗自充满羡慕。
“我以前有好几个熟人在广东,这是他们的名片,若是有需要,可以找他们,就说是我的朋友。”
侯海洋拿过名片,一张一张看,名片里面的人应该都是社会名流,有媒体的总编,还有广东省政府官员。看着名片,他似乎瞧见了一个又一个挺着肚子的成功人士。
“谢谢康老师。”侯海洋准备将名片收进口袋,正欲放进去,他想起一事,道,“我拿了名片,康老师就没有名片了,无法与朋友联系,我把名片抄一遍。”
康琏拿了一个笔记本出来:“你把名片拿着,给我抄一份通讯录就行了。”
侯海洋工工整整地在笔记本上写了几排小偕,他从小写得最多的就是这种小措,和字帖没有多少差异。
康琏站在后面,再赞:“我家老大从小也学书法,他比较浮躁,心不静,没有你写得好。女儿的字更一般,比小侯差得太远。”
两人在书房里谈论着书法,不知不觉到了六点。侯海洋肚子咕咕叫起来之时,两人才匆匆从书房来到厨房。康琏跟在侯海洋身后,道:“自从老太婆到美国带孙子,我煮饭的水平直线上升,不过同小侯相比还有差距,我准备买菜谱,认真把生活过好。”
侯海洋手脚麻利地在灶台上操作,不一会儿,屋里散发出酸菜鱼的醇香。一老一少两个爷们还喝了点红酒,其乐融融。
离开康琏家时,侯海洋浑身暖洋洋,步行走过市公安局家属院时,他站在大门外,抽了一支烟,寻找着属于秋云的那一扇灯光。他再次来到公用电话室,发了传呼:“我在烟厂宾馆。”打完传呼,他徘徊在公安局家属院前,等待着传呼机响起。到了九点半钟,侯海洋失望而归。回到宾馆,他打开电视,斜躺在床上,生起了闷气。
十点钟,传呼机终于响了起来。
侯海洋猛地翻身起来,看到了传呼机上公安局家属院的公用电话号码,便以最快速度从烟厂宾馆冲公安局家属院,远远地看到公用电话外的秋云。
秋云穿了淡红色的连衣长裙,站在行道树前面,道:“别跑这么快,地上滑。”侯海洋喘了几口粗气,道:“我辞职了,买了后天到广东的火车票。”
“你到底还是辞职了,走得这么急,不在茂东多玩几天?”秋云对侯海洋辞职没有感到太意外,只是想到男友心急火烧般要离开自己,感到了些许委屈。
侯海洋答非所问,先说了最震惊的消息:“赵海犯了强奸罪,他把小学外面的一个年轻女娃儿强奸了,已经被关在巴山看守所。”
秋云倒吸了一口凉气,询问了具体情况,感叹道:“在新乡工作大半年,对乡村有了真正的感性认识。如果留在茂东,永远也不会想到新乡学校是什么样子。”绝大多数乡村老师都是实实在在生活其间,困难就是生活的一部分。秋云生活在新乡,她迟早要走,困难和痛苦只是生活体验。
侯海洋苦笑道:“我从小就生活在类似新乡的环境,用不着再体验了。有你在新乡,我还愿意留在新乡,你离开新乡以后,我一天都不愿意留在那里。”
听了侯海洋发自肺腑的言语,秋云所有的委屈随风飘散。她握着侯海洋的手,道:“我想留你多住几天,已经辞职了,就是自由身,何必忙在这一时。”
侯海洋握着秋云的手,心潮澎湃,他恨不能马上将秋云抱在怀里,只是小卖部有几个大婶站在门口,正朝着这边张望,他不敢有小动作。
“你面试情况如何?”
“如果没有意外,今年我能走,遗憾的只能是自费。一分之差,家里要多付两三万。”
侯海洋利用黑暗作掩护,用隐蔽的手法摸了摸秋云的腰肢,安慰道:“你总算是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我以前所有都归零,还得从头开始。”?“不会归零,你以前的经历都是一笔财富,我相信你能成功。”秋云说到这里,停顿下来,腰间的轻微抚摸让她的身体燃烧起来,她同样渴望男友的爱抚。
“这里过往行人多,我们到院子里面去,那里面树木多,安静。”市公安局大院是权力的象征,侯海洋怀着忐忑之心走进院子。院门的守卫如摆设一般,根本没有理踩进出之人。
“我们家在那里,三幢,四楼,阳台那边就是我的房间。”
侯海洋顺着秋云指示的方向,找到了那一扇发着微光的窗,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透过了窗子见到秋云在屋里生活。他随口问:“你爸爸妈妈在家?我们偷偷进去?”
秋云脸一下就烫了,道:“他们都在家,我们不能上去。”
“我只是随口问问,没有想上去。”
秋云扬起手,打了侯海洋一下,道:“你这人真坏,现在还开玩笑。”
“你爸情况如何,没事了吧?”
“我爸也没有啥事了,检察院、纪委都撤走了,算是恢复了原来的工作。我爸心情愉快,这才在厦门多玩了几天。”
在院中长着不少粗壮的大树,树干笔直高耸,树叶繁茂。茂东市公安局家属院是有悠久历史的家属院,解放后不久就开始修建,原先是在城郊修了少量平房作为解放军的营房,后来逐步扩建,成为公安局的家属院。在八十年代,平房改成楼房,楼房由一幢变成了几幢。如今整个大院有十六幢家属楼,由于是前后修建,并没有统一规划,楼房分布得较为零乱。到了九十年代,一道围墙将十六幢楼围住,就形成了别具一格的世界。
秋云将侯海洋领到一个角落里,这里大树成林,林间的石凳子隐藏在灌木丛中,是一个茂密灌木形成的死角。
侯海洋见到一个圆球模样的树,问:“这是什么树?模样怪怪的。”“鸭脚木,从我记事起就在这里长着。你买的什么车票?硬座票,要三十几个小时,你怎么不买卧铺?”
“我想买卧铺,售票员不卖给我。”
秋云嗔怪道:“茂东不是始发站,每趟车的卧铺票都不多,我舅在铁路上工作,本来可以给你买卧铺票。现在买了票就只能上车找列车员补票。列车上小偷挺多,要注意保管好自己的钱。”
侯海洋道:“我又不是纨绔子弟,就是在火车上坐三十多个小时,有什么大不了。我急着到广东去也是有原因的,姐夫生意上有压力,姐姐急着要我过去。”
坐在石発子上,眼睛可以盯着不远处的窗户,他们处于黑暗中,能够清楚地看到窗户里的情况,而窗户里的人很难看透黑暗。两人说着话慢慢就靠在了一起,拥抱着,互相急切地抚摸。
一位行人走过,脚步声让两人惊醒,停止了行动。
侯海洋见鸭脚木背后的围墙还有些空间,在秋云耳边说道:“到围墙边上去。”牵着秋云的手,从两颗硕大的鸭脚木中间穿过,来到围墙处。侯海洋背靠着围墙,眼睛平视着前方,用这种姿势就能在亲热之时准确看见树木外面的动静,不至于有人闯入而发生尴尬。
侯海洋的情欲就如在烈日下被暴晒的海绵,遇到水便无法遏制,他手如轰炸机一般,所掠过之处留下了猛烈温度,轰炸完后背和小腹,又集中火力进攻饱满的胸前蓓蕾。
秋云绵软无力地靠在侯海洋怀里,随着那轰炸机的狂轰猛炸,她的身体燃烧起来,尤其是小腹有一团火在燃烧。当蕾丝小裤褪下之后,有力的冲刺如约而至,她咬着嘴唇,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呻吟声。
这一次做爱是在如此惊险的情景之下,两人在短时间内几乎同时到达了高潮。
高潮结束以后,两人静静地依偎着,暂时都没有说话。
电视声从窗内传了出来,成为背景声。
当身体和心灵都平静下来,侯海洋对贴在怀里的秋云道:“我就要离开岭西,前路艰难,我对以后的事挺迷茫。”
秋云安慰道:“到了南方至少有成功的希望,留在新乡的后果就是麻木不仁,我特别随赵海,他若是生在大城市或许就会是另一番光景。”“我是中师文凭,你是大学本科,以前的差距就够大了,现在你读了研究生,我们的差距更大。”
秋云用手封住侯海洋的嘴巴,道:“我爱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文凭。以后不能离开我,也不要再提十天不回传呼就怎么样的事。”
“好。”
“一言为定,我们拉钩。”
两人在鸭脚木前拉起了钩,依依不舍地吻别。
在秋云的注视中,侯海洋走出了市公安局家属院,公路的路灯明亮,前面是光明一片,背后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出门时,影子越拉越长,直至融入了黑暗之中。
侯海洋彻底与黑暗融为了一体,秋云失去了爱人的踪影,数滴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无声无息。
在四楼的窗前,秋忠勇和妻子赵艺正在往下窥。秋忠勇道:“小云接到传呼以后下楼的,她一般将传呼都放在床头柜上,刚才我看了看,床头柜上没有传呼,我敢肯定百分之一百是新乡那位老师来了。”秋云妈妈懊恼地道:“当初就不应该让她到新乡,你们父女一个样,都是犟拐拐。我要下去找找,天这么黑,外面又不安全。”
当初秋云到新乡,主要原因就是秋忠勇涉黑被纪律机关和检察机关调查,“涉黑警察”这个名声让秋云不愿意留在这个院子。秋忠勇总觉得亏欠了女儿,他拉住了秋云妈妈,道:“你到哪里去找?小云带着传呼,你给她打个传呼。”
赵艺打完传呼,心神不定堆道:“如果那个小伙子缠着秋云,我们应该怎么办?”
秋忠勇又走到窗边,看着黑黑的窗外,道:“怎么办,凉拌。小云离开新乡去读研究生,离开那个偏僻封闭的特殊环境,两人只有分手这一条路,毕竟从各方面都相差太远。”
赵艺摇了摇头,道:“男子痴一时迷,女子痴无药医,小云很重感情,我担心她走不出这一段感情。”
两人议论了一会儿,防盗门传来开锁声,赵艺快步来到门口,将拖鞋递给女儿,道:“这么晚,到哪里去了?”她发现女儿脸上犹有泪痕,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她正在说话,肩膀被丈夫拍了一下,秋忠勇用平静的声音道:“大家早点睡觉,明天姑姑要过来,她带了些消息过来。”
秋云穿上拖鞋,问:“是面试结果?”
秋忠勇道:“不太清楚,你姑姑打电话时,我手里事情正多。”秋云洗漱完毕,坐在窗边,望着远处山坡上闪闪发亮的“茂东烟厂”大字,暗道:“不知我和侯海洋有没有结果,我好爱他。”
在茂东宾馆,侯海洋在临睡前,也站在窗前朝着公安局家属院望了望,他的心情与秋云不一样,除了对女友的眷恋,更多是对未来的憧憬和迷茫。
5月12日早上,在秋云的陪送下,侯海洋来到了茂东火车站。
茂东火车站只是一个地区性火车站,但是作为一个经济欠发达地区,茂东人口输出量很大,青少年外出打工的比例非常高,都是通过火车站走向南方,因此,火车站混乱程度与省会级火车站不相上下。车、人、摊混杂在一起,吵闹声、广播声和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秋云挽着侯海洋的胳膊,手里提着些熟食,叮嘱道:“坐三十多小时硬座,人太辛苦。上车以后就找列车员补票,我这有个工作证,找堂弟借的正式工作证,我堂弟与你有六分相似,你就说是铁路家属。”
侯海洋看着工作证上的照片,笑了起来,道:“你堂弟是个眼镜,哪里有我长得帅,一点都不像。”秋云道:“工作证是真的,都是铁路职工,谁会认真查你。”
十点,一名列车工作人员拿着扩音器喊:“茂东到广州的xxx列车到站了,请本次列车的旅客检票入站,带好随身物品。”她说着带有浓重茂东口音的普通话,H和F分不清楚,平常侯海洋总会笑这种口音,此时即将离开家乡,他突然觉得如此口音很亲切。
分手时间到了,秋云扑到侯海洋的怀里,双臂紧紧地箍着侯海洋的腰,仰着头,主动亲了亲侯海洋。
四五个年轻人提着行李,匆匆忙忙从两人身边走过。其中一个女孩子惊讶地看到居然有人当众拥抱亲吻,她一边朝检票口跑去,一边回头张望。
在候车室里有不少坐着和躺着的农村人,他们听到列车员的喊声,如热锅上躁动的蚂蚁一般,一起朝着检票口涌了过去。侯海洋被裹在人流里,如汪洋中的一条随波逐流的小船,朝着检票口飘过去。
紧张气氛是会传染人的,侯海洋心里紧张起来,对秋云道:“人太多,我要去检票,你回去,我走了。”秋云眼泪巴巴地道:“一路注意安全,到了广东,给我打电话。”侯海洋道:“我不知道到了广东,岭西的传呼是否能用,你记住我姐办公室的电话,跟我联络。”
与秋云挥手告别以后,侯海洋提着手提包大踏步走进火车站,在进检票口时,他回头向泪水婆娑的秋云挥了挥手,随着人流向前。再回头时,秋云已经被淹没在人群之中,她的身影突然就消失在人海之中。消失得如此突然,让侯海洋猝不及防。
茂东火车站不是始发站,经过前面岭西大站,火车上挤满了南下的人。侯海洋预料到这个情况,但是他没有想到接近夏天时仍然会有这么多的人。在人流之中,侯海洋完全是被动往前走,一张张焦急的脸,匆匆的脚步,汇集在一起形成了强大的气场,让他心里受到影响,很快变成蚂蚁大军中的一员,一路小跑着接近了绿皮火车。
侯海洋人高手长行李少,他迅速挤到车门位置,伸手超过了黑压压的脑袋,抓住车门后奋力往上挤,挤开好几人后上了火车。车厢里面是黑压压的一大片脑袋,座位、过道上都是人,大包小包的行李让火车空间显得格外拥挤。侯海洋原本打算上车以后就补卧铺票,进了车厢以后,他才发现根本无法走动,更别说寻找列车员,只能在原地占据一个位置,守株待兔。
站台上的人不断向上,很快,人和人之间、行李和行李之间、人和行李之间就挤得没有一丝空隙。侯海洋身高体壮力不亏,靠着座椅,牢牢占据了一个空间。他喘息未定,旁边的车窗便被人打开,一件件行李、一个个脑袋从车窗向车内挤,有男的,也有女的。夏天衣服少,一个年轻女子从车窗向上爬时,春光大泄,饱满的胸脯基本上露在了外面,侯海洋甚至看到了淡淡的乳晕,他赶紧扭过头。进了车厢的人各自寻找地盘,有的人爬到了架子上,更多的人如沙丁鱼般挤在车道上,矜持羞涩的保守女子几乎和陌生男子贴在一起。
侯海洋如老虎一般维持自己的地盘,如一块石头一般靠着列车座位。他的身前站着那位春光外泄的女孩子,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壮实汉子。
女孩子喘息未定就开始招呼周围几个人,还用力将另一个女孩子拉到身边来,这个动作惹来了好几声骂。女孩子没有顾得上还嘴,她又开始喊着“张强强、李军、杜峰”,这三个男子都在这个车厢,不过被行人隔开,相互能看见,暂时无法聚拢。
车厢内的温度高得出奇,如蒸笼一般烤人,汗臭、体臭、鞋臭等各种臭味混合在一起,让人无法呼吸。性格急躁的人开始骂娘,吼叫着让火车赶紧出发,当然这种吼叫徒增烦恼,传达不到列车工作人员的耳朵里。
侯海洋一心等着列车员过来,他就可以想办法补卧车票,等了一会儿,没有见到列车工作人员的影子。
终于,火车徐徐开动了,清风习习吹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站在侯海洋身前的是一个带着纯朴农家气息的女孩子,她和另一个女孩将行李和另一个编织袋子放在脚边。两个女孩子适应了车上的环境,开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口地道的巴山话让侯海洋感到很亲切。
女孩子左右皆是散发着汗臭的男子,车厢拥挤,不可避免会发生肢体接触。侯海洋穿着从广东带来的夹克衫,头发整齐,干干净净,小姑娘下意识地朝着他身边靠,回避着胡子拉碴、头发乱蓬蓬的汉子。
火车速度越来越快,冷风吹进车厢,车厢没有刚才闷热。车厢里的气氛缓和起来,熟悉的人开始谈论起南方之行,既有没有根据的憧憬,也有没有理由的忐忑。小姑娘从包包里摸出鸡蛋,分发给同伴。她小心翼翼地剥掉蛋壳,随手丢在车厢里。
侯海洋暗道:“这个小女孩应该读过初中,但是没有在城市里生活过,随手丢垃圾。”
“我走之前回了家,听说新乡学校的赵海老师被抓了,强奸了八阳村小前一个女生,女生家在八阳村小前面开了一个商店。”女孩吃着鸡蛋,与自己的伙伴聊天,说着八卦来的话题。
另一个女孩子道:“赵海,就是长头发那个老师,不会吧?他这人挺正直,他教过我,上课经常批判社会上的黑暗现象,最喜欢骂政府。”
鸡蛋女孩道:“这是绝对真实的事,我听说他还强奸了好几个女孩子,坏透了。”
侯海洋在一旁忍不住接话,辩护道:“八阳村小学前面的那个女孩其实也愿意,从某种程度来说,两人是在谈恋爱。”
鸡蛋女孩对陌生男子还是挺警惕,朝后缩了缩。
侯海洋道:“我是新乡牛背砣村的。”他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老师,含糊地说是牛背砣村。
鸡蛋女孩打量了侯海洋两眼,道:“牛背砣的,你认识马蛮子吗?”侯海洋点了点头,道:“今年他杀年猪还请了我。”
鸡蛋女孩看了侯海洋几眼,脸上露出笑容,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牛背蛇小学的侯老师。我是蛮子哥的堂妹马小梅,杀年猪时我爸参加了的,他们都叫我爸马大汉。”
马大汉不太爱说话,侯海洋对他的印象不太深。不过出门就遇到了新乡熟人,他觉得很神奇,道:“你是马大汉的女儿,我喊你爸是马哥哟。”马小梅道:“喝酒时都乱喊,不算。侯老师,你是到广东出差?”侯海洋道:“我从学校辞职了,到广东去,打工吧。”
马小梅是火车上遇老乡,比侯海洋更激动,开始作自我介绍:“我们是几个同学一起到深圳,李永红、张强强是新乡的,李军和杜峰是马驼镇的。”她又摸出一个鸡蛋,见侯海洋不要,还是不由分说地塞到了侯海洋手里。
聊着天,一个小时一晃而过,火车来到了铁州市。铁州市是岭西省第二大市,工业重镇,此站上车的乘客也不少,车厢内更是挤得水泄不通。
侯海洋只坐过两次火车,对火车上的规矩不熟悉。在坐火车前,姐姐侯正丽和秋云都提到可以补卧铺票,他当时没有在意,上了火车,如此拥挤的情景让他颇为傻眼。他一直找机会去补卧铺票,除了卖东西的乘务员外,没有看到乘警或是其他的列车工作人员。加上车厢内太挤,到了铁州仍然没有找到补票的机会。
此时,全车厢里的乘客最讨厌的人是售货员。车厢原本就非常拥挤,人都被挤得无法立足,售货员推着卖零食酒水和盒饭的小车,眶眶地从这节车厢挤到另一节车厢。凡是小车过处,人们纷纷要挤在一起避让,坐在过道的乘客还要提着包包从地上站起来避让,大家怨声载道,又觉得售货员是列车上的工作人员,不得不让。
岭西的五月天是穿薄夹克和衬衣的天气,在过道上气温更髙,大多数人都脱掉了外套。
马小梅热出了一头汗水,却没有脱下外套。每次躲让卖货小车时,她总是双手护胸,使劲把身体缩成一团,无奈过道太窄,她不得不与侯海洋挤成了一团。马小梅羞红了脸,却无法选择,因为若是不跟侯海洋挤在一起,就得跟另外的男子挤在一起,相较之下,侯海洋最干净。另外一位叫李永红的女孩站在侯海洋身侧,她被挤得差点摔倒,干脆伸手拉住侯海洋胳膊。
当一辆卖盒饭的车经过时,盒饭车车身更大,马小梅双手护胸,尽量朝过道边躲避,几乎是扑到侯海洋怀里才能让小车经过。等到小车经过之后,马小梅的脸红得如柿子一样,羞得抬不起头。
几乎是抱着一个女孩,胳膊还挽着另一个女孩,侯海洋心里装着秋云,与这两位年轻女孩亲密接触时并没有任何心猿意马,他还得注意身体姿势,免得引起女孩误会。两个多小时以后,乘客们都累了,说话声音小了,不少久经旅途的乘客开始坐在地上,甚至钻到座椅下面,爬到行李架上。
侯海洋离开新乡前,前后卖了两三批鱼,约有五千多元。他将一部分钱存了银行,另一部分钱则缝在了内裤里,还有一部分钱放到了可以存钱的皮带里,在裤子口袋和衬衣里则放五百块现金。买卧铺票的钱还不成问题,他一直在寻找着补卧铺票的机会。终于,有一位乘警经过,他神情严峻,腰间挂着一柄手枪,枪套上配着黄澄澄的子弹,枪柄上有一条绳子挂在腰间。看到乘警如此杀气腾腾,侯海洋迟疑了,没有敢向这位带枪乘警询问如何补卧铺票。
机会稍纵即逝,这位乘警经过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列车工作人员经过。窗外的天色在眶眶当当的声音中渐渐黑了下来,侯海洋靠着列车座椅休息,马小梅目光疲惫,不时打着哈欠。她听说列车上小偷多,不敢睡着,用一只手抓着行李,努力睁着眼睛。
侯海洋看着马小梅实在造孽,道:“你干脆来靠一靠座椅,我们三人轮着靠。”
马小梅下意识就想拒绝,不过实在疲惫,接受了侯海洋的好意。到了晚上十点来钟,马小梅和李永红累极,顾不得害羞,双双坐在地上。
“啊。”马小梅突然叫了一声。
侯海洋睁开半眯的眼睛,低头问道:“啥事?”
座椅下面还睡着一位乘客,他睡得迷迷糊糊,在梦中踹了一脚,踢到了马小梅。侯海洋蹲下来,搞清楚状况以后,对马小梅道:“没有啥,出门在外,磕磕碰碰难免。”
马小梅揉着眼,道:“侯老师,谢谢你。”
“别叫我老师,我已经不是老师,也不愿意被人称为老师。”
“你年龄比我大些,可也大不了多少,我叫你侯大哥,可不可以?”此时到了深夜,大家都找到各自位置,或站或坐或蹲,都开始打瞌睡,车厢秩序较初上火车时好得多,也留了一些空隙让人通行。到了十二点多,餐车又眶眶地推了过来。当这一趟乘务员过来时,侯海洋买了些火腿肠,付钱时,问:“请问乘务员,我是岭西铁路局的家属,想补张卧铺票,不知道怎么补。”
乘务员是位胖胖的三十来岁的妇女,她见侯海洋穿着灰色衬衣,气质不俗,肯定不是打工的农民,像是出门的学生娃,便信了几分,道:“可以补,价要高点,等会儿我还要过来,你跟我走。”
乘务员推着车走了,侯海洋看着她的背影,暗道:“我操,这么简单,我还犹豫了半天。”
马小梅听到了侯海洋的对话,她站了起来,道:“侯大哥,你要坐卧铺?”侯海洋点了点头,道:“补张卧铺,还有二十多个小时。”马小梅道:“侯大哥,能找你要一个联系方式吗?”侯海洋在夹克里摸了支钢笔,道:“糟了,只有笔,没有纸。”马小梅伸出手,道:“写在这上面。”侯海洋就在马小梅的手掌上写了自己的传呼号,想了想,又写上姐姐办公室的电话。
半个小时,乘务员走了回来,道:“你跟着我。”
跟着胖乘务员,越过了一道道人墙,来到了卧铺车厢前面。胖乘务员说着一口带口音的普通话,道:“我有一张软卧的票,稍贵一些,要不要?”事已至此,侯海洋也不管票价高低,道:“没有问题,贵点就贵点。”
办完手续,拿着票进了卧铺车厢,侯海洋这才知道软卧与硬座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金钱显示出了强大威力,自然而然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硬座是穷人的世界,软卧是有钱人的地方,这里没有汗味,没有吵闹,没有密密的人流,安静如宾馆。放下行李,到卫生间小解,这一泡尿是如此痛快淋漓,足足放了半分钟。解了小便后,浑身舒坦,每个毛孔都通泰。
上铺,床单雪白,枕头柔软,侯海洋耳朵听着火车的眶当声,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想道:“马小梅她们还得在车厢里站二十多个小时,太可怕了。我是不是太自私,自己一个人到了卧铺,把这个小姑娘留在了硬座车厢?”又想道:“马小梅是你什么人,初相识的新乡女孩子,若是把她带到卧铺,反而容易受人误解,还是算了。”
适应了软卧的基本环境,侯海洋朝对面床上看了过去,发现对面上下铺居然是两个女子,他顿时惊讶起来:“难道卧铺里男女是混居的,这怎么可能?”
车厢灯光已经关闭,只有些夜灯,可是从外面闪进的阳光,让侯海洋清楚地看到对面是女人。在硬座站着时,他要全力与人群搏斗,保住自己的地盘,没有心思想男女之事,此时人彻底轻松,舒服地躺在床上,他禁不住偷眼看对面的女子。在火车上偶遇美女,是很多男子的白日梦,此时白日梦成为现实,让他莫名兴奋。
兴奋一会儿,疲意袭来,在火车轰鸣之中,侯海洋很快进入梦乡。
早上起床,侯海洋只觉得浑身精神焕发,从手提包里拿了秋云准备的小包,里面有新牙刷、毛巾,甚至还有一盒润肤的百雀羚。
对面铺上躺着茂东市巴山县第一任县长张建国的孙女张晓娅,当她抬眼看着站在走道上的侯海洋,眼睛顿时瞪圆了,心道:“这不是侯海洋吗,他怎么在这?”张建国在部队的绰号叫做张大炮,酷爱篮球,孙女张晓娅跟着爷爷,几乎将茂东篮球重要的比赛看完,侯海洋是茂东篮球赛的明星,又是巴山人,她将侯海洋记得很清楚。这一次她是借着学校开运动会之机,跟着侯家姐姐前往广东,作为张家代表去看望病中的侯振华爷爷。
侯海洋洗漱完毕,英气勃勃,一米八的高个头,站在卧铺里显得更是高大。他吃了售货员卖的盒饭,转身朝硬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