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后的第一个假期
在二道拐小学里,一家五口人坐在堂屋里聊天,侯海洋缩在一边,听姐姐和姐夫讲大学以及广东的龙门阵。随着姐姐的叙述,他脑子里想象出在大学读书的画面,这幅想象的画面是在中专校院基础上的放大,里面很有些风花雪月的浪漫味道。
到了下午三点多钟,张沪岭、侯正丽和侯海洋一起去看工地,老两口留在了屋里。
杜小花道:“看样子,二娃要跟着姐姐到广东。段燕读了卫校,她愿意去广东,我家二娃读了中师,也可以去。”
侯厚德道:“段燕和二娃不一样。其一,她读的是卫校,卫校是技校,和中专还是有区别的,其二,她还没有找到正式工作,二娃是正式的教师;其三段燕是女人,以后嫁个人就衣食无忧,二娃是男人,要立业的,必须得靠自己。”
杜小花知道这一对父子俩都是犟拐拐,她只能两边劝说:“二娃在村小工作不如意,与那个副校长有矛盾,他是存了这个心思。”
说起新乡的事,侯厚德的火气就涌了出来,道:“这是自毁长城,不知珍惜,不可原谅,若是继续保持这种处事方法,不管走到哪里都吃不开。不换思想,以为换个环境自己就行了,这是白日做梦。”
在河边工地上,侯家姐弟也谈到此事。
侯正丽道:“一般人到广东去打工,都只有进工厂,最初几年都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段燕跟着我们,自然就免去了这些磨难。段三聪明得很,算盘打得精。沪岭,她这种卫校生,能做些什么?”
张沪岭对此事很无所谓:“段三与侯叔关系深,我们肯定要帮忙。先到你的装修公司做点内务,若是有悟性,再安排她进其他公司。”他又对侯海洋道:“海洋,你到了广东,也得从最基层做起,要做好吃苦准备。师傅领进门,修行要靠自己,我相信你比段燕有悟性。”
侯海洋成绩从小优秀,向来没有把段燕放在眼里,道:“年轻时候吃点苦算什么,我绝对没有问题。唯一担心的事就是我没有专业,不晓得能做啥子。”
张沪岭笑着鼓励道:“有专业就当工程师,没有专业才能当老板。”三人边走边谈,到了山顶,向下俯视,视线顿时开阔起来。山脊一侧有一条蜿蜒小河,如玉带一般明亮,另一侧则是郁郁的树林以及规整的农田。
山风吹来,张沪岭头发在风中飘动,他脸庞光洁白皙,眼眸乌黑深邃,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侯海洋仍然留着打篮球时的寸头,脸部棱角分明,修长高大略显粗矿。侯正丽一手挽着弟弟,一手挽着男友,此时,她感觉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张沪岭是从百忙之中抽一天回到侯正丽家乡过春节,与未来的岳父母见过面以后,待了一个晚上,他和侯正丽便离开柳河镇。
段三爱人原本想搭乘张沪岭的小车,送女儿到巴山县城,段三拉着她,道:“你将燕儿送到巴山还得回来,想开一点,燕儿跟着侯大妹出去,至少她不会被关到看守所,而且去广东的车费都可以节约了。”段三爱人拼命忍住眼泪,当汽车轰鸣声响起来,看到车窗内女儿抹起了眼睛,段三爱人再也不控制不住,放声哭出来。
侯海洋目光追着小车的后影,他没有伤感,在心里暗自下着决心,道:“我迟早会过去,在广东留下重重的一笔。”
张沪岭和侯正丽离开以后,二道拐就如被拉长的橡皮筋,失去了外力,恢复了正常。侯厚德脸上的笑容被北风吹走,板成一块,冷冰冰的,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侯海洋则我行我素,打打篮球,跑跑工地,尽量回避与父亲见面。
父子俩不到迫不得已,都不互相说话。这就苦了杜小花,她一会儿去劝丈夫,一会儿劝儿子,两边撮合。
在寒假期间,侯海洋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想起秋云,偶然间也会想起吕明,总体来说,想念秋云的时间明显长于吕明。唯一让他感到不爽的是以前在与吕明交往时,他会通过写信来排遣思念,如今思念秋云时,他无法打电话,也无法写信。
十来天的时间转眼即过,很快到了学校集中时间。
在这十来天时间里,杜强接连打了好几个传呼,催要尖头鱼。侯海洋哼哼哈哈装傻,强调在春节期间收不到尖头鱼。他拒绝杜强,价钱是一个因素,另一个因素是杜敏餐馆被砸一事。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他始终怀疑与杜强有关,心里生出一个大挖瘩,让他对杜强由感恩之心变成了怀疑之心。
除此以外,再没有人来麻烦侯海洋。侯海洋呼吸着青山绿水间的新鲜空气,天天苦练篮球,顺便翻看着姐姐留下来的《商业会计》,读这本《商业会计》时他总是想起尖头鱼的鱼腥味。偁尔翻到英语,总让他想起秋云的芳香,让他的心乱成一团,荷尔蒙猛往上蹿。
侯厚德在杜小花不断地劝说之下,慢慢冷静下来,由自己的处境推算儿子在新乡遇到的事,终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发出深深的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在即将离开二道拐的早上,杜小花一直守着儿子吃完早饭,等到儿子吃完最后一块腊肉,道:“你爸在屋里,有话要给你说。”
侯海洋知道这一关始终逃不掉,苦着脸道:“妈,你真的以为我变成了二流子,变成了社会青年吗?不是那么回事。我想上进,可是学校领导太操蛋,他们不是共产党的领导干部,而是货真价实的社会败类。我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就是因为被爸教育得太好,有正义感,有自尊心,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这才被踢到村小去。”
杜小花对此深有同感,道:“你爸为人处世的方法都是照抄书上的大道理,圣人书上说的话,都是啥陈年烂芝麻的道理。以后你要向姐夫学,做事老练一些,别傻乎乎的。”
侯海洋搂着母亲的肩膀道:“妈,你的儿怎么会是笨蛋,我肯定会成功。”
杜小花提着纸箱子,放到摩托车后面,然后向侯海洋努嘴,示意他到父亲房间去。这一次回到二道拐,侯正丽给家里人带了不少吃穿用品,其中给侯海洋带了六七套衣服,有皮衣、西服、内衣,甚至还有一双皮鞋。杜小花将这些衣服装在小纸箱子里,用绳子绑在摩托车后面。
侯海洋慢慢走到父亲房间前。
屋门打开,屋内没有开灯,光线比室外暗一些,侯厚德端坐在椅子上,桌前放着一本书,一副新眼镜放在书边,他用平静的目光看着高大挺拔的儿子。
“爸,我要去学校报到。”
侯海洋站在门口,将所有的光线基本挡住,身体逆光,让侯厚德一时看不清楚儿子的表情。
侯厚德用平静的口气道:“二娃,你是不是想到广东去?别急着否认,我的观点和段三不一样,他为了多赚钱,可以让段燕不要正式工作,跟着张沪岭到广东。我认为你要有独立的人格和尊严,我们侯家屋里的人不能全靠着张沪岭,有句时髦的话叫做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侯海洋很意外,他以为父亲会批评自已,没有料到父亲会以这种平和的方式开始谈话。
“你参加工作就算成年了,以后的路靠自己走,我和你妈都不能决定你的人生。但是,作为长辈毕竟有自己的人生体验,希望能接受我们的意见。”
如果侯厚德进门就是一顿严肃批评,侯海洋一定会有强烈的逆反心理,父亲采用心平气和的方式来谈话,让他的逆反心理渐渐消解,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我不知道你在新乡学校遇到了什么事,你妈也没有给我说清楚,大体上就是一位姓刘的副校长与你有比较深的矛盾,你认为这个校长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总之不是共产党的领导而是一个坏蛋。我说的对不对?”
侯海洋点头,道:“是有这样一个人,他搞女教师,这事绝对不假,还开馆子,开煤矿,和社会上的混混有牵挂。”
侯厚德道:“这位校长如果真的有这么坏,自然会有党纪国法等着他。你犯了一个错误,你用他人的错误来惩罚了自己。像你这样自暴自弃,那位校长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你影响的只是自己的前程。用这个思路来看,你不觉得自己很愚蠢吗?”
“聚众看黄色录像,不管你是否承认,派出所认定了,你无法抹去这个事实,我最生气的就是此事,只要此事装进档案,就是一辈子的污点。二娃,你太不清楚事情的轻重了,在文革期间,有多少人因为政治上的污点而失去了前程,甚至家庭破碎。”
侯海洋被“用他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这个理论打动了,陷入沉思,闪电般梳理了在新乡的经历:“曾经很努力地想借调到新乡,又想去读电大,再想借调到县公安局,这三条道路都没有走通。又与校领导刘清德发生过严重冲突,因为所谓的聚众看黄色录像被踢到了牛背砣小学。这一系列事情发生以后,放弃了新乡。在秋云的鼓励下,曾经想到去读大学。与准姐夫张沪岭见面之后,决定到广东跟随姐夫。”
他没有将这一段经历和心路历程告诉给父亲,只是仔细听着父亲谈话。
“你现在仍然决定要到广东去吗?”侯厚德很郑重地看着他。
侯海洋想了想,表态道:“我肯定要去,但是会等到六七月以后,不会马上去。”
听说儿子并不是马上就要去,侯厚德暗自舒了一口气,道:“我们就谈到这里,去上香。”
回到二道拐当天,侯海洋便与父亲有着冲突,寒假多数时间都和父亲斗气。在即将离开二道拐时,父亲语重心长一番话,将侯海洋聚在心中的怨气消解了大半,他暗自后悔在寒假期间对父亲的态度不好。
父子俩一前一后前往祖坟,在经过一处山坡时,父亲指着荒草中的一段残石,道:“解放前,祖坟这边还有一个牌坊,还有石狮子,这是当年牌坊留下的残留物,我们侯家是大族,没有想到没落如此,祖上荣光消逝殆尽。”
一段残石上留着雕刻的痕迹,似乎是一双眼睛,侯海洋与这双眼睛对视,他感受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来自历史深处的凝视。
参加工作的第一个假期就这样过完,侯海洋要回新乡学校。
新乡学校唯一能吸引侯海洋的是秋云。
秋云是侯海洋生命中第一个女人。
秋云是侯海洋最落魄时陪在身边的女人。
到了新乡以后,侯海洋纯粹是以旁观者心态参加开学典礼,参加政治学习,他志在广东,发生在新乡的事情便与己无关。
散会以后,秋云在寝室坐了一会儿,便直奔牛背蛇小学。此时学生还没有上课,两人在空无一人的牛背砣小学见了面,来不及聊天,便热烈地拥抱在一起,迸发出轰轰烈烈的火焰。
两人亲密一番以后,在床上彼此满足对方,肉体和心灵都如在冬天洗了一个热水澡,舒服到极点。
秋云脸上带着些红晕,枕着侯海洋的胳膊,微微仰起头,道:“老师们都在议论你占了学校的地,你为什么要整这一块地?”
侯海洋道:“我们到坡上走走,你看看我的地盘。”
两人手拉着手,顶着北风走上旱坡。旱坡上,凡是侯海洋地盘的边沿都栽上了刺桐。刺桐生命力极强,随手插在地上便能生根发芽,长成以后便成了一片刺墙,这是一道天然围墙。
侯海洋指着远处蜿蜒小河,道:“这里风景如画,我要在山顶上修房子,住在山上,看星星,吹山风,吃河鱼,养土鸡,这是何等浪漫。”
秋云不理解侯海洋如此举动,道:“你莫非真想要在这里待一辈子?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
侯海洋用坚定的声音道:“我决定了,你离开新乡之时,也是我到广东之日。”
秋云原本将头依着侯海洋肩头,闻言抬起头,道:“你不考大学了?即使到广东发展,没有文化还是不行,真要从基层做起来,难上加难。”
依靠姐夫发展,侯海洋并不觉得光彩,他没有深说,浅浅地谈了几句,很快就转了话题,道:“考研成绩好久出来?”
秋云道:“成绩要在3月8日才出来,考前还信心百倍,考完之后觉得也不错,现在回想着考卷,越想越觉得错误的题越多,心里反而忐忑起来。有一道多项选择题目少选了一个答案,最有把握的英语也考得不理想。”
秋云是一个独立且坚强的女子,在侯海洋的印象之中,她是第一次露出这种患得患失的表情,安慰道:“这大半年,你一门心思都在复习,准备得不错,我相信你能成功。”
秋云道:“大家为了考研都下了苦工夫,不仅仅是我用功。在大城市的同学还能参加各种补习班,和导师也能有联系。我在新乡就全部靠自己,亲戚只能是帮忙联系点日常事务。”
走上旱坡顶,视线顿时开阔起来。牛背砣小学被绿树所环绕,房顶是灰色的小平台,绿树外面是小河,河上面飘浮着不少竹叶。再远处是小块农田,零星房屋散乱地分布在小丘之间。
侯海洋将秋云拉到身前,为她挡住山风,道:“我们这些农家子弟很大的一个梦想就是跳出农门,到大城市去工作和安家。为了赌气而来到巴山县最偏僻的新乡学校,对于我们这种农家子弟来说是不可理解的,这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他想起了父亲给自己说的话,强调了一句:“你这是用他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用他人的错误来耽误自己的前程,太不值得了。”
秋云道:“你不了解当时情况。我从小就住在市公安局家属院,父亲很早就是公安里的英雄,在大院子里我很自豪。在毕业前夕,父亲突然从英雄变成了黑社会,在院里人人侧目,这种反差让我难以接受。父亲出事以后,我便准备在今年考研,而且是势在必得,故意选一个偏远的学校,就来到了新乡,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否则怎么会认识你。”
侯海洋搂着秋云的细腰,道:“这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同样如此。”
秋云道:“但愿我这一次能成功,我们要一齐离开这个鬼地方。”等待考研成绩的时间颇为难熬,在三月八日,星期一,这是考研成绩揭晓的时间。秋云上完课,在中午时间就来到了牛背蛇小学,她拿着侯海洋的传呼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等着堂姐电话。
终于,在十二点四十分,传呼响了起来。秋云急忙从操场来到厨房,道:“有传呼了,是茂东的号码,我要到场镇回传呼。”
侯海洋拿过传呼机,认出是小周办公室的电话,道:“这是我在茂东一位朋友的电话。”
秋云既失望又松了口气,拿着传呼机又站在门口等着。十来个泥猴似的小学生在院里追逐打闹,他们是心思单纯的小学生,尽管物质条件粗陋,却可以因为一场篮球比赛、一次有趣的游戏等简单原因而产生出发自内心的幸福。
冷风吹起秋云长发,在空中飘动着。
“外面冷,在灶火间来坐一会儿。”侯海洋将秋云从门口劝进灶间。灶腾用细灰盖住,看不见明火,仍然向外散发着热量,秋云坐在灶间,接过热水杯,小口小口地喝着。
学校门前走进一个人,歪歪倒倒的,扑面而来的酒味甚至在屋里也能闻到。侯海洋正陪着秋云等待考研成绩,没有心情陪赵海这个老醉鬼扯淡。但是人已经进来,还得接待。
“侯老弟,你牛啊,占了学校的地居然都没有事,几个校领导屁都不敢放一个。”赵海直接坐在客屋,端过侯海洋的茶杯就喝。吐了一口茶叶碎末,他又道:“我就是开学晚了一天,代友明说了一顿,刘清德狗日的又来冷嘲热讽,王勤这个娘们儿分管小学,完全说不起话,如果小学和中学不分开,学将不学。”
侯海洋没有理他,耳朵朝向灶房,等着传呼机的响声。
“赵良勇这个龟儿子是乌脚蛇戴起眼镜假充正神,现在开始读函授本科,叫他龟儿子打扑克居然不来。他是个把壳蛋,到派出所啥子鸡巴狗卵子都交代出来。”
侯海洋如今从心里有些瞧不起酗酒的赵海,道:“你不要说别人,先把酒戒掉,每天醉醺醺像个啥子。你这是用他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赵海低着头,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道:“你天天抱着美人睡觉,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算啥子尿东西,就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混一天算一天。”
秋云等着堂姐的电话,心里如有一只猫在抓,她很想和侯海洋说一会儿话,又不想与酒醉鬼赵海见面。每当赵海喝醉酒,他看人眼神直勾勾的,眼光带刺,令她很是不喜。
眼见着到了上课时间,秋云准备离开牛背砣回学校,传呼机响了起来,这一次也是茂东电话。
“海洋,是你的电话吗?”
得到否定的回答以后,秋云急急地道:“我去场镇回电话。”侯海洋出门去骑摩托车,马光头和另外的老师已经来到了院子,准备下午的课。侯海洋道:“马老师,我要到场镇,我的课你帮我上。”
马光头不断地点头,脸上挤出笑容,殷勤地道:“侯老师,你去,我帮你上课。”自从那次向王勤打了侯海洋的小报告以后,他心里存在着深深的内疚,恨不得帮着侯海洋上完他所有的课。
侯海洋发动着摩托,道:“那就麻烦了。”
出了学校,秋云忍不住道:“我听到一些说法,你租旱坡的事,牛背砣的老师到学校去告了你,这些人平时老实巴交,怎么能这样阴险!”
迎面而来的风,直灌进衣服中,侯海洋缩着脖子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们都是造孽人,我不跟他们一般计较,装作不知道就行了。”
“我做不到这一点,和李酸酸总是搞不拢,她这个人太喜欢在背后胡说八道,不传播点小道消息就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我是男人,你是女人,当然不一样。”
说话间,摩托车到了场镇。秋云拨打电话时,手有些发抖。放下电话时,脸色阴晴不定。
“情况如何?”
“单科完全过了,总分349分。”
侯海洋对考研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个成绩意味着什么。秋云脸上忧色愈发重,道:“去年总分是342分,也不知道今年的录取线是多少。”
侯海洋伸手拍了一下秋云的肩膀,道:“既然比去年分数要髙,你担心什么,耐心等待就行了。”
秋云用力挤出一些笑容,道:“但愿录取线和去年差不多。”
成绩出来以后,秋云这才真切地感到了地处偏僻的尴尬,她想打探点消息只能委托给堂姐,而堂姐毕竟有自己的事情,她给的消息总是慢了些。这就让秋云头痛且心焦,下班以后来到牛背砣也是坐卧不安,如热锅上的蚂蚁。
侯海洋决定要帮秋云做点事情,如今秋云最麻烦的事情是缺少通信工具,安装一部电话要几千元的初装费,意义不大,最佳的工具则是一部中文显示传呼。
他抽了星期四的下午来到了县城,直奔最大的电信经营店。他如今有了一定的积累,荷包比起第一次买传呼机硬了许多,要了一部性能比较好的双排汉显摩托罗拉,传呼号是128开头,交了一年服务费,用了三千多元。付钱的时候,侯海洋肉痛得紧,可是想到秋云的柔情蜜意,便觉得付出是值得的。
骑车回到新乡牛背砣时,过了六点,天变得漆黑一片。侯海洋站在牛背蛇学校铁门前,看到秋云坐在灶间,单手托腮,盯着熊熊燃烧的灶火想着心事。
她听到敲打铁门的声音,拿起手电朝外照了照,警慑地问道:“谁啊?”
“是我。”
听到是侯海洋的声音,秋云松了一口气,拿着钥匙走到了门前,埋怨道:“你又到哪里去了,也不给我提前说一声。”侯海洋给心爱的人办了件实事,心情不错,开玩笑道:“你太小心了吧,刚刚天黑就紧锁大门,这是对新乡治安情况的否定。”
秋云满腹的心思,没有和侯海洋开玩笑,打开铁锁,问;“你怎么突然就进县城?我看见你留昀条子,又是送鱼?你没有去收鱼啊。”
侯海洋只道:“冬天骑车真受罪,鼻子和耳朵都要冻掉了,快,弄点吃的。”
秋云看侯海洋被冻得嘴唇乌青,转身从灶间将热饭菜端了过来,摆了两个碗两双筷子,然后坐下来默默无语地吃饭。
寒假开学时,侯海洋的行李是母亲杜小花帮着收拾的,来到二道拐才发现,除了姐姐侯正丽买的衣物以外,杜小花还用塑料袋包了一块腊肉。秋云煮了一块腊肉,切成薄片,半肥半瘦的腊肉晶盖剔透,散发着独特的香味。侯海洋食欲大振,扔一块腊肉入嘴,只觉满嘴是二道拐的味道。
侯海洋嚼了几块腊肉,见秋云郁郁寡欢,问“怎么,生气了?”他没有马上将汉显拿出来,有意给秋云一个惊喜。
“没有生气,只是心情不好。我下班的时候给堂姐打了电话,她说今年报考人数比去年至少多了两倍,录取线水涨船髙,我恐怕要落榜。”秋云是抱着到新乡住一年的想法而义无反顾地来到这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如果考研失败,则意味着她还要在这里过一年,甚至多年。当然,她可以找以前的老关系调回茂东,可是既然这样,何必当初。
侯海洋安慰道:“分数线都没有出来,你何必提前开始纠结,这是自讨没趣,你等真正落榜再纠结不迟。其实我内心里希望你落榜,你落榜以后就可以留在新乡,我们做患难夫妻,白天上课,傍晚到旱坡上种地,快活赛过神仙。”
秋云半天说不出话,老婆孩子热炕头是一种美好传说,本质上是一种需求层次不高的愿望,她的理想比这三点要美好得多。到了今天,她终于认识到当时不顾一切到偏僻乡村真的是冲动之举,幸好在新乡遇到了侯海洋,让她在新乡日子变得美好起来。也正是由于遇到侯海洋,让她想着离开之时又愁肠百转。
吃完饭,秋云正要洗碗,侯海洋道:“别洗,先看一样东西。”打开包在盒子外面的袋子,盒子上印着精美的摩托罗拉照片。秋云眼睛瞪大了,道:“又买了一个传呼机?”
“你这一段时间需要与学校联系,没有传呼机不方便,这是摩托罗拉的中文汉显。你堂姐有什么事就可以直接发信息。”
拿着摩托罗拉中文汉显,这是秋云收到的最贵的一份礼物,她一时说不出话,摩挲着精致的传呼机,过了半晌,道:“你到巴山县城就是为了买传呼机?你怎么这么傻,这个中文汉显太贵,服务费每月就要一百多。”
侯海洋自豪地道:“男人赚钱就是为了女人花,你花钱,我痛快。给你买汉显是我实现男子汉的重要步骤。”
秋云知道摩托罗拉中文汉显价格昂贵,心里着实感动。她也没有过于矫情,把传呼机拿在手里细细把玩,露出调皮的笑容,道:“那你就要感谢我,如果我不要这个汉显,你就成不了男子汉。”
在农村,田间地头男男女女经常开一些带荤的玩笑,这些玩笑粗俗大胆,直指生殖器。侯海洋从小在田间地头深受熏陶,听到秋云说了这么一句含义模糊的话,便开玩笑道:“确实我要感谢你,没有你,我就是少年,有你,我才成为男人。”
秋云刚开始没有注意其中深意,看着侯海洋坏坏的笑容她反应过来,扬手欲打,道:“你什么时候学会油腔滑调的。”
侯海洋握着秋云扬起的手掌,将她拉到怀里,道:“这不是油腔滑调,是大实话。”
秋云抱紧了侯海洋,道:“谢谢你,不是为了传呼机,是感谢你的那份心意。”她在侯海洋脸颊上吻了吻,当侯海洋准备吻过来时,她又将侯海洋推开,道:“你待一边去,我先洗碗。”
有了汉显传呼机,秋云顿时又与以前熟悉的世界联系在一起,堂姐凡是打听到什么消息,便以简短的消息发送过来,简明扼要,一目了然,免去了无法即时通讯之苦。
3月13日,星期六,秋云正在上课,身上传呼机振动起来。作为教师,她颇为讲究,不在上课时做任何与教学无关之事,没有理睬振动着的传呼机。但是,她还是被传呼机分了神,这个时间来的传呼肯定事关考试,想着考试就联想到离开新乡,她在读课文时,甚至走了一会儿神,仿佛侯海洋坐在教室角落看着自己。
在两人似好未好时,侯海洋曾经在教室里坐着听过两三节课,这个行为引来了同学们的侧目以及教师们的议论。侯海洋不在意这些议论,她也不太在意。当侯海洋被踢到牛背蛇以后,他以倔强的姿态对抗着新乡学校的一切,彻底站在新乡学校的对立面,只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到学校,事情办完便匆匆离开,这种情况下侯海洋自然不会再到教室来听英语。
今天,收到了传呼,秋云莫名其妙想起了坐在教室角落的侯海洋。下课以后,秋云抱着课本匆匆出了教室,冥冥之中似乎有预感这次信息将会是决定命运的一次信息。走到操场边缘,一群中学生在操场上追逐着,他们不知疲倦,玩命似的在奔跑着,弄得灰尘四起。秋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开了传呼机,一条信息跃入眼中——分数线350分。
几个字如重炮一般轰在了秋云的头脑之中,天空顿时昏暗起来,操场上小孩子们的吵闹声变得格外遥远。
“难道就是这一分之差就要改变我的人生?难道做错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的选择题就改变了我的命运?”秋云的心里涌出了一阵阵苦涩。
在操场转了无数圈,她回到小寝室。
李酸酸端着杯浓茶,站在门边与赵良勇等人聊天,看到秋云过来,她故意大声道:“小侯老师是新乡学校最男人的老师,他敢打刘缺德,学校其他男老师谁敢?他不来政治学习,占了学校的地,校领导屁都不敢放一个,真他妈的欺软怕硬。赵良勇,你以后当了官,要有点男人样。”
赵良勇不承认李酸酸的说法:“我能当啥子官,你别打胡乱说。”
李酸酸哼了一声:“这两天就要宣布了,到时我就要喊赵主任。”
赵良勇要当教导主任的说法早就在老师之中流传开来,对于秋云和侯海洋来说,这是一个完全可以忽略的职务,对于多数学校老师来说,教导主任这个职务与他们的工作和生活密切相关,是一个算得有分量的官位。
秋云坐在床上,床头放着好几本专业书,此时她一点都不想看这些书,扔条毛巾盖住了这些书,然后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天花板。
李酸酸进屋,拉开秋云的布帘,看着秋云脸色苍白躺在床上,用夸张的声音道:“秋老师,生病了?我去带信给侯海洋。”又补了一句,“是不是侯海洋欺负你?这个侯海洋怎么搞的,一点都不懂得惜香怜玉。”
秋云和李酸酸在一间屋住了大半年,她对李酸酸有深刻了解,知道再好的话从李酸酸嘴里出来都会变味,此时她没有心情生气,道:“我没有生病,就是有些累,躺一躺。”
李酸酸伸手摸了摸秋云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道:“没有发烧。”
此时,秋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在角落里,她努力挤出一点笑容,道:“谢谢,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下午,政治学习,秋云心不在焉,侯海洋则罕见地来到学校参加政治学习,这一次来参加政治学习,是赵良勇亲顾牛背砣小学的结果。
侯海洋在学校是叛逆者的姿态独树一帜,受到普通教师们的暗自喜欢,不断有老师散烟。邱大发凑到身边,撕开一盒新的红塔山,道:“小侯老师,抽烟。”汪荣富道:“老邱,红塔山放了一个多月,今天终于开戒了。”邱大发呵呵笑道:“小侯老师难得来,当然要抽好烟。”
侯海洋抽着烟,眼光看着秋云,见到脸色不佳,心里咯暖一下,暗道:“难道秋云没有上分数线?”想到这一点,他有喜有忧,喜的是秋云可以陪在新乡,忧的是留在新乡对秋云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他眼光又扫了一遍,见到角落里是长头发的赵海,他的脸比以前更瘦,犹如被斧头砍过,鹰钩鼻子仿佛被扩大了几分。
“这个赵海太不坚强了,就算是到了村小,也不至于自我折磨成这个样子。”侯海洋又想起了父亲所说的话,“父亲的话挺有哲理,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是愚蠢的,自己犯了错受到别人的处罚,本来就是一件悲伤的事,自己还要加倍惩罚自己,更是赛上加蠢。”
代友明、刘清德、王勤陆续来到会议室。刘清德坐在主席台后,居然看到久不来开会的侯海洋,感觉很是意外,他鼻子哼了一声,眼光上抬,一副漠视的神情。
侯海洋视台上诸位领导如无物,他所坐的位置恰好可以看到秋云的侧脸,便认真研究秋云脸上冷冰冰的表情。这个表情就如第一次在巴山县城的冰美人表情,看到这个表情,他更加确信秋云考试成绩不妙。
几位校领导讲完,校长代友明特意让赵良勇讲了讲新学期的教学安排。在座所有老师们都明白赵良勇安排教学工作意味着什么,在赵良勇讲课之前,老师们一齐拍手鼓掌,气氛热烈起来。
侯海洋是学校最年轻最有名的闲云野鹤,他也为赵良勇鼓掌,在心里客观地评价道:“学校总算办了一件人事。”
赵良勇无论从组织能力还是教学能力等方面,都足以担任教导主任一职,加上他为人处世比较圆滑,是教师之中天然形成的大哥级人物。虽然在派出所写了检讨书稍稍有损其威信,可是经过几个月的沉淀,此事不再新鲜,赵良勇很快在老师中恢复了威信。
散会以后,侯海洋和秋云对视一眼,两人心有灵犀一点通,都从对方眼神中读出了自己需要知道的信息。赵海不合时宜地从身后拍了侯海洋的肩膀,道:“老侯,赵良勇要当官了,晚上他必须请客,喝酒。”
侯海洋道:“现在喝酒太早了,等到老赵的乌纱帽戴稳当了,再喝酒不迟。”
在新乡学校,每次政治学习都是喝酒的动员会,特别是很多教师平时散布在各个村小,相隔远,不容易聚在一起。政治学习以后,大家聚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喝一台酒,喝醉以后,晚上孤寂的时光便容易打发,第二天早上起床就是九、十点钟,一天的日子也就算过了一小半。
李酸酸从几人身旁走过,她大有深意地笑道:“赵海,你也是过来人,怎么不懂事,去当大灯泡,喝酒从来都是单身汉的事。”上次喝醉酒,赵海曾经对李酸酸有过亲昵或者说是猥亵的动作,李酸酸似乎把此事全部忘记了,仍然在赵海面前有说有笑,反而是赵海感到浑身不自在。
“侯海洋,秋云中午生病了,你这个男人家,怎么不管不顾?”李酸酸大声开侯海洋的玩笑。
侯海洋更加确定秋云考研之事不妙,没有理睬李酸酸。
李酸酸和赵海相继离开,侯海洋走到秋云身边,道:“分数线划出来了?”秋云点了点头,脸上尽是沮丧,道:“差一分上线。”侯海洋道:“到牛背砣去吧,我煮酸菜鱼,活人不会被尿憋死,大不了再考一次。”秋云叹息一声,道:“我为了考研,天天看书,也算勤奋刻苦,谁知是这个结果!若是分数差得多一点,我还能想通,现在只差一分,让人想不通,郁闷。”
秋云在牛背砣小学放着全套洗漱用品,她没有回寝室,与侯海洋一道走出了校园。
学校老师都知道秋云与侯海洋谈起了恋爱,此时,仍然有不少老师三三两两聚在操场边上,他们看到秋云跟着侯海洋肩并肩走在一起,心里涌起了不同的感受。
刘清德为代表的男教师们都抱着“好白菜都被猪拱了”或者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的想法,心里充满了对美女的渴望以及对侯海洋的嫉妒。
以李酸酸为代表的中年妇女则持着完全相反的观点,她们普遍认为侯海洋是一位很有潜力的健康向上的阳光少年,认为秋云则是心机深沉的女人,她们普遍抱着“侯海洋这种阳光青年怎么会爱上秋云,迟早要被秋云蹬掉”的观点,更有少数偏激者认为“侯海洋被秋云欺骗了感情”。只有如赵良勇等少数人在祝福一对年轻人幸福。
侯海洋根本不在意其他人的感受,两人沿着青石板路到了场镇。摩托车有点小毛病,正在修车店等配件。离开了摩托车,侯海洋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他握着秋云的手前往牛背砣学校。
在冬水田里忙活的农人见到这一对青年男女在大白天牵着手,都伸直了腰,瞧着两人。一个老年农人道:“妈哟,还是老师,大白天就手牵手。”跟随着他在田里劳作的是半大小孙子,他道:“爷爷,这个有啥子嘛,听我妈说,在大城市,谈恋爱的人都在大街上抱着亲嘴。”老年农人愤愤地道:“这他妈的像个啥子,我要到镇政府去告他们。”
侯海洋和秋云没有说话,牵着手行走在冬日暖阳之下。回到牛背砣小学,侯海洋关上房门,俯身抱着秋云,道:“我等会儿杀鱼,生蒸腊肉,晚上吃大餐。”
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侯海洋表现出了超越年龄的良好耐心和细心,让秋云在美味的大餐和美妙的性爱中暂时忘掉了沮丧和失落。
刑警队长有一双火眼金睛
星期天,一辆越野车从茂东开过来,越野车到了巴山县城以后,没有进城,从城郊绕城而过,前往了新乡方向。
十点,越野车停在了新乡场镇,下来一位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剪着短发,下巴刮得铁青,身穿浅黄色的短皮衣,脚上是警用皮鞋,整个人显得干净又干练。
他阴沉着脸站在新乡场镇边上,和茂东绝大多数乡间小镇一样,这个场镇能一眼望穿,一览无余,有两家日杂店,一家五金店,一家小药店,一家豆花馆子,街道另一边似乎还有另一家馆子。站了几分钟,他直接朝学校走去。
男子很快出现在新乡学校的教师平房,他见到平房中间有一个中年女子和一位男子站在门口说话,走了过去,礼貌地问:“请问老师,秋云在吗?”
李酸酸上下打量这位气质沉静的中年男子,道:“秋云到……”她话还没有说完,赵良勇很不礼貌地打断了她,道:“秋老师,早上我还看见一眼,现在不知在哪里。”李酸酸抢一句话,道:“秋云可能在牛背砣小学。”
中年男子微微点了点头,道:“谢谢。”
李酸酸和赵良勇目送着这位中年男子离开了学校的平房。
赵良勇熟悉李酸酸的脾气,道:“你这张臭嘴,少说两句不行。他肯定是秋云的父亲,父女俩太像了。李酸酸,你的话硬是多,何必给他说这么多。”他知道秋云肯定在牛背砣小学,下意识帮着侯海洋掩饰。
李酸酸不以为然地道:“秋云父亲来找秋云,我难道不能帮助他,还要拿假话来骗他?”
赵良勇道:“这事本来很好办,可以让秋云爸爸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给侯海洋打个传呼。现在秋云爸爸到了牛背砣,说不定要惹出什么事。”
李酸酸给了赵良勇一个白眼,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这位中年男子是秋云的父亲秋忠勇,秋忠勇沿着秋云经常走的田坎小道来到牛背蛇小学。昨天,侄女给他打电话,说了研究生分数线的事,在对话过程中,侄女说了一句“我给秋云的汉显发了信息”,这个事实让经验丰富的老警察产生了警惕:“一个汉显的购机费加上使用费至少四千块钱,秋云身上最多能有一千块钱,凭着自身能力绝对用不起汉显。”他担心女儿一个人在偏僻的地方被人欺骗,因此一大早就从茂东来到新乡。
站在牛背砣小学门口,秋忠勇看到了女儿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青年在打乒乓球,厚重的水泥乒乓台子,挡不住两人脸上的亲昵表情,这是情侣间才有的神态。秋忠勇印证了他的推测,咬紧牙齿,微眯着眼,盯着男青年。
这个男青年与最心爱的女儿眉目传情,让秋忠勇不由自主涌起打人的冲动,这是他作为父亲和男人的本能。但是多年从警的职业训练已经深入血脉,他只是用如狼一般的眼光盯着男青年,没有任何过激行为。
“这个男青年至少有一米八,从气质来看不像农村人,但是分到村小肯定是师范毕业,师范毕业则不太可能是城里人。此人应该是生在农村,家里条件较好,应该是和秋云同一届毕业,比秋云要小,应该在二十岁左右。”
秋忠勇迅速作出了推断,想着大学本科毕业正在努力考研究生的女儿居然和一位农村家庭出来的中师毕业生谈起恋爱,他有几分恼怒。
秋云在打乒乓时,总觉得心神不宁,她检球之时,看见了门外站着的父亲。她和侯海洋交往一直瞒着家里人,此时骤然间被父亲撞破,惊得说不出话。
“谁在外面?”侯海洋见秋云神情有异,他和刘老七等人打了数场架,有积怨,一直担心这些杂皮报复,警锡性很高,握着乒乓球拍就走了过来。他瞧见了站在外面的中年男子,立刻就知道眼前这人是秋云的父亲。
在这种情况之下让父亲与侯海洋相见,秋云颇为忐忑,她走出小学铁门,问道:“爸,你怎么过来了?”
秋忠勇没有理睬秋云,眼皮从侯海洋身上扫过。在他的心里,女儿秋云永远都是依在自己身边的小可爱,那个外来的年轻人就是抢夺自己女儿的敌人。
侯海洋居然感到这个目光有着砍骨刀一般的锋利,他甚至有些走神,想道:“秋云的爸爸到底是来自茂东的警察,身上有朱所长和杜强没有的杀气。”
秋忠勇收回目光,对女儿道:“你知道分数线吗?”
“姐给我打了电话,总成绩差一分。”
秋忠勇和蔼地道:“差一分没有关系,我找人问过了,还有调剂到其他大学的机会,你跟我走,现在回茂东。”
秋云道:“明天还要上课。”
秋忠勇不动声色地道:“你先跟我回去,商量调剂的事,明天送你过来上课。”
秋云回头看了一眼侯海洋,鼓起勇气,对父亲道:“这位是我的同事。”
秋忠勇不想与牛背砣小学校的男青年发生任何接触,不发生冲突,更不发生友谊,在他眼里,站在牛背砣学校的男青年等于空气,似乎不存在。他转身朝公路走,催促道:“赶紧走吧,你妈炖了鸡汤。晚上吃完饭,姑姑也要过来,一起研究调剂之事。”他说话很简短,语气很平静,可是其决定不容置疑。
秋云望着父亲的背影,跺了踩脚,转身走进院子,道:“那是我爸,今天晚上要回家商量调剂的事,明天回来。”她抱歉地笑了笑,跟在了父亲身后。
侯海洋握着乒乓球拍,看着父女俩的背影,没有说话。
秋云离开了,院子里顿时清静下来,灶台上煮着从家里带来的腊肉,发出了阵阵香味。一条尖头鱼已经剖开,码了盐。为了安慰失意中的秋云,他特意准备了腊肉和尖头鱼这两种美味,如今秋云走了,美食顿时索然无味。
“秋云的父亲能找到牛背砣,肯定是先到了新乡学校。从他的表情以及行为来看,对自己应该很不满。”
侯海洋提着乒乓球拍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着,思绪万千。
“秋云父亲除了不满之外,还包含着一种轻蔑,对,这就是轻视,不肯来打个招呼,连最基本的礼貌都没有。”
若是秋云的父亲表现出不满,侯海洋还会觉得可以理解和接受,可是这种不加掩饰的轻视,让他强烈的自尊心受到了无数飞刀的袭击,其中一柄是“小李飞刀”,直插到咽喉,让他喘不过气来。
从巴山到茂东的路上,秋忠勇时不时与女儿说两句话,但是他绝口不提牛背砣小学的事。秋云反而感觉胸口有一块大石堵住,好几次都想主动询问父亲,话至嘴边,还是压了回去。
车过巴山,秋忠勇想起副驾驶位置上有一包同事送来的喜糖,道:“前面箱子里有糖,你吃吧。”秋云摇头,道:“我不吃糖。”秋忠勇劝道:“你别愁眉苦脸,没有过不去的坎,你爸的事情当初多大,现在也风平浪静了。关键有两条,一是你自己要努力,二是要行得正站得端。”秋云惊喜地道:“爸,你没事了?”
秋忠勇道:“有事早就进监狱了,大事没有,小事还没完,这些事不用你来操心。总而言之,你要相信爸爸是一个好警察,我是打黑警察,怎么会和黑社会勾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听说父亲没有什么大事,秋云发自内心欢喜,考研差一分的沮丧也就被淡了几分。
回到家里,姑姑已经在屋里等着,当秋云进屋,她看了哥哥的脸色,便拉着秋云在客厅里说话。
秋忠勇和爱人赵艺进了卧室,阴沉着脸道:“证实了,秋云在新乡学校和一个村小教师来往密切。”赵艺没好气地打断道:“别说专业术语,来点实在的,来往密切,密切到什么地步?”秋忠勇道:“我是十点钟到达新乡镇,听学校老师说,小云在牛背砣村小,我找到村小,小云和一个男青年在打乒乓球。”
赵艺步步追问:“小云晚上是否住在那个牛什么砣的学校?”
“牛背砣。”秋忠勇又道,“我在新乡学校遇到一男一女两个教师,那个男的说是今天上午在学校还看见了小云。”
赵艺用手掌在胸口揉了揉,道:“差点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们同居。既然在上午看见小云,就说明小云没有住在牛背砣,若是同居了,事情就不好办。”
秋忠勇有些话没有说透,凭着多年刑警的直觉,他认为女老师有些话没有说完便被男教师打断,而从男教师说话神情来看十有八九在说谎,可是这个观点他忍着没有讲出来。
“我有三个建议,一是给小云买一部汉显的传呼机,她在新乡,联系起来不方便,那个人买的传呼,我们绝对不能用。”
赵艺忽然说了一句:“那个男青年,你见到了吗,人如何?”
“我没有同他说话,这人约有一米八,长得倒是一表人才。”
“长得帅有什么用?他在村小当老师,顶了天是中师毕业,能有什么前途?”赵艺催促道,“你还有什么建议?别藏着掖着,急死个人。”
“第二,我想把小云调回茂东,即使进不了城,放到郊区学校也行。小云自尊心强,太敏感,当初犟起要到巴山,恨不得越远越好,其实就是躲着熟人,现在检察院已经证实了我的清白,也就不存在躲着熟人的问题。”
赵艺点了点头,道:“你们父女两个是一个脾气,她的犟脾气就朝着你。如果她真的和那个村小教师谈起了恋爱,恐怕不会轻易同意调回来,得想些合适理由。”
“理由很好找,调回茂东好联系调剂的事,自己的事不能总是麻烦别人。若是这个理由说服不了你的宝贝女儿,就只有施苦肉计,你的心律不齐,这是好理由。”
“呸,我的心律不齐是小毛病,她不会相信。”
秋忠勇道:“这种病可大可小,骗骗小丫头还是可行的。”
商量好计策,秋忠勇道:“家里有多少钱,我给小云买传呼机去。你找个空,给忠红说一说调动的事,这个事情交给小姑,让她发挥在教育界的关系,必须把事情办下来。”
赵艺给了丈夫一个白眼,道:“我觉得那个男的还是不错,花这么大的价钱给女儿送传呼机,比当爹的考虑得还要细心,难怪女儿喜欢他。”她从抽屉里数钱时,猛然间想起了一事,道:“上次小云回家,起劲翻你的那一叠《茂东日报》,还捡了几张在她的寝室里。我注意了一下,那几张报纸都有篮球比赛的照片,你说那个村小男老师有一米八,会不会是他?”
秋忠勇道:“村小教师怎么会跑到茂东来参加篮球赛,还上《茂东日报》?不可能的事!你别东想西想,数钱给我,晚了商店要关门。”秋忠勇兴冲冲地出去买传呼机,等他回来时,赵艺在给他递眼色。秋忠勇心领神会地进了寝室。
“我刚才进去打扫卫生,顺便拿了几张报纸出来,你来看一看是不是这个男娃儿?”
三张《茂东日报》皆有篮球比赛的消息,其中两张报纸有照片。一张照片是侯海洋被评为最佳球员的照片,另一张是上篮时的照片,在上篮的照片中侯海洋咬紧牙关,神情甚至带着几分浄狩。
“是不是他?”
“是他。”
两个人目光齐聚在了报纸上,看了半天,赵艺客观地道:“这个小伙长得挺精神,可惜是个村小教师。”
侯海洋同样保存着茂东篮球比赛时期的《茂东日报》。在茂东的比赛,是他在中师毕业以后难得的扬眉吐气的日子,每每回想起在球场上过五关斩六将的威风,心中就觉得爽快。
在赵艺和秋忠勇聚在一起看报纸时,侯海洋恰好一个人在牛背蛇冷清清的屋里翻起了旧报纸,一股冷风不知从哪一个角落吹了过来,将报纸吹得晔哗直响。他抬起头,见门窗关得严密,自语道:“这风从哪里来的,一股妖风。”
杜强接连打了好几个传呼,侯海洋都没有回电话。
上完了第三节课,侯海洋骑着摩托车来到了场镇,这才给杜强回了电话。
侯海洋对送鱼积极性不太高,道:“杜主任,这一段时间不知咋回事,确实不好收。”
杜强态度挺好,道:“我知道老弟有办法,今天晚上是县委宴请老张县长和张小山书记,全是重量级客人,点名要尖头鱼,无论如何也得给哥哥送过来,有几条算几条。”
若是往常,侯海洋说不定还会想办法接近张家父子,报出自己与侯振华的关系,此时他决定到广东去发展,与张家父子见面的心也就淡了。他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年轻气盛,还没有学会给自己留后路,他一心到广东,对茂东人物便没有了兴趣。
“我等会儿就将鱼缸里存的几条鱼送过来。”侯海洋虽然觉得杜强太抠门,压价太厉害,但是杜强毕竟帮过自己,还是答应送几条鱼过去。
侯海洋骑着摩托车来到巴山城郊,一辆越野车擦身而过。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是秋云,她正眯着眼睛休息,当小车与摩托擦肩而过之时,一阵冷风从车窗灌人,犹如一道气鞭子抽到了脸上。她睁开眼睛时,已经瞧不见摩托车了。
秋忠勇是用了闪电战术,他在事先没有与秋云联系,而是把事情基本办妥以后,开车直奔新乡,将秋云直接叫上了吉普车,在车上才谈了调动之事。
昨夜,秋忠红直接给茂东市教委主任熊有志打了电话,她讲了侄女秋云的具体情况,然后开玩笑道:“老熊,我还是第一次找你,不管三七二十一,再难办的事也得给我办了,否则我不认你这位老大哥。”她和茂东市教委主任熊有志是一个知青点出来的知青,一起下过乡,关系极为深厚,说话也就随便。
熊有志道:“我都不知道怎么说这件事,你们当初分配的时候脑袋被门夹了,秋云是本科生,分到茂东一中都没有啥问题,居然分到了巴山的农村。现在调动难啊,进城必须得分管副领导点头,只能曲线救国,先到城郊,再进城。”
“爸,能不能暂时不调工作?”秋云原则同意了调动工作,可是想到了留在新乡的侯海洋,在犹豫。
秋志勇语重心长地道:“小云,你上次犯了一次傻,当时爸爸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没有管你,让你来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这一次你姑姑动用了关系,才大致落实了接收学校。人情和银行储蓄一样,用—次就少一次,或者说人情就是贷款,不仅要还本金,还得付利息,下回别人找到你姑办事,她肯定推托不了。你说暂时不调动工作,会让你姑很为难。而且你要调剂志愿,留在新乡是真的不方便。更重要的是你妈心脏不太好,这一段时间经常发病,别惹她生气。”
秋忠勇用三条理由编成了一个网,束缚了秋云的手脚。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秋云在心里念了几遍这句诗,又想到:“如果我考不上研究生,那能不能将侯海洋也调到城郊来,我们名正言顺地在一起,父母也就没有反对的理由。”
她反复分析自己与侯海洋的可能性,有一个优势、三个差距和一个隐忧。
一个优势:两人感情融洽,从情感到身体都相互有着强烈的吸引力。
三个差距:一是年龄的差距,她高中后读了四年本科,已经要到二十三岁,侯海洋则是中师毕业,今年才满二十岁,虽然有女大三抱金砖的说法,可是这个年龄差距在秋家还算一个问题,二是学历的差距,一个本科,一个中师,在传统男强女弱的模式下,这种搭配不和谐;三是家庭的差距,一个是出身干部家庭,另一个出身于农村,虽然都跳出了农门,可是婚姻不仅仅是嫁娶对方这一个人,更是嫁娶对方的家族。
一个隐忧:自己读研的意志坚定,今年不成功,明年也要成功。侯海洋年轻,未来如何走变数太大,这一段感情能否经受住时间和空间的考验,谁也不敢打包票。
正是由于这三个差距和一个隐忧,她一直没有敢于向家里挑明两人的恋情,甚至在内心深处也不停地画着问号。
城郊车来车往,侯海洋没有看到更压根没有想到秋云也在县城,还坐在越野车上与自己擦身而过。他以往到霸道鱼庄,一般是先到厨房让老傅验货、过秤和签字,今天到了厨房却不见老傅。另一位瘦瘦的厨师过来验货,他是老傅的助手,与侯海洋也算是熟脸嘴。
侯海洋散了一支烟,随口问道:“怎么没有看到傅师傅?”
瘦厨师接过烟,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老傅跳槽了,前天走的。”
“霸道鱼庄生意这么好,老傅怎么跳槽?”
“生意再好都是老板的,工资发得少,谁还愿意久留?”瘦厨师摸了摸鱼肚子,道,“再等几天,尖头鱼就有鱼蛋,这时才最肥美。”
侯海洋忽略了鱼卵问题,经过瘦厨师提醒,他突然意识到“竭泽而渔”的问题:“我的鱼都来自溶洞的暗河,若是把产卵的鱼都捕搜上来,对我来说是一种损失,得考虑暂时停止捕鱼。”他从小在河边长大,在农村里有不捞产卵鱼的传统,瘦厨师无心之语,让他一下就想到了溶洞的特殊地理环境。虽然他正在学校后山上建旱坡基地,手里钱紧张,可是为了长期利益,在瞬间下定决心暂停捕鱼。
拿了签收单,侯海洋来到柜台前,对长期保持着冷脸的杜强小姨妹道:“李姐,这是单子。”
杜强小姨妹翻了翻抽屉,道:“今天还没有营业,柜台上只有四百多零钱,给了你,到时找不开。我给姐夫打个电话,让他送点钱过来。”
如果是一般送货人,杜强小姨妹绝对会用“没有钱”三个字打发掉,杜强千叮咛万嘱咐要对侯海洋态度好一些,她这才解释一番且还主动打电话。
侯海洋手里急需现金,道:“那我先出去一会儿,两点钟过来。”他来到城郊派出所,这才知道付红兵在前几天被推荐到岭西警校参加为期一年的学习。走出派出所,侯海洋暗道:“付红兵太不够意思,到岭西警校学习也不打个传呼,下次见面得宰这小子一顿。”
在现实生活中,心有灵犀一点通也是有的,他正在心中批判付红兵,腰间传呼振动起来,是来自岭西市的电话。接通电话,听到付红兵的声音,侯海洋批评道:“斧头,你这个狗家伙,我就在派出所门口,到岭西警校去学习,这种好事也不事先通知我。”
电话里,付红兵解释道:“走得太急,刚刚从医院出来到派出所上班,屁股都没有坐稳,就接到学习通知。整整学一年,学完考试合格能拿警校的大专文凭。”
侯海洋由衷地祝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现在果然应验了。你这个大专文凭是拿命换来的,没有人敢说三道四。”他想起秋云的父亲,就问:“在茂东有一个警察姓秋,不是邱淑贞的邱也不是丘处机的丘,是秋天的秋,你知道吗?”
付红兵道:“你说的应该是秋忠勇,他是茂东刑警队的老大,大名鼎鼎的破案高手,最近有些麻烦,据说和黑社会搅在一起了。怎么,你突然想起问他?”
侯海洋道:“没有啥,偶尔听到了一耳朵,觉得好奇。”得知秋忠勇在警察队伍中的地位,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难怪秋云父亲身上带着杀气,原来是刑警中的老大。”
打完电话,距离两点钟还早,侯海洋在巴山县城没有更多的去处,他骑在摩托车上想了一会儿,轰了油门,前往东方红中学。
杜敏开馆子的门面已经由餐馆改成小茶馆,里面摆了几张麻将桌子,哗哗的搓麻将声音从屋里不停地传了出来。
杜敏是他帮助过的女人,准确地说,如果没有他的出现,杜敏的人生将从此堕入黑暗,她的未来生活将游走在灰色之中。正因为侯海洋帮助过杜敏,将其从火坑中拉了出来,他就特别关注杜敏,为其餐馆半途而废感到可惜,也对其人生有了些许牵挂。
“一个下岗女工借点钱开个小餐馆,还要遭受流氓地痞的骚扰,若是我遇到这群流氓,一定要干翻他们。最可恨的是那些杂皮的幕后指使人,若真是杜强指使人干的,还他妈的算什么国家干部!如果我有机会当了县长,要微服私访,为杜敏做主。”侯海洋骑在摩托车上,抽着烟,看着杜敏餐馆做起了白日梦。直到肚子咕咕闹起了抗议,他才离开杜敏餐馆。
在东方红中学感慨一番后,侯海洋骑着摩托车来到县委招待所外面的豆花馆子。在吃豆花馆时,他抬起头来看着县财政局那幢楼。每次看到财政局以及财政系统的制服、财政系统的三轮摩托车,他总要想起吕明,初恋来得突然,女朋友在毕业后从天而降,幸福来得让人猝不及防。初恋结束前其实有很多征兆,侯海洋处于幸福之中而导致神经麻木。女朋友吕明作出选择,果断地退出了侯海洋的生活,痛苦随风潜入夜,着实让人惆怅。今天他选择在这个小饭馆吃饭,潜意识还是想再遇到吕明。
吃过饭,将时间磨到了下午两点钟,侯海洋又来到了霸道鱼庄。杜强和两名不认识的男子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似乎在等人。杜强老远就看到了侯海洋的摩托车,等到其进门,招手把他叫到一边,道:“这一段时间尖头鱼的量不行,老弟,多想点办法。”
侯海洋道:“我尽力了,尖头鱼是冷水鱼,不好弄。”
“你有多少鱼我都收,保证不会拖欠也不会拒收,我们合作是双赢,老弟跟着霸道鱼庄做几年,弄不了多久就是万元户,比拿点死工资要强得多。”杜强算是生意人,自然明白不在一棵树上吊死的道理,除了侯海洋以外,他还掌握了一批鱼贩子。可是在所有鱼贩之中,新乡尖头鱼品质最高、数量最大,每当来了重要客人,新乡尖头鱼成为百战百胜的法宝。
侯海洋清醒地认识到杜强的吝啬和虚伪,话说得好听,但是不会轻易把利润分给员工和供应商,他用无辜的表情道:“杜主任,我是尽力而为,收不到,谁也没有办法。”
杜强亲热地拍着侯海洋的肩膀,道:“今天茂东公安局刑大的秋支队过来看了现场,我和分管局长要陪他吃饭,改天有空,我请你喝酒。”
听到“秋支队”三个字,侯海洋吓一跳,连忙对杜强道:“我到柜台取钱,等收到十几条鱼,再送过来。”他正在柜台等着杜强小姨子数钱,门口等候的人叫了一声:“秋支队。”
杜强快走几步,跟着分管局长走出霸道鱼庄,迎接来人。
踏上鱼庄梯子,秋忠勇见到了柜台前站着的高个子,虽然此人是侧脸,他还是一眼就认出眼前这人就是牛背砣村小教师侯海洋,他神情淡漠地进了包房,没有理踩眼前的可恨人。
在包房坐下,秋忠勇道:“柜台那人好面熟,是不是打篮球的?”杜强笑道:“秋支队肯定是篮球爱好者,柜台的高个子是巴山篮球明星,巴山县队能在联赛得第一名,他立了大功。”
秋忠勇喔了一声,道:“我看过报纸,还有点印象,他好像姓侯。”杜强道:“他叫侯海洋,是新乡的老师,茂东篮球联赛最佳球员。秋支队真是好眼力,不愧是老刑警。”
在一旁的梁局长想起了一事,道:“侯海洋在巴山小有名气,局办想借调个秘书,他是候选人之一,还在办公会上研究过。”
秋忠勇见到侯海洋站在霸道鱼庄的柜台上,感觉好奇,故而有此一问,他没有想到在座之人居然都认识侯海洋,而且似乎还借调到了县局,他兴趣大增,问:“县局都喜欢用篮球明星,他现在在哪个部门?”杜强介绍道:“侯海洋写得一手好字,我见过,完全可以当字帖用。借调方案都上了局办公会,不料他们几个老师在学校电视室聚众看黄色录像,被学校和派出所捉了现形,借调的事情被弄黄了,太可惜了。这个娃儿能文能武,确实是个人才。”
听说到“聚众看黄色录像”,秋忠勇紧了紧眉毛,没有多说话。侯海洋此时已经离开了霸道鱼庄,找了个公用电话,给秋云发了一条信息“在巴山见到你父”。
信息发了十来分钟,传呼机响了起来。侯海洋回过电话,秋云在电话里焦急地道:“你怎么会遇到我爸,他没有说什么?”
侯海洋道:“我在霸道鱼庄收钱,你爸过来吃饭,县公安局的同志陪着他,擦肩而过。”秋云最担心两人见面会起冲突,听说两人没有碰面,悬着的心放了回去,道:“我这次回家谈了不少事,在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回来再说。”
侯海洋从秋云的语调中感受到一些异常,他没有在电话里多问,道:“我随后就回来,晚上见面细谈。”
有了这辆摩托车,侯海洋从巴山到新乡就不会受到班车制约,以被北风吹成冰棍的代价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自由。回到牛背蛇时,他四肢如被绳索捆住,迈着僵尸步走进屋。他捅开灶火,加了点干柴进去,在熊熊灶火的烘烤下,身体慢慢也恢复正常。
六点钟时,侯海洋估计秋云应该到了,便起身朝门外走去,走到铁门处,见到远远的田坎上一个小女子正在疾走,她上身微微前倾,在与寒风对抗。
“你怎么见到我爸?”秋云将手从衣袋里抽出来,挽着侯海洋的胳膊。
“你爸是刑警支队的支队长?我在霸道鱼庄遇到他,县局杜强和一位副局长在等他。”
“他以前是支队长,现在仍然在停职中,只是检察院那边传出消息说没事了。”秋云迟疑了一下,道,“我爸是老刑警,已经觉察到了我们的关系。”
侯海洋心里一下就悬在半空中,道:“他是什么态度?坚决反对?”
秋云道:“他们根本没有提我们的事情,只是……”她说这话是欲言又止,表情带着隐隐的焦虑。
侯海洋没有接腔,等着他说下文。
“这次回家,家里人提出要将我调回茂东。教委熊主任与我姑关系特别好,他答应调我回茂东,城里学校暂时进不去,先到城郊的一所中学。那所中学离我家实际很近,虽然算是城郊学校,步行也只有十来分钟。”
侯海洋已经下定决心到广东发展,留在这里唯一的意义就是秋云,此时,秋云要提前离开新乡学校,他留在此地便无意义。
“既然熊主任点了头,那绝对没有问题,你什么时候走?”
秋云心怀内疚,暗自观察着侯海洋的脸色,道:“我也不清楚,快则三月上中旬,慢就在四月初,但是要等到调令来了才算正式调动。新乡确实太偏僻了,我要跑考研的调剂,无法及时了解信息。”
侯海洋一直想装作平静,他到底年轻,城府不深,脸上神情变了,这个神情不是生气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沮丧,一种屡经失败而发自内心的沮丧。
“你不高兴了?”
侯海洋气呼呼地道:“若是听到你要离开的消息很高兴,那才是怪事。”
秋云用脚后跟将门关上,双臂缠在侯海洋脖子上,歪着脑袋,努力地亲吻着侯海洋的嘴唇。男友的嘴唇上带着一股寒意,还有一股野性勃勃的男子气息。这股气息与父亲的气息表面上差异很大,但是内里很相似,是一种勇敢坚强、敢作敢为的男人气息。
亲吻一会儿,秋云仰起头道:“你生气了,说明心里有我,我很高兴。一般情况下,研究生在六月就要提档案,我不调到茂东也得在六月离开,只是早了两个多月。”
侯海洋闷闷地道:“调剂的难度大不大,成功的希望有几成?”
秋云将头依在侯海洋的胸前,道:“我总分只差一分,有希望调剂到厦门大学,还在做工作。”
使劲抱着秋云柔软的身体,嗅着熟悉的发香,侯海洋道:“真舍不得你走,可是我不能要求你留在新乡这个鬼地方,这样太自私,你走吧。你走了,我就到广东去,到了广东,天高任鸟飞,我就不信打拼不出一片我的天空。”
“海洋,我相信你,凭着你的能力总有一天会成功。”
侯海洋回想着秋忠勇的言行举止,得出了一个结论:“你爸真厉害,他肯定判断出我们的关系,但是并不点破,回家以后就使出了釜底抽薪之计,借着调剂志愿之际,直接将你调回茂东。”
侯海洋所料与那天晚上父母所言基本一致,父母施出了“调剂志愿方便、母亲心脏不好”等绝招,让秋云明知其意仍然无法拒绝,她喃喃地道:“海洋,对不起了。”
“不用说对不起。”侯海洋将另一句话“这个结果我已经料到”生生地咽进了肚子,他与秋云在牛背砣相聚的时间所剩不多,若是说些抱怨的话,不仅于事无补,还伤感情。
相拥一会儿,两人分开,侯海洋手伸进了鱼缸,抓出来一条鱼,提了水桶,走到院外。他提着菜刀在鱼头上猛地拍了一下,将鱼打得不能动弹以后,菜刀翻飞,眨眼的时间,去甲、剖鱼,切片,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变成了一盘雪白的鱼片。秋云用忧伤的表情看着侯海洋在外面忙碌,灶火映在脸上,忽明忽暗。
剖完鱼,侯海洋又踩到灶上,将从家里带来的最后一点腊肉割了下来,舀了热水,用刷子在上面“刷刷”地洗刷起来。洗干净以后,他将腊肉放到灶上蒸笼里。
秋云没有帮忙,只是坐在灶间,看着心爱的男人忙来忙去。
侯海洋又摸出来两个土鸡蛋,这是魏官妈妈拿来的,他将土鸡蛋打到碗里,“哗哗”调散以后,放了点盐和猪油,也放进蒸笼。
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他手里提着两个大红苕,直接扔进了灶孔下面的炭火中。
秋云终于忍不住了,道:“你把好东西都吃完了,还过不过日子?”侯海洋道:“你都要走了,还过个屁日子。这几天,我要天天让你吃好的,喝香的,让你无法忘记牛背砣。”
秋云听着侯海洋的气话,眼里充满了柔情,她从后面抱着侯海洋的腰,道:“我是暂时调回茂东,又不是分手,我舍不得离开我的男人。”侯海洋转身将秋云抱起,大嘴亲了上来,他的嘴唇、牙齿和舌头充满了侵略性,轮番与秋云的香舌纠缠,两人的情绪慢慢高涨起来。
“你……别……拿了红苕,还没有洗手。”
侯海洋快步冲了出来,用仍然刺骨的冷水洗了手,转身回屋的时候又觉得不妥当,倒了热水瓶的开水进冷水桶里,将水的温度升髙,再洗手。
进屋,秋云已经钻进铺盖窝,露出一张略有些苍白的俏脸和一头黑发。侯海洋脱掉外套,穿着绒衣裤就要上床,秋云脸上露出一小块好看的绯红色,道:“脱完。”侯海洋飞快地将自己脱光,赤条条钻进被窝,这才发现秋云早已脱得一丝不挂,光着身子躲在被子里。他的身体贴上去,将一团温香软玉抱在怀里。
秋云白净光滑的皮肤被刺激得起了不少鸡皮疙瘩,她缩成一团,道:“哎,好冷。”侯海洋不理睬秋云的抗议,紧紧抱着秋云,咬着她的耳唇,道:“我爱你,秋云,很快就不冷了。”
果然,秋云的体温迅速升高,房间里春光无限。
两人停止动作以后,厚铺盖被蹬在了一边,秋云闭着眼,头发凌乱着,额头有汗,胸口微微起伏。
有一股奇异的腊肉香味在房间里弥漫,秋云和侯海洋肚子里同时发出“咕咕”的一声响,侯海洋俯身吻了吻秋云,然后光着身子就到厨房。秋云将被子拉过来盖在身上,喊道:“你这人也是,穿上衣服,外面风大。”
侯海洋没有理她,不一会儿,就端了一盆切好的腊肉回来,这才披了衣服,用嘴叼起腊肉块,放进秋云嘴里。
秋云品尝着地道农家腊肉,一股奇异的香味在味蕾里翻滚、爆炸,并顺着肠胃迅速地钻进了身体里,她似乎感觉到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腊肉的醇香。
“侯海洋,侯海洋。”两人正在柔情蜜意之中,铁门口响起赵海尖锐的破嗓子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