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红兵死里逃生
时间转瞬即逝,很快逼近春节。
陈树和小周夫妻再次开着检察院小车来到牛背砣小学。小周在茂东烟厂总裁办工作,跟在领导身边,耳濡目染学会了很多为人处世的方法,比沉醉于检察业务的陈树要灵活得多。他们又要了三十条尖头鱼。在春节期间,一是要给茂东烟厂梁小鹏的母亲梁老太送六条,梁老太比较迷信,在过年过节时最讲究吉利,格外喜欢“六”这个数字,送六条家乡鱼过去,肯定能让梁老太髙兴。梁老太高兴以后,梁小鹏至少不会生气。二是除了梁小鹏以外,还准备给另外一个副总送两条。三是还要给茂东检察长送几条尖头鱼,若是直接给检察长送钱,以陈树的地位和身份,检察长绝对不会收,可是送几条野生鱼则是人情来往,检察长应该不会黑着脸拒绝。检察长收了鱼,至少会记住院里还有一个懂事的小伙子。
除了购买鱼,小周还带来了一份购货合同,里面有两个要点,一是茂东的货只给小周,二是价钱,条件比霸道鱼庄优厚得多。
自从与小周谈了合同以后,侯海洋对霸道鱼庄的兴趣便淡了。一方面是价钱的原因,小周给出的价钱是二十五元每斤,霸道鱼庄给出的是十五元每斤,两者的差价是十元丨另一方面是杜敏的小鱼店被砸后被迫关门,他凭直觉认为与霸道鱼庄有关,此事给他留下了浓重的心理阴影。
2月4日上午,侯海洋再次接到霸道鱼庄的传呼。他没有马上去回电,到了中午他和赵海相约去吃豆花饭时,才顺便回了电话。
“杜主任,这两天暂时没有货,只有几条,等我多收几条再送过来。”
“侯老弟,你尽量收,有多少我收多少,绝对不会亏待你。”杜强相信了侯海洋的话,在寒冬腊月。里,捕捞尖头鱼确实是一件难度极高的技术活,如今巴山县整个市场上也没有几条尖头鱼。
侯海洋不停地叫苦,道:“这个鬼天气,太冷了。每次去收鱼,耳朵都要被冻掉。”
自从低价接受了摩托车以后,侯海洋总是不好意思提价,他这样说的目的还是委婉地提醒涨价。杜强似乎没有听出侯海洋的弦外之意,道:“今天2月4日,最迟你在后天要将鱼送过来,到时我请你喝酒。”侯海洋放下电话,暗道:“杜强当真小气,大把大把赚钱,就是不肯涨点价,把我当成了不了解行情的傻瓜。就算卖不到二十五块钱的髙价,涨个三五块钱是合情合理的要求。”他下定决心,最多在后天送七八条尖头鱼,送这个数量钓住了杜强的胃口,自己也有一定的收入。
回到豆花馆子,赵海揶揄道:“你配个传呼机,硬是了不起嗦,拿出来显摆。喝酒的时候,不准去回传呼。”在没有喝酒的情况下,赵海就显得有些尖酸刻薄,喝了酒,他变成时哭时笑的神经质。
两人同时被踢出了中心校以后,侯海洋和赵海在一起的时候挺多,对其极为了解,道:“就要过春节了,你别待在新乡,还是得回家走一走。”
赵海额头上的头发松松垮垮地搭落下来,差一点就盖到了鹰钩鼻子。他脸上满是阴云,道:“不说这些事情,喝酒。”
魏官在门口现了身影,侯海洋招了招手,道:“魏官,我们在这边,自己去拿一副碗疾。”
魏官是学生,在老师面前还是拘束,不肯坐下来。侯海洋将带到身边的书递给他,道:“这是教学参考书,秋老师给你的,这个寒假认真做里面的题目,开学了我要检查。我给你留的青少年唐诗,必须背二十首。先别拿走,坐下来,吃饭。”
魏官仍然不肯坐下,他和侯海洋亲近,却畏惧总是阴沉着脸的赵海,拿着书,飞一般跑了。
赵海哼了一声:“这些娃儿都没有啥子出息,最多读个初中,然后就到南方去打工,不值得这样用心。”
侯海洋没有与他争论,从其手中拿过酒碗,道:“我们还是定个规矩,每人喝半斤就够了,免得把自己搞醉。”
赵海夺过酒碗,道:“还是那一句老话,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他日瓦上霜。”
正喝着,李酸酸也出现在眼前,她头发稍乱,格外憔悴。赵海摸了摸自己的鹰钩鼻子,道:“李酸酸,过来坐嘛。”李酸酸骂了一句:“酸你妈个头。”赵海也不生气,问:“你不是回家了,怎么还在新乡,是不是想我了?”李酸酸心里正烦,阴着脸道:“你算哪根葱,管起老娘的事情。”
侯海洋对李酸酸的印象不好,当然也没有什么矛盾,他邀请李酸酸坐过来,给她点了碗豆花和烧白。
赵海看出李酸酸有心事,道:“喝点酒,一醉解百愁。”李酸酸举起酒杯,当真就喝了一大口。
一般来说,在酒席上,大家都想尽办法让对方喝酒,同伴喝醉后出丑,是经久不衰的谈资。赵海调到村小以后,立马化身为酒中仙,喝酒从来不推杯,喝一次醉一次。
这顿酒是在新乡场镇,侯海洋不想赵海喝得起不了身。三人喝了一会儿,赵海脸上浮起一朵红云,眼看着就要进入状态。侯海洋将他的酒杯抢在身边,道:“酒到此为止,改天到牛背蛇喝。”
李酸酸喝了酒,啰啰唆唆,絮絮叨叨地道:“侯小伙艳福不浅,抱得美人归,新乡学校好多男人都羡慕你。”她说这个话时,眼睛望着赵海的方向。
李酸酸指着侯海洋道:“秋云这个女人心高气傲,不是新乡甚至巴山能留得住。侯小伙肯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好在你是男人,终究不吃亏。我会看相,你这人要交桃花运,秋云指望不上,可是身边不缺女人。”
侯海洋笑了起来,道:“我一个村小教师,只有那些没有眼力的人才会瞧得上,说这些没有意思,我们走吧。”
李酸酸坐在桌上还算正常,起身时,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为了防止李酸酸摔进冬水田里,赵海陪着她回学校。行走于冬日的小道上,冷风袭来,李酸酸酒意上涌,好几次都差点吐出来。走回寝室时,浑身软绵绵没有一点力气。她站在门前,拿着钥匙却捅不进钥孔。
赵海接过钥匙时,摸到李酸酸的手掌,只觉她的手掌烫得很。
开了门,李酸酸就往地面坐下去。赵海连忙扶着她朝里屋走,怀里抱着温软火热的女人身体,让打了许久光棍的他把持不住,低头看着李酸酸,竟然觉得怀中女人长得也还不错。
把李酸酸放在床上时,赵海头脑充血而失去理智,俯身开始亲吻醉中女人。李酸酸下意识移了移嘴巴,随后开始回应起来,伸出双手搂住了赵海。两人嘴巴对着嘴巴,亲得“啧啧”作响。赵海将手伸进衣服,在对方胸口摸了一会儿,然后拉开两层毛衣、一层内衣,将胸罩朝上推,握住了软绵绵的乳房。
李酸酸紧紧闭着眼睛,她半是醉酒,半是默认,听凭着那一双男人的手抚摸着自己身体,急促的抚摸让她有一种久违的舒服感受。当男人的手解开皮带,伸向内裤,朝下摸到敏感部位时,她猛然睁开眼睛,将赵海推了下去,骂道:“赵海,臭流氓,你乘人之危。”
赵海站在地上,脑袋发蒙,直勾勾看着衣衫不整的李酸酸。
“快滚,再不滚我喊人了。”
看着赵海狼狈地逃出了房间,李酸酸扯过被子捂着头,无声抽泣。
2月6日,吃过午饭,侯海洋将牛背蛇的小工程交给了马蛮子,带上了七条尖头鱼,前往霸道鱼庄。
杜强小姨子见到只有七条鱼,道:“侯海洋,你太不耿直,春节生意最好,七条鱼一天就吃完了。”
侯海洋道:“我有啥子办法,冬天根本收不到鱼,我能弄来七条,箅是有本事了。”
“你等会儿,我给杜强打个电话。”杜强小姨子在电话里说了几句,就将电话递给了侯海洋。
“小侯能不能再想点办法,有好几位领导专程要在春节期间来吃鱼,我不好交差啊。”
在接电话之前,侯海洋暗自打定主意:“杜强以前对我有提携之情,尽管借调之事没有办成。只要他肯每斤鱼加五块钱,我就多跑两趟,保证鱼庄的供应。”结果杜强吐了肚子苦水,就是绝口不提涨价的事情。
“杜主任,我尽量去收,但是有可能收不到几条。”侯海洋没有把话说死,给自己留了点余地。
杜强在电话里打了个哈哈,道:“我知道小侯有办法,春节过来,我请你喝酒。”
“口惠而不实。”这是侯海洋给杜强的评价。作出评价以后,他突然发现,这句话是父亲经常对他人的评价,父亲说这句话时,总是微眯着眼睛,脸微微上仰。
放下电话,侯海洋对杜强小姨子打了声招呼:“我走了,春节愉快。”
杜强小姨子依附着姐姐与姐夫,有份还算不错的工资,但是她始终没有强烈的主人翁责任感,没有听出或者没有去琢磨侯海洋“春节愉快”的言外意义,敷衍着点了点头。
在杜强家里,杜强老婆李小波问:“你跟谁打电话,是侯海洋吗?”
杜强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道:“侯海洋只送来七条尖头鱼。”说到这里,他痛心疾首地道:“早知如此,我听你的话,平时少卖点,集中在春节卖高价。”
李小波道:“我总觉得侯海洋打了埋伏,上个月货源充足,为什么突然就说没有了,他是不是觉得价钱低了?”
杜强颇为自信地道:“侯海洋的工资才多少钱一个月,乡镇拖欠工资普遍严重,我算了一下,他从霸道鱼庄拿了几千块钱,这抵得上两三年的工资,他有什么不满意的。”
李小波道:“你在公安局工作时间久了,忘记了换位思考。正确的思维方式应该是这样的,侯海洋既然在做尖头鱼生意,他应该知道我们馆子里每斤尖头鱼的售出价,这其中的差价足以让他将鱼卖到其他地方。我觉得当时压价太低了,是不是涨点?”
杜强仍然在屋里踱步,道:“冬天不好钓尖头鱼是事实,如今城区菜市场基本上找不到尖头鱼,别说新乡尖头鱼,就算是最差的水田尖头鱼都找不到。他能送七条,也算是努力了。我担心轻易涨价,以后侯海洋随时就可以以断货来威胁。”
“你的思维半是公安半是生意人,我敢断言,若是再不涨价,春节肯定供货不足,不信走着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侯海洋既然兼职做生意人,他迟早会发现我们给的价钱低。”李小波最初不赞成涨价,如今赚钱到手软,也有意给侯海洋涨点价。
杜强自信地道:“那就再看看,若是当真发生你说的情况,我们再涨价不迟。他现在仍然想借调到公安局,有了这个由头,他不会过多和我讨价还价。”
在公安局门口,侯海洋骑着摩托一闪而过,他只是用眼睛余光膘了,一眼那幢平凡而威严的大楼。这时,腰间的传呼机颤动起来。他暗道:“十有八九是杜强打过来的,他这么聪明的人应该能想到我的意图。”
侯海洋没有马上回电话,将摩托开到城郊派出所,用派出所外面的公共电话回传呼。
城郊派出所所长是一个管家婆娘般的所长,他为了节约经费,将派出所电话的长途功能锁了起来,同时还采用了卡式电话,每个民警一个月五十块钱,卡里的钱用完了就只能到外面自己掏钱打电话。
侯海洋知道这个情况,他自尊心强,就不愿意在派出所打电话。他一直对父亲自诩为书香门第不以为然,觉得父亲行为迂腐,其实他深受父亲的影响,只是自己暂时还没有意识到。
看了传呼,是岭西的电话,他猜到可能是姐姐的电话,急忙回电:“我是侯海洋,你好。”
“我是老姐,在岭西机场。昨天临时回来办点小事,急着回广东,没有回家。妈还没有学会打传呼,就给我打了电话。”
“有什么事?”
侯正丽用责备的口气道:“放寒假这么多天,你为什么不回去,在哪里逛荡?”
“姐,我已经工作了,不是小孩子,什么时候回家过年心中有数。”
“你有什么数?爸知道你从中心校到村小的原因,气得不得了,爸是什么性格,你要做好迎接炮火的准备。”
“我已经是成年人了,不需要家里人负责。”话虽然如此说,想起父亲阴沉着脸的表情,侯海洋感到沉甸甸的压力。
“鸭子死了嘴壳子硬,到时爸爸把你弄到祖坟那边,让你对着列祖列宗反思,你就知道厉害了。”
侯厚德脑中有着根深蒂固的书香门第观念,平素很少打骂孩子,最厉害的处罚就是把两姐弟带到祖坟前反思。反思和上坟不同,上坟是例行活动,点香烛烧纸钱,反思则是长时间站在坟前思过。每次站到祖坟前,侯厚德比孩子们显得更难受,长时间低头不语,这种心理压力让两个孩子记忆犹新。
侯海洋想起面对祖坟思过便心虚,道:“我最后一次到祖坟反思是打群架那一次,若是要上纲上线,这一次性质还要严重,恐怕逃不脱坟前思过的惩罚。”
侯正丽又开始苦口婆心地劝说:“二娃,你别在新乡浪费生命了,在新乡有什么放不下的,是不是有女人?听老姐的话,别在新乡找女人,走出新乡你才发现好女人多得很,若是在新乡谈了恋爱,你以后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好了,好了,姐,你越来越像妈,念得我头都昏了。我会过来,只是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侯海洋的心事被姐姐说中,他没有马上离开新乡,最核心的原因还是秋云。秋云还没有走,他也不能走。
“你在这打什么电话?”付红兵从外面办事回派出所,见到侯海洋聚精会神地打电话,悄悄走近,猛拍侯海洋肩膀。
侯海洋龇着牙,摸着肩膀,道:“斧头,当公安不得了,打人这么狠。”
付红兵道:“你放寒假了吧,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晚上,我们请陆红出来喝酒,好好聚一聚。”
侯海洋调侃道:“小钟妹妹在等着你,你们三人都是大高个,看来你喜欢高大类型的。”
付红兵直甩脑袋,道:“别提小钟,现在我躲都躲不开,你小子是个情种,以后要吸取我的教训,别去招惹那些小姑娘,连吹牛都别凑在一起。”
走到办公室门口,派出所民警们都朝外涌,所长瞧见了付红兵,道:“赶紧走,有案子。”
付红兵把钥匙丢给侯海洋,道:“你在寝室等我,晚上请你和陆红吃点特色。”
付红兵寝室是纯粹的男人宿舍,开门就涌来一股汗味,床上胡乱扔着背心和运动服,床下有一双不见本色的球鞋,墙上贴着《便衣警察》的大幅剧照。
侯海洋将椅子上付红兵的外套扔到床上,顺手将桌上的钢笔、本子都物品按顺序摆整齐。在住集体宿舍时,侯海洋是寝室中唯一起床要折被子的学生,虽然也乱丢东西,可是乱丢有度,不像其他室友是随心所欲乱扔。
随手拿起桌上相册,相册里的照片几乎都是中师照片,中师照片里有一半是在毕业前夕所照,照片里有十来张吕明和陆红的合影。合影里,吕明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忧郁,笑时也透露出愁苦之情。陆红大大咧咧,笑容如花一般灿烂。
与照片中的吕明对视,侯海洋仿佛感受到发丝轻轻拂过脸颊,仿佛能嗅到淡淡的少女体香,甚至能感受到吕明肌肤的寒冷和战栗。当吕明作出最终选择时,侯海洋内心痛苦得撕心裂肺,但是痛苦归痛苦,他始终没有愤怒,同为农家子弟,他知道没有钱的苦痛,并没有真正责怪吕明。
爱情短暂得如昙花开放,美丽又短暂,让人无比惆怅。
侯海洋在汗臭环绕的单身寝室里看着吕明照片时,付红兵跟着所长来到了一幢小楼,此时派出所那把手枪又交到付红兵手里。
中国枪械管制严格,就算是警察,绝大多数人只能在靶场上过过枪瘾,许多人到退休也碰不上实战中开枪的机会,甚至有些警种连在靶场上练枪的机会也没有。
派出所警察们鲜有使用枪支的机会。警察主要使用54式军用手枪,穿透力太强,在人流密集的地方开枪最怕误伤无辜群众,一旦误伤了,这后面的麻烦事儿就接踵而至。所以派出所民警们执勤时都不喜欢带枪,枪都锁在枪库里。城郊派出所所长刁小刚是老油子,执行任务时,只从枪库领取一支枪,指定专人佩戴,下班时交回枪库,当面清点核对枪号、子弹。
让谁佩这枪呢?谁都不乐意。原因很简单,一旦出现恶性案件,没枪的可以往后缩,佩了枪就得硬着头皮往前冲。你要是敢缩头,事后这责任赖都赖不掉,黑锅也就背定了。
付红兵长得人高马大,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每次执行任务都争着执枪,后来形成不成文的惯例,有任务总是付红兵执枪。
这一次派出所接到举报,有一个家庭茶馆在聚众赌博。派出所最喜欢执行这种任务,任务没有什么危险,抓一个赌博窝子就能弄到不少人民币,按规矩上交以后,能得到不少返还。
到了住房外,刁小刚观察了一会儿地形,对付红兵道:“你就别进屋了,里面全是人,枪走火不得了。你和老粟到后面守着,有人跳窗就给我按住。”
赌博窝点在三楼,三楼窗户距离地面至少有六米多,一般来说赌博的人都不会选择跳楼,乖乖被擒最多罚点款,跳楼有可能断腿折胳膊。
老粟是派出所最老的民警,眼看着就要退休了,每次执行任务都是最轻松最安全的岗位,这一次和付红兵一起站在窗下面角落,缩着脖子,摆起龙门阵。
“小付,耍朋友没有,我给你介绍一个女娃,在厂里当会计,二十岁。”老粟没有明说,他介绍的女子实际上是他的三女儿。
付红兵正犯着单相思病,同时被小钟美女缠得头痛,哪里敢再惹其他女子,道:“现在没有房子,没有票子,啥子都没得,谈啥子朋友。”
老粟道:“你们年轻人比我们那个时候现实,当年我结婚时,铺盖都是借的,一样结婚生娃儿。”
正说着,三楼传来两声清脆响声,老粟当过兵,闻声脸色大变,道:“五四。”付红兵吓了一跳,派出所唯一的一把枪在自己腰上,楼上响起枪声意味着有意外发生。他马上就从枪套里拿枪,由于是第一次遇到现场开枪的情况,心里着急,越急就越拿不出手枪。
楼上“砰、砰、砰”地跳下来三人,其中一人摔在了老粟前面,老粟猛地扑了上去,将那人按住。另外两人往前跑了两步,见伙伴被按住,其中一个大胡子回头走了几步,近距离对着老粟开了一枪。老粟应声而倒,双手仍然死死地抓住那人胳膊。
付红兵被这一枪惊醒了,他抽出配枪以后,手忙脚乱对着前面就是一枪。对于新手来说,五四式手枪后坐力大,准确度不太高,他没有指望一枪将对手摞倒,只是下意识进行回射。
大胡子见瞀察开枪,他再上前一步,连开数枪,然后撒开腿就跑。付红兵追了几步,见追不上,便停下来,双手握枪,对着一前一后两条背影果断开枪,一直将手里的子弹打完。
付红兵转过头,恰好看到一位粗壮年轻人手里提着闪着寒光的匕首,朝着老粟插去。老粟没有言语,只是紧紧抱着年轻人的腿。付红兵大叫一声,冲上去,抵着年轻人的胸口就扣动扳机。
年轻人被吓傻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等到他意识到警察没有子弹时,手枪就如一把大榔头砸到了头上,“咚”的一声闷响,传出去好远。
所长刁小刚带着民警脸青面黑地跑过来,正好看到付红兵用五四式手枪猛砸对方。刁小刚看到仰面躺在地上的老粟,脑袋“嗡”就响了起来。在三楼,已经有一名民警中枪。负伤,看老粟的情形应该很糟糕,不幸中的万幸是抓住了一名凶手。
刁小刚气急败坏地道:“下手别这么重,打死了,你给我找线索。”
付红兵脸色苍白,神情有些麻木,朝着开枪方向指了指,道:“那边还打倒了一个。”
刁小刚顺着付红兵手指方向看去,这才发现还躺着一人。地上人手里拿着一把五四式手枪,趴在地上,背上有两处在流血。地上还有一条血痕,向前延伸。
刁小刚双眼血红,道:“几把枪?”他忽然指着付红兵肩膀,道:“你受伤了?”
付红兵低头看,前胸已经被血打湿,他有些麻木地道:“一把枪。”
习小刚留了一位名警察守在当地,带着所里其余瞀察追了上去。
在公安局寝室里,侯海洋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忽然警笛声大作,似乎全城都在响。他从床上起来,在窗户边上,无数的警察匆匆忙忙从公安局跑了出去。
侯海洋意识到县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没有将此事与付红兵联系在一起。等到晚饭时间,付红兵仍然没有出现。
他走出寝室,下楼遇到了一名认识的年轻警察。那名警察道:“付红兵执行任务,中了枪,在医院。”侯海洋吓了一跳,急忙问:“有没有生命危险?”警察道:“具体情况不清楚,派出所老粟牺牲了,付红兵还在抢救。”
轰着摩托车油门,侯海洋直奔县人民医院。在手术室外,公安局长高智勇、办公室主任杜强、城郊派出所所长刁小刚,以及付红兵的父母、亲戚等一大堆人,都焦急地盯着手术室大门。侯海洋在读中师时,经常到付红兵家里蹭饭,与付红兵母亲关系很好。付母拉着侯海洋的手,说不出话,眼泪直往下掉。侯海洋不停地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付红兵肯定没有事。”
两个小时后,出来一个医生,对高智勇道:“高局长,脱离危险了。”
在医生出来时,付红兵母亲根本不敢听医生的话,她只是抓着侯海洋的手,道:“医生说什么?”听到“脱离危险”四个字,她长舒一口气,瘫软在椅子上。
高智勇脸上神情明显轻松下来,握着付红兵父亲的手,亲切地道:“付红兵是优秀民警,参加工作的时间不长,得到了同志们高度评价。这一次行动中,我们一位老民警牺牲,付红兵受伤,但是,我们付出代价是值得的,捉了两名毒贩,当场击毙一名毒贩,端掉了我市建国以来最大的毒品窝点,付红兵同志立了大功。”
得知儿子脱离危险,付红兵父亲高兴得手足无措,只道:“谢谢高局长,谢谢高局长。”
高智勇双手握着付红兵父亲的手,道:“我得谢谢你,你教育出了一个好儿子。我要先走,去老粟家里看一看。”
想起牺牲了的老粟,付红兵父亲收起笑容,神情严肃地目送着高智勇等人匆匆离开手术室。
晚上七点,付红兵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了普通病房,望着父亲、母亲等一群人,他努力露出微笑,道:“就是肩头受伤,在战场上算是轻伤。”
付红兵母亲不眨眼地望着儿子,道:“儿啊,你把妈吓死了,下次你别冲到最前面,傻瓜儿子,妈不要你立功受奖,只要平安就好。”
付红兵问:“老粟在哪?”
“牺牲了。”
付红兵眼神一下就定住了。
等到看望的人终于走完,闭着眼睛的付红兵脑子里不停地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无数次地责问自己:“为什么没有马上从枪套取出手枪?我若是不耽误宝贵的几分钟,老粟就不会死。”这个念头如毒蛇,牢牢地盘在付红兵头脑中,让他格外不安宁。
为了让伤者更好休息,除了付红兵的父母,其他人就在病房外面站着。
晚上八点,陆红、吕明和沙军三人亦匆匆忙忙赶到了医院。沙军穿着灰白色西服,打着整齐的领带,意气风发,精神抖擞,他有些意外地看见了侯海洋,道:“侯海洋,你都听到消息过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受伤?”听了原委,他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斧头抓住了机会,对以后发展大有好处,受这一枪太值了。”
侯海洋觉得沙军的话不太顺耳,道:“若是人死了,什么后福都没有用。”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用眼光偷窥吕明,见到吕明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马上就心生恻隐,随即又想道:“是她选择离开我,我是受害者,为什么还要同情她?”
沙军如今在组织部工作,他明白立了如此大功对一名年轻瞀察意味着什么,道:“我说的是大难不死,斧头这次要立大功,绝对会成为县局的后备干部。”
吕明站在身材髙大的陆红身旁,越发娇小,她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沙军和侯海洋说话,眼光始终看着地上的瓷砖。
聊了一会儿付红兵,沙军转换了话题,道:“蛮子,你怎么弄到村小去了?在村小没有什么意思,还是得想办法调进城。”他初调进县委,在以前的老同学面前难免有些小得意,这些小得意是用“关心”的方式表达出来。
在读中师时,侯海洋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看都是老大,此时他虽然遇到困难,可是内心骄傲一点都没有丢失,他自嘲道:“陶渊明写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提前做到了。”
沙军还要说,陆红打断两人的谈话,道:“我们别在这里久留,进去看一眼付红兵。”
进了病房,侯海洋弯下腰,凑在付红兵耳边道:“斧头,陆红、沙军和吕明来看你。”付红兵暗恋陆红是大家皆知的秘密,侯海洋特意首先提起陆红的名字。
付红兵睁开眼睛,挨个看着大家,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道:“我是近几年巴山公安中唯一参加过枪战的民警,而且开枪还击毙一人,牛吧?”
侯海洋道:“上午你匆匆去执行任务,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事,出门没有看黄历吧?”付红兵道:“当公安,哪里顾得上看黄历,有事就得去。”
侯海洋道:“你们安排得不太对吧,持枪公安怎么躲在后门?”付红兵小声地骂道:“他妈的,我们只是去抓赌,我估计是报案的人弄错了。三楼是一伙贩毒的,歪打正着。”
沙军道:“斧头,这话你别说,要依着局里上报的材料,乱了口径,你这个功劳要打折扣。”
“得得得,沙袋,才当几天官,就开始打官腔了,在同学之间,以后当了再大的官,也得把你打回原形。”陆红毫不客气打断了沙军的话。
“我哪里打官腔了,这是和斧头沟通,他躺在床上不了解情况,我可是听到高智勇跟头头们汇报的。”
“难怪别人都说政客嘴里没有真话。”
沙军道:“我不是政客,只是小吏,还没有当官。”
有侯海洋在场,吕明一直显得很沉默,她来到病床旁边,指着伤口,道:“痛吗?”
付红兵道:“麻药过了,有点痛。中枪的时候,情绪激动,根本没有注意到中枪。”
这时,数名医生过来查房,他们态度很好,问得很细心。询问结束以后,由最老的那名医生给出了没有啥事的结论。付红兵母亲把医生们送出门,热情得很。
付红兵母亲喜滋滋回到病房,对侯海洋道:“小侯,我们先去吃饭,这么晚了,估计被饿坏了。”
与吕明面对面在一起,让侯海洋感觉压抑,他对付红兵母亲道:“杨老师,时间不早了,让付红兵早点休息,我们先走了。”付红兵母亲客气地道:“再急的事情也得吃饭,还是同学们好,一直守在这里,最真心。”
侯海洋向沙军等人挥了挥手,道:“你们陪杨老师吃饭,我确实有事。”沙军道:“你有啥事,雷公都不打吃饭人。”陆红最了解侯海洋与吕明的恋情演变,道:“算了,侯海洋有事就让他走,要想聚一聚,随时都找得到时间。”
在陆红说话时,付红兵半眯着眼睛看着一直暗恋着的高个子女孩,他脑中猛然间涌起了自己扯不开枪套的情景:“若是我早点扯出手枪,老粟就不会死。”他将这个念头死死地压在脑海深处,不让它冒出来,这个念头却如蛇岛的蝮蛇一样盘踞在身体各个角落,无处不在。
侯海洋在众人的注视下离开医院。
吕明站在陆红身后,眼里蒙了一层水雾,在侯海洋转身离开的瞬间,她知道自己真正失去了这个男人,永远无法回到原来,这种清醒的认识让她格外难受。在生活中,清醒地认识现实往往比现实本身更加重要,很多人都是在经历过多次挫折以后,才会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平凡人。
在摩托车的轰鸣中,侯海洋在巴山县城里奔驰着,此时他心里燃着烈火,不惧怕翻越秦岭气势汹汹的西伯利亚寒流。
出城,沿着公路朝着二道拐开去。城市灯火被远远抛在身后以后,西伯利亚寒流逞起了淫威,他身体发冷,渐渐平静下来。进入柳河镇时,他全身都被风吹得通透,体温降低,手脚开始不听指挥。休息两次以后,他终于将摩托车弄到了二道拐。
杜小花听到敲门声,打开锁着的校门,见到风尘仆仆的儿子,心痛得不行,道:“二娃,你咋现在回来,好大的风。”
“你,你,你给大姐打了电话,我怎么敢不回来。”侯海洋被冻得结巴了,他看到母亲杜小花的脸,心里又是一阵暖和。
杜小花回头看了一眼屋里,压低声音道:“你们在学校看黄色录像的事,你爸知道了,他发火,你听着就行了,别惹他生气。”
侯海洋在母亲面前向来无话不说,道:“根本不是黄色录像,就是香港的录像带,在香港都是公映的,稍稍有些暴露。”
“你爸最听组织的话,组织上说是黄色录像肯定就是黄色录像,这件事情你听着就行了。”
“妈,我知道。”侯海洋从中师毕业时是市级三好学生,混了大半年时间,没有任何辉煌,反而被人从中心校踢了出来,对比着付红兵、沙军甚至吕明,他感到了一种无形的比泰山还要沉重的压力,心里同时还有许多不服气。他径直就要朝自己房间走去,杜小花拉住他的衣服,道:“你去给你爸打个招呼。”
侯海洋脚步稍停,还是朝着父亲的房间走去。
段三巧搭顺风船
昏黄灯光下,侯厚德披着大衣,一脸黑气,端坐在椅子上,眼睛向上看着门框,这是不拿正眼瞧侯海洋的意思。
侯海洋原本抱着愧疚之心,可是见到父亲的态度,满肚子委屈立刻往上涌。从中师毕业以后,他很努力地想改变生存环境,很认真地谈了一场恋爱,可是事事不如意,他的所有行为如一块落入海水中的石头,泡都没有冒一下就失去了踪影。此时,父亲的压力激发了他的傲气。
“爸,我回来了。”
侯厚德眼光没有下移,看着门框,又移向天花板。
“爸,时间不早了,我去睡觉。”侯海洋在外面还能保持理智,回到家里,他还没有过完的青春叛逆行为不知不觉显露了出来。
“砰”,侯厚德看到儿子的态度,怒不可遏,猛地拍了桌子,“你给我回来,身为老师,本应为人师表,聚众看黄色录像,你还有理了。你讲一讲,新乡学校为什么要将你从中心校调到村小。让我来评一评,学校是否冤枉了你。”
侯海洋转身就走。
“砰”,侯厚德气得将大衣往后一抛,道:“你到哪里去?”
“我上厕所。”侯海洋出了屋,先到厨房倒了开水,将开水放到桌上,然后到厕所。
侯厚德气得直吹胡子,他对进屋来劝解的杜小花愤怒地道:“翅膀硬了,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你看他那个态度!”杜小花劝道:“二娃也不容易,你要听听他的想法,我相信儿子,他的品德没有问题。”侯厚德道:“聚众看黄色录像,这就是一个污点,新乡学校还算很厚道,没有记录在档案上,若是档案上记上一笔,一辈子就完了。”杜小花急得直抹眼泪,道:“二娃咋这样糊涂,咋这样糊涂,虽然分到新乡,但是毕竟是正式教师,以后还可以想办法调动。”
侯厚德铁青着脸,仰头看天花板。
侯海洋解手以后,又到厨房喝了开水。温热的水顺着喉咙进入腹中,一股热流在腹中散开,冲散了积郁在身体里的寒意。喝热水时,他脑海里浮现起了付红兵。付红兵和毒贩轰轰烈烈干过一场,成了英雄人物,而自己背负着聚众看黄色录像的臭名,被学校领导和家人看不起,真是货比货得丢,人比人得死。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在母亲的劝解下,回到了父亲房间。
“侯海洋,你给我和你妈讲一讲为什么要看黄色录像。”侯厚德说到这里,忍不住讽刺了一句,“你从小读了不少圣人书,怎么就喜欢黄色录像,我们老侯家没有这个传统。”
杜小花不断在给侯海洋使眼色,意思是不要与父亲起冲突。侯海洋忍住火气,道:“黄色录像之名是学校扣的帽子,他们就是上纲上线。我们是看了录像,主要是香港录像片,里面是有些暴露情节,但是谈不上黄色录像,聚众更谈不上,我们两三个人算得上什么聚众。”
侯厚德见儿子没有忏悔之心,怒道:“你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在强词夺理!”
侯海洋闭上嘴巴,牙齿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没有?什么叫做暴露情节,说白了就是黄色录像,国家是否准许看黄色录像?还有理了?
“何为众,众从三人,你们两三个人一起看黄色录像,算不算聚众?
“你这是无言的反抗,是反抗谁,反抗什么,学校没有把你的错误记在档案上,算是很客气了。
“不知道悔改,你将来是要犯大错误的,我把话说到前头,若是不改正现在的态度,迟早还要犯大错误。
“你要向学校作出深刻的检查,要拿出诚恳的态度争取领导们谅解,只有这样才能有悔改的机会。”
父亲之言,如一把把飞刀向侯海洋剌了过来。平心而论,侯海洋认为父亲所说的都有道理,可是他不再是学生,社会复杂性决非黑和白的关系,简单说教根本不能应对复杂的社会。他终于忍不住反驳道:“爸,你说的这些都没有用。学校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副校长刘清德把女老师肚子搞大,还猥亵一名新来女教师,就是他认定我们几位老师在看黄色录像,给我们无限上纲。让我向流氓作检查,不可能。”
侯厚德万万没有料到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听说了“聚众看黄色录像”之事时,心里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儿子的话成为火星,他顿时爆炸了,血往上涌,抬手就给了侯海洋一个响亮的巴掌。“啪”的一声响,扎实的掌声在二道拐小学里回响着。
侯海洋读了初中以后就没有挨过打,挨打之后,蒙了片刻,然后一言不发,掉头出门。
杜小花追了出去,她紧张地问:“二娃,你到哪里去?”作为母亲,她最担心儿子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侯海洋回头道:“我不会离家出走,睡觉。”
侯厚德披着厚衣服,追到侯海洋的门口,道:“侯海洋,你回来。做了错事还不承认错误,你说说有什么道理。”
侯海洋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之后没有得到安慰,反而迎来一顿疾风骤雨,他犟脾气上来了,道:“我能有什么道理,领导人吃喝嫖赌都是正常的,我们穷教师看点录像就大惊小怪,想让我认错,不可能!”他差点想说:“你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任劳任怨,可是没有谁想到要给你民转公,姐夫一个电话就解决问题。”可是想到这个说法太伤人,就将话压了进去。
侯厚德怒道:“有人犯罪,难道你就要犯罪,有人吃屎,难道你也要吃屎?”他说话一般情况下都是温文尔雅,他这次是被逼急了,这才说了带“屎”的话。
侯海洋下巴微微上抬,不再说话。
杜小花左拖右劝,将斗鸡一样的父子俩劝开。
侯厚德回到房间,身体不断发抖,道:“你,你看,他现在变成什么样的人?!”杜小花劝解道:“二娃被调到了村小,心里不痛快。”侯厚德气愤地道:“他最需要思考为什么被调到村小,不从灵魂爆发革命,以后还要吃亏。”
杜小花作为母亲,观点不一样,道:“娃儿有困难,我们要给他想办法解决,如果想不出办法,家里也不要骂他。我们越骂他,越把他往外面赶,以后他就不想回家。”
侯厚德坐在床上,胸口一起一伏,过了好一会儿,才努力让自己平静,道:“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他是自己的娃儿,骂两句没有啥子。古语云,黄荆棍儿出好人,不打不成器。”
杜小花道:“娃儿脾气犟得很,和你一个样,你教了一辈子学生,从来没有骂过人,耐心好得很,你就把儿子当成学生来对待。”
夫妻俩关灯睡觉,在黑夜中讲了许久,侯厚德的心气在杜小花的劝解下渐渐消了。
在另一间房子里,侯海洋思绪繁杂,胸中如压着一块大石头。脸上挨耳光,疼在心窝里。他没有开灯,坐在床边,点了一支香烟,使劲地抽着。说实话,抽烟并不能减少烦恼,但是抽着烟能营造一种氛围,表达某种心情。
他摸着微微疼痛的脸,追溯着被打的思想根源:“我现在是村小老师,在社会的最底层,难怪被别人瞧不起,包括被爸爸瞧不起。我一定要做出点成绩,否则就被人看扁了。
“付红兵和沙军都不如我,如今都跑到我的前面去了,沙军成了县里的干部,天天跟着领导跑,付红兵则是实打实干出了实绩,用命换来一条金光大道。我是一事无成的乡村教师,还背着聚众看黄色录像的恶名。”
想起了刘清德带着派出所民警来抓捕的行为,侯海洋陡然升起一股无名火,心道:“刘清德是罪魁祸首,找机会一定要收拾他。
“等到秋云离开学校,也就是我离开学校之时。到时候她去读研,我到广东去奋斗,谁笑到最后还说不清楚。或许,秋云研究生毕业以后,还可以到我的单位来工作。”
想到这一点,侯海洋握紧了拳头,充满创业激情以及实现梦想以后让吕明等人后悔的幻想之中。
“吕明,不久的将来,摆在面前的事实将证明你的选择是一个错误,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侯海洋内心充满着骄傲,吕明选择了放弃他,度过悲伤期以后,他才发现自尊心受到了极深重创,争口气,成为让他努力向上的一个源源不断的动力。
抽了三支烟,他倒在床上,头靠枕头,始终不能人眠。
早上起床后,杜小花殷勤地侍候着两只小猪。
年猪在前些日子已杀,如今喂的小猪是为了明年杀年猪。喂肥了杀,杀了再喂,对于村民来说,这是数十年不变的习惯。对于猪来说,这是它们的宿命,无法抗拒。
侯海洋起床以后,站在窗前观察,见父亲没有在院中,这才走到院子里。杜小花站在猪圈门口,道:“馒头、稀饭在灶上,要吃鸡蛋自己煮。”
侯海洋揭开锅盖,锅里蒸着两个杜氏风格的圆馒头,馒头旁边放着一块煮熟的腊肉。将蒸熟的半肥半瘦的腊肉放在馒头里,用力咬一口,嘴里就有了馒头的绵扎和腊肉的鲜香,真是无上美味。
杜小花端着一盆子红苕走进厨房,道:“你爸到柳河中心小去了,等会儿回来,别跟你爸吵架。”
侯海洋没有吱声,继续吃馒头。
“你爸听说看黄色录像的事情,急得嘴巴里都长了果子泡,因为你是他的娃儿,他才打你。别个的娃儿,请他去打都不得去。”
侯海洋心里还窝着气,道:“爸的观念落后了,若是我按照他的想法指导人生,最终要吃大亏。”
“我没有觉得吃大亏,我和你爸很知足。家里的人平平安安,子女最少都读了中专。工资不多,家里有承包地可以种菜,饿不到肚皮。”侯海洋与母亲向来是亲密无间,他“呲”了一声表示不满,道:“这么多人都吃香喝辣,凭什么我们家就要安贫乐道?姐夫能做一番事业,我堂堂侯家的男子汉为什么不能做一番事业?我要做事业,守在村小有什么意思。我不会按照你们设想的道路胆小怕事地生活。”
说话之时,他咬着牙齿,下巴微微上扬。
杜小花看着儿子与丈夫极为相似的相貌以及神情,道:“你们父子俩都是咬卵犟,钢筋都要被你们咬弯。幸好你姐的性子不像你们,否则怎么和婆家人处。”
提到姐姐,侯海洋不由得想起了姐夫,道:“张沪岭说是要解决爸爸的民转公,不知是不是吹大牛。”
“你姐夫没有吹牛,河湾的房子动工了,说是要到大年三十才放假。”
在新乡,杀年猪开始,农村都没有什么大事,村民们都在家里闲着,一般不再愿意出门做活。侯海洋想起马蛮子争着修围墙的事,一语说破了问题实质:“肯定是张哥出手阔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否则村民早就去打牌喝酒了。”
杜小花道:“你那个未来的姐夫傻头傻脑的,不像个生意人,他给的工钱比别人高五六块钱,砖头也要多几分钱。”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姐夫根本看不上这些小钱,他这是建一座依山傍水的别墅,享受人生。”
杜小花紧张兮兮地问:“你姐夫到底有多少钱?他这么年轻,怎么会有这么多钱?有点钱也不存银行,到处乱花,花得完全没有名堂,我心里总觉得慌得很。”
侯海洋通过溶洞的暗河初尝赚钱滋味,他以自己的方式来理解姐夫:“这个世界上富人很多,赚钱的方式也多,只是我们这个小地方没有见过,这就叫做少见多怪。”
杜小花说了一句心里话:“二娃,当父母的希望子女平平安安,有一个正当职业。张沪岭太有钱,我和你爸都为大妹操心,有钱的男人都不是好男人。”
侯海洋放下了碗筷,道:“妈,别胡思乱想了,世界太大,我们见识太少,我去看一看姐夫的工地。”
杜小花嘀咕道:“不管你怎么说,我就觉得是癞蛤蟆吃豇豆,悬吊悬吊的。”
来到熟悉的小河湾,小河湾对面的山坡成了工地,坡底堆满了青砖、河沙、水泥等建筑材料,有穿着工作服的工人,还有附近村民,工地显得乱糟糟的,又生机勃勃。坡顶的房屋修到了二楼,小河湾还在盖桥,桥墩露出雏形。
侯海洋租用二道拐旱坡就是受了张沪岭影响,由于实力不同,二道拐工地与牛背砣旱坡工程的差距就是正规军和游击队的差距。他暗道:“姐夫有钱,一切事情都是对的。我要有了经济实力,谁还敢对我说三道四。刘清德这人虽然很烂,脑袋还是很灵光,知道开煤矿和做餐馆找钱。”
工地上,附近村民都认识侯海洋,知道他是大老板的小舅子,主动和他打招呼。施工队的现场负责人还特意过来聊了几句,让了烟。
侯海洋从工地上众人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尊重。他在新乡学校表现得很另类,是以边缘人和刺头的形象面对老师和领导,他获得了一部分老师的友谊,但是并没有得到多数人发自内心的尊重。
从工地上回到家里,侯海洋内心颇为感慨,他暗自下了决心:“等到了广东,一定要吸取在新乡学校的教训,踏踏实实从基层做起。”踏上二道拐学校围墙外的青石板,听到院内父亲隐约的声音,侯海洋脸上的笑容便抹去,表情僵硬地走进院子。
院子里站着二道拐村支书段三,他正在同侯厚德说话:“张总啥子时候过来?他为村里作了贡献,春节回来我们要请他喝酒。”
侯厚德态度谦和,客气地道:“张沪岭估计要在大年初三或者初四才回来,他的酒量不行,段书记从嘴角洒两滴出来,他就要醉倒。”段三呵呵笑道:“侯老师放心,我们不会灌张总的酒。他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我们想灌也灌不了。”他看到侯海洋进了院子,掏出了烟,道:“二娃,好久回来的,来,抽一支。”
侯厚德不抽烟,更不准子女抽烟,他见儿子回来,便沉着脸不说话。侯海洋是偶尔抽烟,但是没有烟瘾,在家里基本不抽。此时他见到父亲冷冷的脸色,反而赌气似地接过了段三的烟。他没有带火柴,就将烟凑在段三的烟头上,使劲吸了吸。
在侯厚德眼里,儿子侯海洋在短短半年时间就完全社会化了,学会撒谎,学会看黄色录像,凑在烟头上接火的动作就像街上的混混,与书香门第家出来的子弟完全不符。
侯海洋道:“段叔,你慢聊。”抽着烟回到自己的房间,随即将香烟摁掉。
段三吸了一口烟,看着侯海洋的背影,道:“娃儿都是见风长,二娃和段燕都长大了,我们老了。他在村小当老师没哈意思,跟着张总才有前途。”
侯厚德摇了摇头,道:“把娃儿养到十八岁,我的责任尽到了,他穿金戴银还是讨饭,和我们没有关系。”
段三是村支书,全村一千四百多人都装在胸里,很懂人情世故,知道侯厚德这些话言不由衷,道:“娃儿长大了,读书要操心,工作要操心,结婚要操心,你哪里脱得到手。”他又道:“我家的电话也安起了,等到张总回来,你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送走段三,侯厚德气冲冲地回到屋里,在屋里转来转去。杜小花一直在盯着父子俩,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连忙跟着丈夫进了屋。
“刚才那个动作,完全就是流氓,我恨不得给他两耳光。”
“娃儿大了,他晓得做自己的事,我们的娃儿不会学坏。”杜小花小心翼翼观察着丈夫的表情,又道,“我跟他摆了龙门阵,二娃想不要工作,到广东去跟到张沪岭。”
侯厚德道:“二娃若是没有工作,跟着张沪岭还算是一条路,可他有正式工作,我不赞成他辞职。”
中午吃饭时,原本话不多的杜小花绞尽脑汁想说点什么话题,可是父子俩是一个表情,皆是闷头吃饭,一顿饭吃得匆匆忙忙,没滋没味。
以前放寒假,走走亲戚串串门子,侯海洋总是心情舒畅,很放松很安逸。工作以来的第一个寒假,侯海洋的感觉完全变了,他不愿意与以前的同学朋友们见面,留在牛背蛇小学里打打篮球,看点没有什么看头的闲书。他与父亲打起了冷战,父亲侯厚德认为他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执迷不悟。他认为父亲不考虑实际情况,只知道唱高调和戴帽子,两人的抵触情绪都很大。
到了大年三十晚上,这是侯家最注重的节日,按照侯厚德立下的规矩,无论再大的事,到了大年三十晚上都得和和气气。杜小花脑子有迷信思想,最怕在大年三十吵起来,她的观点就是若是大年三十没有过好,在这一年中肯定会出现什么毛病。从今天下午起,她就分别苦口婆心地给两个犟拐拐做思想工作,提前打预防针。
在春节联欢晚会开始前,三人围坐在一起吃着丰盛的晚餐。晚餐有清炖土鸡、红烧尖头鱼、家常腊肉以及一些小菜。
电视机传来欢快音乐,侯海洋主动给父亲、母亲敬酒:“爸、妈,祝你们身体健康,万事顺利。”
侯厚德为了维护大年三十阖家欢乐的氛围,暂时将侯海洋的原则性错误放在了一边,也举起杯,道:“犯了错误不要怕,只要改正就好。”杜小花听到丈夫哪壶不开提哪壶,心如火烧,若是父子俩在这顿饭上又闹起来,则这一年都将不得安宁。她急忙给儿子递眼色,又暗自摆手,幸好儿子侯海洋没有多说话,一家人碰了酒,总算将年夜饭安安全全地吃完。
吃完饭,侯海洋要收拾碗筷,杜小花急忙阻拦,道:“你毛手毛脚,别动,我来洗。”
侯厚德在电视前放了板凳、花生、瓜子和糖果,泡好了茶水,然后到厨房帮着老婆收拾。杜小花又在里面叮嘱:“老头,今天晚上千万别再提新乡的事,有什么话,过了春节再说。”
侯厚德站在杜小花身旁,帮着收拾洗干净的碗筷,道:“如鲠在喉,真是不吐不快。过了春节,我一定要好好教育他,现在是一株小树,长歪了还可以纠正,若长成歪脖子大树,就难以纠正了。”
杜小花道:“二娃哪里歪了,明明是新乡学校的领导在使坏。”
“就是你护着二娃,他才会这么犟,不听大人话。”
“你别说我,今天你们两爷子吃饭,那表情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夫妻俩在厨房絮絮聊了一会儿,春节联欢晚会的音乐响了起来。杜小花急急忙忙来到了卧室,没有见到儿子,小跑着来到侯海洋的房间,道:“快点,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
侯海洋将姐姐那一套《名篇选读》扔在床上,来到父母房间来,春节联欢晚会欢乐的音乐已经将屋里充满,一群穿红、黄衣服的舞蹈演员在跳舞,随后主持人程前和倪萍沿着梯子走下来。看春节联欢晚会是侯家重要的一件事,当晚会正式开始以后,三个人的注意力都被转移了,最初的笑声还有些刻意,当郭达和蔡明打起了《越洋电话》,三人终于放声笑了起来。
大年初一,侯海洋吃了一碗汤圆和一个鸡蛋。远处不断传来鞭炮声,零零星星,始终不停。
到了九点,侯厚德和杜小花提着香蜡纸烛前往祖坟,侯海洋跟在后面。
在巴山地区,春节都有到祖坟上香的习惯,有的家庭是在初二以后上香,侯厚德保持着在初一上香。一路上,每个农家院子都有人给侯厚德一家人打招呼,还有人往侯厚德怀里揣鸡蛋和整盒的香烟,浓烈的年味和热情的招呼让侯海洋也愉快起来。
侯海洋从乡邻的态度中感受到父亲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这个形象是开明的、真诚的、具有亲和力的,这与他的感受略有些区别。
侯家祖坟被打理得很干净,墓地周围没有杂草和垃圾,墓碑干干净净。侯厚德来到了祖坟前面就变得很是虔诚,从最老的进士墓开始点香烛烧纸钱。当香烛和纸钱烧起以后,特殊的古老的神秘气息便弥漫在墓地。侯海洋蹲在墓前不断添加纸钱,按侯家的说法,纸钱烧干净才能算心诚,而且要求不准翻动纸钱,必须自然烧尽。侯海洋添加纸钱时要将纸钱弄松弄散,这样才能确保纸钱烧尽。
在祭拜祖宗时,侯厚德暗自在心里念道:“侯家的列祖列宗,保佑侯正丽和侯海洋两姐弟事业有成,保佑我们全家平平安安、身体健康。”
轮到侯海洋祭拜时,他在心里念道:“我今年要到广东去,老祖宗保佑我马到成功。我已经失败得太多,不能再失败。”
大年初一以后,最重要的时间节点过去,寒霜又陆续回到侯厚德脸上,侯海洋则穿起那件厚棉袄,闭嘴当起闷葫芦,走路都要绕着父亲。杜小花劝了这边说那边,面对两个性格极为相似的犟拐拐,让她无可奈何。
初四早上,侯海洋还赖在被窝里不起来,母亲“砰砰”地拍门,道:“二娃,快点起床,你姐和姐夫到了岭西,上午就要回家。”
“姐回来了?”
“刚才接到电话,说是已经到了岭西机场。他们十一点钟能够到。”
侯海洋下定决心投奔姐姐和姐夫,听说他们很快要回来,连忙翻身起床,将回到家后穿的厚棉袄扔到一边,换上了秋云的那件短皮衣。他照了照镜子,穿上皮衣以后,臃肿身材立刻变得挺拔,只是一头乱发让人显得颇为颓废。
“妈,给我烧点水,我要洗个澡。”
杜小花看着儿子一扫前些天的颠废,开始风风火火起来,高兴地开起了玩笑:“洗啥子洗,现在的年轻人不是流行乱头发,头发长到肩膀才漂亮。”
侯海洋把铺盖叠好后又顺便把姐姐的房间清扫干净,厨房的水烧热后,他提着两大桶热水进了浴室。家里的浴室比起农村绝大多数浴室都要先进,农村洗澡一般都在猪圈旁边完成,没有单独修一间浴室。侯厚德在房子旁边搭了一间小砖房,专门供一家人洗澡。砖房修了有十来年,四处漏风,但是确实是一间独立浴室。侯海洋脱下衣服,被四面来风吹得直起鸡皮疙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牛背砣修那间浴室,完全是对父亲的模仿。包括整治牛背砣学校,基本上都是参照了二道拐的模式。”
洗完澡,姐姐和姐夫还没有回来,院外传来了支部书记段三的声音。
“侯老师,中午在你这儿吃饭,欢不欢迎。我给张老板打了电话,他过了茂东,我估计十一点钟就要到。”段三手里提着两瓶没有包装的白酒,交给了杜小花,然后坐在学校院子里抽烟,摆起龙门阵。
段三是侯厚德的学生,他向来对老师都不错,每年交农业税和提留统筹款的时候,从来没有催过侯家。有一次不了解情况的驻村干部跑到家里来催款,段三还发过脾气,将年轻的驻村干部数落了一顿。在侯海洋的记忆之中,段三还是第一次在春节期间到家里来玩。很明显,他是冲着姐夫而来。
“二娃,你留在学校教卵子个书,跟到张老板,肯定几年就发大财。”段三用粗鲁但是直截了当的语言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侯厚德说话办事很文雅,但是他能容忍乡邻的粗鲁,道:“老师好歹是一份正式工作,旱涝保收,富不了也饿不到。出去做生意,有可能发大财,也有可能亏得连裤儿都没有。”
段三不以为然地道:“张老板是高学历人才,搞的是高科技,咋子会亏。等会儿我家段燕要过来敬酒,侯老师,你给张老板说一说,让段燕跟着他们到广东去。”
侯海洋这才恍然大悟,段三如此殷勤,原来是想给女儿段燕寻找一条出路。在农村向来有讲究乡情的传统,一人发达了,便有乡人投奔,这在乡邻间视为理所当然之举。城里人住在水泥房子里,楼上楼下,左邻右舍,老死不来往,祖上的乡情早就荡然无存。
侯厚德道:“段燕读的是卫校,为什么不到医院?到医院才是专业对口。”
段三抽了口烟,露出一口黄板牙,道:“专业对口有什么用,干一辈子都是给别人打针。段燕想到广东去,既然侯老师的女婿在当大老板,有个依靠,大人也放心。”
侯厚德矜持地道:“到时给小张说一说,看有没有工作岗位。段三,我话得先说在前头,能不能用人得看小张的具体情况,我可不敢随意做主。”
段三拍起马屁,道:“侯老师是老丈人,老丈人发话,张老板敢不听?”他这是基层干部常用的捧杀法,把对手捧得飘起来以后,要办的事情基本上就成了。
侯厚德自尊心强,但是平时满足自尊心的事实在不多,他明知道段三有所企图,仍然感到舒心,笑道:“那我试一试,成不成可说不准。”
侯海洋听到段三的恭维,暗道:“段三老奸巨猾,这一招打到了我爸的软肋上。”
段燕比侯海洋要小个两三岁,两人从小认识,也算青梅绕竹马,两小无猜,只是他读中师以后,段燕随后读了技校,两人见面的时间就少了。他此时决定跟着准姐夫去广东,没有料到段燕也要去。
十一点,院外传来隐约的汽车声,侯海洋反应最快,第一个走出院子,沿着青石板一路跑下去,段三速度也不慢,紧跟着侯海洋。
在公路边上看到了一辆越野车,这辆车在巴山从来没有看到过,从牌子来看应该是一辆进口车。
张沪岭透过车窗,对侯正丽道:“海洋长得好帅,到了广东肯定会迷倒一大群女生,老少通杀。”
侯正丽回了一句:“什么老少通杀,这是你的理想吧。”
张沪岭道:“我的理想就是和你生一群小孩子,罚款也要生,至少五个。”
从副驾驶位下来,侯正丽心里充满了甜蜜,调侃迎过来的侯海洋,道:“二娃,我还以为在新乡文化生活贫乏,看来不是这么回事,居然还能聚众看黄色录像,你给老姐说,看的啥片子。”
在姐姐面前,侯海洋很轻松,笑道:“老天作证,根本不是黄色录像,最多算是三级片,《蜜桃成熟时》之类。”
张沪岭闻言道:“李丽珍的片子,当年轰动一时,学校录像室就放过,还有不少女生挤在一起看。你们小山沟的学校完全是大惊小怪,小题大做,你何必在哪里久留,过了春节,到广东来,免得受这些窝囊气。”
段三站在一旁,将香烟掏了出来。他刚才抽的是红梅烟,此时拿出来的是红塔山,热情地让了一支给张沪岭。
小车尾箱里放着大包小包的年货,每个人手里都没有闲着,段三和侯海洋最积极,手里都提着三四个包。侯海洋见到姐姐,如春风扫了心坎,心情顿时为之一爽。前几天是为了营造春节的氛围他才配合父亲、母亲,心里还是藏着重重郁闷。这些郁闷是各种各样的原因构成的,有着未来人生道路如何选择的困扰,也有着爱情的迷茫。今天姐姐回家,他满心欢喜,一扫多日阴霾。
为了迎接准女婿张沪岭,杜小花一大早就杀了一只土鸡,放了一把山上的本地野草药,用文火慢慢煨,到了吃午饭时间,汤色清冽,清香扑鼻。除了土鸡汤这个主菜,其他的菜就是新鲜的腊肉,河里的鱼。
“这些都是本地农家菜,小张能吃得惯吗?”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有趣,杜小花对这个准女婿很满意,等大家上了桌子,给张沪岭目了满满一碗鸡汤。
喝着鸡汤,张沪岭赞不绝口:“还是正宗土鸡汤好喝。”
段三道:“馆子都喜欢打土鸡汤的牌子,其实那些鸡全部都是从养鸡场出来的。”他招呼坐在一旁怯生生的女儿,道:“段燕,你给张老板敬酒。”
段燕在县城里读过技校,比起普通农村女孩,胆子算是大的,但是想到眼前的人是广东来的大老板,她就莫名紧张,端起酒杯,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就要敬酒。
段三在一旁道:“你这个娃儿不懂事,哪里有站在自己座位上敬酒的,到张老板身边来敬酒。”
段燕红了脸,来到张沪岭面前,声如蚁音:“张老板,敬你。”
侯正丽与段燕从小熟悉,忙道:“小燕,别叫张老板,听起来好别扭,叫张哥。”
酒至中场,气氛热烈起来,等到张沪岭带了酒意,段三情真意切地道:“我是侯老师的学生,段燕也是侯老师的学生,我们两家人的感情最好,打断了骨头连着筋。”
侯海洋知道段三的目的,暗自想道:“我们家与段家有这么好吗?两家关系是不错,但是也没有好得这么邪乎,至少段燕和我就两三年没有见过面。”
在段三情真意切的讲述中,侯厚德也动了感情,补充了一些段三读书时以及当了支书以后的小故事。讲了一段感情和友谊,段三这才揭了主题,对侯正丽道:“大妹,你是段燕的姐,她想跟着你到广东去工作,你得带着他。”
杜小花在吃饭前,已经将这事告诉了侯正丽,特意嘱咐道:“大妹,这事能帮就帮,段三这些年对我们家挺照顾,逢年过节也还互相走动。这事你们办不了,话就要说好听点,把事情拖起,千万别随便找个孬工作,得罪了段三。”
侯正丽心里有数,对段三道:“段书记,有个事先得说清楚,段燕是读的卫校,留在巴山还可能找到一份正式工作,到了广东,就没有国家单位可以进。”
段三很豪气地道:“国家单位也就拿点点钱,没有啥意思,我家段燕跟着大妹,绝对没有错。”
这种事情在张沪岭眼前完全是小事,他根本没有放在心里,由着侯正丽处理。侯正丽道:“段叔叔,我们明天就要回广东,舍不舍得让段燕马上跟我们走。”
段三道:“有啥子舍不得,你们什么时候走,叫上她就走。”
段燕前一阵子还盼着马上就能跟着侯正丽到南方去,此时听说明天就要离开柳河’心里顿时慌成了一团。她到过最远的地方是茂东,还是几个同学一起去的,想着要离开家几千里,马上就有了生离死别的感觉。
吃完午饭,段三和段燕回家收拾行李,段三脚步踉跄,段燕跟在其后,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移动的脚尖。
段三爱人在家里翘首期盼,终于看到父女俩回来,急切地问:“侯大妹答应没有?”段三还没有回答,段燕开始抽抽泣泣起来。段三爱人脸色刷就变白了:“段三对侯厚德不薄,他们一家怎么不记情,明年让他们按时交农业税提留款。”
段三斥责道:“你少打胡乱说,别人答应得爽快,明天就要出发,跟着侯大妹一起走。如今的侯家,还怕交不起提留统筹?头发长,硬是见识短。”
段三爱人得知女儿马上就要走,鼻子就酸了,道:“段燕,你到了广东,要好好跟着侯大妹学,这是大好事,你这个娃儿哭个啥。”说到这里,她想到女儿明天就要离开家到遥远而陌生的南方,跟着女儿抽抽泣泣。
巴国方言,指说话不经过思考和没有依据的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