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黄色录像被处理
新乡学校校长办公室,教办主任老张仔细看了派出所的笔录,道:“地上有一堆屎,原本不臭,挑开才臭。”作为教办主任,他不希望教师队伍出现这些烂事,只是派出所有了笔录,此事已经抹不掉了,必须得处理。
刘清德听出了老张话中之意,知道他不想把事情弄大,道:“这件事情整个新乡学校都知道,我是接到了老师的举报信这才和朱所长一起查看究竟,谁知抓了个现形。”他梗着脖子道:“如果这种事情都不处理,以后学校就没有办法管教了。”
老张慢吞吞地道:“乐书记有要求,在新乡内部处理,不能把事情捅到上面去。”
校长代友明不说话。
王勤没有想到侯海洋也参加了看黄色录像,如今证据确凿,她无话可说,沉默着。
刘清德是铁了心要收拾侯海洋,更何况还有彭家振旨意。只要处理了侯海洋,其他几位老师都可以放过。他的目光扫过了代友明和王勤,道:“此事丢了新乡学校的脸,既然乐书记表态,我建议将认错态度最不好的侯海洋和赵海调到村小,牛背砣小学缺教师,让侯海洋去,八阳小学的张光明与赵海对调。”张光明这一段时间,经常到馆子来吃饭,春节还送了礼,其目的就是想调到中心小学来。刘清德如今一箭双雕,既将毛头小子侯海洋和阴阳怪气的赵海赶走,又将张光明调进中心小学。
王勤道:“看录像的有初中老师也有小学老师,为什么只处理小学老师?这样做不公平。”
刘清德此时与王勤都是副校长,平起平坐,他的态度就很强硬:“我不是针对小学老师,看黄色录像的五名教师,赵良勇、邱大发和汪荣富都写了检讨,承认了错误,认识很深刻,唯独侯海洋和赵海,根本没有认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给他们教训,是教育他们怎样做人。另外,我们这也不是处理,而是正常的工作调动。”
王勤不服,两人争执起来。代友明仍然不说话,只是用目光去寻教办老张。老张咳嗽两声,道:“大家静一静,我来说两句。首先,这件事情是恶劣的,集体看黄色录像,传出去不得了。其次,镇里乐书记态度很明确,此事不出新乡,内部解决。第三,综合校领导的意见,我同意将侯海洋和赵海调到村小,侯海洋到牛背砣,他是年轻男老师,住到牛背砣,比较合适,赵海与张光明对调。第四,学校要认真研究村小的事情,如今学生一年比一年少,要考虑到合校的事情。”
教办老张代表新乡镇政府表了态,三位校长都无话可说。
1月9日,侯海洋和赵海灰溜溜地离开中心校。
在离校时,赵海坐在侯海洋曾经的房间,哭了:“没有想到会有人写信检举揭发我们看录像,大家都是造孽人,还互相踩。我对各位老师不薄,至少从来没有整人害人,为什么要把我赶出中心校?”又骂:“赵良勇、邱大发和汪荣富三人没有卵子,不是男人,到了派出所屎尿都吓出来了,像疯狗一样乱咬。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
五位老师集体看黄色录像事件早就在新乡镇传开,多数人都知道这件事情的起因是一位老师写了检举信。众老师们把此事当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同时又暗自在推测是谁如此可恶要写这封检举信。
赵海正在抹眼泪时,秋云走了进来,她没有料到平时看上去很男人的赵海居然会如娘们一样流泪。
“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你们还年轻,要努力,别窝在这个鬼地方。”赵海擦了眼泪,顶着一窝乱七八糟的头发,弯腰驼背地走了。从背影看,往日还算潇洒的赵海至少老了十岁。
秋云望了一眼门外,道:“出了这事,恐怕借调之事要受影响,你考虑过没有?”
侯海洋满心苦涩:“谁能想到会发生这事,课余时间看点录像,有什么大不了?是刘清德想整人,故意上纲上线。”
秋云相较于侯海洋,更熟悉政府的操作流程和潜规则,道:“你现在只是从中心校调到村小,并不是受处分。若公安局是通过人事局直接发来借调函,你就不会受影响,最怕的是公安局派人到镇里调查,需要由镇里面签字。”
侯海洋忙道:“我这就给蒋刚打电话。”话音未落,他腰间的传呼响了起来。
“这是公安局蒋刚的电话,我马上到外面去回话。”侯海洋转身出门,一路小跑,他心里忐忑,如有几条尖头鱼在扑腾。
“侯海洋,你搞什么名堂?”蒋刚在电话里火气很大。
侯海洋心里冷了半截,小心翼翼地道:“蒋哥,什么事?”
“今天上午开党委会,讨论借调的事,有领导在会上说,新乡中学发生了老师集体看黄色录像的事,你就在其中之一,而且态度格外不好,是不是?”
侯海洋几乎站立不稳,道:“蒋哥,我的事就黄了?”
电话那一头,蒋刚的声音稍稍缓和,道:“想借调的人挺多,你既然出了这事,肯定黄了。可惜,这样好的一个机会。”
放下电话,侯海洋心一下被掏空了,他脚步沉重,慢慢朝着学校走去。借调到县公安局原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没有料到风云突变,煮熟的鸭子居然飞了,煮熟的谷子居然发了芽。
他在新乡学校一直不受重视,借调到公安局成了他的精神支柱,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麻木着脸,回到学校。
邮政所的临时工小刘背着绿色挎包,与侯海洋擦肩而过。以前,侯海洋总是盼望着吕明的信件,如今他对信件毫无兴趣。刚到校门口,赵良勇从传达室伸出脑袋,道:“蛮子,你有一封信,刚刚到的。”侯海洋尽力让自己平静,他接过信时,还说了一句:“谢谢。”
这一封来自铁坪镇的信,是吕明的回信。吕明的字体依然是如此的娟秀,侯海洋的心里没有了一丝链滴。他撕开信封,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侯海洋直接看了最后一行字:“祝福你一定能找到比我好一百倍的女友,请忘掉我吧。吕明。”
他的心刚刚被铁锤敲过,这封信又如利刀,把他的心肠肺全部砍断。痛到极处,他反而淡然了,没有看前面的内容,将单薄的信纸放回信封里,放进口袋。
秋云仍然坐在侯海洋的寝室里,焦急地问道:“你的借调问题公安局研究了吗?”
接连而至的打击反而让侯海洋感受不到痛苦,他甚至还咧嘴笑了笑:“屋漏偏遇连夜雨,有人已经把我们看录像的事捅到了公安局里,我调不成了。而且,我刚刚收到一封信,女朋友在信里正式提出分手。”秋云见侯海洋笑得比哭还难看,心中一酸,道:“海洋,男子汉要经受得住打击,挺直腰杆,这些事情都会过去。”以前她一直称呼他小侯老师,这一次她脱口叫了一声“海洋”。
侯海洋用手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脸,让僵硬的脸放松,道:“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怕个锤子,大不了辞职不干。”
秋云劝道:“等冷静以后再作决定,我送你到牛背砣。”
捆绑好铺盖、蚊帐以及零碎的东西,正欲出门,赵良勇和汪荣富也来到房间,要帮着搬东西到牛背砣。
由于赵良勇、邱大发和汪荣富跟着老朱进了派出所,随后又向学校写出了深刻检查,他们没有受到任何处理。正因为此,赵海已经将他们视为叛徒和阶级敌人,数次在侯海洋面前破口大骂。侯海洋的观点是冤有头债有主,那三位老师同样是受害者,实在没有自相残杀的道理,若真是互相攻击,反而中了刘清德的奸计。
侯海洋强撑着精神,豁达地道:“谢谢赵老师,谢谢荣富,中午我在牛背蛇请三位老师吃鱼。”
赵良勇平时是五人中的老大,这次在派出所下了软蛋,心里憋得慌,拍了拍侯海洋的肩,道:“当哥的上有老下有小,在人屋檐下,岂能不低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报此仇我不姓赵。”
四人拿着简单的行李就朝牛背砣走去,侯海洋感到后背有着许多的探视目光,他没有回头,将背挺得直直的。
走到场镇,恰逢赶场天,刘老七和三个小混混在场边喝酒,他们没有在馆子里面喝,而是摆了一张桌子,挡在行人比较集中的道路中间,所有行人都要从他们身边绕行。他们要了豆花、肥肠,剥着花生,喝着60度左右割喉咙的烈酒,很享受地看着人来人往。
刘老七身旁一个光头小混混看着提行李的侯海洋,幸灾乐祸地喊道:“小兔崽子,滚出新乡。”又有一位光头混混道:“把三级片给老子欣赏,以后到了新乡,遇上事找我们。”刘老七是杂皮的头头,他放纵手下惹事,自己有滋有味地喝酒。
侯海洋接连遇到了三件烦心事,身体就如巴尔干的火药桶,一点就燃,一点就爆,听到混混们的挑衅声,他将行李往地上一放,走过去,抬腿将桌子踢翻,满桌的豆花、肥肠飞上了天。一碗老白干砸在刘老七脸上,把他辣得直跳:“他妈的,今天要弄死他。”
侯海洋宛如疯子一般,踢翻桌子以后,他抓住了那位光头杂皮的衣领,劈头盖脸地用拳头砸了过去。砸了四五拳,眼见着光头杂皮口鼻冒血,他松开手,抬脚踢在光头的胸口,将他踢翻在地。另外两个杂皮完全被打蒙了,等到光头杂皮被踢翻,他们才扑将上来。
侯海洋如见血的鲨鱼一样勇猛,他提拳猛击,将最前面的一位杂皮干净利索地打倒在地。另一位杂皮弯着腰,上来抱住侯海洋的腰。侯海洋伸手提起他的皮带,猛地用力,将抱腰的杂皮举了起来,朝刘老七扔了过去。刘老七被砸倒在地,爬起来以后,气得七窍生烟,从腰里摸出刀子,怪叫着冲上来要给侯海洋放血。
侯海洋冲到最近的一个商店,店里是卖家具的,他顺手提起一把铁锹。刘老七是欺软怕硬的家伙,平时带着把匕首,在乡里耀武扬威,此时又遇到了侯海洋这个拼命的家伙,心虚了。他挥着匕首,招呼着手下,道:“好人不跟疯子斗,算了,我们倒霉,遇到一个疯子。”
光头杂皮捂着脸,看着对面年轻人吃人的眼神,他明白若真是冲上去,对方的锋利铁锹绝对会朝着自己砍下来。若是被这铁锹砍着,就是断胳膊断腿的事,他是混混不是傻瓜,躲在刘老七的背后,骂道:“你狗日的不要落在我们手里,到时弄死你。”
侯海洋举着铁锹直冲过去,刘老七见势不对,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回头骂。
等到刘老七等人没了影子,侯海洋将铁锹拿回商店,提着行李就走。赵良勇是真怕刘老七报复,摸了钱,就要买铁锹,想了想,又将铁锹放下,买了一把锄头。
秋云被暴烈之战震住了,半天没有合拢嘴巴,等到赵良勇买了锄头,她才回过神,小跑着去追侯海洋。
围观的村民多数都认识远近闻名的流氓刘老七,他们没有料到刘老七四个人会被侯海洋一个人打得鸡飞狗跳,居然还不敢报复,都有些畏惧侯海洋。当侯海洋走近时,纷纷闪出一条道来。
秋云紧跑了几步,追上侯海洋。她侧身看侯海洋,只见侯海洋犹自带着满脸的杀气,一副蛮霸的样子。陪着侯海洋走出场镇,她忍不住问道:“海洋,刚才你真敢用铁锹砍人?”
侯海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刚才我是真敢,现在不愿意了。这几天憋了一肚子气,终于发泄出去了。”
“你的表情好凶,刘老七完全是被吓住了。”
侯海洋苦笑一声:“我是生错了时代,若是在战争年代,我肯定要去参军。以前我爷爷的堂弟弟就参军,打了不少仗。”
这时,汪荣富和赵良勇提着锄头和一个大桶追了上来。锄头是赵良勇买的,大桶却是汪荣富买的。
“你们给我买锄头和大桶做什么?”
赵良勇道:“我怕刘老七追上来,买把锄头防身,牛背砣有不少空地,可以种点小菜。牛背砣村小有点特殊情况,周围的一家住户是浑人,他把围墙推倒,占了学校不少地,还在学校的小操场上种地。学生踩到菜,他家的人跑到学校来骂,害得牛背砣没有住校教师。”
侯海洋对牛背砣的情况略有了解,上次与牛背砣的马光头到场镇喝酒,喝醉以后,他痛骂流涕,既骂学校,也骂周边的一户村民。
牛背砣前面是一弯清水,背后是嘉陵山系的一部分,嘉陵山系在巴山这一段平均海拔在七八百米,山体宽厚、连绵,有许多小河发源于此山。
马光头在学校等着侯海洋,见面就道:“终于有人肯到牛背砣,再不派人到学校,学校就要变菜园、变鸡场了。”
侯海洋问:“马老师,你咋不住在学校?”
马光头用手抚着头,不停地摇头:“我家就在附近,家里有老娘,不能住在学校里。”他叹息一声:“我们村的村办公室在老庙那里,没有和村小在一起。如果村办在这里,也不会这样。村小旁边有一家人,还和我是本家,这家人最不讲道理,把学校弄得乱七八糟的。侯老师是正规的师范生,知识高、能力强,你来了,学校就没啥问题。”
侯海洋、秋云等老师跟着马光头在小学校里转了转,小学校原有围墙断了一截,围墙外是茂密的竹林、杂树和高高的野草。一群土鸡在校园内逛来逛去,鸡爪子将操场刨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坑,在围墙边,还肌着一头灰白的瘦猪。
马光头看着土鸡和瘦猪,不停摇头。
赵良勇道:“太不像话了,马老师,无论如何都得将围墙重新修好,否则哪里像个学校。”
“我和隔壁吵了好多架,他们是浑人,不听那一套。”马光头只能摇头叹气。
马光头曾经在牛背砣学校住过一段时间,厨房灶台都是能用的,旁边还有些柴禾。侯海洋查看了厨房,道:“秋云帮我收收东西,汪老师帮我生火,我剖鱼,中午喝酒。”
侯海洋的桶里还有最后一条尖头鱼,他取出刀,麻利地剖鱼。马光头蹲在侯海洋身边,道:“没有想到侯老师还有这一手,外面这条河水里就有尖头鱼,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最好钓。”
烧火后,厨房飘出滚滚浓烟,冷清的牛背砣村小便恢复了生机。
一个胖女人端着个碗,大摇大摆从围墙处进了院子。她斜着眼看了看院中几位老师,然后将碗里剩饭菜倒在地上的一个黑盆子里,不断有各种颜色的土鸡从草丛和树林里跑过来吃食。
侯海洋大踏步走过去,对胖女人道:“我是新来的老师,明天要上课,你家的鸡就不能放过来。”
胖女人叉着腰,仰着胖脸,道:“你算是哪根葱,管老娘的事?这个学校以前都是我家的田土,让你们建学校就算是支持了。在自家的田土上喂鸡,犯了哪条王法,你这人吃饱了没事干,管得还宽。”依着胖女人的经验,学校的老师都是斯文人,只要吵几架,他们就会连屁都不敢放,她根本没有将这位大个子年轻教师放在眼里。
侯海洋道:“我说出来的话就是吐出来的钉,明天若是有一只鸡过来,我就不客气了。”他屡受挫折,火气大得很,他甚至希望隔胃的浑人真来打一架。
那个胖女人火气上来了,道:“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动老娘试一试。”侯海洋凭着一股血勇,将刘老七打得落荒而逃,此时面对胖女人,倒是狗咬乌龟不好下口,他沉着脸,道:“好男不跟女斗,我一口唾沬一口钉,话先放在这里。”
胖女人自然不服,在院内骂骂咧咧,见众老师不理睬她,又站在围墙边骂了一会儿。
马光头一脸无奈,道:“这个女人还算好,只是动口,那边马蛮子最喜欢喝酒,平时还算讲道理,喝了几口马尿就完全没有章法,好几任老师都被他打过。”
赵良勇见识过侯海洋打架的勇猛,他语重心长地道:“蛮子,你最好别动手,若是伤了人,是要判刑的,与这些农民闹,划不来。”
到了接近一点半,大家才围坐在一起吃午饭。
尖头鱼酸菜汤、炒土豆丝,散发着阵阵菜香味,侯海洋闷着头,接连吃了三大碗饭,这才作罢。
“你们回去吧,我没有事。这么多人都在村小工作,凭什么我就不能?”侯海洋心情着实糟糕,很想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儿。
秋云能体会到侯海洋的痛苦,却又无法为其分担,在离开之前,鼓励道:“这里清静,是学习的好地方,你要坚持学英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着。机会是给有准备的大脑。别灰心。”
侯海洋在三重打击之下,要说不灰心是假话,道:“这几天烦乱得很,哪里有心情学英语。以前有弄不懂读不准的地方,随时可以来问你,现在隔得这么远,想问你都难。”
秋云故意开玩笑道:“我周末可以过来,不过有个条件,你得给我弄好吃的,比如粉蒸肉、豆花、尖头鱼什么的。”
“学校的伙食太差劲,周末就过来打牙祭,我准备认真种点小菜,喂几只鸡,平时钓钓鱼,这就是陶渊明向往的田园生活。”侯海洋挤出些自嘲的笑容。
走到回新乡学校的路上,秋云想着侯海洋所受到的种种挫折,眼泪一串串地落将下来,充满着对他的同情。
侯海洋将床安好,缩着脖子,坐在屋里听北风在树顶上呼啸。
马光头在门里向侯海洋招手。到了小院,他递了一把大钥匙给侯海洋,道:“这是大门钥匙,平时也没有锁。还有,你跟我来看个洞。”教室背后杂草丛生,围墙修在半岩上。马光头道:“这个洞子原来是天然的溶洞,后来备战备荒的时候,人工又进行过开挖,以前生产队还用来藏过红苕。这个洞子挺深,岔洞很多,学校为了安全起见,堆了些乱石头在洞口,千万不准学生跑进这个洞口,免得出危险。”
这个洞口比寻常的大门要大一些,侯海洋走进去几米,隐约见到一些乱石。
马光头站在背后,道:“我经常编些鬼故事讲给学生听,讲久了,自己都信了,走到洞里觉得瘆得慌。侯老师,别再走,我们出去。”马光头和侯海洋走出岩洞,听到围墙外面胖女人在破口大骂:“你龟儿子喝不得马尿就少喝两口,每一场都要喝酒,下回摔在田里淹死,我立马就带着娃儿改嫁。”
马光头凝神听了一会儿:“今天马蛮子喝到位了,若是喝得半醉,他一准要过来寻衅。那边的菜是马蛮子的,你别去动。”
侯海洋搬到牛背砣,除了一把挂面、半包米、小半罐猪油和盐醋之外,什么都没有,他打定主意晚上要摘菜地里的菜。
两人走到校外,马光头指着小河道:“若是喜欢钓鱼,那个河湾里可以钓,运气好,还能钓到尖头鱼。现在天冷,没有多少人来钓,在春夏两季,每天都有人在这里钓鱼。”
唠叨的马光头离开以后,牛背砣校园彻底安静下来,安静得令侯海洋烦躁不安。他把每间住房和教室都巡视一遍,来到院里,见院里居然还有一个简易且破旧的单杠,一口气做了三十个引体向上,单杠发出了像人磨牙似的嘎嘎声,终究还是抵抗住侯海洋的折腾,没有折断。
此地就是柳河二道拐的翻版,二道拐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家,充满了家的气息以及勃勃生机。牛背蛇满眼是衰败和陈旧,弥漫着一股令人悲伤和压抑的气息和腐败之气。
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取出传呼机看时间,居然才到两点钟。侯海洋干脆取了竹制的钓鱼竿,来到河水转弯处。穿好浮子,在鱼钩上放了特制的傅料,专门钓处于深水的尖头鱼。
枯黄的竹叶漂浮在小河上,缓缓流动。不远处传来胖女人的骂声,经久不绝。当炊烟升起以后,侯海洋收了杆,他居然钓了一条尖头鱼和一条草鱼。尖头鱼在茂东的餐桌变成了高档鱼,在牛背砣就失去了身价,成为穷小子侯海洋的盘中餐。
巴山县的农网改造从1992年开始进行,在新乡进展极慢。新乡的电压不足,灯光显得格外昏暗。侯海洋在昏暗灯光下做了一锅美味的酸菜尖头鱼汤,只有孤独的影子陪伴着他。以前觉得新乡学校生活得很压抑,来到了牛背蛇小学,虽然只是第一天,他仍然觉得这种生活暗无天日,令人无法忍受。
“人生的路到底应该如何走,为什么越走越难了?”当侯海洋放下碗筷时,向着天空,对命运进行了一声追问。
早上,马光头来到学校时,侯海洋早已经起床,在单杠上练得热气腾腾。
“侯老师,真是好身板。有你在,我们体育课也有人教了。”马光头往四处看了看,道,“过得还习惯吗?”
侯海洋没有在马光头面前抱怨,道:“有什么不习惯,两碗饭吃了,眼一闭就睡觉。”
隔壁一群鸡争先恐后地通过围墙进入学校院子,侯海洋见到几位少年在单杠下追逐,他将几位少年招到跟前,指着那一群鸡道:“我是新来的老师,你们把这些鸡赶出院子。”
马光头急忙摆手,道:“使不得,隔壁马蛮子是癞儿找不到擦痒处,我们得罪不起这种浑人。”
侯海洋无所谓地道:“东风吹战鼓擂,当今世界谁怕谁,他是马蛮子,我是侯蛮子,看哪个凶。”失恋、借调失败、发配到村小,这三重打击让侯海洋变得稍稍有些玩世不恭,加上他胆子原本不小,他还真没有把马蛮子瞧在眼里。
四位村小教师到齐以后,简单聊了几句,村小生活便正式开始。侯海洋从小就在相似的环境长大,此时奋斗了十来年,生活又回到了原点。他在教室里看着讲台下面的学生,总觉得自己就是年轻版的侯厚德。
课上了一半,楼下传来叫骂声:“……哪个龟儿子再赶我家的鸡,老子的拳头认不得人。”这个声音颇为粗豪,在院子内回响。
马光头嘴巴一阵泛苦,村小旁边有如此恶邻,真如噩梦一般。
“这是学校教学场所,无关人不准进来。”院内传来了侯海洋的声音。以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况,最终的结果是一场混战。马光头急得手足无措,他从玻璃窗外偷偷伸出脑袋,看到了令人吃惊的一幕。
侯海洋与马蛮子面对面站着,侯海洋手指着围墙方向,厉声道:“我再说一遍,这是学校,不是菜市场。”马蛮子瞪着牛眼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掉头而去。
马蛮子回家,马娘子道:“你怎么就回来了?小学来了一个新老师,恶得很,不给他尝点厉害,他要骑在头上拉屎拉尿。”马蛮子坐在长条板凳上,闷了一会儿,道:“这个新老师是个蛮子,昨天赶场,他和刘老七他们打架,一个人打四个,将刘老七追得到处跑。”
刘老七是新乡场的杂皮头头,几乎每场都要打架。马蛮子欺负老师不敢打架,在家门口蛮横得很,此时见到揍了刘老七的侯海洋,他如斗败的公鸡,灰溜溜地回来了。
课间休息,马光头把侯海洋拉到一边,道:“小侯老师,我听到马蛮子来骂了几句,他怎么就走了?”
侯海洋道:“我也不知道,刚才我说了两句话,他自己就走了。”
马光头搓着手,高兴地道:“真是卤水点豆花,一物降一物,这下终于可以清静了。”
侯海洋道:“我们组织点学生,把围墙修好,有了围墙,学校管理上要规范些。”
马光头点头如鸡琢米,道:“要得,我听你的。”
牛背砣老师们得知侯海洋居然是马蛮子的克星,喜出望外,迅速组织学生将教室后面的乱石头搬出来,砌了一段石头围墙,将断掉的围墙补上,在石头围墙附近还插了些刺桐枝条。这段围墙缺了数年,联系村的镇领导、驻村干部和村支书、村主任都来做过工作,发过各种指示,都因为马蛮子太蛮横而没有落到实处。一个名声不佳的年轻老师居然就将马蛮子镇住了,这事令马光头颇为感慨。
平淡的日子如水般逝去,转眼间,侯海洋在牛背砣小学过了半个月,他心中的愤懑渐渐消去,更多的是无奈、惆怅。白天上课时,人来人往,日子还好过一些,放学以后,学校人去楼空,孤灯伴黑暗,寂寞到了极点。
这几天,他没有闲着,挖空心思改造牛背砣小学的生活条件。一是毫不客气地占据了马蛮子在校园里开辟的菜园子。二是找了些石灰,将住房抹了一遍。三是自己动手,用现成的条石砌了一间单独的厕所,免得和学生用过的臭烘供的厕所混在一起。四是利用闲置的房屋造了一间浴室。他生长在二道拐,从小习惯于自给自足的生活,生活常识足,动手能力强,在学生帮助下,顺利完成了这些工作。
“侯海洋。”秋云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寻找着侯海洋。
接连叫了好几声,才听到教室后面传来了回答声。侯海洋握着电筒,手里还有些粉笔。
秋云好奇地道:“你做什么,大白天用手电?”
来到牛背蛇一个月,以前新乡学校的老师们,只有赵良勇和秋云来过,其中秋云来过两次,这是第三次到牛背蛇小学。
“闲得发慌,想去探洞。”
“探什么洞?”
“你跟我来看。”
秋云跟着侯海洋来到了教室后面,由于修围墙,堆在洞口的石块被取出了大部分,露出了黑黝黝的洞子。
“你别进去了,太吓人了。”看着黑暗的狭小的洞,秋云摇头道。“没事,我家二道拐附近也有一个山洞,冬暖夏冷,我光屁股时就在里面玩。这个山洞也差不多,都属于略斯特地貌。”侯海洋见秋云伸长脖子朝里面看,道,“现在是冬天,蛇在冬眠,最安全。”
秋云仍然摇头,道:“别钻山洞,有危险的。”
“我一人在这个鬼地方,不鼓捣点事情出来,日子难过。”
“你别走得太深,万一迷路怎么办?”
侯海洋毫不在意地道:“我除手电筒,还带了两支蜡烛和粉笔,绝对不会迷路。水缸里有鲫鱼、尖头鱼,还有草鱼,今天应该你煮饭,我从洞子里出来,就吃现成的。”
秋云道:“何必要冒险,没有任何意义,我还有事找你。”
听说有事,侯海洋暂时就没有进洞。
第二天,侯海洋闲来无事,探险的念头再次升起,这一次没有秋云阻拦,他带着简易设备进了洞。
溶洞是天然喀斯特地貌,除了进洞口约百米有人工平整的痕迹,其他的都是天然生成的大洞。摸索着走了约五六百米,洞口变窄,开始出现岔洞。他选择了最大的岔洞,又前行几十米,再遇洞,他胡乱选了一个洞口,继续前行。又走数十米,这时前方并排出现了三条岔洞,最窄的一条只能一人通过。
在作出选择时,侯海洋先休息一会儿,他坐在一块大石头前,点燃香烟,慢慢吸。同时拿着手电筒,四处打量。他意外地发现,烟雾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所吸引,飘进了最窄的那个洞口。
这引起了他的好奇,扔掉香烟以后,他在入口处画上记号,钻进了洞口。
走了十来米,洞口转了个弯,又有两个岔洞,侯海洋只管跟着香烟飘行的方向前进。又走了十来米,前方隐约有光线和水流声。再走几米,顿时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约两个篮球场面积、高近八九米的宽阔空间。石壁的最高处是一个半径一米多的大洞,洞口垂下了一些植物枝条,在石壁的最低处则是三四百平方米的一潭清水。
在喀斯特地貌中,溶洞和潭水都是常见的景色。侯海洋坐在潭水边,享受着自己寻找到的桃源之地。
这潭清水是一条暗河,水流平缓,到了这个溶洞后恰好形成一个小水潭,再流向地底,不知所踪。河水清冽,虽然光线从头顶进入,却见不到底。
侯海洋眼睛突然睁得滚圆,在潭水里,居然游走着不少鱼,而且是在河里很稀少的尖头鱼。尖头鱼很密集,足有好几百条,或者更多,它们在水底游来游去,看上去颇为壮观。
“这条暗河说不定也与外面的小河是相通的,小河里的尖头鱼极有可能来自这条暗河,有这么多尖头鱼,我有口福了。”
侯海洋又坐了一会儿,高高兴兴地沿着自己所做的记号往回走,眼见着前面有隐约光亮,他猛然想起:“城里收购尖头鱼约十元一斤,我每个星期送几条到杜主任的馆子,就算是送十斤鱼,我也有一百元钱。一个月算四个星期,我有近五百元的收入,比我的工资收入高得多。”
想到这一点,他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了下来。
走到洞口,天已近黄昏。
侯海洋回过头去看牛背砣学校后面的山体,在山体左侧是一处陡壁,陆壁下面是小河,他暗道:“这种地形让人很难发现洞中风景,我是误打误撞发现了好东西。老天还是公平的,在打击我的同时,也给了我一条生路。算命先生说我鲤鱼跃龙门,遇水化为龙,有点道理。”
自从给刘清德喝了巴豆汤以后,侯海洋与秋云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进了一步。他拿着桶进了溶洞,捉了两条鱼,准备和秋云一起改善生活。
下午,他来到了学校,悄悄找到秋云,道:“我又弄到了两条鱼,晚上你过来,改善伙食。”他意外探到宝,心情很不错,但是经过反复考虑和挣扎,他决定保留这个秘密。
等到秋云来到了牛背砣小学,侯海洋道:“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你生火,我去剖鱼,另一个选择是我剖鱼,你去生火。”
秋云道:“你去剖鱼吧,我烧火。”她在心理上不再将侯海洋视为中师才毕业的小弟弟,而是将他视作可以平等交流的伙伴。
在牛背蛇小学有个土灶,是以前马光头专门请匠人来做的,既好烧又省柴。他还买了不少煤炭堆放在院子角落,原本是准备在学校长期吃住,没有想到马蛮子喝酒以后经常发酒疯,三天两头过来骂人甚至砸东西,他被迫搬回家里去住,侯海洋过来就捡了个落地桃子。
秋云用火钩将灶孔里的薄薄煤层捅开,加了一些干木柴,火焰迅速在灶膛里升起,等到燃了三十秒,她才加了些大块的煤炭。不一会儿,锅里咕噜咕噜冒起了热气。坐在灶前,烤着火,浑身暖洋洋的,自然比剖鱼要舒服得多。
侯海洋端着切好的鱼来到厨房,走到门口,见到秋云托着腮在灶边沉思,在红红灶火的映衬下,脸色红润,线条柔和,比平常更加好看。他站在门口,看得呆了。等到秋云转过头,连忙将盘子放在了灶上。
“换个口味,别吃酸菜味道,弄点麻辣味。”
侯海洋道:“红辣椒还有,就是少点花椒,等会儿我去隔壁要点。”“听说隔壁住着一家恶人,马老师都被他打过。”
侯海洋笑了起来,道:“马蛮子是个牛性子,他自称练过盘丝拳,前几天非要和我切磋,被我打得鼻青脸肿。”
秋云道:“你练过拳?”
“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凡是看过电影《少林寺》的,哪个没有练过几手。我爸以前有本体育教材,是那种很老的教材,上面有一套青少年长拳。我当时是如获至宝,像得到《九阴真经》一样,藏在床铺下面,很快就将这一套长拳练得精熟,天天压腿、劈腿,还在一棵老松树上绑了很多草纸,练习拳功和腿法。你别不信,我表演给你看。”
侯海洋走出厨房,在操场上摆了一个姿势,双腿并拢,双手自然垂下,然后蹲马步,开始打长拳。他穿着巴山中师篮球队发的运动衣,更衬得人高大健壮,矫健灵活,一套大开大合的长拳打起来虎虎有风,很有些精气神。
秋云情不自禁地鼓掌。等到侯海洋回来,她夸道:“你还挺有特长,字写得好,篮球打得好,还能打一套像模像样的长拳。”
侯海洋习惯性地自嘲道:“这些特长有什么用,除了当个孩子王,没有任何用处,全部是花架子,不是实实在在的本领。”
秋云道:“这些特长就是一个好老师应该具备的,说明你的专业很强。”说起这个话题,侯海洋脸色又开始阴郁起来。
“你既然觉得在这里不如意,干脆就考大学。”
“考大学,我是中师生,能考大学吗?”
“你这是有思维误区,凭什么中师生不能考大学?就算不能考,我们也可以想办法变通,到时我可以帮你。我们来分析一下具体情况,你只能考文科,文科有语文、历史、地理、政治、英语、数学,除了数学以外,其他课程你都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侯海洋考上中师以后,心理上就觉得失去了大学生活的资格,最大的愿望就是读电大拿一个大学文凭。秋云这一番话如醍醐灌顶,似乎为他推开了另一个世界的窗户。
“我还有机会读大学?”
“你凭什么不能读?大学考试是目前国内最公平的考试,若是你认为有才华,就到这个最大的竞技场上去比一比。”
侯海洋的眼睛明亮起来,在最灰心失望之际,这个建议就是一根闪着金光的救命稻草:“英语考试,难度大不大?”
“以你的英语词汇量,问题不大,关键是对考点把握。我觉得最难的还是数学,除了数学,其他科目你都没有什么问题。”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秋云看见另一个房间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问:“这个房间准备做什么?”
侯海洋神秘地一笑:“现在保密,到时你就知道了。”
积跬步才能致千里
生活有了追求,精神头自然就足。侯海洋从隔壁马蛮子家里要了农家花椒,加上马光头老师留下的干辣椒,煮了一锅麻辣尖头鱼,与酸菜尖头鱼相比又是一种风味。秋云吃得鼻尖带汗,大呼过瘾。吃过饭,还主动站在灶台边洗碗。
她的手腕洁白纤细,手指细长灵活,这是一双弹钢琴的手。此时这双钢琴手在粗大的锅台上翻飞,很是灵巧。到了八点,秋云要离开牛背砣回新乡,侯海洋拿着手电筒送她出去。
在下山时,小路上竹叶多,路极滑,侯海洋用手电筒照亮,在最陡的几步梯子里,伸手牵了秋云。下了坡,走上了水稻的田坎。7欠稻田坎随着地形伸展,弯弯曲曲,两人牵着手,一前一后在微弱的手电筒灯光照亮下摸索着前进。
走完水稻田坎,侯海洋正在犹豫着是否放手,路旁房屋里传来猛烈的狗叫声,在夜空中格外凶狠。秋云习惯了城市明亮的路灯,黑灯瞎火的农村道路在眼里颇为凶险,她紧紧握着侯海洋的手,躲在其身后。
走上了公路,侯海洋抬头看天,道:“满天星星很漂亮。在城里看不到这么纯净的天空。”耳边传来侯海洋轻松的话语,秋云松了一口气,此时,才感觉到与侯海洋手拉手肩并肩的姿势颇为亲密,她并没有抗拒,反而觉得暖洋洋的。
没有灯光的路有三里长,侯海洋觉得很短。
到了新乡学校的门口,侯海洋将秋云送上青石梯子,这才松开手。
秋云扬手理了理头发,温柔地道:“回去路不好走,慢点。”侯海洋涌出把秋云抱在怀里的冲动,强忍住,又问道:“星期天回家吗?”
“不回。”黑暗遮住了灰色表情的秋云。
“那你到牛背砣来,教我学英语,我请你吃尖头鱼。我还准备煮点烧白,解博。”烧白是巴山特色菜,用三线猪肉为主料,切成薄片,在锅里爆油,再和农村土盐菜放在一起蒸,肥而不腻,正是解馋的好菜。“嗯。”
侯海洋又问:“刘清德还敢来纠缠你吗?”
秋云用手在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把剪刀,道:“他若真敢来纠缠不清,我就让他断子绝孙。”
侯海洋听其话音,还是觉得刘清德并没有死心。此时他呒有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又有考大学的想法,还有做生意找钱的想法,就是没有一点点留在新乡牛背砣的想法,再次教训刘清德的想法在心中扑腾:“哼,我迟早要教训他一顿。你走吧,星期六下午我要进城,星期天上午回来,下午你过来吃鱼和烧白。”
“好吧,星期六我吃一天素,专门在星期天打牙祭。”
秋云沿着青石梯子走回新乡学校,侯海洋离开了学校平房,赵海也离开了,多数老师到电视室看电视去了,教师宿舍更加冷清。回到寝室,戴上耳机,熟悉的英语立刻扑面而来,顿时将她带到了另一个世界。渐渐地,又从英语世界回到现实世界,将那只被握过的手放在鼻端,有一股若隐若现的汗水味道,很男人的味道。
她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暗道:“我这是怎么回事,老是想朝牛背砣跑,侯海洋只是十八岁的小男孩,和我不合适,再说,我迟早要读研究生的。”在心里列举了与侯海洋的种种不合适,手心却总是感觉被一张宽大温暖的手掌握着。
侯海洋同样是心猿意马,自从与吕明在信中分手以后,他就没有再与女生有过亲密接触,与秋云牵手走了一段路,让他一股心火朝上涌。
在院子里,他接连打了两遍长拳,又在单杠上翻飞。
马蛮子喝了酒,在隔壁追打老婆。蛮子老婆一边跑一边骂:“你这个挨千刀的,喝不得马尿就少喝点,狗日的,还真打。”
“侯老师,来救我。打死人了。”
侯海洋翻过围墙,见两口子在院子里厮打,马蛮子醉得不行,扯着老婆的头发,一拳拳地狠揍。马蛮子老婆身胖力不亏,无奈头发被抓住,被打得嗷嗷叫唤。翻过围墙以后,侯海洋用力从后面抱住了马蛮子,马蛮子左蹬右踹,也挣不掉如铁箍一样的手臂。马蛮子婆娘双手叉腰,喘了几口气,然后绕到侧身,一把抱住马蛮子的双腿,两人如抬死猪一样将马蛮子扔到床上。不一会儿,马蛮子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看到马蛮子睡了,马蛮子老婆脸上露出笑容,她鼻子和嘴唇都在出血,这个笑容看上去颇为怪异。“吃几个广柑。”她拿了几个薄皮大个的广柑,塞到了侯海洋怀里。
侯海洋知道这夫妻俩都是粗拙之人,也没有客气,拿着柑,翻过围墙,回到学校。
坐在屋顶平台,树梢滑过的冷风吹得人直打哆嗦。侯海洋吃着冰冷的广相,想了一会儿远在铁坪的吕明。吕明的选择如慢刀子割肉,他越是回味越觉得疼痛难忍。此时的秋云恰如一碗草药,一点又一点地减轻身心的疼痛。
当脸颊被吹得麻木以后,侯海洋来到了楼下,他在心里盘算:“明天给公安局杜主任打电话,约谈野生尖头鱼之事。他的收购价是每斤鱼十块钱,我的货源稳定,可以提高收购价,我想杜主任应该会同意。”
他仔细回想了杜主任餐馆人来人往的热闹场景,以及杜主任催促卖鱼老板赶紧送货的焦急表情,觉得自己的方案没有错。
侯海洋出生于具有书香传统的农家,书香传统能提高眼光和思维能力,农家生活经历让他比城里孩子更早接近市场经济,让他不至于眼高手低,也不至少于陷入空想。
上午,侯海洋正在上课,透过窗台,他看到从校门口走进来七八个人,为首的是镇委副书记刘清永,后面跟着教办主任老张、校长代友明、分管小学的副校长王勤以及刘友树等人,他们手里提着些文具等礼品。侯海洋对三尺讲台总是心怀敬畏之心,他看着这些所谓的领导们走进校门,没有理睬,继续讲课。尽管村小的学生调皮捣蛋且基础不好,但是站在讲台上,他就是老师,就有责任好好讲课。
教办主任老张走进了教室,他朝侯海洋点了点头,然后大声道:“同学们,春节将至,镇党委、政府非常关心同学们,今天刘书记来看望大家,给大家送文具来了。”
然后,王勤、刘友树等人将手里的篮球、乒乓球等文具搬了进来。王勤见侯海洋虎着脸将书本放在讲台上,便主动招呼道:“同学们,过来领文具。”
同学们乱哄哄地到前排来领文具,领完文具后,教办主任老张道:“同学们,现在请镇党委刘书记讲话。”
同学们对镇党委刘书记没有廿么概念,只是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的大人,都老老实实地留在座位上。
刘清永副书记与刘清德长相酷似,刘清德长得牛高马大,五大三粗,虽然在学校工作,气质更像个江湖好汉。刘清永皮肤相对白晳,更具有基层干部的稳重特质。
刘清永对教办主任老张道:“我就不讲了,让刘主任代表党委、政府讲两句。”
经过了洪水之役,刘友树在巴山县名声大振,不仅解决了编制,还被提拔成巴山县新乡镇党政办副主任,纳入了组织部门的视线。听了刘书记的话,他急忙摇手,正待客气,刘清永道:“刘主任,小伙子就是要经常讲话,多锻炼自己,否则怎么能挑得起重担,莫客气了,你讲。”
刘友树这才走上前,清了清嗓子,道:“同学们,春节即将到来,党委、政府很关心你们的学习,分成几个组到各个学校慰问同学们,给同学们带了些礼物。”他没有做好准备,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咳嗽两声,又道:“在学校,要好好学习,报效祖国,春节回到家里,要帮助家里做事,减轻家里的负担。”
等到刘友树讲完,教办主任老张等人带头鼓掌,学生们也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在老张、刘友树讲话时,侯海洋拉长着脸,走到窗口,背对着这些大大小小的干部。
等到刘友树讲完话,这些人离开教室,侯海洋这才转过身,走回到讲台上。他不是反感镇里领导来看望学生,而是反感这些人不给讲课老师打招呼,闯进教室就开始讲话,将任课老师视为无物,严重扰乱了教学秩序。
咬着牙生了一会儿闷气,他才开始讲课,没有讲几句,下课铃声就响了起来。
侯海洋最后一堂课是体育课,他找到马光头,道:“下节课我要到镇里去,你帮我带一节课。”
自从侯海洋镇住马蛮子以后,他的形象在马光头眼里顿时高大起来。马光头将老资格的架子扔到一边,热情地道:“你去吧,有什么事情交给我。”
侯海洋走出校门,脸色阴沉了下来,走在路上,他进行了自我剖析,今天除了讨厌官员不跟任课老师打招呼就直闯教室以外,他还在暗自嫉妒刘友树。当初他和刘友树同时跑借调之事,结果刘友树赢了,如今他被贬到牛背砣村小任教,刘友树成为新乡政府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一次看似普通的竞争,实则造就了两个不同的人生。
“活人不会被尿悠死,凭什么我就不能飞黄腾达?”侯海洋走到路上,咬着牙,胸中憋着一股气。
由于不是赶场天,场镇显得很冷清,侯海洋走到经常打电话的那家商店。还未开口,店家满脸笑容,道:“侯老师,要买点什么?”侯海洋道:“我打个电话。”店家见左右无人,凑在侯海洋身边,道:“侯老师,你得注意点,刘老七最近一直在放话,说是要收拾你,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得小心点。”
侯海洋拨着电话号码,随口道:“有种就来试一试,我正愁找不到擦捧的地方。”听筒里传来“嘟、嘟”的长拨号声,店主还想凑过来说话,侯海洋将话筒放在耳朵旁,脸扭到一边。店主明白侯海洋的意思,讪讪地走开。
“杜主任,我是小侯,侯海洋。”
杜主任在电话里叹息一声,道:“我说小侯,遇到这些事怎么不说一声。屁眼大的事情,我给老朱打个电话就搁平捡顺,居然还捅到党委会上去,煮熟的鸭子都飞尿了,我还没有办过这样窝蠹的事。”
一通抱怨,将侯海洋数落得无地自容。趁着杜主任稍歇,他道:“杜主任,今天我打电话是为了另一件事。”
杜主任口气比以前冷淡,道:“啥子事嘛?最近借调人员都已到岗,借调的事得等上一段时间。”
“不是谈借调的事,我现在被踢到牛背砣小学了,不过坏事变成好事。牛背砣小学旁边有一条小河,里面也产尖头鱼,数量还不少,我想帮杜主任收鱼。”
杜主任开的鱼馆以尖头鱼为特色,生意火爆得很,最麻烦的事情是尖头鱼比较稀少,人工还不能饲养,货源因此供不应求。有一次高智勇局长想吃尖头鱼,特意带着局班子成员来到馆子,恰好那天餐馆尖头鱼断货,搞得杜主任很是尴尬。
“你一个星期能收几斤?我这边是有多少收多少。”
侯海洋道:“牛背砣小学就在河边,我平时也能钓到几条,还可以沿河收一些,每个星期估计能收到十多条。”
最佳的尖头鱼在两三斤左右,十条鱼应该有二三十斤。杜主任顿时心动,道:“小侯不错,我还是刚才那一句话,你有多少我收多少。”侯海洋委婉地道:“餐馆标的价是十块一斤,我到河边去收鱼,也得十块钱给别人。”
杜主任明白其意思,道:“新乡这一片你帮我收鱼,每斤鱼我给你三块钱提成。”
“杜主任,我们教师工资低得很,长期发不了工资,我要运鱼过来,算上运费,还得添置些密闭桶,三块钱提成低了些。”
“好嘛,每斤鱼就涨一块钱,再多我也就没有利润了。”
侯海洋沉默了一会儿,道:“好吧,四块就四块。”
杜主任在电话里呵呵笑道:“明年,等看黄色录像的风头过去,我再向局长提借调的事情。身边缺写手啊,遇上写大文章,还得由我来提笔,真希望小侯能赶紧过来给我撑起。”
交完电话费,侯海洋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袋里的钱。虽然现在还没有钱,可是有钱的日子马上就要到来了。他先去杂货店买了一个有盖子的大桶,然后毫不犹豫地走到豆花馆子,大大方方地要了一份豆花、一碗红烧肥肠,再要了一份烧白,风卷残云般将几碗美食吞进肚子。
离开场镇时,新乡学校的下课铃声传了过来。侯海洋不愿意与新乡学校的人遇到,他加快了脚步,很快就将新乡学校抛在了脑后。走远以后,回头远眺,新乡学校已经被愈来愈多的杂草树林所遮挡。
星期六下午,村小早早放了学。
侯海洋到山洞里捕捞了近十五条尖头鱼,十二条鱼放进水桶,扔了三条在水缸。尖头鱼生长在暗河,暗河水冷,尖头鱼皆瘦长,野性十足,在桶里和水缸中快速地游动着,发出哗哗的水声。
正准备出发,马光头找了过来,他神情有些腼腆,摸着光秃秃的脑袋,道:“侯老师,有件事我不好意思出口。”
侯海洋道:“马老师,有事请说。”
“你知道的,我还是民办教师,一直没有转正,今年又有转正的指标。”马光头长长叹息一声,“我们站了这么多年的讲台,工资少得可怜,全靠老婆种点小菜卖,否则娃儿的学费都凑不齐。我想去找一找代校长,又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你能不能借两条尖头鱼给我。等哪天我钓到尖头鱼,再还给你。”
侯海洋的父亲就是民办教师,他深切体会到民办教师的酸甜苦辣,痛快地道:“马老师,你自己去拿就行了,何必跟我客气。”前几天钓到的尖头鱼已经进了肚子,幸好他刚刚从山洞里捕了鱼,才不至于嫌尬。
他瞧见马光头手里还有几张纸,借过来一看,居然是一份手抄的《国家教委、国家计委、人事部、财政部关于进一步改善和加强民办教师工作若干问题的意见》。他赶紧拿起纸笔,为父亲也抄了一份。
加盖且有透气孔的木桶足有五十来斤,侯海洋将木桶提到车站,累得气喘吁吁。
赵良勇等老师也在坐车,他惊奇地问道:“你提个木桶干什么?”侯海洋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秘密,道:“在河里弄点鱼,给朋友送过去。”
两人在车上坐在一起,赵良勇的话题总是围绕着新乡学校。侯海洋被逐出新乡学校以后,最不愿意听的就是有关新乡学校的事,他敷衍着应答,眼光瞧着窗外的冬水田以及在冬水田里出没的白鹭。
白鹭是从北方飞来过冬的候鸟,有着长长的秀腿,它们在水田里享受着南国的温暖。侯海洋不是候鸟,没有感受到北国的真正寒风,自然体会不到南国的那一丝暖意。
到了县城车站,天已黑,车站里充满着回家或是得离家的旅人,他们匆匆忙忙散入四方,空气中带着特殊的离愁别绪。
侯海洋与赵良勇分手后,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
“吃尖头鱼的霸道鱼庄,几块钱?”
“五块。”
“三块。”
“你带着桶,重得很,四块。”
讲好价钱,三轮车师傅卖力地蹬车。上坡时,他完全站在踏板上才能骑上坡,尽管是冬天,汗水透过数重衣衫,打湿了外衣。侯海洋暗道:“三轮车倒是能找钱,就是太累,不能吃苦的人做不了三轮师傅。”到了目的地,师傅用毛巾擦着汗水,道:“你这桶里装的是鱼吧,太重了,能不能加一块钱?”
按常理,先讲好价,就不能加钱,侯海洋看人力车夫确实辛苦,也就没有计较,大方地给了五块钱,双手提着大桶进了餐馆。
“你做啥子的?”刚到门口,就被吧台的一个女人叫住。
大桶分量不轻,侯海洋提着桶走上楼梯,头上开始冒汗。他用手背擦了汗,道:“我给杜主任联系过的,送尖头鱼过来的。”
那女子带着挑副的眼光从柜台里伸出头,看了看桶,扯着嗓子道:“老傅,过来看鱼。”
老傅是大圆脸的光头汉子,他从厨房窗口伸出头,凶巴巴地道:“把桶带过来,放在吧台谁给你过秤。”
厨房湿滑,弥漫着一股鱼腥味。侯海洋将桶盖子揭开,主动介绍道:“我是从新乡过来的,收了一个星期,才弄到十来条。”
老傅用血淋淋的大手指了指一个空鱼格子,点了一支烟,道:“以前我们还没有从新乡收过鱼,倒进格子里,我先看看成色。”
十二条尖头鱼被倒进了鱼格子,这些鱼被闷在桶里,早就不耐烦,入了水,立马窜来奔去,激起不少水花。
老傅当了多年厨师,眼光不俗,盯着尖头鱼不转眼,赞道:“冬天不好打尖头鱼,你咋就弄得到这么多?而且个头是一般整齐,真是神了。”侯海洋微笑着道:“那帮我过一过秤。”
老傅安排手下将鱼过了秤,叼着烟,写了一张条子:收到尖头鱼二十七斤,傅。侯海洋接过条子,道:“我到哪里去拿钱?”老傅道:“第一回来送货吧,你拿着条子到柜台盖个章,一个月来结一次账。”侯海洋是打定主意现钱交易,道:“我沿河收鱼,都是给现钱。若是拿不到钱,下个星期就没法收鱼了。”
老傅摆手道:“这个我不管,规矩是老板定的,我只管收鱼开票。”说完,背转身,与另一位厨师说话,不再理踩侯海洋。
侯海洋只得拿着条子到柜台。
老傅等到侯海洋出门,马上把另外两个厨师招呼过来,道:“你们快点过来看,这十来条尖头鱼真他妈的霸道,鱼背是浅青色,说明河里的水质好,水质差了就泛黄。”另一个厨师抓起一条鱼,观察一番,道:“鱼嘴上没有伤,看来是用网捕的,这大冬天用网捕,有些邪门。”侯海洋在吧台旁与中年女子争执起来。
“鱼的品质绝对好。我是借钱收的鱼,能不能付现钱?”
那女子道:“我不管这些,对所有送鱼的人都是这些规矩。还有几天就是月底,你等几天有啥子。”
侯海洋耐着性子道:“我是从新乡坐了好几个小时的长途车过来,不容易。”那女子翻了个白眼,道:“你不容易,我还不容易。给你说得清清楚楚,月底结钱,少不了你一分钱。长了这么大的个子,咋子这么小气?”
“上午,我给杜主任说好了,不信,你给杜主任打个电话。”
那女子无动于衷,道:“这种事打啥子电话。你这人,送货就送货,板眼还这么多,不想送,就爬开。”
侯海洋胸中一直郁结着一股闷气,最受不得剌激,听闻“爬开”两个字,他生气地道:“不拿现钱,我就不送。我就不信除了你这一家就没有其他人要。”他提着桶直奔厨房,将条子还给老傅,道:“我不卖鱼了,条子给你。”
老傅越瞧这些鱼越是喜欢,劝道:“年轻人,火气不要这么大,你晓得这是哪个开的酒店?”
侯海洋将鱼朝水桶里放,道:“上午我给杜主任打了电话,说好了的,咋子柜台上的那个女的这么不讲道理,说话还那么难听,好像我是要饭的,还喊我爬开。”
柜台的女子是杜主任小姨妹,脾气怪异,餐馆里人人皆知。老傅无奈地摇头,道:“你别收完了,给我留两条。”
“不卖,我一条都不卖。”
老傅实在是瞧上了这十来条尖头鱼,劝道:“小兄弟,别这样冲,我老傅又没有惹到你,我私人出钱买两条。”
侯海洋想起杜主任到底是帮过自己,慢慢冷静了下来,道:“好嘛,师傅是实在人,我给你留两条,算送给你,不要钱。”
老傅举了举大拇指,道:“你这个小伙耿直。”
“这些尖头鱼都没有受过脏水污染。”侯海洋紧了紧眉头,道,“算屎了,不说这事。明天我把鱼送到茂东,活人不会被尿憋死。”
老傅找了张纸,在上面写了一个电话号码,道:“山不转水转,你这个人耿直,对我的脾气,我写个号码给你,说不定以后我们还要打交道。”原本以为能马上将尖头鱼换成钱,没有想到遇到了一个不讲道理的泼妇,侯海洋极为郁闷,他提着桶走了几百米,又饿又累,一屁股坐在街道上,摸了一支烟,慢慢抽。
“蒋刚和杜主任对我还是不薄,等会儿找个落脚点,再给蒋刚打个传呼,让他给杜主任解释今天的事。”他只有蒋刚的传呼号,却没有杜主任的传呼号。
想到柜台上女人的恶劣语言,侯海洋既气愤又气倭,他盯着桶,暗道:“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明天我到茂东,价钱还要高得多。”
抽了两支烟,正准备找旅馆时,侯海洋腰间的传呼发出了“BB”的声音,他拖着木桶,找了一个公用电话。
“小侯,既然送来了,怎么又拿走,你脾气还不小嘛。我在餐馆里,送过来。”电话里传来老杜乐呵呵的声音。
“柜台上的那个女的喊我爬开。”
“好男不跟女斗,男人家的心胸要宽点,我跟他们说了,结现钱。”如此一说,侯海洋反而觉得自己的心胸小了,他提着桶又气喘吁吁地返回霸道鱼庄。老杜站在柜台外面,正在和柜台里的女子说话。见侯海洋上楼,道:“小侯,今天的事是老哥不对,我忘记给柜台上说这事了。以后你收鱼过来,直接找李姐拿钱。”
柜台上的女子脸倒是转得快,道:“小侯老师,你这人也是,说清楚是姐夫介绍的,不就结了。这是378元。”
侯海洋道:“没有这么多,那两条鱼我是送的。”
杜主任道:“别送,我们做生意就讲生意的规矩,你也是花钱收来的鱼,而且还有车费,还得添置工具,这些都是成本。”
侯海洋默默地将钱收起。他一个月的工资未突破一百元,如今卖一次鱼就有近四百元,他表面平静,内心已经被这些钱烧得烫了起来。
几位穿西服的客人从包间里出来,李姐迅速走出柜台,招呼道:“赵局,我们今天收到一批质量好的尖头鱼,明天过来尝尝。”高个子赵局停下脚步,与老杜打了招呼,故意调侃李姐:“你这么说,今天晚上的尖头鱼是孬的?”
杜主任把话圆了过来:“霸道鱼庄没有孬的尖头鱼,只有顶尖和一般的尖头鱼,给你们上菜以后,才收到从新乡送过来的尖头鱼,我给你留两条,明天过来尝鲜。”
赵局脸微红,带着三分酒意,嘴里喷着酒气,道:“新乡没有什么污染,尖头鱼想必不错,明天给我多留几条,我有客人。”
“要得,明天我给赵局把包间和鱼都留起。”李姐妩媚地笑着,站在门口向着客人挥手。
侯海洋这才明白,李姐长着两副面孔,对待上帝自然是春天般温暖,对待送货的这类有求于酒店的人则很挑剔。此时,他对自己的鱼有了信心,暗道:“杜主任态度这样好,看来还是因为我的鱼质量好,交情倒是其次。要强得自己强,没有实力始终不会受人尊敬。”
“没有想到新乡的尖头鱼质量不错,以前新乡那边怎么没有人送过?”杜强比在公安局办公室更加和蔼,在公安局他是办公室主任,在这里他是和气生财的生意人。
侯海洋明白保守机密的重要性,含糊地道:“尖头鱼产量少,收购的人自然也少。”
杜强仗义地道:“你有多少尖头鱼,我这边就收多少,见货付钱,―分不久”
经杜强这么一说,侯海洋的怨气也就消了。
看着侯海洋离开的背影,李姐撇了撇嘴巴,道:“姐夫,你的心太慈了,对这个青屁股娃儿太客气了。”
“你这人要管好自己的嘴巴,刚才差点把一个财神赶走了。我问过老傅,侯海洋送来的尖头鱼质量好得很,价钱也合适,只要他能够按时送货,你自己算一算,能给我们赚多少钱。”
霸道鱼庄外装并不是太好,内装也不豪华,以野生尖头鱼为主要特色,每斤尖头鱼价钱在六十块钱一斤,加上耍点秤,每斤尖头鱼至少能赚四十块钱左右。能进霸道鱼庄的人非富即贵,富者有一部分是冲着公安局办公室主任而来,贵者则全靠鱼正宗且味道好。老杜赚钱赚得欢,深悟其中三昧,很看重侯海洋送来的鱼。
李姐也明白这个道理,略红了脸,道:“我看他秀秀气气,不像是做生意的料,说话也就不太注意。”
杜强断言道:“侯海洋帮着收鱼,他肯定不会是十块钱一斤,我们就算他是五六块钱一斤从农村手里收来,除掉收鱼的成本,十条鱼他有几十块钱赚头,我们是几百块钱的赚头。要想赚钱,就得对这些下力人好一些。而且,侯海洋是正儿八经的中师生,写一手好字,篮球也打得好。十八岁就下海,绝对不要小瞧。”
侯海洋把桶暂存在霸道鱼庄,步行一段,来到城关镇派出所。城关镇派出所冷冷清清的,一位穿着黄色警服但是警服没有肩章的人坐在斑驳的桌子后面出神。
“同志,请问付红兵在不在?我是他的同学。”
中年人朝里面努了努嘴,道:“最里面的那一间。”
走到门口,屋里传来了一阵骂声:“你做的啥子事情,老子早就晓得……你给老子装傻。”
侯海洋太熟悉付红兵的声音,他这样骂法,说明已经是气急败坏。推门进去,见身穿便衣的付红兵叉着腰站在屋中央,窗台边上手铐铐着一位穿平底布鞋、吊裆裤的长发男子。
在八十年代末期到九十年代初期,吊裆裤风行一时。所谓的吊裆裤实质是军裤和警裤,年轻人普遍比老一代瘦高,他们穿上老一代的军蒈裤,屁股显得空荡荡的,俗称为吊裆裤。最初是部队和公安子弟们常穿吊裆裤,后来社会青年纷纷穿上吊裆裤,成了街道上一景。
平底布鞋、吊裆裤和长发就是当年社会青年的三大标志。
侯海洋是第一次以如此方式来到派出所办公室,他和付红兵打了个招呼,好奇地站在一旁。
付红兵是第一次独立办事,面前这个小偷油盐不进,让他大失面子。侯海洋进门以后,他耐着性子又问了几句,长发男子仍然斜着眼睛不肯老实交代。
“你还不老实,是不是要受点苦头?”付红兵抬手噼啪扇了七八个耳光,再将手铐升高,这实质上是用手铐将长发男子半吊了起来。长发男子必须努力垫脚才能减轻身体重量对手臂的压力。
付红兵摆了摆头道:“让他一个人爽一会儿,我们出去。”两人出了门,站在门口聊天。
几个耳光并没有让长发男人服软,可是吊在窗台上没过多久,屋里传来哭声。侯海洋跟着付红兵进屋,长发男子已经鼻涕纵横,哭着道:“放我下来,我全部都说。”
付红兵上前又是两个耳光,道:“你这人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长发男子鼻涕吊在空中,晃来晃去,糊在脸上,他哀求道:“我错了,我不懂事,放我下来,我交代。”
办公室走进一位穿警服的中年人,他看了长发男子的手腕,道:“放下来录口供。”说完转身就走。
付红兵这才骂骂咧咧地将长发男子放了下来,开始录口供。这一次,长发男子是豌豆滚竹筒,将所犯之事全部讲了出来。付红兵作完笔录,将长发男子提到黑间,再拿着笔录去找所长。
所长就是那位穿瞀服的中年人,他看完笔录,道:“你今天下手重了,再吊一会儿,手就要废掉。”
付红兵没有意识到情况会有这么严重,道:“我还以为这人是个软蛋,吊一会儿就哭,没有在意。”
“特殊材料做成的人毕竟是少数,下回做事不要莽撞,要懂得保护自己,为了案子把自己搭进去实在划不来。”所长瞟了一眼付红兵,又道,“案子办得不错,回家休息吧。”
得到了领导表扬,付红兵这才松了一口气。到了楼下,髙兴地道:“怎么现在才来,走,想吃点啥?”
侯海洋从新乡一路过来,还没有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道:“肥肠火锅鱼,想起就流口水。”
付红兵道:“别吃肥肠火锅鱼,现在流行吃大排档,我们到那里去。”侯海洋第一次到派出所就见到付红兵打人,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斧头,你们都是这样办案?这就是刑讯逼供,违法行为。”付红兵道:“刚才那人是个惯偷,可恶得很,反侦察能力强。这叫做不用霹雳手段,不显菩萨心肠。”他又用兴奋的语调道:“我的警服马上就要发下来,在今年七月,茂东实行警衔制,到时我们就和国际接轨。”侯海洋从付红兵的话中听出了深深的职业自豪感,他内心更是失落。
大排档在县天然气公司前面的三角地带,侯海洋参加县篮球队时,在这里吃过几次,感觉还不错。两人没有坐三轮车或者坐出租车,步行十来分钟,来到了大排档。
付红兵听了最近发生的事,吃惊得嘴都合不拢,道:“老大,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啥子倒霉事都让你遇上了。下一步咋办?”
“暂时没有办法,我有两个考虑,一是考大学,我正在跟着学校一位英语老师学英语,加上我语文、政治、历史、地理都不错,只有数学要差一些,考大学还是有希望。二是学着做生意,条条大道通罗马,我要从收购尖头鱼开始,挖自己的第一桶金。”
付红兵觉得这两条道路都匪夷所思,道:“老大,这两条路都不太现实,还是得想想别的招。公安局的人手一直紧张,你这次没有借调成功,还可以考虑下一次。另外,刘清德的哥哥是党委副书记,他们一家人都是实权派,你跟他斗是鸡蛋碰石头。”
“现在鸡蛋和石头已经撞上了,迟早要打上一架。大不了辞职,没有什么了不起,活人不会被尿愁死。”
两人聊着天,到了天然气公司前面的大排档。
巴山大排档很奇怪,在寒风和酷暑这两种极端天气时,大排档反而更热闹。付红兵双手抄在裤子口袋上,背微驼,带着侯海洋来到“钟家绝味大排档”。钟家妹子迎上来,道:“付公安,进来,我这边还有位置。”钟家小妹是巴山少有的高妹,足有一米七,腰身细,对着付红兵甜甜地笑。
付红兵迟疑一下,跟着钟家小妹走进了用屏风围起的简易大排档。他刚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了下来。
侯海洋跟在付红兵身后,轻轻推了一下,道:“别像个门神挡在这里,进去啊。”
付红兵转过身,道:“我们换一家。”小钟美女站在身旁,扯着付红兵的胳膊,道:“付公安,请了你几次,都不来。来了就不准走,是不是瞧不起我们的小门小店?”
侯海洋的目光越过付红兵,与里面的一个女人对视。
吕明一直不愿意直面侯海洋,她希望面对面的那一天永远不会来。可是,县城只是屁股大的地方,要想永不见面太难,这一点她很清楚。不过以这种方式见面,还是让她心如刀绞。
她的眼光与侯海洋眼光接触以后,匆忙躲开,低下头。
侯海洋的目光从吕明身上移向其身边人。吕明这一桌有六个人,三男三女,从气质、相貌、穿着来看,这些人应该是县城里的机关干部。机关干部与学校老师从理论上没有区别,实际上这两类人还是很容易区别出来。吕明身边坐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两人并排而坐,凳子之间相互接触,男子一只手放在吕明凳子的扶手上。
初到新乡的日子里,思念吕明是侯海洋日常重要的感情生活,也是他度过单调生活的重要法宝。此时,这个法宝变成了蝴蝶,翩翩然飞到另外的山头。
侯海洋身体僵硬了片刻,对付红兵道:“斧头,走吧,换个地方。”两人离开了小钟美女,走了十来米,付红兵又转了过去,招手将小钟喊过来,问:“正对着门那一桌,对,就是六个人的那一桌,你认识吗?”小钟笑道:“怎么,遇到了老情人?”
付红兵道:“别开玩笑,我是认真的。那个女的是不是经常和旁边男的一起?”小钟嫣然笑道:“那一桌是财政局的,经常在这里吃饭。女的好像姓吕,与朱科长在耍朋友。”
付红兵又问了些细节,这才返回。
“我问清楚了,吕明是和财政局一位姓朱的科长在谈恋爱。”付红兵拍了拍侯海洋的肩膀,道,“兄弟,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侯海洋满嘴苦涩,满脸苦痛,他佯装洒脱,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不怪吕明,只怪自己没有本事。我不相信凭着我们的智商,当真就比不过那些没有什么文化的招聘干部。”
付红兵道:“蛮子,我最信任你,是金子总要闪光。咱们和那个财政局姓朱的干部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吕明总有一天会为自已的选择后悔。”
想着吕明和姓朱的坐在一起的画面,侯海洋黯然神伤。他既担心吕明上当受骗,又伤心她的断然绝情。
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一起,五味杂陈。
当夜,吕明找到了县城里的陆红,她抱着陆红痛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