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利和老朴留在小会议室,又梳理了一遍湖州系列杀人案,之后前往楼下小饭厅。
常总早早就等在小饭厅里,见到侯大利,笑道:“今天董事长特意打了招呼,又送来两箱海鲜,都是从渔场直接装箱,空运过来的,非常新鲜。”
侯大利道:“又麻烦丁总了。”
常总道:“丁总时常念着你,还想请你到厂里喝茶。”
侯大利想起了关鹏局长的那一番话,心中一动,道:“我这一段时间就在江州,你去问一问丁总,他哪天有空,我去拜访他。”
常总喜道:“那好,那好,我回去就给丁总报告。”
老朴摇着折扇,道:“空运来的海鲜,我们想起来都流口水,跟着大利才有这口福。”
常总道:“朴老师过来,我们一样倒履相迎。”
闲聊几句,常总离开,老朴目光扫了一圈,道:“张小舒和张剑波没来,是去殡仪馆了吗?”
吴雪道:“朴老师目光如炬,他们到殡仪馆查看碎尸案尸体,还没有回来。”
在殡仪馆内设的法医中心,张剑波和张小舒还在研究破碎的尸块。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历练,张小舒面对尸体时能做到心平气和了,就如从业多年的老法医。她拿起有刀痕的那根肋骨后,指着刀痕,道:“张主任,从伤痕来看,这刀是从正面捅进去的。”
张剑波接过肋骨,拿起放大镜观察肋骨上的伤痕,道:“小舒,这一刀在肋骨上留下的刀伤挺明显的。你说,捅这刀时,万秀是活着呢,还是死了?”
“我最初在做尸检的时候也想过这个问题。这一刀捅得这么狠,不应该是捅尸体,捅尸体用不着这么大的劲。只有面对活人的时候,出于愤怒等原因,才能捅得这么狠。”张小舒拿出一支签字笔,又自言自语地道,“刀伤在第五根肋骨上,刚好护住心脏。”
张剑波见到张小舒的眼神在自己肋骨处看来看去,道:“要做实验就大大方方的,来吧,我视死如归。”
张小舒拿着签字笔在张剑波身体上比画几下,道:“我和黄玲玲身高差不多,你和万秀身高也接近。从刀痕来看,黄玲玲就是站在万秀正对面,从下往上捅,这才在肋骨下缘形成刀伤。”
张剑波同意了张小舒的判断,道:“如果躺在地上,很难形成这种刀伤。万秀30多岁,还没有到骨质疏松的年龄。黄玲玲得有多恨他,才能捅出这种痕迹。”
张小舒道:“雪姐给我聊过,黄玲玲是外表温柔、内心狂热的女人,有自我毁灭的倾向。她会全心全意爱一个人,可是这个人辜负她时,她会特别仇恨。”
张剑波沉吟道:“湖州系列杀人案有一个重要特点,凶手杀人前,使用了迷药‘任我行’来对付受害者。碎尸案与湖州系列杀人案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河中抛尸,面对面捅人。如果是同一个凶手所为,凶手就是由智力型犯罪向暴力型犯罪转变。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也有可能不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碎尸案的尸块在河水中浸泡,头骨和部分尸块被煮过,胸腹丢失,总体来说留给警方的线索不多。张剑波和张小舒通过反复研究肋骨上刀痕的位置,确定了凶案发生时的一个细节——两人正面相对,凶手是在被害人活着的时候捅了这一刀。
两人又将尸块重新摆了一次,没有更多新发现,这才走出殡仪馆。在车上,张剑波打开手机,发现有许多未接电话。
来到小饭厅,张小舒坐在侯大利对面。这个空位是老朴特意留出来的位置,其用意基本上不加掩饰。
老朴望着张小舒,道:“剑波是老法医,小舒是新法医,你们两个人的段位不一样,怎么在那边这么久?”
张剑波奇怪地道:“为什么说我们段位不一样,小舒水平不错,熟悉人体结构,判断力很强。”
老朴道:“真不错吗?”
张剑波道:“那还用说,基本功扎实。我们这一次也有收获,发现一个细节,凶手正面捅了死者一刀,非常狠。而且,凶手捅这一刀时,死者还活着。从这个细节来推断,碎尸案应该没有用迷药,这是跟湖州系列杀人案不一样的地方。我在想,把碎尸案和湖州三案串并案侦查是不是有问题。”
在座人的目光都瞧向侯大利。
侯大利略一思索,道:“遇到难点和疑点就怀疑最初的判断,那案子没法搞。串并案的原因是家暴,而非迷药,我们的决心不能动摇。”
老朴心中一动:“遇到难点后怀疑侦查方向,这是部分侦查员在侦查工作中容易出现的问题。侯大利虽然年轻,但是把控全局能力强,性格坚毅,确实有成为优秀指挥员的潜力。”
张剑波道:“根据肋骨上的刀痕,凶手是正面出刀。死者中刀时是面对凶手站立,他是站着的。”
侯大利心平气和又态度坚定地道:“这个细节非常重要,极有价值,但并非否定串并案的理由,家暴这个方向不能动摇,串并案的理由充分。”
张小舒看到侯大利发白的鬓角和严肃的神情,心里想道:“侯大利总是板起脸,一点儿都不幽默,我为什么就偏偏喜欢他。”
老朴摇了摇扇,道:“大利,这个细节有什么价值?”
侯大利道:“迷药‘任我行’曾在江州、湖州等地下市场流动,黄玲玲并非地下世界的人,想要买到迷药并不容易。她以前有个叫小雷的男朋友,我建议查一查小雷是否与迷药有关联。迷药极有可能来自小雷,小雷离开后,黄玲玲使用了迷药。但是,迷药数量或许有限,在碎尸案中,黄玲玲手中的迷药有可能用完了,没有了迷药,就有可能采取正面捅刀子的方法。”
这是一个全新的观点,在场的人都觉得侯大利这个想法来得突然,如天外飞仙。
老朴立刻拨通周成钢的电话,道:“老周,你们把湖州弄迷药的一锅端了,熟悉湖州弄迷药的人。现在给你一个任务,查一查黄玲玲以前的男友小雷是否与弄迷药的有所牵连。”
副支队长姜青贤接受了此任务,带着两个侦查员来到一处夜总会,直奔夜总会老板的办公室。
“哎,今天早上听到喜鹊叫,果然来了贵人。”夜总会老板是一个看起来还算斯文的中年人,脖子上戴着一条粗大的金项链,皮带上还有一把跳刀。他拿了一包烟,散给姜青贤和两位侦查员。
“啥子贵人,你别在肚子里骂娘就行了。今天找你认个人。”姜青贤没有接香烟,用手挡住夜总会老板的胳膊。
夜总会老板看了几眼照片,道:“这人我见过,姓雷,具体叫什么记不清了。这人长得帅,讨女人喜欢,我们都叫他‘松下裤子郎’,是个吃软饭的家伙。”
不久前,两组侦查员分别前往红山机械厂所在的阳州,找到了小雷家人以及厂方。从厂方和其家人反映的情况来看,小雷在好几年前就已经前往南方,至今没有回来过。
姜青贤收起照片,道:“‘松下裤子郎’,你们太龌龊了,这是什么绰号啊。这个‘松下裤子郎’在哪里,我们要见他一面。”
老板深吸了一口烟,道:“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姜青贤道:“见最后一面是什么时间?”
老板道:“记不清了,得有好几年了。”
姜青贤道:“这个‘松下裤子郎’平时玩‘任我行’吗?”
老板道:“肯定要玩的。他就是个小白脸,吃软饭的,专门泡良家妇女。那些良家妇女也没有脑子,被几句好话一说,立刻就变成了‘松下裤带子’。”
姜青贤打断道:“话这么脏,该刷牙了。你再看这张照片,认识吗?”
老板看了一眼黄玲玲的照片,道:“不认识这个女人。他身边女人多,我眼花。姜支提醒了我,你们上次抓了一批玩药的,在抓人之前,小雷就离开湖州了。”
姜青贤道:“说具体一些。”
老板耸了耸肩膀,道:“为了这个‘任我行’,我折了好些兄弟进去,还真不值。认识‘松下裤子郎’的人,都还在劳改队。”
姜青贤获得了极为重要的信息:黄玲玲的男朋友小雷果真与迷药“任我行”有关。
7月31日清晨,姜青贤一行人又来到湖州监狱,找到认识小雷的人,证实小雷多次购买迷药“任我行”的事实。
消息传回到江州时,侯大利、老朴等人正在侦查五大队。侦查五大队是刚成立不久的视频大队,人数不多,任务很重。为了在视频中查找出与黄玲玲有关的蛛丝马迹,除了五大队能抽出来的技术干警以外,还从各单位抽了一批年轻干警。
老朴接了电话后,上下打量侯大利,道:“大利还真神了,黄玲玲的前男友确实和迷药有关,只不过有几年没有出现了。我估计她的前男友也出事了。”
除了老朴心生忐忑以外,小雷的父母雷跃进和陈娟更是惊恐不安。
雷跃进和陈娟跟随三线厂在湖州生活了三十年,最美好的年代都留在了湖州的山沟沟里。夫妻俩跟随红山机械厂搬迁到阳州后,儿子雷伟不愿意到阳州,就留在湖州混日子,偶尔才回阳州一次。六年前,雷伟提出要去南方闯世界,结果至今没有音信。
江州公安到家里调查以后,雷跃进和陈娟再也坐不住了,坐大客车回到曾经长期生活过的湖州。到了湖州后,他们再次找到留在湖州工作的几个红山厂子弟,反复询问儿子雷伟的真实下落。结果令老夫妻大失所望,这些红山厂子弟皆不知道雷伟的去向。
在湖州街头失魂落魄地转了一圈之后,雷跃进和陈娟还是决定到湖州市人民医院急诊科,准备与儿子最正式的女朋友黄玲玲见面。到了急诊科,他们这才知道儿子曾经最正式的女友黄玲玲已经调到江州市人民医院了。
他们顾不得休息,在路边摊吃了碗湖州小面,又乘坐客车赶往江州。
7月31日下午两点,老夫妻来到江州市人民医院急诊科,恰好见到被警方调查询问过的急诊科的护士长。
警方特意找自己询问过黄玲玲和小雷的事情,护士长敏感地意识到这里面有问题,又见到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仍然保持警惕,道:“今天黄玲玲不值班。”
陈娟哀求道:“我们是黄玲玲的长辈,找黄玲玲有急事。”
护士长翻着眼皮、拖长声音道:“既然是长辈,难道没有黄玲玲的电话?”
陈娟怯怯地道:“我们是湖州来的,好几年没有见面了,确实没有了联系方式。”
护士长道:“我可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不是她的长辈。”
雷跃进见护士长推三阻四,心中冒火,上前道:“黄玲玲和我儿子谈过恋爱,我们真有急事找她。”
护士长看了看雷跃进,道:“我没听说过黄玲玲有男朋友。你们走吧,我不会告诉你们黄玲玲的联系方式。”
雷跃进和陈娟没有办法,垂头丧气地离开医院。两人坐在街心花园的路沿上,又给在湖州的红山机械厂子弟打电话,东问西问,终于找到一个电话号码。雷跃进试着拨打这个号码,居然打通了。
“喂,你是黄玲玲吗?”
“我是黄玲玲。”
黄玲玲值了夜班,在上午睡了一觉,然后慢条斯理地做午饭。她这一段时间迷恋上了将柠檬入菜,试验了柠檬可乐鸡翅、柠檬排骨、柠檬鸡、柠檬鱼、柠檬藕片、柠檬蒸鱼、清香柠檬虾等菜品。试来试去,她觉得清香柠檬虾的味道最佳。
中午做完清香柠檬虾以后,黄玲玲写了一张便条,贴在厨房的玻璃门上。便条的内容是:注意,如果想让鲜虾带有更多的柠檬清香味,可将腌制时间延长至半小时以上。
正准备品尝改良过的柠檬虾,她接到了雷跃进的电话。
“我是雷伟的爸爸,我们见过面,你还到我家来过,记得吗?”
“雷叔,我记得你,怎么会忘记呢?忘不了。我在家,昨天值了夜班,本来不是我的班,跟别人换的。”黄玲玲打电话时,兴致勃勃地品尝自己的劳动成果。
雷跃进道:“小黄,我和阿姨有事想要找你,能和你见面吗?”
黄玲玲又喝了一口冰镇柠檬水,道:“当然可以,我住在江州市人民医院旁边的小区。”
雷跃进和陈娟赶紧来到医院附近的小区门口,远远地见到一个既陌生又有几分熟悉的女子朝小区门口走了过来。与几年前相比,黄玲玲多了几分成熟女子的风韵,以前隐隐的青涩完全消散。
陈娟招了招手,道:“小黄,我们在这里。”
黄玲玲上前挽住了陈娟的胳膊,亲亲热热地道:“阿姨,你们吃饭没有?别客气,我带你们在小区旁边的馆子吃饭。这些小馆子味道很不错,与湖州菜有点细微的区别。”
陈娟没有料到儿子的前女友会如此热情,心里的忐忑这才消失。她望了丈夫一眼,道:“我们吃过饭了,想问你点儿事,你知不知道雷伟到底在哪里?”
黄玲玲微笑道:“叔叔、阿姨,就算要问事,也得到家里吧!”
进了小区,他们坐电梯来到十七楼,打开房门后,黄玲玲拿了一双女式拖鞋给陈娟,又拿了鞋套,道:“雷叔,我家没有男式拖鞋,你就用一用鞋套吧。”
雷跃进当年使用机床时不小心切断了手,穿鞋套不方便。陈娟蹲下来,帮助老公套上鞋套。在为老公套鞋套时,陈娟在这刹那间又想起了儿子。儿子雷伟五官与父亲有七分相似,性格却完全不同。雷跃进是搞技术的能手,沉默寡言,只有与徒弟在一起喝酒时才会说个不停。他喝酒以后就控制不住自己,乱发脾气,还要动手打人。雷跃进的手掌未断时,陈娟好几次在夜晚拿起过剪刀,想要拼个鱼死网破。他的手掌被机床切断不久便从单位内退,从此以后,他喝酒后打人的坏脾气便彻底改了。
雷伟的性格与他父亲完全不同。他不愿意学技术,却喜欢唱歌跳舞,吉他也弹得极好,有很多女孩都喜欢他。在高中的时候,雷伟闯了大祸,把女同学的肚子搞大了。高中毕业以后,更是天天混舞厅。
在儿子雷伟众多的对象中,陈娟最喜欢温柔贤淑的黄玲玲。在给老公套鞋套时,她偷偷打量了黄玲玲的房间,房间干净整洁,屋内设施女性化,完全没有男人的东西。这就意味着,黄玲玲与儿子分手六年之后,没有嫁人。
儿子雷伟跑到南方这几年,陈娟内心深处也怀疑他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这个念头只能深埋于心,每当出现时,她便用尽全身气力抑制住这个念头。她总是在心里想道:“我儿子就是没眼力,如果能和黄玲玲结婚,现在就能有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庭。”
雷跃进坐在客厅里,想抽烟,摸出来又放下。
“雷叔,我给你们煮碗面。我昨天值了夜班,刚起床,肚子正饿。”黄玲玲拿着盛有清香柠檬虾的盘子,来到客厅,津津有味地吃着。
雷跃进闷声道:“我们吃了面条,你别忙了。小黄啊,叔想问你一件事,你最近看到雷伟没有,或者听到他的消息没有?”说话之时,他脸上有毫不掩饰的渴望,希望能够听到儿子的消息。
黄玲玲微笑道:“我们分手好多年了。后来我调到江州,真没有见过雷伟。”
雷跃进不甘心,追问道:“雷伟好多年都没有回家了,我们很担心。你最后一面见到他,是在什么时间?”
黄玲玲继续津津有味地吃着清香柠檬虾,道:“雷伟和我分手三个多月后,有一天来找我,说是在湖州没意思,要到南方去打江山,缺点儿钱。我那时工资不高,虽然和雷伟分了手,可是毕竟谈过恋爱,所以还是给了他一千块钱。我记得很清楚,他拿了钱以后,说是要先回家,再从阳州坐飞机到广东。坐火车到广东要便宜一些,就是费时间,雷伟还没有坐过飞机,准备体验一下。雷叔,上次你和陈阿姨来找我,我就说过这事了。这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雷伟。”
陈娟想起儿子生死未卜,开始抹起眼泪。她知道黄玲玲说的是实话,儿子从湖州回到阳州以后,在家里住了两天,就到隔壁的机票代售点购买了前往广东的机票。陈娟没有坐过飞机,还特意研究过飞机票。雷伟前往阳州机场时乘坐的是昂贵的出租车。坐上出租车后,他还探出车窗,朝自己挥手。
这就是陈娟对儿子最后的印象。
雷跃进闷坐了一会儿,道:“雷伟到了广州以后,跟你有过联系没有?”
黄玲玲吃完最后一只虾,道:“没有。我和他已经分手了,既然分手了,又何必要藕断丝连?”
没有打听到儿子的下落,雷跃进很沮丧。
陈娟抹了一把眼泪,道:“小黄,当年你和我儿子谈恋爱的时候,两个人关系挺好的,都在谈婚论嫁。我对你很满意。后来,你们为什么分手了?”
黄玲玲放下盘子,用餐巾纸擦了嘴巴,道:“主要还是性格原因,我经常值夜班,他又是爱玩的性子。好聚好散,没有必要强扯在一起。”
雷跃进和陈娟知道分手的责任肯定在儿子,还亲眼看到儿子拖着行李坐上前往阳州机场的出租车,到黄玲玲这里寻找儿子只不过是无奈之举,纯属碰一碰运气。这一次,运气依然没有站在他们这一边,儿子雷伟就是王小二送灯塔——一去永不回。
黄玲玲送两位长辈到小区门口,又看着两人坐上前往长途客车站的公交车,这才转身回小区。
吴雪和秦东江坐在街边的小茶馆里,继续监视黄玲玲。
黄玲玲的生活简单而有规律,每天的行踪是医院和小区之间的两点一线。从小区往返医院的路线偶尔会发生变化,她偶尔到河边散步,其他时间都是径直到达目的地。
秦东江通过耳机与专案二组保持联系,知道一男一女是小雷的父母,对跷着兰花指的吴雪道:“黄玲玲人格分裂,你看她走出小区的时候,还挽着小雷的妈妈。我估计小雷也被黄玲玲弄死在什么地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跟踪的时间越久,我看到黄玲玲的笑容都会起鸡皮疙瘩。另一方面,大利认定了黄玲玲就是犯罪嫌疑人,根本没有考虑张剑波提出的想法,这是不是太武断了。”
吴雪道:“这不是武断,是建立在大量基础工作之上的判断。我把黄玲玲作为研究对象,这对以后的审讯有帮助。大利支持我的想法,已经让姜青贤搜集黄玲玲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简历。”
秦东江道:“湖州刑警支队早就准备好了黄玲玲家庭背景的相关资料。”
吴雪道:“上一次太简单了,应该就是抄户口。大利要求湖州刑警支队进居委会,找学校,还要找街坊邻居,要把所有能找到的材料都摸出来。”
秦东江啧啧两声,道:“我发现你对大利是无条件崇拜,不至于吧,他比我们两个人都还要小。这小子倒还真有些领导的范儿,包括陈阳、周成钢这一帮人,都听他的。虽说有省厅专案组的原因,可是这些刑警老滑头是真听还是敷衍,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老朴挑人很有眼光,当初程总队不赞成让大利当二组组长,说是太年轻了,老朴反复推荐,程总队这才同意让大利担任二组组长。”吴雪想起老朴总是拿着一把折扇的滑稽模样,掩口而笑。
秦东江望着医院小区大门以及门口的监控器,道:“7月14日晚和7月15日全天,黄玲玲轮休,没有在急诊科值班。7月16日有一个白班。这个小区只有一个进出口,车行道和人行道都在监视器的监控之下。一般监控视频会保存六个月,我们用监控锁死黄玲玲的行踪,不算太难吧。”
刑警新楼的小会议室里,刑警支队五大队大队长姜华正在给陈阳以及专案二组的同志讲解视频。
“视频大队抽调了三十人,加上我们五大队自己的人,分为五组,按地段各负其责。第一组调取了江州市人民医院附近七个监控点在7月14日、15日和16日三天的视频。黄玲玲在7月14日下午一点三十七分步行走进小区大门。我们查了急诊科的时间安排表,黄玲玲在7月14日下午一点十五分交班,有交班时的签字。从医院回到小区,步行需要七分钟,黄玲玲花了二十二分钟才走回来,应该是途中被什么耽误了,比如逛了逛超市。”
老朴道:“女人回家逛商店,很正常。这是正常的耽误时间。”
姜华快进视频,又停住,介绍道:“14日、15日,七个监控点都没有出现黄玲玲的镜头。在7月16日,黄玲玲是在下午十二点五十分出现在小区门口监控镜头里,她步行出小区。在下午一点钟,黄玲玲出现在医院监控镜头里,走进了医院。我们在医院查到了交班表上的签字。从视频来看,14日到16日,黄玲玲从医院走回小区后,没有步行走出小区。小区大门口的监控拍不到汽车后排,黄玲玲如果搭乘其他人的车,视频中显示不出来。”
镜头中,黄玲玲穿着素色长裙,走路不快不慢,目不斜视。她身高有一米六左右,身材纤细,是一个标准的城市上班族形象。
侯大利脑中浮现出黄玲玲正面刀捅万秀的画面,万秀在成年人中算不得高大,一米七四左右,但男女体力有差距,正面格斗,足以压制黄玲玲。
滕鹏飞习惯性地揉了揉脸颊,道:“14日晚,沿着江州河,有没有拍到黄玲玲?”
姜华打了个哈欠,道:“这条线太长,一共找到三十二个监控视频点,提取了大量视频,估计今天晚上才能出结果。”
从发现尸块的地方到预估抛尸地点有十几公里,由于抛尸时间无法确定,所以这十几公里都有可能成为抛尸地点。这条线较为偏僻,监控盲区非常多。特别是出了城以后,监控点更是屈指可数。凡是有心抛尸的人,能够轻而易举地逃过监控点。
滕鹏飞道:“面对面杀死万秀,黄玲玲没有这个体格,我们要查一查她是否有帮手?如果有帮手,思路又要发生变化。比如,黄玲玲离开小区时,完全可以乘坐帮手的车辆。比如,分尸是体力活,一个晚上分尸且抛尸,没有用电锯等机械工具,纯粹用砍骨刀之类的工具,黄玲玲是否有这个体力?黄玲玲捅死还是清醒状态的万秀,是否有这个能力?”
“滕大队的意见很好,下一步要重点查黄玲玲是否有帮手。我想谈另外一点,我们要重点查黄玲玲,也不能忽视另外的可能性。用证据说话,沿着证据深挖细查。”
支队长陈阳面对专案二组时,提建议很含蓄。
老朴放在桌上的手机振动起来,来电显示是湖州市刑警支队周成钢。接完电话,他用折扇敲桌子,道:“一石激起千层浪,各种牛鬼蛇神都冒了出来,江州市公安局技术支队刚刚送过来一条信息,景红的弟弟景军和黄玲玲通了电话,通话时间为7月31日下午一点四十三分,通话时长达二十四分钟。”
“朴老师,景军以前说了谎话。他一直强调与姐姐和姐夫接触不多,对姐姐的情况不了解。他和黄玲玲通话二十四分钟,时间不短啊,说明两人关系不一般。”侯大利与景军见过面,在其印象中,景军是专注于业务的理科男,话不多,甚至还有几分木讷。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景军显然没有讲实话。
老朴望向陈阳,问道:“江州和湖州这边有没有查过黄玲玲的通话记录?”
陈阳道:“查过,没有发现特别的人。”
滕鹏飞翻开卷宗,看了看黄玲玲的通话记录,道:“半年时间内,黄玲玲没有和景军通过话,也没有和杨梅通过话。如果用一句话总结,那就是黄玲玲没有和湖州系列杀人案中的受害者和受害者家属通话。今天,景军与黄玲玲通电话,非同寻常。我们不仅要监控黄玲玲,还要监控景军。”
侯大利依然没有发言,静听各位谈论。正听得认真时,他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接通手机,副支队长姜青贤的声音又急又快地传了过来:“侯组长,我们有重要发现,市区一个老板中了迷药,醒来后,被人捆在椅子上,家财被洗。这个老板趁绑他的人不注意,躲进里屋,报了警。经检查,这个老板体内有迷药‘任我行’。这起案件和湖州系列杀人案很相似,我认为可以串并案侦查。”
如果新出现的绑架案和湖州系列杀人案能够串并案侦查,那就意味着黄玲玲、碎尸案与湖州系列杀人案没有关系,专案二组的侦查方向错了。
“知道了。”侯大利没有明确回答姜青贤,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
放下电话,侯大利双手撑在桌上,想了几秒钟,这才对在场的人讲了湖州新发生的绑架案。讲完之后,他深吸一口气,态度非常坚决地道:“湖州三起杀人案和碎尸案仍然串并案侦查,这一工作方向不变。大家按照安排,各负其责,继续推进。我、戴志和老克,马上赶到湖州。”
大家的注意力原本全在黄玲玲身上,突然之间,与湖州系列杀人案极为相似的案件又在湖州发生,这让参会人员深觉诧异。
支队长陈阳一直认为碎尸案和湖州系列杀人案有诸多不同点,最重要的不同点是抛尸行为和很有可能没有出现的迷药,所以对串并案侦查持怀疑态度。听闻湖州又发生一起与迷药“任我行”有关的案件,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禁替领导专案二组的侯大利担心起来。
临行前,侯大利单独和老朴交谈。
侯大利道:“尽管湖州最新的案子出现了迷药‘任我行’,但是将此案与湖州系列杀人案串并案还不成熟。我去湖州,希望朴老师在江州这边坐镇,不要轻易改变侦查方向。”
老朴脸上总是挂着笑容,这时笑容消失,严肃地道:“万一弄错了,你如何收场?”
“每个人都会犯错,我最终也会折戟于某个案子,这是必然的,对此我有清醒的认识。但是我不希望在湖州系列杀人案和碎尸案上失败,更不希望在侦破杨帆案之前出差错。湖州系列杀人案和碎尸案有太多内在联系,凶手就是黄玲玲,跑不了。”当听说湖州新发绑架案以后,侯大利立刻就感受到了重如泰山的压力。如果在自己的指挥下,专案二组在湖州系列杀人案中确实弄错了侦查方向,那后果相当严重。他反复推敲案情,虽然心有忐忑,仍然坚定地认为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老朴拍了拍侯大利的肩膀,道:“这起新发的绑架案在没有与湖州系列杀人案串并案侦查之前,就是湖州管辖的案子,符合老周最初的设想。你到湖州不要当钦差大臣,不要急于谈看法,要多听多看。”
侯大利道:“我明白。”
老朴道:“你不要有心理负担,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我都和你站在一起。”
越野车离开江州,一路疾行,很快就来到湖州刑警支队会议室。
刑警支队会议室,支队长周成钢、副支队长姜青贤和两名侦查员正在讨论新案。
看到侯大利等人进来,周成钢脱口而出道:“老朴没有过来?”
侯大利道:“我们三个人先过来看一看新的绑架案是否与湖州系列杀人案有进行串并案的条件。”
周成钢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水,道:“老朴一直说要吃最正宗的湖州菜,我找到一家小馆子,是以前湖州饭店的老厨师开的,味道非常好。”
侯大利道:“烦请姜支介绍案子。”
姜青贤拿起遥控器,调出勘查照片。
“案件发生在昨天晚上,建筑老板涂刚和几个朋友到夜总会喝酒唱歌,到了凌晨,几个朋友陆续离开。涂刚和一个刚刚搭上的女孩回家。涂刚喝了不少酒,女孩主动帮他开车。回到家,女孩先洗澡,然后让涂刚洗澡。据涂刚说,这些都是寻常流程,他丝毫没有在意。洗澡出来,女孩很殷勤地端来一杯水。因为喝酒以后容易口渴,他接过水就喝了。涂刚自称有一段记忆缺失,只记得女孩靠在自己身上,两个人朝里屋走。醒来之时,他已经被绑起来了。”
姜青贤略微停顿,在投影仪上调出水杯的照片,道:“据我们检测,水杯里的水残留有迷药‘任我行’,与涂刚身体里查出的成分一样。”
“涂刚醒过来就被绑在一张椅子上。他没有被蒙住眼睛,清楚地看到了三个绑匪,两男一女,因此特别害怕被灭口。在绑匪威胁下,涂刚说出了保险柜号码以及钥匙放在什么地方。保险柜里有十万现金,还有三张银行卡。涂刚是老社会人,知道说出三张银行卡的密码肯定难逃被灭口的结局,便拖时间,只说对了一张银行卡的密码,让绑匪出去取钱。绑匪将涂刚绑在椅子上,把他的身体和手都绑住了。但是绑匪大意了,没有将涂刚的双腿绑在椅子上,只是将他的小腿绑在了一起。涂刚求生欲望强,趁着男绑匪去厕所之机,突然站起来,背起椅子,撞倒那个女人,撞进了里屋。到了里屋,涂刚拼尽全身力气,用嘴给门上了反锁,然后将椅子靠在门上。抵住房门的同时,用尽全身力量挣脱绳子。屋外的一男一女砸了一会儿门,见砸不开,便仓皇逃走。涂刚挣脱绳子后,爬到窗口求救,这才捡回一条命。”
涂刚案发生以后,姜青贤立刻就联想到了湖州系列杀人案。虽然涂刚案中有使用迷药、从夜总会带回来的女人等特征,但是能否串并案侦查还存在争议。他简要介绍完案情以后,总结道:“两男一女的绑匪面部没有任何遮挡,可以预料的是涂刚如果不逃进里屋,绝对难逃一死。从整个案情来看,与前面三起入室杀人案有很多相似点。涂刚和赵代军等人一样,有到夜总会、水疗会所等娱乐场所的爱好,喜欢带女人回家。女人使用迷药,轻而易举地迷倒了他。之后另外两名男子进入,拿走了保险柜中的钱,还逼问出银行卡密码。除了最后没有来得及杀人灭口之外,这起案件和另外三起案件几乎一致。”
侯大利脑中浮起一个疑问:“如果前三案也是这一伙人所为,那么前三案拿走的钱财未免太少,不符合这一伙人的行为特点。”疑问升起以后,他没有马上指出,只是在小笔记本上进行了标注。
姜青贤讲完案子后,征求侯大利的意见。
侯大利合上笔记本,道:“暂时不做结论,我到现场去,然后再和涂刚见一面。”
涂刚所在小区是湖州的高档小区,门卫全是标致帅气的年轻人。小区绿化甚密,行走其间,如进公园。侯大利等人在涂刚所住房间前戴上口罩、头套、手套和脚套,进入了被封闭的房间。房间依然保留着原貌,卧室门有撞痕,绑过人的绳索以及椅子散乱地丢在卧室里。
戴志蹑手蹑脚地看过全屋后,道:“两男一女仓皇逃跑,没来得及收拾现场,头发、饮料瓶、烟头到处都是,提取生物检材不难,还有指纹、脚印也是满屋都是,这个案子基本上算是破了。”
姜青贤道:“从勘查角度来说,确实如此。这三人肯定早跑了,抓人有些难度。我们调集人手全力追捕,希望早日归案。归案以后,也许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听完汇报,查看完现场,侯大利基本上已心里有数,问道:“涂刚有没有家暴行为?”
姜青贤摇头道:“涂刚的妻子是有名的河东狮吼。涂刚的生意能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是靠其妻子娘家的助力。我们问过涂刚,他之所以敢跑到夜总会去玩,并且敢把外面的女人带回家,主要原因就是妻子外出旅行了。”
侯大利道:“两男一女是随机犯罪,还是冲着涂刚去的?”
姜青贤道:“据涂刚自己说,他到夜总会是临时起意。我估计这两男一女没有特定的犯罪目标,随机选上了涂刚。”
侯大利轻描淡写地道:“赵代军等人也是被随机选上的吗?湖州系列杀人案情况不同,如果只有赵代军一个案子,或者只有程森一个案子、只有高小鹏一个案子,说他们被随机选上未尝不可。三个案子先后发生,不能说死者是被随机选上的。”
姜青贤是湖州系列杀人案的侦办者。他提出的侦查方向被专案二组否定,专案二组随即查出了家暴这条线索。他作为资深侦查员,还是有着自己的骄傲,在内心深处仍然希望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涂刚案发生以后,他的注意力几乎全集中到了涂刚案和湖州系列杀人案的相似之处上。
听了侯大利之语,姜青贤内心那根弦“咯噔”响了一下,他意识到为了证明自己,忽略了显而易见的逻辑错误。
从现场回来以后,涂刚接到通知,来到湖州刑警支队询问室。
“我和几个搞建筑的朋友参加了一场投标,说实在话,这一次投标我就是帮忙,帮另一个朋友的忙。我们不是围标啊,就是正常投标。我的朋友中标以后,大家挺高兴,晚上就在一起喝酒。喝了酒,我提议到新星夜总会唱歌。喝了一肚子酒,回家睡觉最痛苦,酒后唱歌,可以吐一吐酒气。”
“你是临时提议,还是早就想好要去唱歌?”
“哥儿几个喝高兴了,就让中标的哥们儿请大家唱歌,是临时提议。大家玩得嗨。后来,他们陆续走了,我遇到了那个女的。她打扮得挺性感,一看就是做那种事的。我们喝了几杯酒后就搂在一起,约了出去。然后,我就被他们‘仙人跳’了。”
“你认识这三个人吗?”
“不认识,绝对没有见过。我记人的本事还行。”
“当时你被绑上,怎么能冲进卧室?”
“我的手和身体都被绑在椅子上,两条腿绑在一起,但是没有被绑在椅子上。这个女的20岁出头,两个男的都不到30岁。从绑人的手法来看,经验不是很丰富,根本没有想到我能把椅子背起来。”
涂刚死里逃生,在公安人员面前没有隐藏,有什么说什么。
询问结束以后,侯大利正式和湖州刑警支队的周成钢交换意见道:“周支,湖州系列杀人案出来以后,网络等媒体上出现过案件的详情吗?”
周成钢道:“三起案件陆续发生,湖州社会舆论的反应还是很激烈的,湖州论坛上曾经有个非常火的帖子,吸引了很多湖州市民来讨论案子。有的市民认识死者,有的市民居住在案发现场附近,各自有零星的信息,汇集在网上就很齐全。虽然后来这些帖子都删除了,但是影响力已经传出去了。”
侯大利道:“有人提到迷药吗?”
周成钢道:“案发那些年我们还未大规模整治迷药‘任我行’,这个迷药在江州还比较泛滥。在论坛帖子中出现过分析文章,提到过湖州迷药问题。我们随后开展了整治迷药的行动,把湖州整个贩卖迷药的团伙彻底打掉了。”
侯大利道:“在帖子中有人提到家暴吗?”
周成钢道:“没有。”
侯大利略为沉思,道:“涂刚案不适宜做串并案侦查,就是一起单独的案件。如果有联系,那有很大可能性是对湖州系列杀人案的模仿,意图转移警方的视线。”
周成钢道:“明白。”
涂刚案留下了太多线索,警方提取到了生物检材、指纹和足迹,还从监控视频中提取到那个女子的清晰相貌,破案没有悬念。湖州刑警支队不再纠结涂刚案是否能与湖州系列杀人案进行串并案侦查,而是调集精干警力,全力抓捕犯案的两男一女。只要这两男一女归案,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走出询问室,到了下班时间。刑警支队办公楼聚了十来个30来岁的汉子,他们身穿球衣,手提篮球。
姜青贤道:“侯组长,你打不打篮球?明天是八一建军节,支队组织了篮球赛,这是年年都要搞的项目。大家办案辛苦,搞场篮球比赛,调节情绪,增加凝聚力。”
侯大利参加工作以来,一直陷在重大疑难案件中,承受了极强的精神压力。在门楼处见到充满雄性荷尔蒙的侦查员们,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是年轻人,然后做了几个扩胸运动,道:“我就不参加比赛了,当观众吧!”
周成钢、姜青贤、侯大利等人来到室内篮球场。
周成钢拿起哨子,给球队当裁判。哨声响起,球场上响起了球鞋摩擦地板的声音,以及双方队员的喊叫声。旁观的侦查员们此时此刻都放下手中的案件,忘情地为各自的队伍加油。
在此起彼伏的加油声中,侯大利有些出戏,脑中又浮现起碎尸案的细节。这时,手包里传来振动,他拿着手机向坐在身边的周成钢示意,走出室内篮球场。
电话是张小舒打来的,她的声音很压抑,道:“周涛的事情麻烦了。陈支到检察院进行了沟通,专门谈朱富贵的事。我们没有抓到朱富贵,所有推论都落不到实处。检察院相关领导很为难,表示只要抓到朱富贵,能够证实周涛是被人陷害的,那么此案另说。抓不到人,无法证实周涛是被人陷害的,那么还得按法律办事。”
“检察院批捕了?”侯大利心脏疼了一下,如被有毒的蝎子刺中。
张小舒情绪明显低落,“嗯”了一声,又道:“朱朱跟我长谈了一次,得知周涛有可能是被人陷害的,她的态度有所变化。可是,周涛真要被判刑,朱朱还是会离开的。朱朱是那种理想和现实各占一半的女孩,这次周涛出事,她很难受,也很为难。”
侯大利想起朱朱弹钢琴的优雅模样,道:“这事不怪朱朱,谁的男朋友涉嫌强奸,女方都会受不了,可以理解。”
“我不会这样选择。既然男友是被冤枉的,我肯定会陪他到底,一心一意地对他好。”说完这句话,张小舒挂断了电话。虽然是在电话里表达了自己的真情实感,而且是借用了周涛的事情,她的内心仍然翻腾,久久不能平静。
年少时毫无征兆地失去母亲,她到今天仍然能清晰地记得母亲离开家门时答应要给自己做红烧肉的情景。她有两个梦想,一个梦想是有一天房门被突然推开,妈妈带着阳光出现在眼前,张开双臂拥抱自己。到了现在,这个梦想被无情地击碎,永远不会实现了。另一个梦想就是自己当了妈妈,带着孩子游戏。游戏的场景被幻想过无数次,细节被无限丰富。甚至幻想的场景还在梦中出现过,她有时候不知道这个场景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自己想象的产物。
苦寻多年,由于没有找到母亲,最坏的结果也已发生,母亲已经孤独地长眠于湖中。
独特的经历让张小舒习惯于深藏情感,当表达情感时却又特别真挚。她很想对侯大利说出“我爱你”三个字,结果要说出这三个字却格外艰难。
在房间闷坐了一会儿,张小舒走上五楼。
五楼是专门提供给专案二组使用的场地,为了给专案二组提供独立的空间,四楼和五楼之间加装了一道铁门。没有经过同意,一般不能轻易进入五楼。
碎尸案和湖州系列杀人案串并案侦查后,张小舒作为江州法医配合张剑波工作,在工作期间可以进入五楼。
张剑波独自坐在会议室里,投影仪上显示的是湖州三起杀人案的材料。他见到张小舒,道:“三起杀人案,三种不同手法,如果皆是黄玲玲作案,其不同手法的逻辑点在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么,碎尸案的逻辑点是什么?难道万秀实施过类似的碎尸行为?”
张小舒对案情了解得不够深入,问道:“为什么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我研究过杨梅、景红和曾昭敏到急诊科就诊的病历,你看看病历,再对比三位死者的尸检报告,便明白我说的意思了。”张剑波在说话间,调出了相关尸检报告和病历。
赵代军尸检报告中的特点:赤身裸体躺在地上,颅骨被敲破,大小便失禁,下体被烧过,乌黑乌黑的。
杨梅的病历:尺骨骨折,乳房被烟头烫伤。
张剑波道:“你看出什么问题了吗?尺骨骨折对应颅骨被敲破,下体被烧黑对应的是乳房被烟头烫伤。”
“赵代军猪狗不如,居然对自己的妻子下狠手。活该。”张小舒想起娇嫩皮肤被烟头烫伤的画面,打了一个寒战。
张剑波道:“你再看下一对。”
程森尸检报告中的特点:死因是酒精中毒,牙齿出血,嘴皮破损。最特别的是在程森肛门里发现了一支钢笔。
景红的病历:除了身体上的伤痕以外,最关键的是景红的肛门里出现异物。
张小舒身为女性,觉得脊柱发麻发冷,骂脏话完全不足以解恨。
张剑波感叹道:“侯大利确实牛,在众多线索中一下就抽出了关键线索。侦办三案时,没有谁会想到去寻找受害者妻子在急诊室的病历,做到这一步,看起来容易,其实很难,一定得有深刻的洞察力。”
高小鹏的尸检报告:被领带勒死。特点是死亡时是裸体,颈部、胸腹部、下体均被铁链缠绕和捆绑,在地面上找到了高小鹏的精斑,与其DNA比对成功。
曾昭敏的病历:脖子被勒伤,还被性侵过。
张剑波道:“捆绑对应的是勒伤,精斑对应的是性侵。”
看到第三处对比,张小舒除了痛骂“禽兽”以外,已经无话可说。
“湖州又出现了一起使用迷药的案子。姜青贤怀疑新案与湖州这三起案件有关。对比过三起案件受害者的尸检报告和受害者家属的病历,事情已经非常清楚,只要新案子没有涉及家暴,那就与湖州系列杀人案没有关系。我站在侯大利这一边,碎尸案与湖州系列杀人案就是黄玲玲做的。当前最难的是知道黄玲玲是凶手,却没有任何直接证据锁定她。我这些天总是在看尸检报告,想要找到突破口。”
张剑波放下投影仪的遥控器,取下眼镜,用毛巾细细地擦,感叹道:“我最早接触这三起案子,原本一心想要破案。现在看到三个女同志的病历以后,想法发生了变化,从道理上来讲,应该要破案,这是我们的职责,也是维护法律尊严的需要。可是从情感上来说,这三起案件的受害者都有可恨之处。”
8月1日上午,杨梅来到湖州刑警支队询问室,神情严肃,暗自忐忑,坐在询问室里,一言不发。
侯大利为了从杨梅这里找到有用的线索,反复研究过针对杨梅、唐辉、赵燕的调查笔录,制订了相应的询问方案。
侯大利在进入询问室前,还特意与姜青贤聊了几句。
姜青贤道:“杨梅的抵触情绪很大,我们的人找到她时,她当场就发了火。杨梅是幼儿园园长,平时挺稳重的。我估计她想要保护唐辉。”
侯大利道:“杨梅和唐辉结婚了?”
姜青贤道:“刚刚领了结婚证,我们去找她的时候,家里还贴有‘喜’字。若不是唐辉劝杨梅过来,她不一定会配合。”
唐辉曾经进入专案二组的视线,系列家暴案被挖出来以后,专案二组对唐辉失去了兴趣。这一次请杨梅到刑警支队,与唐辉无关,而是直接牵涉到黄玲玲。杨梅和黄玲玲是初中同学,不排除黄玲玲和杨梅共同作案的可能性。黄玲玲和景军也有来往,同样不能排除景军和黄玲玲共同作案的可能性。
侯大利进入询问室时,主动与杨梅打招呼。他在第一次见到杨梅时,杨梅脸上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相。这一次与杨梅见面,杨梅相貌依旧,可是脸上的苦相不翼而飞。
杨梅竭力想要挤出些笑容,可是她的笑比哭还要难看。尽管难看,却不再是苦相。她多次接受询问,熟悉流程,等到例行程序结束后,道:“我已经把知道的全部说了,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侯大利默默地看着杨梅,看了一分钟时间,才道:“你和唐辉领了结婚证,恭喜。”
从公安嘴里说出“唐辉”两个字,杨梅更是紧张,口气变得挺冲,道:“你不用假恭喜,我还在度蜜月,为什么要把我叫到公安局?”
侯大利道:“还是为了赵代军的案子。赵代军是你的丈夫,遇害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没有放弃,希望你能够配合。”
“唐辉”这两个字意味着幸福的初恋和甜蜜的婚后生活,如雨后空气那般清新,而“赵代军”这三个字就是阴暗角落里钻出来的毒蛇,让其不寒而栗。杨梅咬紧牙齿,道:“我已经很配合了。这么多年,该说的全部说了。事情过去这么久,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有些事情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忘,但是很难忘记印象很深的事情,比如说发生在2004年4月1日的事情,你是不会忘记的。”侯大利能够体会到杨梅的痛苦,只不过作为侦查员,体会归体会,有些事情必须做,有些话必须说。
杨梅原本以为年轻警官要提到赵代军遇害的7月8日,没有料到他居然提到4月1日。4月1日是愚人节,2004年的愚人节发生过一件让杨梅刻骨铭心的事情,在其心灵中留下的印记甚至强于7月8日之事。
侯大利道:“4月1日晚上,你受到过严重的伤害,今天我们谈这事。”
杨梅目光开始游离,声音变弱,道:“这是我的私事,我不想谈。”
侯大利道:“4月1日,唐辉来找过你,这是你进入湖州市人民医院急诊科的原因。”
杨梅压根儿没有想到自己到急诊科之事被警方掌握了,慌乱起来,低头盯着脚尖,不说话。
侯大利按照预定计划,继续道:“我们调出了当年急诊科的病历,2004年4月2日凌晨一点四十分,你来到急诊科,身上多处软组织损伤,尺骨骨折,胸部被烫伤。”
这是杨梅最为痛苦的隐秘之事,如今被年轻的警察当面揭开。她无法假装镇静,又羞又怕,双手掩面,抽泣起来。
侯大利起身,来到杨梅面前,递过纸巾。然后他回到自己座位上,等到杨梅情绪稍稍平静后,道:“唐辉知道你被家暴,还知道你在4月2日凌晨去过急诊科。当年赵代军嫖娼被举报、货车超载被罚,这些事都与唐辉有关。那么7月8日的事,到底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反正和唐辉无关。”为了保护丈夫,杨梅顾不得伤心,脱口而出。
侯大利没有给杨梅喘息的机会,步步紧逼,道:“那和谁有关?”
杨梅愣了愣神,道:“我不知道和谁有关,反正和唐辉没有关系。”
侯大利提出一个让杨梅意想不到的问题:“你和唐辉在大学时是恋人,唐辉一直没有结婚,就是在等你。为什么要在赵代军死后六年,你才和唐辉结婚?”
这又是一个道破杨梅心思的问题,让其慌乱起来。赵代军死去不久,她和唐辉开始暗自接触。但是,杨梅内心深处有一个死结,她一直认为唐辉是杀死赵代军的那个人。所以在这几年里,两人交往并不深入。赵代军是她女儿的父亲,这层关系无法抹杀。杨梅想要等到女儿成人以后,才正式和唐辉交往。这对唐辉极不公平,她甚至也有可能失去唐辉。杨梅对此深为纠结,因为终究没有正大光明地和唐辉交往,更别提结婚了。
前一阵子,省公安厅派人调查赵代军的死因,如此高级别的调查让杨梅高度紧张。在唐辉极有可能成为阶下囚时,她毅然决定和唐辉结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一辈子陪着他。
“和谁结婚,在什么时间结婚,这是我的自由。至于为什么在赵代军死去六年后才结婚,实话实说,赵代军刚死,我就结婚,这不好。”想起唐辉,杨梅心中涌起阵阵柔情。她抬起头,勇敢地面对两个特别严肃的警官。
侯大利道:“唐辉有一家企业叫腾飞公司,公司有一辆皮卡车和赵代勇开的出租车撞在一起,你知道这件事情吗?”
杨梅见年轻警官一步一步地逼近核心问题,犹如被一只大手捏住了脖子,喘不过气来。
侯大利问话的目标根本就不是唐辉,而是急诊室护士黄玲玲,提起唐辉不过是声东击西,用以打乱杨梅的阵脚。他见杨梅脸色惨白,站起来给杨梅端过去一杯茶水。
三人都没有说话,只听见杨梅时急时缓的呼吸声。六七分钟以后,杨梅开始不安地扭动身体。
侯大利这时才缓缓开口道:“经过我们调查,发现了赵代军有家暴的行为。在4月1日,你被赵代军家暴。在4月2日凌晨,赵代军送你到了湖州市人民医院急诊科。”
听到“家暴”两个字,一股热血涌上了杨梅的脑门。被赵代军家暴是杨梅生活中的至暗时刻。这句话如一道指令,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侯大利又道:“4月2日,你的同学赵燕来看你,赵燕是从唐辉那里得知你在医院的。4月1日唐辉在湖州,这说明他知道你在4月1日晚被家暴了。”
这短短的几句话散布在好几个人的询问笔录里。虽然还有些细节不太明确,但是基本事实已经清楚了。
杨梅听到这一段叙述却是格外吃惊,唐辉戴着墨镜出现在急诊科,自己是躺在担架上无意中看到他的,这是非常隐秘的事。眼前的年轻警察目光锐利,仿佛能够穿透时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看得一清二楚。
她想起唐辉,内心又是一阵疼痛,下意识地将左手放在心口,道:“4月1日,唐辉确实在湖州。他和我的事情没有关系。你们不要把这些事情往他身上扯。皮卡车的事,那是司机自己犯的错,和唐辉也没有关系。”
侯大利取出急诊科的合影,道:“4月2日凌晨,你来到湖州市人民医院急诊科,你认识急诊科的护士吗?”
这是顺着家暴之事引出来的话题,杨梅没有特别在意。她的目光在照片中停留片刻,道:“我认识黄玲玲。那天恰好就是她在值夜班。我当时受了伤,很疼,来到医院急诊室,是赵代军送我过去的。”
侯大利道:“你和黄玲玲是什么关系?”
杨梅道:“我们是初中同学。”
侯大利道:“你和黄玲玲在急诊室见面之前,有来往吗?”
杨梅道:“初中毕业后,黄玲玲考上了卫校,我读高中。这以后就很少接触了,我们只是参加过两次初中同学会。”
侯大利道:“这一次在急诊室相遇以后,你们接触就多了起来。”
杨梅道:“黄玲玲知道我的病情,所以我就请她到家里给我换药。”
侯大利道:“为什么要请黄玲玲到家里来换药?”
杨梅略有几分羞涩,道:“这是女人的隐私。”
侯大利道:“黄玲玲知道你受伤的原因吗?”
杨梅道:“她是护士,看到我的伤,就什么事情都明白了。我没有瞒她,想瞒也瞒不住。”
侯大利道:“黄玲玲看到你的伤,是否指责你的丈夫?”
杨梅道:“她很有职业道德,全程都在忙,没有指责赵代军。”
侯大利道:“黄玲玲本人是否受过家暴?”
杨梅道:“我不清楚。”
侯大利道:“黄玲玲是否谈起自己受过家暴?”
杨梅道:“没有谈过。她从来没有谈过自己的男朋友。”
侯大利道:“黄玲玲和赵代军是否认识?”
杨梅道:“他们应该不认识。每次我请黄玲玲到家里来的时候,赵代军都不在家。那一次在急诊室,黄玲玲一直戴着口罩。”
侯大利道:“黄玲玲到你家里来过几次?”
杨梅道:“在我受伤的那段时间,她经常过来看我,有时是在家里,有时是在外面。”
侯大利道:“你和黄玲玲聊起过赵代军吗?”
杨梅道:“这是我们聊得比较多的话题。我那些年过得不好,无人倾诉,黄玲玲是知情人,又是同学,所以我有了什么委屈,赵代军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我都会向黄玲玲倾诉。”
侯大利道:“通过与你交往,黄玲玲应该很了解赵代军。包括赵代军喜欢嫖娼这些事,黄玲玲都知道?”
杨梅道:“是的。”
侯大利道:“你们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疏远的?”
杨梅道:“没有疏远。她平时要在医院值班,我管幼儿园这一大块,大家各忙各的工作。有时通通电话,周末在一起吃饭。后来,黄玲玲调到了江州市人民医院急诊科,就很少联系了。”
询问过程中,杨梅谈及唐辉时,明显紧张,态度抵触,不肯多谈。当侦查员提起黄玲玲时,杨梅情绪正常,没有明显抵触情绪。
询问结束,杨梅眼睛红红地走出公安局大门。
参加询问的还有一位湖州刑警支队的女警。女警没有评论杨梅,礼貌地与侯大利打过招呼,回到自己办公室。
江克扬和戴志在监控室旁观了整个询问的过程。侯大利在走道里与两人会合后,来到支队专门为专案二组提供的办公室。
江克扬道:“杨梅是在有意掩护唐辉,说不定在其心目中,唐辉就是杀死赵代军的凶手。杨梅是当事人,应该不知道程森案和高小鹏案的详情,一心只想保护唐辉。她这人不错,心眼好,重感情,就是性格有缺陷,太软弱,承担了不应该由她来承担的错误,付出了太多的代价。”
戴志道:“通过询问,明确了一点,黄玲玲通过接触杨梅,熟悉了赵代军的家,了解赵代军的基本情况,这给黄玲玲作案提供了很多方便。”
侯大利拿出一包烟,散给两人,然后点燃香烟,用力抽了一口道:“杨梅的反应都在预料之中,黄玲玲确实熟悉赵代军的情况,这符合逻辑。但是,我们仍然没有证明黄玲玲犯罪的直接证据。从现在了解的情况看,黄玲玲处心积虑地靠近杨梅。她本人是家暴受害者,却一直没有向初中同学杨梅谈起这一点,目的非常明确。”
江克扬试探地道:“杨梅是唐辉的妻子,既然她都在为唐辉掩饰,我们可否设想另外一种情况,事情真与唐辉有关。唐辉在7月7日至15日入住湖州大酒店,7月8日,赵代军就遇害。”
“唐辉与其他三个案子没有任何联系,这三起案子的作案手法呈女性化特点,另外还涉及迷药‘任我行’,唐辉作案的可能性已经非常低了。”戴志看着侯大利朝自己竖起的大拇指,继续道,“湖州系列杀人案和碎尸案就是因为家暴引起的,特征明显,凡是没有这个特征的,都不在考虑范围内。这一点,我完全赞同大利的意见。”
侯大利望着窗外,道:“杨梅性格有缺陷,不知道她回去以后如何面对唐辉。”
他的目光穿过云层,慢慢落到腾飞公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