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已经学会骑马了,应该可以跑得出来吧?
梁世佑疑虑地盯着他:“你打算一个人去放火?”
乌金点头,然后赶紧加上一句:“还得两个力气大点的帮我挖开封土。”
一应物事准备停当,都放在马背上,借着点点星光,乌金和两名亲兵牵了马悄然前行,梁世佑则下令所有人都回到沟里藏好,只留下两名哨探伏在远处了望。
背靠沟壁坐下来之后,梁氏一位家将低声说道:“二郎,那小家伙能行吗?”
另一名家将说道:“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把火若是放不起来,咱们再找机会偷营便是。”
梁世佑没有作声。他担忧的不是这把火能不能放起来,而是乌金能不能安全回来。不过,既然凤凰说乌金有股子野草一样的劲头儿,看样子应该不会轻易挂掉才是。
乌金三人在放倒一名金人的哨探之后,才走到那废煤窑外。因为当初用泥土将窑口封了起来,金人扎营时并未注意到这儿还有一个洞口,否则只怕要搜索清楚之后再放一队士兵看守。
出发之前,梁世佑很有先见之明地带上了两把铁锹和两把镐头,专为乌金挖煤纵火备用。两名亲兵挖土的速度很快——当然,不快也不行,放倒一名哨探之后,他们便知道,时间不多,一旦轮换的哨探发现尸体,便会惊动金营。
好在不需要将洞口的封土全部挖开,只需有一个通道能让乌金钻进去便行。
乌金在洞口嗅了一会气味,才背着浸透桐油的布条绳慢慢走进窑里去。梁世佑没能那般先知先觉,这布条绳还是每人撕了一片衣服联结之后搓出来的。
窑中漆黑一团,乌金自怀中取出一块荧光石,勉强可以照亮。这块荧光石还是那位教他开窑攻煤的管家送给他的,说是探煤时若举明火的话太过危险,好事做到底,干脆送他一样法宝。
窑中道路曲折,久不见风,气味难闻之极,乌金虽然用湿布巾捂住了大半个面孔,却不能不走一段路便揭开布巾来嗅闻,直至终于到达地火之气浓厚得熏人欲倒之处,方才停下来,强压住胸口的不适,将浸了油的布条绳缠在支撑窑顶的木柱上,然后拉着布绳,匆匆退出。
布绳稍稍有些短,离窑口还有两三丈,便已到尽头。乌金身上没带火种,只能返回到窑口取来火石,压一压呯呯乱跳的心口,告诉自己说这儿的地火之气已经稀疏,就算点火也不一定会立刻炸开,努力平静下来,打起火石,点燃了布绳,然后急急奔向窑口,却在窑口处摔了一跤。
守在窑口的两名亲兵急忙将乌金拖出来,乌金只觉胸口憋闷得厉害,头昏脑重,但还是硬撑着叫两名亲兵将窑口再挖大一点。他记得那管家说过,地火在开阔之地固然不会引起爆炸,但若是完全没有风、不通气的地方,地火也只会燃烧、不会爆炸。
金营那边似有**,多半是金人已发现哨探失踪,派出人来查看了。
两名亲兵将手足酸软的乌金放上马背,牵着马走出一段路之后,才翻身上鞍,拍马疾走。金人哨探立时发现了他们三骑,吹响号角之后便有一队人马追了上来。
乌金骑术本就不好,此时人又昏沉了,越加控不住马,只能由一名亲兵带着骑马,速度自是慢了下来。那队金兵越追越近,断后的亲兵一连劈落数枝来箭,仍有一枝箭射中了他的座骑,马匹中箭之后,惊痛飞跳,向着岔道跑了开去,一时间控制不住。带着乌金的那名亲兵,不得不用挽住缰绳的左手扶住乌金,腾出右手来,挥动长刀劈落身后射来的箭枝,只是金兵追得太近,来箭来密,更有一枝箭恰恰射中他的右肩,无力挥刀,眨眼间又有三箭射中了他的后背,不过座骑也中了两箭,吃痛之下跑得飞快,倒将金兵拉开了一段距离。
乌金迷糊之中也感觉得到情势紧急,心中大是焦急,偏又提不起力气来。好在梁世佑听到这头的动静不对,已经带人前来接应,一声唿哨之后,两名亲兵都策马向两边让开,追上来的金兵当头便碰上三轮弩箭——这一招梁世佑都用滥了,偏偏每次都能管用。
带乌金的那名亲兵,虽然中了几箭,好在都不在要害之处。倒是乌金的情形不太妙。梁世佑将他一接到手中便已发现,只是眼下顾不得这许多了,那个废窑,已经炸开,火势冲天,向四野蔓延开来,金营中一片大乱。这本是偷营的大好时机,但是乌金反复说地火蔓烧时太过危险,梁世佑只好恋恋不舍地带着人马撤走。
离开那道深沟不过两三里时,身后已是一片火海,若非被深沟隔断,火借风势,他们这几十人是怎么也跑不出去的。
十、
乌金从昏睡中醒来,察觉到靠坐在自己身边的正是梁世佑,立刻睁开眼揪住梁世佑的衣袖,挣扎着道:“我没事了!”
他只是吸入太多地火之气、一时昏厥,只要醒过来就不会有事,不会拖累整个队伍,千万不要将他一个人丢下。
梁世佑惊醒过来,借着晨光仔细细检查了乌金的脸色之后,皱着眉道:“也不算没事,脸色很难看啊。”
这小子本来就黑瘦,现在脸色发青,还真是够难看的。
好在他也不嫌弃,当下揉搓着乌金一头乱发说道:“醒了就好。要是还不醒,我就得派人送你回大营了。”
也许他还是应该将乌金送回大营去休养为好。只不过,乌金真的是个很有用的向导,而且,乌金自己想必也不会愿意被送回去吧?这么一想,梁世佑很是心安理得将乌金提到自己马上亲自照看,同时准备开始下一次偷营。
只是乌金虽然醒来,很显然还是有些四肢乏力、胸闷头昏,梁世佑琢磨了一阵,忽有所悟:“乌金,石先生那个管家,有没有告诉你怎么治这个,唔,地火之气中毒?”
乌金茫然一会才想起来:“是了,听那个管家说,他留了一个方子给黑水寺的和尚,咱们这儿也就和尚会认字配药。若是中毒太深的话,就得吃药;不然的话,放在开阔之地多吹吹风便行。”
乌金后面的话,梁世佑充耳不闻,只听得说有药。黑水寺早已被烧成一片废墟,和尚都不知去向,不过,也许寺里还留有当初配好的成药。黑水寺紧邻通往大营那边的大道,想必是金军大队的必经之路,再说了,黑水寺边上那条黑水河,流淌的那些只能烧不能喝的石脂水,还是挺有用处的……梁世佑的念头转得飞快,带转马头,笑道:“走,去黑水寺!”
冬雪已降,天色苍茫,寒风劲冽,迎面疾吹,倒让乌金清醒了不少。不过,不对,寒风中有什么奇怪的气味?乌金四面张望,一马平川之中,西南方向,远远已经以望见黑水寺藏经阁的残骸,但是那一丝石脂水的异味,却近在咫尺,绝不是来自黑水河的方向。
低头看看地上铺的那层薄雪,薄雪之下,似乎隐约有一道道油光,纵横交错,一直延伸向原野尽头。乌金呆了一会,扯扯梁世佑的衣袖,小声说道:“有人在地上洒了石脂水,应该也是准备放火的吧?”
梁世佑尚未回答,东北方向的哨探忽地吹响了示警的铜哨。梁世佑恼怒地咒骂了一声,下令全速前进,打算着背靠黑水寺备战。
探子的铜哨声忽地一变,梁世佑诧异地勒住了马。
来的却是梁世佐和他属下的亲兵队。
梁世佐匆匆说道金人大队已经被他引来,两队人马合为一处,急忙向黑水寺奔逃。奔了一阵,乌金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下,果然,原野那头,金人的大队人马,正遮天蔽日一般涌来。
好在黑水寺已在眼前。乌金注意到,黑水寺前大约两三里左右的空地上,并没有洒石脂水,想必这儿是早就备好的避火之处。
入寺之后,梁世佐望天射出了一枝火箭。火箭赤红的蛇焰划过天空之后,金兵的后方与左右两侧,远远腾起十几处烟雾,火借风势,顺着石脂水的方向,迅速蔓延开来。若是乌金能够凭空下望,便可以看见一面火网如何在原野上铺展、将这枝金军牢牢网在火海之中。
梁世佑大略也看得出这一片火域的宽广,啧啧感慨之余,不免使劲拍着梁世佐的后背:“老大,你不会一出营就直奔这地方来的吧?”
否则哪有时间布下这么大一个陷阱?
更何况寺内还堆放着一百多箱箭枝和弓弩。
梁世佐笑一笑,望望直奔这黑水寺安全之地而来的金军,吩咐属下将弓弩和箭枝搬出来,一边慢条斯理地对梁世佑说道:“那是自然。奔袭偷营,我不如你;诱敌伏击外加守城,你却不如我。黑水寺被烧废成这个样子,挺难守住的,我本打算射完这些箭便走,不过现在有你帮忙,要在这黑水寺杀伤金军几百上千人马、再拖住他们一天半天的,应该不难。”
梁世佑怪叫起来:“不是吧?我还得去偷营?”
梁世佐笑道:“守城必野战。没有你去偷营,我怎么守得住这黑水寺?”
乌金坐在地上休息,看着梁世佑和他兄长凑在一处商量,梁世佑虽然抱怨个不停,神情之间,其实高兴得很。乌金不免想到从说书人那儿听来的一句话: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眼见得梁世佑的心情大好,乌金不觉也欢喜起来。
而黑水寺外,从火海中逃生的数千金兵,已经冲了过来。
从黑水寺西侧向南面弯绕而来、几乎将半个黑水寺包在怀中的黑水河,广有三丈左右,河水粘稠黑亮,不可泅渡,因此金兵只能从其他两面进攻。梁世佐人手不足,没有据守残破的外墙,而是退守地势最高、房舍也最为完整的大雄宝殿和藏经阁。不过通往黑水河的侧院,由梁世佑手下的二十人把守,院墙残破,则将运箭的大木箱勾连起来充作栅栏。不过大雄宝殿与藏经阁居高临下,足以控扼全寺,这个侧院尽在护翼之中。
金人骑兵前锋冲近之后,不便弃马入寺步战,只在墙外放箭,隔了大片空地,又有几株老树遮蔽视线,箭枝大半落空,便有射中大殿和阁楼的,也因为门窗紧闭、外廊下又木箱密列而无从伤人。梁世佐为了诱敌,下令几名士兵装作中箭模样发出惨叫声之外,又以弓箭还击,不过箭枝只射到了墙头便无力地掉了下去,惹来金兵一阵狂笑。数轮乱箭过后,箭囊已空,金兵拨马回转之际,梁世佐方才下令放箭。弩弓射程比平常角弓要长,金人又以为寺中守兵无箭可射,毫无防范地撤退回去,是以只二十架弩、三轮箭,便将这两百余名骑兵射倒大半。
乌金躲在墙后,望着这一番交战,不免目瞪口呆。梁世佑的这位兄长,看上去不哼不哈平易可亲,没想到打起仗来这么……阴狠……乌金忽地想到一句大不尊敬又贴切不过的老话时,梁世佑俯身在他耳边嘿嘿笑道:“我家老大在东京城时,总被人骂道叫狗不狠,狠狗不叫。明白这话怎么来的了吧?下回出战时他要是点你作向导,可得小心点儿。”
这一次他抢到了乌金,难保下一次也能抢得过其他几人,尤其是自家大哥。小温侯不屑同他抢,可是自家那个大哥就不一样了。当然得提前给乌金这小子吹吹风才是。
乌金郑重其事地道:“我是你救回来的,当然要一直跟着你。”
梁世佑立时眉开眼笑。多么知恩图报的小家伙,不枉他这一路上小心呵护。
金军主将原以为小小一个破寺,据守者看起来不过百余人,举手可得,未免掉以轻心,及至吃了大亏,恼羞成怒之下,下令全队进攻,打算着一举踏平这片废墟再行扎营休息。只是一连三轮攻击,都被密雨般的弩箭击退,火势渐小,天色渐黑,身后还有无数被火烧伤的士兵需要及时医治,折合权衡之下,觉得这小小一枝宋军,在自己数千人马合围之下,总跑不到哪儿去,当下心不甘情不愿地下令后退三里扎营,明日再战。
夜半时分,梁世佑率五十骑悄然离开黑水寺,每人鞍边都挂着两罐石脂水。
乌金趴在一道房脊上,默然望着黑暗中渐不可见的人影。对面便是金人大营,梁世佑曾经告诉他怎么估算金兵数目,每一顶小帐代表一个十人队,这么多帐篷,得有多少金兵?也许会回不来……乌金心中不觉揪紧,赶紧抛开这个不祥的念头,只专心寻思这一回自己能够帮上什么忙。只可惜黑水寺周围,并无煤窑,乡民敬畏神佛,不敢在这一带开窑攻煤。他只能呆在这儿,眼睁睁看着对面的金营。
而梁世佑等人已经靠近金营,挥刀砍倒三名哨探,各自解下鞍边挂的两罐石脂水,提着系在罐口的绳索,抡圆了就势掷向金营,瓦罐砸碎在地上,石脂水四处溢流,火箭落下,见风即燃。白天里才刚从火海中逃生的金兵,仓惶而起,梁世佑已趁乱杀入营中。敌众我寡,他也不贪心,挑了十几个帐篷之后便兜转回来向营外冲去。
金兵乱过一阵之后,点检人马追了上来。金营离黑水寺不过三里,快马加鞭,转瞬即至,梁世佑唿哨一声,属下立时向两面散开,接应的二十一名弓弩手由三名盾牌手掩护,在寺门外三排排开,再一次以三轮连射正面迎上了追过来的金兵。
借着微弱的天光,乌金看了个大概,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一着梁世佑还真个是百用不厌。
可是,当他知道这一次偷袭,又有三人战死、两人重伤时,再笑不起来。
十一、
因为梁世佑的偷袭,金将大怒之下,不待天亮便命部下打起松明再次冲杀过来。黑水寺中一片漆黑,敌明我暗,弓弩手放箭时大占上风。金将无奈地收兵回营时,空地上再次丢下两百来具尸体。至于收尸的士兵,梁世佐倒是放过了他们。
天亮后,金营中并未立刻开始进攻。黑水寺中诸人正好趁这个机会休整。梁世佑咬着干粮向梁世佐嘀咕:“我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对面那家伙一定在折腾某个不好对付的花样。老大,咱们还得守几个时辰才可以撤走?”
他很不喜欢这种被动挨打的局面。梁世佐却笑而不答。
乌金挨到梁世佑身边,小声问道:“那个,金人不是要去打大营吗?干嘛非要在这儿耗着?就算打下黑水寺来,咱们也就一百多人,那个,听说金人是按人头记功的,这也没有多少功劳吧?”
梁世佑看看忐忑不安的乌金,觉得这小子应该不会是因为贪生怕死才有这么一问。不过,就算心中害怕,也有情可原,毕竟是这么小的一个少年,并不是自己麾下那些老兵。
这么小……
这个念头让梁世佑难得温言细语地同乌金解释了一番什么叫做军心士气。如果连小小一个黑水寺都打不下来,这枝金军的主将还怎么能够让士兵有信心去攻打宋军大营?
乌金恍然大悟:“这么说起来,金人要是绕过黑水寺不打,是挺没面子的。”
梁世佑微微一怔便哈哈笑了起来。可不正是这样?面子和军心士气一样重要,也不怪那金将非要同他们这一两百人耗上了。
天气愈发寒冷,大雪飘飞了两个多时辰方才渐渐停歇。雪停之后,对方也未马上进攻,梁世佑更觉得古怪,金军不是在等什么人又或者是什么东西吧?
天色渐暗时,对面金营之中,终于慢慢走出一队骑兵,不但骑手全身披挂铠甲、只露出一双眼睛和握矛的双手,就是座骑也披挂了铁甲。
足足两百名铁浮屠!若是让他们冲近来、推倒残破的外墙,可就糟糕了!
梁世佑咒骂了一声,飞快地跳下殿顶,吩咐士兵找绳子将马刀捆绑到木杆上。长刀破重骑,这是当年郭令公破安史乱军时立下的规矩,关键只在于士卒勇敢、身手灵活、临阵不畏、配合得当。可惜自己手头的人太少,要不然,挑翻这两百名铁浮屠有何难哉!
梁世佐也跳了下来,正好来得及揪住他的衣领:“给我回来!现在还用不着你去送死!”
梁世佑呆了一呆,忽而醒悟:“老大,你不会连猛火油也带上了吧?”
从石脂水中提炼出来、装入器械之中喷射的猛火油,因为造价太高,没有几枝军队能够装备。小温侯本就家底丰厚,加之荆湖一带富庶,能工巧匠众多,是以在军械与火器制造之上,不吝重金,率襄阳军来援吴玠时,带足了弓弩箭枝,还顺便将新近制成的猛火油柜也带了五个过来。梁世佑本以为这东西会被吴玠留下来守营,不想梁世佐居然会不辞辛劳搬到黑水寺来。
梁世佐懒得理他,下令士卒将早已搜集好的枯草、木柴和布幔扔到院墙外的空地上,密密地泼上石脂水,之后才一掌拍在他头上:“那东西笨重得很,带来作甚?给金人当矛垛?现成的黑水河,还用得着带这个?多动脑子想想!”
乌金睁大了眼看着梁世佑挨训,这情形怎么这么熟悉?
梁世佑回头看见乌金,眉头一皱,这小子料来也不敢看自己的笑话,只是,他脸上那是什么神情?
手指方动,乌金已经抱着头跑了开去,梁世佑愕然,居然还敢逃?
梁世佐好笑地道:“少折腾那小子,干正事去!”
梁世佐布置妥当之际,铁浮屠已靠近寺外,出乎梁世佑意料的是,对方仿佛不知提防地上的异样情形一般,见了地上这般情形,金人就算不识得石脂水是何物,也知道须得防备火攻,便是遍身铁甲的马,也天性怕火,但是这两百铁浮屠竟然催马小跑起来,梁世佑蓦然醒悟,金人并不是要踏墙而入,立时高声叫道:“小心长矛,躲到墙下去——”一边从殿顶又跳了下来。
只是已迟了一步,对方一声号令之下,两百根长矛同时掷出,借着马匹小跑的冲力,呼啸而来。站在藏经阁的窗台后、正要放出火箭点燃地上石脂水的十五名弓弩手,有三名直接被长矛命中、撞飞在阁内;另外十二人躲开了长矛,只是这一躲之下,火箭大半射空,只有寥寥数枝箭落到了墙外,火势起来便慢了。而本就摇摇欲坠的藏经阁,被几十根重矛同时命中,终于垮了下来。大雄宝殿破了小半的殿顶,也在重矛的冲击之下垮掉大半。
本来躲在弩箭射程外的金人轻骑,在长矛掷出的同时,策马急奔而来,趁着黑水寺内的弓弩手在重矛打击之下暂时未能还击的机会放箭,箭枝密雨一般自空中落下,压得寺内诸人抬不起头来。若非院墙外火势已大,马匹畏火不前,只怕金人立刻便要借机冲进寺来。
长矛与乱箭,射倒了二十余名士卒,另有三十余人受了伤。
再守下去已不可能,梁世佐阴沉着脸下令放火烧寺,重伤不能骑马者只能留下,躲进地窖里去,各安天命。箭枝尽可能捆在马背上带走。带不走的弩弓,尽数砍断扳机,以免被金人拿走利用。
梁世佐留下的退路,就在黑水河中。刚到黑水寺时,他便腾空了三十个装箭枝的木箱,盛满土块,盖好捆紧之后,联结起来沉入河中,搭起了一道淹没在水面以下三尺的通道,留了标记。
黑水寺中火势冲天,金人不敢靠近,借着这火势的掩护,众人悄然渡河。监视河岸的金人哨探吹响号角时,断后的梁世佑也已踏上了对岸,离岸丈余时,扬手将一支松明扔进了河中。
浮在水上的石脂水,着火即燃,在河面上迅速蔓延开来。
十二、
这一枝金军折损甚多,主将大怒,下令分出五百人来专门追击从黑水寺中退走的那一小队宋军。浮动着火焰的黑水河,被瓦砾、砖石还有人与马的尸体硬生生填出一条通道来。
渡河之后,金军沿着蹄印一路向南急追。
夜色迷茫,星光微暗,不过梁氏兄弟一行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清晰得很,金军之中,又有不少惯于识辨人迹兽踪的猎户,追踪起来毫不费力。虽说相隔一个多时辰,金军一人双马,换马不换人,马匹脚力又好,追到夜半时分,到底咬住了梁氏兄弟一行渐行渐缓的后尾。落在最后面的一名士兵,一时不察便被射下了马。
梁世佑回头看看,度量距离,喝令一声“开”,两人的属下雁翎一般向左右两边散开,金人正掉转弓箭方向之际,分三列埋伏在一道浅沟中的十五名弓弩手,依次站起,十五张弩弓依次发射,箭枝在原野上平铺开来,堪堪将迎面而来的追兵前锋尽数罩住。三轮弩箭之后,前锋百余人已寥寥无几。而向左右两边撒开的骑兵,抢在追兵大队之前,奔上了地势稍高的两个土丘,纵马冲向金军的侧翼。
若是正面迎敌,这区区百余骑,恐怕很难敌得过四百左右的金人骑兵,但是从侧翼杀入却又不同。只有最侧翼的十几名金兵来得及侧转身来放箭阻挡,虽然射伤了两人、射倒了一人,但是两队人马已经一左一右交叉冲入金军之中,梁氏兄弟和护翼在他们身边的四名家将,使的都是最利于踹营冲阵的长枪,借了马力与居高之势,竟是将金军冲了个七零八落,又透阵而出,交换了位置,重新绕回到两个土丘之上。
正面的弓弩手训练有素,缓得这么片刻,已经重新装好箭枝,开始新的轮射。正掉转马头追击左右两翼宋军的金兵,被弩箭横扫,落马者较之先前更多。
然而金兵毕竟习于马战,兼之人多势众,分出两队人来追杀梁氏兄弟的亲兵队之后,还可留出第三队人来冲杀弓弩手。十五名弓弩手一射完箭便将弩弓一抛,抽出长刀格挡金兵射来的箭,同时飞快地向两侧跑开。
他们身后,三十步开外的另一道浅沟里,枯枝霍地掀开,九名弓弩手仍是排成三列,三排弩箭射出,冲在最前面的数十名金兵,人仰马翻,落在地上、侥幸未伤或未死者,立刻便被那十五名手执长刀的弓弩手缠上,混战的人群,挡住了后面金兵的去路,迫使他们不得不策马绕行。只这耽搁的一点时间,已经足够弓弩手再装填一次箭枝。只是这一次,对方冲得太近,有两名弓弩手在射出弩箭的同时,自己也被对方的箭射倒在地。
乌金伏在一旁的枯枝丛中,他被梁世佑限令不许出来。但是眼看着厮杀的人影,不断倒下的同伴,心中万分焦急。刚才的三轮攻击,金人被杀倒杀伤一大半,但是自己这边也有伤亡,现在近身博杀,人数少了,很是吃亏。
乌金只犹豫了一下,便摸出了弹弓,小心地拨开枯枝,瞄准了一个正挥刀砍向一名弓弩手的金兵,随即又转向对方的座骑。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不知哪个说书人说过的话,乌金记得很牢。
那匹马的腹部挨了一颗石子,虽说乌金力气不算大,距离也不近,这颗石子并不能击伤马腹,但是柔软的腹部突然受到打击,仍是让那匹马惊跳了一下。不过博命厮杀之际,座骑的这一下惊跳,已经足以决定生死。
乌金望着那名金兵身子一晃,失了重心和准头,手中的刀错过了那名弓弩手,反而被对方反撩一刀削断了右腕,惨叫着摔下马来,立刻又被补了一刀,再无声息。
乌金打了个哆嗦,深吸一口气,弹弓又瞄准了另一名金兵的坐骑。
在他偷袭了五名金兵的坐骑之后,到底被发现了踪迹,两名金骑冲了过来,其中一人因为马腿被割伤而摔了下来,随即被那名割伤马腿的弓弩手缠住,另一骑却已冲近,乌金仰望着对方劈下来的刀光,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对着那金人的狰狞面孔射出一颗石子,硬石正中那金骑的鼻梁,然后,乌金呆呆地看着那金兵的胸前透出一截枪尖,摇晃着扑倒下来,坐骑无人约束,仍是向前急冲,眼看便要将乌金踏在马蹄下,梁世佑手中长枪已经掷出,一时来不及救,只能高喝一声“滚开”,乌金一听到梁世佑的声音,本能地照着他的吩咐裹了枯枝就地一滚,那金人的身躯轰然摔倒在他身边,马儿却跑得老远去了。
梁世佑策马过来,捉住枪摇一摇,手上一加力,抽了出来,没好气地向乌金道:“躲起来!再有下次,军法处置!”
方才若不是他正好一路冲杀过来,这小子哪还有命?
乌金惊魂方定,连连点头。
他不想成为梁世佑的累赘。
这一番厮杀之后,金兵五百骑死伤殆尽,只有数名金骑落荒而逃,梁氏兄弟也只余下三十来骑,人人带伤,筋疲力尽。
重新启程之前,梁世佑亲自带着四名亲兵检查战场,搜括干粮与清水,将未死的金兵补上一刀,金人弃下的马匹,拣精壮的换上,不顾疲劳,迅速离开这一片修罗场,好在又开始下雪,掩盖了他们的踪迹。
直至天亮时分,寻到一个隐蔽的深沟,一行人方才停下来休息。
乌金没有上阵厮杀,体力保存较好,被放出去作哨探。梁世佑不太放心,决定亲自带着他去守这半个时辰,顺便为他讲解哨探报信的种种规矩,一边留神注意着四野的动静。
乌金念念有词地背诵着梁世佑说的这些规矩,目光时不时从原野上溜到梁世佑的身上。梁世佑穿的黑色战袍上,可以看见大片大片的暗红血迹,还有几道明显的伤痕,虽然已经上了金创药、仔细包扎过,乌金还是觉得心头一跳一跳的紧张得难受。
梁世佑注意到他的神情,笑着揉揉他的脑袋:“别皱着个脸,这点儿伤不算什么,又没有废掉,回去后歇几天便行,有什么打紧?”
唔,记得自家老大十五岁那年初上战场时,回来也是一身的伤,然后故作大方地说没什么打紧,让他们一班还没资格上阵的各家小弟,眼红得不行。乌金倒是只顾着担心他了,一点也不像他们那个时候。不过这有人紧张关心的感觉还挺不错,自己捡回来的这个小小少年,果然还是和自己最贴心最亲近。
乌金初次放哨,这原野之上,地势起伏平缓,不便到处走动,很是无聊。梁世佑不时和他说几句话,免得他睡着。乌金忽地想起一事,低声问梁世佑,他每次用弓弩手诱杀追兵时,用的那是什么战法,怎生那般厉害。梁世佑自是得意洋洋地解释道,这战法脱胎于雁行阵,梁家先祖将之改良之后,命名为凤展,他又给起了个俗名凤点头。乌金回想自己所看到的那种种情形,可不正是凤凰展翅、伸颈点头的动作?梁世佑他们向左右两翼散开之后,正面迎敌的弓弩手,也正像凤凰伸出自己坚硬锐利的尖喙。
梁世佑又道:“咱们梁家,不论阵法还是枪法,都是有讲究的。就说步战和近战时用的短枪枪法吧,便是先祖参照了一字长蛇阵琢磨出来的,以腰力、臂力、腕力带动两杆短枪,一使开来,就如那一字长蛇阵一般,击头则尾应,击尾则头应,击腰则头尾皆应。可惜这一回我只带了长枪,下次让你开开眼界。”
乌金睁大了眼专心聆听的模样,让梁世佑大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成就感。难怪得当年他们一帮半大小子争相围在梁世佐身边听他讲出征之事时,梁世佐脸上那种得意,压都压不住。
十三、
休息了一个时辰之后,梁氏兄弟带着队伍一路南行——他们只余下三十余骑,尽皆负伤,箭枝又所剩不多,自是不能再在原野上呆下去,必得赶快回营。
雪后初晴,天气虽然寒冷,日色倒也暖和,休息之后的马儿,走得很是轻快。近午时分,远远已经可以望见南方的山岭,还有靠近山脚的一个残破村落。度量距离,不过五六十里,不需一个时辰即可抵达。
梁世佑吐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向梁世佐道:“我来过这地方,绕过那村子,进山之后便有一条路直通大营,大概不过三十里左右。”
梁世佐也吁了一口气。
也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西面哨探短促的哨音,似是刚刚发现来敌便被掐断。两人脸色都是一变,喝令快走。
眼看便可进山,不必再惜马力,众人都是打马急奔。但是来敌速度极快,转眼之间,便已出现在西面原野上,虽然只有寥寥十余骑,从其马速来看,必是金军中的精锐之士。一望见梁氏兄弟一行,那十余金骑便向天射出一枝鸣镝,其余人则张弓搭箭向这边射来。距离尚远,却仍有三枝箭命中了正当西侧的三人,梁世佑骂了一声贼老天,这定是金人中的射雕者,若是让对方从容射来,自己这边恐怕没有还手之力。一边骂一边飞快地拨转马头,由向南转为向西,与梁世佐还有尚可一战的三名家将,挡在前方,舞动长枪拨开箭枝,其余人躲在他们身后,快手快脚地给弩弓上箭。只是在催马飞奔的途中突然变化队形,难免让金兵有机可乘,金骑中那名神射手,在这短短一刹间,又已射杀两人,第三枝箭命中的那名亲名侥是闪得快,也被箭枝穿透了右胸,无力再战。
弩箭将将装好时,金骑已经冲近,一名梁氏家将手上稍缓得一缓,便被十数枝箭命中,倒了下去,而另一家将被那射雕者盯上,一连三箭,那家将拨开了两箭,震得双臂发麻,几乎握枪不稳,第三枝箭终究未能躲过,正中咽喉,仰天撞下马来。
负责装填弩箭的那名家将,此时大喝一声“开”,梁世佑三人立刻策马向两侧闪开,让准备完毕的弓弩手迎上了金骑。弩弓对角弓,箭枝在空中交错射向对方。
乌金早已跳下马来,躲在马背后面,张口结舌地看着这一番短兵相接的对射。十几名金骑全被射倒,包括那名射雕者在内;自己这方,也只余下十来人还能呆在马上。回过神来,乌金忽然觉到脚下的土地正在震颤,呆了一呆才明白,这是大队骑兵行军时的震动!
乌金不待梁世佑吩咐,即刻爬上鞍去,跟在梁世佑他们身边,向南疾奔。
而西北方向,金人的百余名前锋已越过一道缓坡、借了下坡之势急冲过来,梁世佑度量速度与距离,那百余金骑,大约在他们离山脚下那小村落五里左右的时候,便能够赶到距他们一箭之地的地方发箭拦截。可是现在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闯。
梁世佑的估算果然不错,金人前锋正好截在村庄前五里左右的一箭之地,梁世佑简直要佩服自己的乌鸦嘴了。好在他在此之前已经与梁世佐一道掉转马头,以正面而非侧面迎敌。格挡密飞的箭枝时,梁世佑不免闪过也许这次都要死在这里的念头,只可惜乌金那小家伙也要陪着自己死了……不过,有这小家伙陪着死也不错啊……
梁世佑两人听到身后大喝“开”时,再次闪开,只是对方来箭太密,拨马闪开时,梁世佐的大腿上中了一箭,头盔也被射掉了,梁世佑则被射中了坐骑,马儿悲鸣一声跪倒下去,梁世佑只来得及跳下鞍来。
弓弩手在他们两人让出的空档之间,一齐发箭。冲在最前的二三十名金骑纷纷中箭落马,只是两方人数相差悬殊,距离又近,十来名弓弩手只来得及射出一轮弩箭,便已被对方密集的箭枝射杀殆尽。
乌金躲在马背后面,不敢抬头去看,听着箭枝呜呜破空之声和中箭同伴的痛呼,心中万分痛恨自己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轰然倒地的马儿,正好挡在梁世佑身前,遮住了他的下盘,长枪只须护住上中两路即可。但是他不可能永远这么舞动长枪,而脚下的震颤告诉他,金人的大队骑兵马上便要到来。
乌金也感到了脚下越来越明显的震颤。无论梁世佑和他的兄长如何勇猛多智,现在他们只有两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胜过这么多的金兵,难怪得梁世佑在对他讲解了好几个阵法之后,又会冒出一句“一力降十会”……
乌金忽然抬头望向山峦那儿。那是什么?
自山道中疾驰而来的十余骑,正冲向金兵的侧翼,最前面的骑者,披着火焰一般赤红的盔甲,坐骑也是一匹赤焰马。那骑者离得远远的便在马上弯弓搭箭,一发五枝,箭无虚发,而抽箭上弦的动作,快得乌金根本不能看清。一袋箭射完,身后的骑士立刻抛来新的箭袋。
那骑者一口气射出五十枝箭后,还能够骑在马上的金兵已经不多,梁世佑感到对面的来箭明显变得稀疏,转头望见疾驰而来的援兵,领头者却是凤凰——今日若换了其他任何一名将领,哪怕是小温侯,只怕也不能像凤凰这样及时将他们从金人的箭雨之中解救出来。梁世佑不免哈哈大笑:“我就说我梁二向来运气好,天无绝我之路,可不正是!”
而西北方向,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头正从缓坡后冒出来。
梁世佑换了一匹无主战马,梁世佐来不及裹扎箭伤,只能将露在身体外的那一长段箭枝折断,一行人即刻纵马狂奔,金兵分出一队轻骑来衔尾急追,大队则在后面不紧不慢地推进。
梁世佑和凤凰断后,凤凰不时回头射杀追得太近的金兵,梁世佑则负责拨开逼近的箭枝。看看到了山道入口,两人拨转马头,一左一右拦在了路口,留出时间来让身后众人逃跑。山道曲折,只要跑出一段路程,拐过几道弯,金兵再想追击放箭,便不易射中了。
凤凰所带的箭都已射完,后面追兵尚有数十骑。梁世佑一边格档箭枝一边恼火的骂道:“真窝囊,站在这儿挨打还不能还手!我说凤凰,下回出来时记得叫你那帮徒弟多带点儿箭行不!”
凤凰喝道:“谁说不能还手!”拔出鞍边的飞凤刀,一跃下马,迎了箭枝冲向对面的金兵。梁世佑唬了一跳,立刻拍马追了上去。他们若是不能在金兵大队逼近之前解决掉这数十骑,只怕要脱身就很难了。
凤凰奔跑的速度比梁世佑的座骑更快,刀光霍霍,将迎面而来的箭枝劈了个粉碎,奔近金兵时,虚蹲了一蹲,脚掌在地上一蹬,凌空跃起,扑入了金骑之中,撞倒一名金兵的同时,右手斜挥,刀锋划断了另两名金兵的咽喉,左手在马背一上按,借力跃起,避开了身后刺来的长矛,在空中折转,再次落下时,又有两名金兵被割断咽喉。梁世佑也已赶到,一枪挑飞挡在马前的那名金兵,随即长枪横扫,将另两骑也扫下马去。
正在逼近的金兵大队,领兵将领眼看着山口处的部属只怕不待自己抵达便很可能被杀个干净,宋军向来文弱,居然有这等勇猛之将,必不能轻易放过,略一思忖,便举手下令前列三排同时放箭,竟是要将自己的部属和凤凰两人一道射杀。
箭枝呜呜破空而来,遮天蔽日一般落下,但是一个巨鸟般的人影,已经从山岭上飞掠而下,比箭枝更快落到战圈之中,黑色斗篷伸展开来,足有一丈见方,将梁世佑罩个正着,随即又有一只瘦劲的手捉住了他后颈,梁世佑只觉一股热流自后颈刹那间注入全身,身躯发软动弹不得,那人已如鹰擒鸡,一把将他拎了起来,同时低声喝道:“小凤儿走!”
凤凰早在那人扑下时便已警觉,不过本能地觉得来人是友非敌,及至这话一出,恍然若有所悟,不敢恋战,一踏马背飞纵出战圈。脚下刺来的长矛被她当成了垫脚石,空中落下的箭枝则被那蒙面人随手挥出的劲风扇出老远。
箭枝落下,方才未曾被凤凰两人杀死的三十余名金骑,无一幸免,山道入口内,传来那蒙面人夜枭一般刺耳的长笑,震得最前列的数十名金兵,耳膜生疼,嗡嗡直响。
入山数里之后,那蒙面人松开了扣在梁世佑后颈上的手,一把掀开蒙在他头上的斗篷。梁世佑缓过劲来,赶紧拜谢这位救命恩人。那蒙面人上下打量他一会,眯起眼道:“小凤儿,这小子生得不错,本事还行,又能够和你同生共死,比钱汝珍那滑头可强得多了。”
凤凰正吹响口哨将自己留在谷口的坐骑引来,蒙面人这番话,呛得她的口哨都变了调,梁世佑更是大惊失色。这蒙面人似乎是凤凰的师门长辈,可千万别硬做主张将他和凤凰绑到一块儿才是。
好在凤凰的坐骑正应声跑来,堪堪岔开了这件事情。蒙面人挥手令他们同乘一骑先走一步,自己飘然掠上山岭,转眼间消失无踪。
凤凰可不想当真与一身血腥汗臭的梁世佑同乘,自顾向前飞奔,梁世佑打马紧跟在后,纵马奔驰了十数里之后,望见隘口两侧山梁上的伏兵,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梁世佑笑道:“我说你怎生来得那般巧,原来是在这儿设了埋伏,亲自出山诱敌来着!”
凤凰飞起一脚将梁世佑踹下马去:“自己走,丢了坐骑,可别老指望着别人来带你一程!”
梁世佑叫道:“钱汝珍挨骂,你将火撒到我头上来算什么?喂,那个是什么人?”厉害得简直是个刀枪不入的老妖。
凤凰上下左右都看了一圈才低声说道:“那是我飞凤峰的护法长老,我少时在巫山曾经见过他一次,虽然当时也是蒙着面的,不过那声音委实是太容易记住了,想听不出来都不行。”
夜枭一般刮得耳膜刺痛的声音,的确是够令人印象深刻的。
凤凰说完又警告地瞪他一眼:“这位长老脾气不太好,可别开罪了他。今儿这事也不许对人说去!”
梁世佑自是不敢说。一个凤凰,他已是招惹不起,没的还去招惹那个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怪物?
当然,心里难免要嘀咕,那位护法长老,出现得那般及时,不会一直像保姆一样跟在凤凰身边吧?那家伙可看不惯钱汝珍……想到此处,再看神气活现的凤凰,梁世佑脸上的神情,自是大不一样。凤凰怔了一下,不明白梁世佑为什么露出那种幸灾乐祸的神情,梁世佑却已笑眯眯地转过头去,向山梁上焦急地等待着他的乌金挥手招呼。
凤凰看看乌金又看看他,忽地笑了起来。
梁世佑心头打了一个突,凤凰这一笑,大是不怀好意,偏生他一时又想不到,凤凰究竟捉住了他什么把柄,笑得这般得意。
十四、
追兵入山之后,因为山道狭窄,只能并行三五骑,行进缓慢。行至隘口处,凤凰放过前锋与中军之后,才下令两侧山上的伏兵同时放箭,箭枝左右交叉,将金人后军尽数笼罩,从侧翼射入的箭,避开了金兵护心铜镜与头盔的位置,命中的多是铁甲不能护卫的腋下与大腿,马匹中箭者也甚多,倒在山道上,将狭窄山道一段一段堵得严严实实,金人骑兵无从驱驰,只能弃马步行后撤。
金人后军受袭,前锋与中军后退不能,山岭又陡峭不便攀登,只有奋力向前,不料走得十来里,又遇伏弩袭击,将前军与中军断为两截,金军主将下令弃马,踏着山道上堆垒的尸体前进。
待到冲出山谷,金军折损已经过半。山谷外十里左右的高岗上,驻扎着吴玠的五百兵马。守城必守险,这高岗离大营不远,居高临下,委实不能弃之敌手,是以吴玠派了自己的一个族侄吴晖在此驻守。高岗下挖了陷马坑,扎了铁蒺藜,又以木栅和土石垒成了三道短墙防御金人的箭枝,高岗上则架起了十八张床子弩,床子弩不便移动,故而又配了五十张神臂弓,所用均为精钢三棱箭,百丈之内,可透重甲。自山谷中冲出的金军,立足未稳,阵势尚未展开,即被弓弩压制得进退两难。
这一战,六千金兵几乎被全歼,凤凰属下那些奉命在山谷中伏击的弓弩手,得意地吹嘘道至少有他们一半功劳,吴晖的一名偏将则冷冷说道,若无吴映所部舍身诱敌,怎么可能将这六千金兵引至这个方向?吴映至今音信全无,不知是生是死。只是众人见梁氏兄弟的两百人马,也仅以身免,除了一个毫发无伤的乌金,别无士卒生还,料想吴映也是凶多吉少。这么一说,众人的欢喜心情之上,不免泼了大大一瓢冷水。
不过,虽然领命偷袭金军的五枝精兵,大半未能回营,乌鲁与折合一路损兵折将,士气大大受挫,行军速度也被迟滞,吴玠则依托山势层层设障,多备弓弩箭枝,不求一举克敌制胜,但求每一关卡均能杀伤一定数量的金军。吴玠以为,金军便是一只无敌猛兽,伤口太多、失血太多之际,也不能再复往日勇猛。
乌鲁与折合最终行近宋军大营时,所余已不过一万疲兵,后方粮道已断,军中断粮在即,不得不先行退兵。乌鲁与折合既退,后至的没立,本就孤掌难鸣,又被折返的小温侯顺手劫了一次营,没立猝不及防之下受了重伤,难以上马,也只能退兵,再图后谋。
大局已定,吴玠传令各营,晚上摆庆功宴,虽说军中不能饮酒,对寻常士卒来说,能够大块肉管饱,便胜似盛宴了。
戴公公自然是尊贵的主客,吴玠亲自前来邀请,看守营帐的禁军回道戴公公喜好游赏山水,常常只带了两名贴身内侍出游,一去大半日是常事,吴玠只得留下两名亲兵在帐外等候,自己先行离去。
戴法宪此时正立在后营外的高峰之上,俯瞰白雪覆盖的原野与山峦,两名内侍捧了暖炉与银炭在一旁伺候,不时随着戴法宪的话头,赞叹几声山河壮观、关隘险要、军营威武。
戴法宪的目光落在射箭场上。凤凰正在训练新招来的一批弓弩手,感觉到遥遥投来的目光,她抬起头来望向山峰上那个披着狐裘的人影,静了一瞬,微一颌首,便转过脸重又看向面前的弓弩手。
戴法宪微微笑了一笑。小凤儿还真是长大了,居然这么快便认出了他,然后还能够沉得住气,恍若无事人一般。
但是他随即皱了皱眉。只要在军营中,凤凰走到哪儿,身后似乎都少不了钱汝珍那个讨厌的小滑头。
钱汝珍在凤凰视线稍移时便已察觉到山峰上戴公公看向凤凰时那别有深意的神情,以及投到他身上的那种不怀好意的目光。想了一想,他低声向凤凰说道:“戴公公似乎从一开始就很不喜欢看到我。真奇怪啊,我可没有得罪过他。”
凤凰斜了他一眼。若不是知道这一点,她又何必由得钱汝珍总是跟在自己身后?她还真怕戴公公一个手滑便结果了钱汝珍这个集仙峰的弃徒。
只是,凤凰怎么也没有想到,飞凤峰的护法长老,会是宫中的高品宦官。
但是知道戴公公的身份之后,又觉得这件事情,再正常不过。
没有任何其他人,能够比深受帝王信任、有权监军的宦官,更能够在暗中保护历代从军的飞凤峰弟子了。
只因为,征战沙场的飞凤峰弟子,最危险的敌人,往往不是战场上的对手,而是深宫中的帝王。
再次转过目光去时,山峰上的戴公公,已经接过内侍递上的暖炉,寻了路慢慢下山。
钱汝珍的眼角余光一直在注意戴公公的动作。没来由的这样讨厌自己,对凤凰又有着隐约可察的善意——戴公公的身份,还真是耐人寻味啊。唔,无论如何,凤凰还是护着自己的不是?
吴玠的亲兵到射箭场上传送夜宴命令之后,凤凰提前放了这批新手回去。此时营中已经闹腾起来,不少将士都欢呼着跳入涧水中洗浴净身,免得一身尘灰血污不好看相,也顾不得涧水寒冷、白雪纷飞。
钱汝珍听着营中的响动,忽而向凤凰笑道:“这都要去脱衣洗浴了,梁二不会还没发现吧?你说他会不会将乌金捉到身边去一起刷洗?”
照梁世佑训小狼崽的那个热乎劲头儿,很有可能会这么干。
凤凰本待立刻便去看热闹,钱汝珍拉住了她:“去这么早,哪有热闹可看?呆会儿再说。”
且说梁世佑抓起衣服之际,转眼看见站在角落里没有动的乌金,心中不由得转过一个念头:乌金这小子倒还挺识趣的,他这一身似乎早已浸透到肌肤中的煤灰,的确不太适合跟大家一起洗浴。
只怕这小子也没有干净衣服替换。
梁世佑点手叫来一名亲兵,吩咐他拿了自己的一套衣服,带着乌金远远地走到营外一个小水潭去洗浴。
舒舒服服地洗干净了回来,梁世佑大是满意,根本没有注意到为他揭开帐篷门帘的那名亲兵的古怪神色。
帐中站着一个披着湿淋淋长发的纤瘦人影。听得有人进来,那人回过身来。
帐中光线虽然很是昏暗,但也足以让梁世佑不会将这人错认为是男子,一惊之下叫了起来:“喂,你什么人?哪儿跑来的?”
那少女一怔,更是局促不安,呐呐地说道:“我是……我是……”
她迟迟艾艾,不知如何解释,梁世佑却已听出她的声音,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几乎不曾跳将起来:“你是乌金!”
可不正是乌金?
凤凰在梁世佑身后“哧”地一笑:“梁二,军帐中私藏女子,还穿着你的衣服,我看你怎么向吴大帅和小温交待!”
梁世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叫起了撞天屈:“凤凰你别冤枉我,天地良心,就凭他原来那副又黑又脏的臭模样,谁看得出这小子是个女的?”
凤凰哼了一声:“我倒是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倒是问问自己,当真看不出来吗?”
梁世佑转头看着乌金。良久,梁世佑不能不勉强承认,乌金虽然黑瘦,但是不折不扣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让他心中突地一跳的姣好女子。
让他这么一盯,乌金微黑的面庞不觉涨得通红。
梁世佑别转头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再说了,谁想得到和尚原上会有女子?”
凤凰“哈”地一笑,几乎要伸手去拧梁世佑的耳朵:“和尚原上若没有女子,那些老老少少,莫非是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喂,小姑娘,告诉这笨蛋,和尚原这名字怎么来的!”
乌金赶紧答道:“我听老人说,是因为那块地方原来连草都不长,就像和尚的光头,所以才叫和尚原。”
凤凰得意地看了梁世佑一眼,幸灾乐祸的语气谁都听得出来:“听明白了吧梁二?就算吴大帅不砍你的头,小温只怕也会将你倒吊起来打八十军棍,以明军纪。嘿,你好生准备着吧!”
乌金心头一紧,八十军棍还不将人打死?她看看凤凰,鼓足勇气小声问道:“可是,凤将军你不也是……我也能够帮忙的……”
凤凰留在军中,是因为她的箭术;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有那么一点儿有用的本事,作为留下的理由?
凤凰自然明白她的疑问。一笑欲答,梁世佑已经冷笑着接了上来:“你跟她比?人家可是光明正大进来的,哪儿像你这样偷偷摸摸?再说了,你那点儿本事,能比么?”
乌金不敢说话了。自己根本就不能真的上阵厮杀,哪儿能够像凤凰那样威负神气?
梁世佑左想右想都觉得窝火,自己辛辛苦苦、劳神劳力地带了这么一个徒弟,眼看着一天天聪明懂事起来,没想到这么得意贴心的徒弟却是个上不了阵的女孩——他可没想着凤凰也是女子——心下恼火,只顾瞪着乌金道:“你好好一个女孩子,扮什么男妆?”
连累他违反军纪,还被凤凰捏住痛脚得意洋洋地取笑。
乌金见他生气,声音不觉便低了下去,小声答道;“我从小跟着爹爹四处流浪,怕生是非,所以一直扮成男孩子。到了和尚原,因为女孩子不让挖煤,所以就还是扮成男孩。爹爹本来说积一点钱,等我满十五了,就带我离开和尚原,换回女妆,可是石先生的管家刚好挑中我做他的帮手,就又耽搁下来了。”
梁世佑追问:“碰见我们时你怎么不说清楚?”
被他这么步步紧逼,乌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一直扮男孩子,自己都快忘了本来是个女孩了;再说了,我要是说我是女子,你们肯定不会让我跟着去斗那个斡思朵……”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凤凰看不下去了,喝道:“好啦梁二,有本事别去欺负人家小姑娘,先想想怎么向吴大帅和小温交待吧!”
她一挑门帘闪了出去,梁世佑只当她要去告状,大惊失色,跳起来追了出去,一边大叫道:“喂凤凰,大家兄弟一场,你就算见死不救,也不用落井下石吧!”
乌金听得他们在帐外低声谈了许久,梁世佑总算回来了,对上乌金眼巴巴的神情,想发火又觉得下不了手,只得悻悻地道:“凤凰这臭小子,越变越奸滑了,都是跟她们家钱夫子学的!她叫我赶快将你送走,说什么‘捉贼捉赃’……”后面一句话是“拿奸拿双”,梁世佑一边听一边在肚里暗骂凤凰真是近墨者黑,成天与钱夫子那奸滑师爷混在一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没敢向乌金提这一句,吞了一口口水接着说道:“凤凰还想叫我把你交给她送走。可别想叫我上她这个当!你要是到了她手里,还不更变了法子整我?喂你还有没有亲戚?都住在什么地方?”
乌金低下了头:“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在各地流浪,从来没听他说过还有没有别的亲戚。再说了,我也想留下来。”
梁世佑一怔。
乌金紧接着又道:“现在天气这么冷,我留下来至少可以为大军开窑攻煤,绝不会吃闲饭的。梁将军,我留下来会很有用的。”
她抬起头恳求地看着梁世佑。
梁世佑心中挣扎了许久。交给凤凰?想都别想!赶她走?这个也不太好吧?梁世佑拒绝去想为什么不能赶乌金走,就算乌金别无亲戚可以托付,也不是不能另外给她找个去处,襄阳就挺不错嘛。
踌躇许久,梁世佑长长叹了一声说道:“好吧,我是客军副将,想来吴大帅砍我的头是不会的,拼着挨小温的八十军棍就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想当年又不是没有挨过——”
乌金已接了上来:“他们真要打你,我来替你挨。”
梁世佑打量着她,不屑地道:“你?我看你一棍都挨不了。走吧,他奶奶的,就算挨刀子,也先吃了庆功宴再说!”
说着一把扯起乌金跨出了帐篷。
一跨出帐篷,便迎来了众多惊异的目光。
梁世佑这才醒悟到,现在的乌金,没有人会将她当成一个男子。
但是每个人都见到,乌金的手臂已经被他捉在手中了。
梁世佑在心中暗骂自己怎么这么粗心,但是众目睽睽之下,他要摔开乌金已经为时太晚,更有欲盖弥彰之嫌,一横心,干脆豁出去,扯着乌金大步向中军主帐而去。
留下一群士兵在他身后不胜仰慕地感叹:“佑将军真有胆量啊!”
小温侯治军向来极严,梁世佑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让人不佩服都不行。
乌金被梁世佑拖着,跟不上他的步伐,走得很是狼狈,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自己想了很久都想不到办法说明身份,时时揣着这个心事,日子委实难过得很。昨天晚上,梁世佑教她的是破釜沉舟、背水一阵、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招还真是好用。现在该发愁的是梁世佑而不是她了。将这样一付重担卸到梁世佑身上,梁世佑也一边抱怨一边接了过去,乌金难免觉得愧疚,同时又有着莫名的欢喜,一直以来忐忑不安的一颗心,似乎突然间有了着落,安定下来。
后记:
和尚原一战,为金军入中原以来所遇到的第一次大败,真实经过,列位看官百度即可,千万不可将本文的小说家言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