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血红的太阳慢慢沉了下去,和尚原上起了风,稀疏几根长茎野草在风中摇摆不定。
乌金和同伴们挎起大得与他们瘦弱的身躯很不相称的柳条筐,跟在扛着铁锹和长锄的各家大人身后,奔向暮色中已经阴凉下来的原野,铁锹与长锄挖开地面,乌金他们手中的一根根铁钩迫不及待地探入土地中搜寻煤块。
离地面最近的煤层,早已经被搜括殆尽,只能再深挖下去。三五成群的人影,在原野上不停地起起落落,落日余辉尚有丝丝灼热之气,而白天里烈阳灼烤之后留在泥土中的热气也开始蒸腾而上,挖煤的人很快便汗流满面,时不时停下来挥袖擦去汗珠,抿一抿干裂的嘴唇。
暮色渐渐变为夜色,月下远远地出现一骑。
石清泉望见原野上这奇特的一幕,不由得勒住了马。他还从没见过这样子挖煤的。月下这群衣衫褴褛的村民,瘦削佝偻,满面黧黑,沉默地、艰难地搜寻着于他而言举手可得的煤块。
他环顾这荒凉的原野。不需要更多的勘探,他已断定,在这一片荒凉之下,埋藏着难以数计的煤块。
守着这样一座宝山,却要如此艰难地谋生。
他注视着这群与他素陌平生的村民,心中忽地生出一股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怜悯与酸辛。
也许是因为,看起来他们自己一点也不觉得这样的艰辛令人恻然不忍。
乌金直起腰来擦汗时,看见了这个徘徊不去的、奇怪的过路人。
月色之中,那人虽然骑在马背上,也看得出身材很高大。衣衫破败,却气宇轩昂,鞍边斜挂着一根齐眉铁棍和一个水囊、一袋干粮。
同伴们也看见了那个人。但是他们都太累了,木然望了一眼,便又弯下腰去。
石清泉已策马过来。
十个过路人中,有九个人是问哪儿有水——这和尚原上,方圆几十里内,看不到水。
但这一个不是。因为他策马走近的时候,乌金他们都嗅到了他水袋中清水的气息。
自有记忆以来,对水的渴望,已经使得他们就像沙漠中的骆驼一般对清水的宝贵气息极度敏感。
更何况还有干粮袋中风干的肉脯的气息——这过路人虽然穿得破败,但是有吃有喝,还有马骑,真是叫他们艳羡不已。
乌金觉得自己的喉头不由自主地湿润了,咽下一口唾沫的同时,也听到了伙伴们吞咽唾沫的声音。
石清泉在乌金的父亲面前勒住了马,问道:“你们为何不开窑攻煤?”
是不是因为这个地方太过闭塞、这些村民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开窑攻煤这回事?
乌金的父亲直起身来答道:“我们这儿有地火,一开窑就会烧死人。”
石清泉微一皱眉,正要细问,前头一个村民突然一头栽倒在地,旁边的人惊叫起来:“唉呀!阿七伯挖得太深、挖到地灵啦!”不敢去救,慌乱地四面散开奔逃。
石清泉的眉头皱得更紧,策马奔了过去。
一奔过去,他便知道为什么没人敢去救那个倒地不起的阿七伯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已经从地下冒出、弥漫开来。
他屏住呼吸,铁棍探出,轻轻一挑,便将那阿七伯拦腰挑起来,掷了出去。
铁棍随即回过,挑起大大小小的土块,将那冒出杀人气味的地洞堵个严严实实。
待到他策马回来,阿七伯已经略略有了知觉。
他原以为这些村民会感激他,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所有人都畏惧地离他、离躺在地上的阿七伯远远的。
乌金的父亲因为刚刚与他说过话,自觉有责任将话说得更清楚一些,向前跨了一步,说道:“这位客人,阿七伯冒犯了地灵,这个……”
他迟迟艾艾,不知说什么好。
石清泉已明白他的意思,必是想说,不敢再将阿七伯留在村中了。
这样的例子,他见得也不在少数。冒犯神灵的人,哪怕是至亲,也不能不赶出村庄,以免害了整个村子。
那过路人怜悯地打量着他们。这样无知,这样惶恐,又这样残忍。
为的也只不过是活下去罢了。
他探手入怀,摸出了一小锭银子,掷在阿七伯的身边,说道:“他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拿上这块银子,将他送到黑水寺去。黑水寺的和尚会收留他的。”
黑水寺就在此地二十里外,也算是方圆百里内的一座大寺,那里的和尚,据说颇为势利。
村民们不免犹豫。
石清泉却已策马而去,临走时还丢下一句话:“黑水寺收不收留是另一回事:不过,你们若敢不送,回头来我必唤出地火烧掉整个和尚原!”
转眼间他已经消失在夜色中。
村民位面面相觑,都疑心是做了一场梦——那个陌生的过路人,究竟是人,还是神?
但是没有人敢怀疑他丢下的那句话仅仅是虚言恫吓。
那过路人,有一种驱使众生的气概。
阿七伯别无家人,只有乌金一家,平日里与他走得近一些,于是便由乌金一家送他到黑水寺。黑水寺的和尚很客气地说,石先生早有交待,你们尽可放心将阿七伯留在寺中……乌金的父亲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向一个小沙弥打听那位石先生是何等人物,小沙弥也不清楚,只道:“想必是个惹不起的大人物。真想不通怎么会到和尚原那样荒凉的地方去。”
阿七伯捡得一条命,安安心心地在黑水寺做了和尚。
看在那石先生的面子上,阿七伯算是平白有了个安渡晚年的地方了。
二、
三个月后。
秋风已凉,白天里也可以在和尚原上挖煤了。
那一日乌金他们刚刚停下来喝一口水,忽然望见远远驶来十余辆大车,车上满载的都是双手才合得过来的大毛竹。
从来没有人从遥远的南方运毛竹到这个地方来。
乌金他们好奇地看着那些大车,直到赶车人就在和尚原上开始卸下那些毛竹。
毛竹的竹节都已打通,一头已经削尖。那名管事的中年汉子,指挥手下人,将削尖的、中空的毛竹一根根打入地下。
村民们哗然。他们这样惊动地下的神灵,岂不是要害死他们大家?
但是这一群人,看起来很有来头啊,只怕都是他们招惹不起的。
正惊惧疑恐、窃窃议论之际,管事人已经向他们走过来,神情虽然和气,语气却不容置疑:“你们都回家去,告诉所有人,没有我们传过话来,不得生火!留个传话人,其余的全都回去!”
乌金和另外两个好奇心最重的同伴都留了下来。
他们很想知道,这些外乡人,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一点也不害怕地下的神灵和随时可能喷出的烈火。
秋风中,地下开始漫出那令人窒息的致命气味,但是毛竹伸出地面足有两人多高,地下漫出的毒气,顺了毛竹,自众人头顶散入空中,他们能够闻到的气味,已经很是淡薄了。
不过一个多时辰,方圆十几里内,已经密密麻麻插满毛竹,便如一片平地里冒出来的竹林。
那管事人在其中转悠,时不时将手探入风中,似乎捞了一把气味,闻一闻,暗自掐算,略点一点头,转完一圈之后,吩咐手下人,一半留在这儿看管,另一半赶了大车返回。
留下来的人,已在上风处搭起了两个帐篷。看样子要在这儿过夜了。
乌金三人你推我搡,终究将胆子大一点的乌金推了出去,怯怯地向管事人问道:“大爷,你们是不是那位石先生差来的?”
管事人倒不因为问话的是个村野少年而拿架子,客客气气地答道:“正是。石先生还吩咐,待到地下毒气散尽之后,便可以开窑攻煤。你们那样子挖煤,也太过辛苦危险了。”
乌金恍然大悟:“石先生是说,我们这儿的地火和地灵,其实都只不过是地下的毒气?”
管事人赞许的点一点头,心想看不出这黑瘦不起眼的村野少年,倒颇有悟性。转念想到自己终究不能总在这荒凉之地呆下去,倒不如将这少年培植成一个得力帮手。
只这一念之中,乌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自此已彻底改变。
那管事人,向乌金的父亲说过,便将一应事体,都教给乌金去做。如何辨别气色,如何选取合适的地点打入毛竹,如何在开窑攻煤时防范未散尽的毒气,甚至如何用毛竹管道将地下毒气引入安全之地用来烧饭……
和尚原上,竖起了无数毛竹,看起来已经完全不是过去的模样。
乌金觉得自己也完全不再是过去的乌金。
那管事人,或者不如说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石先生,已经令整个村庄改变。
因为开窑攻煤,和尚原慢慢热闹起来。地下埋藏了千万年的财富,源源流出。短短一年时间,和尚原的村落,已经变成一个大镇。连带黑水寺,也因为人来人往、热闹远过于从前,而修缮得几乎称得上金碧辉煌了。
乌金和村民们,不是不感激的。
但是——
繁华是福,也是祸。乌金要到整个村落变成一片废墟时才明白这个道理。
那一日是和尚原东北角的一个煤窑将要开工,乌金先行去勘探。其他人都回去吃饭去了,只有乌金,因为遇上一个不太有把握的关节,留在那儿冥思苦想。
待到他想清楚,从洞口爬出来时,却望见了远远的火光。
镇上起火了。
乌金首先想到的是,不知哪一家在用地下毒气烧饭时出了事。
但若是只有一家出事,绝不会有这样大的火势。
乌金拼命地奔回去。
火光中听得见人们的哭喊声。
乌金突然停住脚步,喘着气扑倒在原野上。
从镇上出来的,是一大队金兵,押着数十辆煤车向东而去,煤车上堆满金银财物,车后绑着镇上的女子,哭叫着随了煤车踉跄而行。
乌金的身子颤抖起来。
在那群活着的人中,没有看到父亲。
从火海中冲出来的人,都被箭枝射倒,或者被长矛挑起来重新投入火中。
官道正从他前方通过,若非暮色苍茫,他又黑瘦,趴在原野上,与浸满煤色的土地如同一体,只怕立刻便会被发现。
劫后的镇子什么也没有留下,除了遍地尸体与断壁残垣。
乌金好不容易从焦土中找到父亲的尸体,就地挖了一个坑掩埋了,堆几块石头作为标志,又从自家灶膛里找出两个烧焦的粗面饼——这想必是父亲留着给他的。
他只能去投奔黑水寺。
天亮时分,乌金总算走到了黑水寺。
但是黑水寺也已经变成一片废墟——太过繁华的地方,总也逃不过洗劫。
乌金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四野茫茫,只有他一个人。
乌金慢慢地握紧了拳头。
哪怕只有他一个人,也必得要好好地活下去。
三、
乌金往火堆里又加了几块煤,将架在火堆上的那只野兔翻了一边,继续烤。
也就在这时,他听见了隐约的马蹄声。
即使他小心地藏在断墙后,在这黑沉沉的暗夜中,一点火光,只怕也远远可见。
乌金立刻用泥砖盖住火堆,抓起那只野兔,没入了黑水寺的废墟中,不过并没有急于离去。这暗夜之中,那些人绝没有自己熟悉地形。
马蹄声越来越近,而且人还不少。
乌金的心提了起来,摸一摸腰间的弹弓和袋里的硬石子。
石先生派来的那个管事人,教他的不仅仅是如何攻煤。只是,他还只在野兔身上试过这付弹弓。
但是他忍不下这口气。
暗夜中一个年轻男子诧异地道:“咦,人呢?”
说的一口汉话。
乌金一怔,小心地探出头去张望,借着天上的微微星光,依稀看得清那些来人的盔甲与旗帜。
乌金的心蓦地里一松。
来的是宋军。
他这一张望,领头的那名年轻将领已经发觉暗中有人,喝问道:“是谁?出来!”
乌金将弹弓插回腰间,一声不吭地站了出来。
看清暗中不过是一个衣衫破烂的汉人少年,那些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乌金这才发现,他们个个身上都带着伤,轻重不等,想必才刚激战了一场。
他一言不发地将野兔递了过去——虽然他自己也一天不曾好好儿吃过东西。
那年轻将领感激地接了过来,一边撕开分给属下,一边笑道:“小哥,你可真是知情识趣,这会儿我梁二都饿得可以吞下一头野猪了!”
话虽如此,他留给自己的,仍不过是小小一片,当然也没忘了分给乌金一片。
这一片小小兔肉,入得腹来,不但不能充饥,反倒更勾起人的食欲,令他们饥肠辘辘。
那梁二将军环顾四周,说道:“那边是一条河?去,抓几条鱼上来!”
他正待点两名属下去抓鱼,乌金飞快地道:“那是黑水河,没有鱼,连河水都不能喝。”
梁二将军一怔,仔细看去,才发现这条河倒真是名副其实的“黑水河”。河水黑得油光闪亮。
梁二将军为难地搔搔头:“这可真是麻烦——老大早先还提过这条河来着,还说石先生说过河中流的都是只能烧不能喝的石脂水,怎么这么倒霉,偏偏遇上这条河——哎,小哥,这附近可还有什么人家没有?”
乌金听到他提起“石先生”,不免暗自猜测会不会就是那个“石先生”,又奇怪什么叫做“石脂水”,梁二将军这么一问,心中冷不防一痛,黝黑的脸也看得出惨白来,下意识地答道:“没有人,全烧光了。”
梁二将军猜想他必定就是唯一的逃生者,同情之心,不由大生,拍拍他的肩道:“驻守在和尚原附近的,是斡思朵那枝人马,想必是他们干的。今天我们已经干掉了他三个百人队,有没有胆量?明天咱们一起去再干掉他几个百人队,不消十天,斡思朵就得滚回他们大营去了!”
想到那片火光,乌金心中不觉也腾起一片烈火;然而想到那群凶神恶煞般的金人,心中又难免有几分怯意。犹豫之中,乌金打量着梁二将军这群人。虽然只有数十骑,一身尘灰,个个带伤,但是气势倒很足——慢着,乌金突然发现他们的头盔上点缀的不是红缨而是黑缨,不由得脱口叫道:“我知道了,你们是襄阳来的黑缨军!”
梁二将军只一怔,便回过头向他的属下咧嘴笑道:“想不到咱们的名气这么大噢!”
南来北往的贩煤客人,谈论各地战事,可没少提那支有名善战的黑缨军,只不知他们远在襄阳,如何会到这关中来。想到有关黑缨军的种种传闻,乌金蓦地里勇气大增,慨然答道:“好,明天我跟你们一起去!”
不过,不跟他们一起去,他也无处可去。
一片荒野之中,黑水寺的废墟,算是唯一的宿营之处。虽然四望无人,宿营之前,梁二将军还是下令将这废寺仔细搜索了一遍,这一搜之下,收获不小,居然让他发现了一处隐藏得很好的地窖,地窖中囤积了足够他们这数十人吃喝三天的干粮和清水,还有百余两碎银和十几套俗装,想必是黑水寺的僧人置办的避难之处,只是金兵来得太快,这避难之处又太过隐秘,竟是未能派上用场。梁二将军自是笑嘻嘻地将这些东西搜刮一空,又将地窖原样掩藏好,临了拍拍乌金的肩膀道:“看见没?这就叫运气。”
不论是置办这些东西的黑水寺僧人,还是先到一步的乌金,都不如他的运气好,手到擒来。
一群手下低声哄笑。乌金站在一旁,默不做声地仰头望着他们,只觉得就像仰望那冬日正午的阳光一般,这样温暖明亮,肆意飞扬,让他无限向往欣羡之际,也更加感到自己的卑微与渺小,恨不能将全身污黑的自己深藏到那不见阳光的角落里去,却又舍不得这阳光的照耀。
隐约之间,乌金已经意识到,在那位石先生路过和尚原时,他的命运已经改变,已经被拉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之中。
四、
深秋的和尚原,连那几根稀疏野草也尽数枯萎了,越发显得荒凉苍茫。
这一带早些日子已经扫**一空,金人一时间原是不会再来,但是昨日一战,斡思朵检点战果,查知有一小队宋军与大队失散,流落在此地,其中就有襄阳黑缨军的副将梁世佑,大是高兴,一心想抢在宋军大队派人接应之前,将这有名狡猾的悍将斩于马下,以壮军威。是以天色未亮,便点起大队人马出来搜索。
这荒原之上,一马平川,唯一可供藏身的地方,就是那村镇和黑水寺的废墟。在黑水寺中发现宋军的马蹄印往和尚原村镇方向去了,于是又一路追来。追到那村镇废墟之际,日色已高。了望的宋军士兵远远望见金人大队,立刻通知同伴转移。
那一队宋军,想必是人困马乏,走得不算太快。翰思朵以重兵拦住了他们的南归路,是以只能往西北方去。不过倒底也赶在金人追上来之前,奔入了那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毛竹林中。
翰思朵一行在后面紧追不舍。才刚追近那片毛竹林,前方的宋军士兵突然抽出腰刀,一路砍了过去,一根根毛竹被拦腰削断。
断后的梁世佑晃起火绳,点燃了一根根断竹中冒出来的地下毒气。
火苗刹那间蔓延开来,在他的头顶和身后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火网。
北风劲吹,这片火网有如火龙般卷向下风处的翰思朵。
梁世估一行撤到竹林之外才停下来休息,拍着乌金的肩膀大笑道:“这一把火烧得可真痛快!保证翰思朵就算运气够好逃得出去,以后睡梦里想起来也是害怕的!”
乌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脸色大变:“咱们快走!再烧下去,整个和尚原说不定都会炸掉!”
梁世佑莫名所以,但是乌金叫得如此张皇,由不得他们不按了乌金的指点一路往西北方撤。一直跑出十几里外,向来爱惜马力的梁世佑怎么也不肯再纵马奔走了,一行人才停了下来。
乌金紧张地回头张望,但是只望见一片火光,哪有爆炸之声。
他这才搔搔头皮,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我忘了,石先生的管家其实是说,这地下毒气,只有在密不透风的煤窑中烧起来时,才会爆炸。在空旷的地方倒没有关系。我一时心急就忘了。”
梁世佑诧异地道:“你说‘石先生’,哪个石先生?”转念一想又笑道:“会教人开窑攻煤的,除了石清泉,再没有第二个了。这天地还真是小,转来转去,却原来你这么个不起眼的穷村小子,和我梁二还算有几分渊源!喂,反正你也无处可去,不如和我一起回仙人关好啦!吴大帅兵驻仙人关,赏罚分明,待我保举你这一仗的功劳,也好让你老爹在地下扬眉吐气!”
他如此大大咧咧地提起乌金惨死火中的父亲,乌金的心中倒不像原来那么一想到便刺痛了。
休息一阵,梁世佑重整人马,准备寻路返回仙人关大营。
为避开那一片火海,便得绕道。但是金人大队已被火光引来,接应斡思朵并拦截他们这一小队人马。回望远处,金人的骑兵已隐约可见。梁世佑恼火地抱怨道自己好不容易才从襄阳军中那寥寥数百匹马里凑出这一队轻骑,到底还是比不上金人的马好,委实太过吃亏。幸亏乌金路熟,领着他们在荒原的小径与小煤窑间穿插,虽然人困欲倒,马疲欲死,拼命飞奔,倒是将金兵甩出老远。梁世佑一边狠狠策马一边骂道:“他奶奶的,这些混蛋追得还真是紧!我这一天一夜没回营,小温和我家老大也不派人出来接应接应,就吃准我有九条命不是!抓紧了别松手!你要是掉下去,我可没力气再拉你上来啦!”
这后面两句话,却是向乌金吼出来的。
为了指路方便,乌金坐在梁世佑的前面,紧紧抓住辔头的双臂本已酸软,被梁世佑这么一吼,一惊之下,赶紧提起精神抓得更牢实一些,生怕当真摔下去被马儿踏成泥浆。
乌金忐忑不安地回头张望了好几回,虽然被梁世佑挡住无法看见后方,也觉得金兵只怕很快便会追上来,不免心惊胆颤,忽地望见前方一带稀疏枯树,恍然记起这树下便是一道干涸已久的小河沟,心念触动,高兴地叫道:“咱们可以再放一把火!”
梁世佑呆了一下,几乎没跳起来:“能放火干吗不早点放?!”
乌金低下头小声嘟哝了一句什么,梁世佑没听清楚,喝问一声,乌金吓得一抖,赶快说了出来:“又不是哪儿都能放火……”
这可不是那一片单独的竹林,火焰又离地半人多高,顶多燃尽了那一片地下毒气便会自行熄灭;这一带十几个煤窑几乎连成一片,若是烧了起来,风紧草枯,荒原野火,跑死马也跑不过去。若不是有那一道小河沟,乌金绝不敢轻易点燃这野火。
其他人都牵了马从小河沟中步行,梁世佑则带着乌金在两岸纵火。冷眼看着那个黑黑瘦瘦毫不起眼的乡村少年,满脸心疼不甘,仍是咬着牙点燃了一个又一个煤窑,梁世佑心中忽而生出些微感叹。乌金对这些煤窑也太过熟悉了吧?何处应先点燃、何处应稍后再点燃,以及应在何处丢下火种才能叫这整个煤窑尽快燃烧起来,乌金似乎都早有成算。就算是由石清泉的管家教过一段时间,这乡野少年能够这般灵醒,举一反三,闻一知十,也真算是难得了。
片刻之间,火焰已席卷原野,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
追来的金兵,远远望见这一片野火,坐骑惊跳不肯前行,只能悻悻停步。
五、
梁世佑一行人,用打湿的布巾蒙住头,又蒙了各自坐骑的双眼与口鼻,沿着那条东西向的小河沟,一路疾走,傍晚时分,总算脱离了那片自北向南席卷而去的熊熊野火。只是这样一来,路就绕得远了。不过梁世佑断定南归仙人关的几条近路,必然都已被金兵截断,是以歇了一夜后,天亮时再次起程,仍是一路向东。午后,乌金望见前方渐渐出现的一道道起伏的山梁,愣了一愣,拉拉梁世佑的衣袖说道:“前面就要出和尚原了,那边的路我都不认得……”
梁世佑哈地一笑:“我认得就行!”
日落时分,他们终于踏入了这一片起伏山梁之中。之后足足转了三天,方才走出山地。随身携带的干粮与清水早已用完,好在山中尚有野兽可猎,也不乏水源。
出山之前,梁世佑先派了探子出去望风。这一带的金人主力虽然集中在仙人关附近,但是也不可不防备那些到处游**、搜罗财帛女子的小队人马。不料探子回来,报称前头有金兵埋伏,似是在准备截杀什么人,他不敢靠得太近,未能打探清楚。
梁世佑脱口骂了句“贼老天玩我不是!”转念又笑起来:“管他要打劫谁,呆会儿咱们就打劫他去!”
一行人就地休整,直等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日将西斜,两道山梁外的大道上总算有了动静,人喊马嘶越行越近,乌金疑惑了许久,此时终于忍不住悄声问道:“咱们要不要提醒一声?”
眼睁睁看着来人被金兵伏击……乌金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好吧?
梁世佑嗤笑起来:“行军不放探马,活该被人伏击!我这么一点人马,肯去救他就不错了,还指望着越过埋伏去给他提个醒?”
乌金不敢再说,倒是梁世佑的副手低笑道:“正是正是,趁火打劫才是正道,没的反替他人做嫁衣裳!”
望风的探子回报道来的那一队宋军,应有两千余人,不过只有五六十名骑兵,其余全是步卒,押了三百余辆大车,打着“奉旨劳军”的旗号,服色鲜明,行动缓慢。梁世佑越听越觉得古怪,这么张扬的一队人马,简直就像是对着金人叫嚣“我有钱又有粮快来抢我吧”,这样一路行军下来,难怪得金人骑兵轻易探知消息、在此处设下埋伏。
沉吟之间,外头已经开打。
梁世佑静听着山梁之外的动静,探子回报说金人派出的哨探也都撤走投入了战场,梁世佑仍是等了一刻,这才下令全体上马出战。
乌金被他留了下来,躲在乱石丛中,不过听得马蹄声远去之后,又悄悄溜了下来,爬到山坳上,小心地观望山下情形。
居高临下,乌金目力又好,便是天色渐暗,也看得清楚,只见那队奉旨劳军的宋军,正被金人骑兵围在大道当中,金兵远远放箭,宋军躲在大车之后,被乱箭压得抬不起头来,动作稍慢、来不及躲藏的士兵,被射死射伤的,为数也不少。最华丽最张扬的那辆双驾马车,更是被射成刺猬一般,翻倒在地。数轮乱箭过后,金兵开始呐喊冲杀,全未注意到悄然出现在他们后方的那一小队人马。
梁世佑的本意,是要等到这两方人马厮杀到两败俱伤时方才出击的,但是见得眼前情形,只怕金兵一冲,这枝宋军便要溃散了,暗骂对方不争气之际,不能不改变主意,只是右手才刚举起,尚未划下,忽地改变手势向下虚按,示意身后诸人不可妄动。
旁观者清,梁世佑虽站得远,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一架架弩弓,正从大车后面伸出,稳稳地架在车上。
金兵已然冲近,却不料被围的宋军之中一声号令,上百架弩弓同时发射,每架弩弓一发十箭,暴雨般遮盖了四面来敌。
这一轮弩箭过后,只余下稀稀落落数十名惊魂未定的金兵还骑在马上了。梁世佑停了一停,望见原本躲在大车后的那些宋军骑兵开始冲出,立即右手一挥,率队冲了出去,从金兵背后一路掩杀,正捡个现成便宜。
内外夹击之下,只有寥寥几名马快的金兵逃出重围,不过立时便有一名年轻将领跳上大车车顶,张弓搭箭,一连五箭射出,箭无虚发,将那几人全都射下马来。梁世佑不由得喝了一声“好”,这等射术,倒颇有几分凤凰的风采了。
及至走得近了,才认出这人原是自己的熟人、仙人关主帅吴玠的一名族侄吴映。梁世佑恍然明了。凤凰在吴大帅帐下呆了两年,说起来这吴映还算是凤凰的得意弟子呢,也难怪射术不凡。
吴映乍见梁世佑,也是大为惊喜,吩咐手下打扫战场,自己亲自过来迎接,见他们一行人很显然十分疲累,便请他们先行休息再说。梁世佑和他曾经打过几次配合作战,算是比较相熟,是以也不和他拐弯抹角,径直说道:“别和我客气,奉旨劳军的是哪一位大太监?我看我还是先去拜见了劳军使臣为好。”
大宋开国以来,内监监军,已成定例,徽宗时更是以童贯统军二十年。南迁之后,鉴于世人对于内监领军监军诸多指责,人心未稳之际,当今官家倒也不再派出监军使,而只以劳军为名。不过梁世佑对这些劳军内监的真正身份与来意,自是心中雪亮,未曾见面,已是大不以为然。
吴映皱了皱眉:“我觉得这位使臣似乎不简单,你最好小心一点儿。”
梁世佑眯起眼点头道:“敢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跑到仙人关来,这位大人想必还是有几分胆识的。”
劳军使坐的马车,翻倒之后又重新扶正了立在队伍当中,几名内侍忙里忙外地收拾插在车厢上的箭枝,换下那匹受伤的马,又支起一张锦缎包裹的方凳,慢慢扶了劳军使下车来暂坐。
时间紧迫,吴映没有多说,只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位劳军使的姓名官衔,据说这位高品内监,颇慕神宗朝有名知兵的大太监李宪之名,故名为戴法宪,因为在乱兵之中追随官家一路南迁,故此很受重用;此次不惧仙人关前的金人重兵,自请前来劳军,官家大为赞赏,越次擢升为东头供奉官。
戴公公看上去大概四十来岁,眉目和善,举止舒缓,虽然因为身处高位而难免有种睥睨众生的傲慢之气,总体说来还是很有风度、很有亲和力的。即便刚才翻了车,料想在车厢里打了几个滚,居然还是衣冠整齐,没见他有半丝狼狈。梁世佑上前拜见之后,戴公公笑容可掬地说道:“咱家当年在东京城时,多次拜会过宿太尉,可惜机缘不够,一直不曾见得宿太尉满口称赞的两个外孙。今日在此处相见,也是巧了。”
戴公公摆出一付与宿太尉平辈论交的架势,梁世佑在心底翻了个白眼,面上却不能不更恭谨三分。戴公公待他越发亲切,寒暄几句,便赶紧让他下去歇着,又吩咐随侍的两名小内监找了上好的内造金创药来送与梁世佑,梁世佑自是道谢笑纳,退下之后,与吴映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位大太监果然有几分古怪,以往那些监军使劳军使,哪一个不是眼睛长到天上去?偏偏这一位亲切得让人不安。而且,方才那般乱军之中,这位大太监却是镇定自如,便是寻常文臣,也没有这等胆气与定力。
六、
吴玠镇守仙人关与和尚原,背靠向来富庶的汉中,粮草自是不愁,因此戴公公带来的,是五百架重弩——这等守城与抵御骑兵的利器,多多益善。吴玠多年统兵,见多了各种花哨不中用的劳军犒赏,蓦然得了五百架重弩,心怀大开的同时,对这大太监也看得顺眼多了,满面笑容地向戴法宪引见帐中几位将领。
帐中除吴玠麾下诸将和客卿身份的凤凰之外,尚有襄阳军主帅小温侯和四名偏将——梁家兄弟、小温侯的二弟温仲阳以及小温侯的一个表弟吕长寿。富平之战溃败之后,吴玠与吴璘兄弟奉命收拢残兵镇守仙人关与和尚原一带,新败之后兵力不足,枢密院环顾四周,各地厢军能够勉强守住城池就不错了,因此不得不调了尚有余力的襄阳军前来助阵。仙人关与和尚原,是汉中门户,一旦失守,金兵**,川陕不保,顺流直下,荆湖亦不能得保,是以襄阳援军由小温侯亲自统率前来。
戴公公笑眯眯地向各位将领转达官家的褒奖之言,看起来他对帐中诸将都颇为了解,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梁世佑觉得自己简直要汗毛倒竖了。
寒暄未毕,帐外传报,川中新一批粮草送到,押运官奏请吴帅派人点检查收。
重弩与粮草相继到来,吴玠心情大好,戴公公则好奇地表示要见一见押运官,吴玠不便推辞,其他人也不便告退,于是除了负责营防的两名吴氏偏将和吕长寿三人,其他人全跟着到了前营。
蜀道艰险,运粮用的全是单人推行的独轮车,在大营当中的空地上摆了满满一地,押运官是留守合州的一名吴氏家将,另带了一名文书。只是凤凰一见那名文书,便变了脸色,钱汝珍什么时候投到吴氏帐下了?!
梁世佑哈哈笑着拍拍钱汝珍道:“钱夫子用心良苦啊!”
钱汝珍满面春风地拱手作揖:“哪里哪里,吴帅为国兴兵,川中各地都佩服得很呐,这批粮草,还是各地豪商大族捐献的。钱某手无缚鸡之力,别无他能,不过能算算帐而已,捐粮的各家义民推举钱某出来进献粮草,得蒙吴帅帐下不弃,能够容我帮衬一二,委实感激不尽,怎敢居功!”
钱汝珍话说得漂亮,意思却不太客气。蜀中巨商大族捐了粮草出来,同时又推举了一个有名能算帐的师爷来办交接,这等精明倨傲,也难怪得朝中人都说蜀民难治。
这等粮草交接的琐碎事情,吴玠和戴公公本意只是过一过眼,及至钱汝珍这么一说,不免生了兴趣。戴公公笑眯眯地盯着钱汝珍,细细问他年龄籍贯出身,读过什么书、现今在何处谋事,问得钱汝珍仿佛被鹰犬盯住的猎物一般,心头直发毛,凤凰在一旁听得暗自皱眉。戴公公恍若未觉,几乎没将钱汝珍的祖宗十八代问个清楚,这才满意地放他去办事。
于是吴玠帐下的军需官不得不满头大汗地在吴帅、戴公公和一干将领的眼皮底下办交接,钱汝珍与他各列一张几案,并排而坐,右手提笔,左手拨珠,口中唱数点检,谁家捐粮多少,一一报来,吴玠冷眼看那些粮包之上,都写了捐粮巨族的名号籍贯,蜀中有数的这些大族,无一落空,是以虽然觉得这些豪商大族太过沽名钓誉,捐个粮还生恐世人不知,嘴角却已不自觉地浮上微笑,看来吴氏一族在蜀中统兵这些年,还是深受蜀人受戴啊,所以这危难时候,才能有这番心意。
只是转眼瞥见戴公公,这番暗自得意,又多少变成了隐约的忧虑。统兵大将太受乡民拥戴,在官家眼中,只怕不一定是好事吧?
戴公公却点头叹息道:“国家危难,蜀中义民能够自发捐献粮草,是吴将军之福,更是官家之福,国家之福啊!”
戴法宪这人真是知情识趣,这么有意无意地一解释,任谁也不能再往别的方向引申了。吴玠欣慰之余,不免又有些疑惑,暗自盘算许久,转而失笑,难得碰上一个通情达理的监军使,倒让自己吓了一跳。
梁世佑抱了双臂站在小温侯身旁,笑嘻嘻地看着钱汝珍口若悬河、左右开弓,时不时又转过头去对着不远处的凤凰挤眉弄眼,小温侯和梁世佐也不时微笑着看一看凤凰。凤凰沉着脸不理会他们,心头却已火起。钱汝珍曾经三次请人提亲,都被实在瞧不上他这付惫怠油滑样的朱家老太爷给赶了出去。靖康之变,朱老太爷和凤凰的两位兄长都战死,钱汝珍也消停了一段时间,只是这一年孝期刚过,这个无赖便又假公济私跑到她跟前来了,成心要让大家都来看她的笑话不是!
一放一收,不到半个时辰,粮包流水般入了库房。钱汝珍自是留了下来,说道准备休息几天再回去向那些捐粮的巨族转送吴帅的亲笔道谢书信。
梁世佑回帐歇息时,却见乌金正坐在他的帐门前,眼巴巴地望着前方,一见梁世佑回来,立刻跳起,局促不安地站在那儿,仰着脸紧张地看着他,等待他做出安排。
梁世佑这才记起,原来自己还捡了只失巢的雏鸟回来。略想一想,各个帐篷都已满了,只有自己这一个,虽然小,不过除自己外只住了两名亲兵,似乎要塞一只瘦鸟儿进来还是颇有余地的。当下一挥手,让人再抱一套铺盖来。
乌金嗫嚅着想说点什么,忽地瞪大了眼看着梁世佑身后。
远处凤凰正走过去,所过之处,鸦雀无声。
乌金拉一拉梁世佑的衣袖,小声问道:“说书先生不是都说,女子不许入军营吗?要是发现了,要被砍头的……”
梁世佑诧异又好笑:“你说凤凰?她五哥是枢密院的要员,吴帅顶头上司的心腹,吴帅砍一百颗头也砍不到她头上去!”
乌金迟疑着道:“那其他人会不会……”
梁世佑鄙夷地看他一眼:“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军令如山倒,吴帅有令,谁敢不从?再说了,凤凰可是打遍三军无敌手的神射手,吴帅帐下不知多少将士都是凤凰的徒弟,师道尊严,这帮家伙敢吭声么!”
至于襄阳军,领兵的几个,都算得上是凤凰的手足兄弟,那就更不用提了。
乌金不敢再说什么,免得又被梁世佑鄙视。
远远望着眉宇飞扬、神采逼人的凤凰,乌金不觉发起呆来。
冷不防梁世佑一巴掌拍在他头上:“看什么呢小子!管着点自个儿的眼睛!”
这黑瘦小鸟儿,望着凤凰时,眼里似乎满是倾慕,热切得仿佛要扑过去一般。梁世佑不免犯了嘀咕,寻思着一定得看紧这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可千万不要被凤凰那炫目的漂亮给骗住了,有朝一日被踩死了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七、
仙人关由吴玠之弟吴璘镇守,那是有名易守难攻之处,号称是一夫当关、仙人莫开,山路艰险、怪石壁立,金人的骑兵无用武之地,屡攻不下,只得屯兵关前,等待时机。
吴玠扎营在和尚原西南角,与仙人关互为犄角。平原荒野,至此一变而为山峦起伏,虽是初冬季节,也是深涧水急,行路不便。不过比起仙人关来,和尚原的险要还是大有不如,更有大片原野可供金人骑兵驰骋,因此成为金人在川陕的主攻方向。
梁世佑回营两天后便听到探报,斡思朵屡战不力,又频遭偷袭、损兵折将,已被撤换,金人改以乌鲁与折合出大散关、没立出凤翔,准备夹击和尚原。乌鲁与折合距和尚原较近,以他们现在的行军速度,估计五、六天左右便能逼近大营。
金人大军将至,这消息一传开来,整个大营的气氛,无形之中,又开始紧张起来。而这紧张之中,又夹杂着令人不安的动**与混乱。乌金本能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寸步不离地跟在梁世佑身边,整个人绷紧得如同一张上了满弦的弓。
梁世佑直至晚上才察觉到乌金的不对劲,出乎乌金意料的是,梁世佑没有取笑他毫无来由的紧张,反而拍着他的头满意地赞叹道:“不错不错,不愧是我梁二捡回来的人,够有眼力劲儿,这么快就发现营里的问题了,明白自己该怎么做才能保住这条小命。”
乌金不知道梁世佑说营里有问题是什么意思,但总算听懂梁世佑是在夸自己紧跟在他身边做得对,当下拿定主意,明天一定要更加吊紧在梁世佑的衣角上。
但是当天晚上便炸了营。
乌金是在睡梦中被梁世佑一脚踢醒的,翻身爬起时,梁世佑已经结束停当,提着枪大步走出帐门,一边随手将乌金提了起来丢给身后那名亲兵:“看好这小子,别给我添乱!”
乌金握紧了手中短刀,跟在那亲兵身边冲出军帐来。
主帐那边,火光通明,吴玠的亲兵十人一队,绕营疾奔,领队者手举腰牌,高声喝令所有将士一概席地而坐,违令者斩;襄阳军自有营帐,不得越界,违令者斩;戴公公属下的一百禁军,不得出帐,违令者斩。凤凰与她所统率的五十名射手,勒马而立,居高临下,有妄自行动者,立时便被射倒在地。
约摸一炷香功夫,营中终于安静下来。
襄阳军扎营之处,自成一体,主营那边乱兵一起,这边负责营防的吕长寿已传令下去看紧门户、不许出也不许进,以免乱中生事。梁世佑见自家营中并无不妥,便找了个略高之处看热闹,乌金自是紧跟在后,踮着脚,越过前面梁世佑的肩头,可以将主帐那边的动静看个一清二楚。吴氏诸将四面散开控制着营地,吴玠独自站在主帐前,左臂似是受了伤,裹着白布,松明跳动的火光之下,脸色铁青。他身前的空地上,跪着五名将领,低伏着身子,不敢抬头。亲兵队不时将被射杀的乱兵拖出来丢在一边。
乌金正看得莫名其妙,吴玠已对着跪在面前的那五名将领开口说话,语气极是和缓:“五位将军以前并非吴某属下,归于吴某帐下这半年多来,吴某可有亏待之处?”
过了片刻,跪在最前面、似是领头者的那名将领低声答道:“吴帅仁义,收容末将以来,视同手足。”
吴玠又问道:“那么,是吴某对各位将军的部下,有所亏欠?”
那人的头埋得更低:“吴帅仁厚,绝无偏袒不公。”
吴玠紧盯着他:“既然如此,吴某左臂上这一刀,又是怎么来的?”
四下里一片寂静,不但那几名将领,便是那些席地而坐的士卒,也多有愧色。
吴玠声音渐高,语气也变得严厉:“吴某既然无愧于诸位将士,那么是国家有负于诸位将士了?”
无人敢出来回答。宋室养兵,向来优厚,常饷之外,年节均有赏赐,若遇皇子降生、帝后成婚之类的大喜事,更是全军重赏。吴玠收容的这三千散兵,都来自待遇最为丰厚的禁军,但若要认真追究的话,一大半都是没有勇气和能力对敌、一见风色不对便溃败下来的逃兵,只有极少数人是杀出重围。要说国家有亏于自己,这句话只怕便是那些杀出来的悍卒,也不敢问心无愧地说出来。
吴玠等了一会,又放缓了语气说道:“我知道各位将士并非有意投敌,若不然,也不会现在便发难,而要等到金人大军逼近时才动手了。”
他已将对方逼到墙角,忽地又放松一步,那几名将领都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为首之人立时仰起头来,满脸是泪,连声说道:“吴帅英明,末将的确不敢有意投敌!全是底下士卒不明事理——”
很显然,那将领自己也知道,不明事理并不是这些乱兵意图劫持主帅向金人投诚的好理由,因此也说不下去了。
吴玠替他接了下去:“因为屡战屡败,所以失了胆气,对吧?”
宋室养兵百万,却又武备松弛,金人侵宋以来,战无不胜,多少名城大郡,守将不战而逃,甚至望风而降,也无怪乎士卒胆怯畏战。
吴玠这番话,正中这诸多士卒的心事,国家养兵千日,一朝对敌,却畏战而逃,这话怎么也说不过去,一个个不免面有愧色。
只是,法不责众,吴玠深知此时此境不宜追究太过,当下话风又是一转,向各位将士讲述营中如何粮草充足、弓弩齐备、栅栏牢固、援军得力,更兼大营背靠山岭,前临深涧,金人进攻大为不易,只需固守,定然可以击退金人。
梁世佑听着吴玠侃侃而谈,跪着的将士被他的话牵引着忽惧忽喜,不免暗自好笑。吴氏世代统兵,吴玠带兵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这些人落到他手里,自是只能由得他揉圆搓扁,哪里还有还手之力?正暗笑之际,突然感到肩头一重,却是乌金白日里训练太辛苦、年纪又小,耐不住困,额头搁在他肩上,已经睡着了。梁世佑偏过头去看看他,忽而一笑,揉揉乌金的脑袋:“你倒不怕死。有志不在年高啊,这话还真没说错。”
乌金被他这么一揉,惊醒过来,茫茫然左顾右盼,梁世佑顺手将他扔给自己的亲兵:“带这小子回帐睡去,这里没事了。”
收拾了乱兵之后,吴玠立即着手安排迎战事宜,梁世佑领的军令,仍是偷袭与伏击,以便迟滞乌鲁与折合的进军速度、扰乱其军心。
梁世佑点检自己的亲兵队,除战死者外,另有三人伤势太重,短期内不能再随他出战,不过其他人的情形都还不错。吕长寿不放心,给他又补了二十几个人,重新凑齐了一百人的轻骑。虽然新来的人,还需要与其他人磨合一段时间,好在都是小温侯帐下精兵,彼此相识,所缺的只是习惯一下梁世佑的偷袭战法而已。
让梁世佑头疼的是乌金。
乌金是个机灵能干的好向导,和他的亲兵队相处得很不错,他说要跟着梁二将军上阵杀敌,亲兵队个个赞成,所以这几天一直有人自告奋勇在教他骑马。以初学者而言,乌金学得算很快很好的了,可惜的是,要跟上他们的行军与奔袭速度,只怕还不够。梁世佑不免在心中反复度量,如果带上乌金的话,究竟会变成一个累赘,还是会变成帮手?
好在还有两天时间整训,且看这两天里,乌金能够练到什么程度再说吧。
凤凰也在头疼。钱汝珍一开始说过休息几天便回蜀中,不过这几天里他被吴玠的后营粮台借去盘点辎重之后,粮台便传出消息来要留用钱汝珍,钱汝珍装模作样地谦虚了几句,便顺水推舟留了下来。于是大家都笑吟吟地看着凤凰,凤凰恼火地一甩门帘出了帐篷,冲到左营的校场去训练射手去了。
大营所在之地,地势逼窄,难得有这么一大片空地可以练习骑射。不过宋军缺少马匹,因此尤重弓箭,校场上倒有一大半地方专门辟出来作射箭场。吴玠收拢的这些残兵,大半都不是他在合州的旧属。而能够在溃败之中逃得性命的,往往不是奸滑之辈,就是悍勇之徒,吴玠仅仅是管束这些骄兵悍将,就费尽了心思。不过这些在千军万马中挣得性命的兵士,也比常人更明白有技傍身的紧要,老话常说“技压当行”,凤凰在给了这些人一个下马威之后,在这射箭场之上,无人不俯首贴耳。
此时见凤凰神情严肃,今日轮训的一百名士兵,真个是大气也不敢出,比平日更攒足了劲一次次拉弓瞄准。凤凰拎着马鞭一一指点过去,遇到太笨的,实在懒得多说,一鞭过去,那士兵立刻满脸沮丧、战战兢兢地退了出来——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用好弓箭的。
梁世佑正在旁边训练他的亲兵队,跟惯了吕长寿的那二十几个人,身手都挺不错,只是在梁世佑看来,太过谨慎持重了,未免有些跟不上其他人的节奏。梁世佑皱了皱眉,寻思着这些人究竟是否适合跟着自己去干偷袭的勾当?转眼看见掉在最后面的乌金,眉头皱得更紧。
凤凰巡了一圈下来,心情略略好了一点,转到梁世佑身边,马鞭点一点他的肩头道:“看什么呢?一脸不高兴。”顺着梁世佑的目光看去,却是乌金策马跳过一道土沟之时险些掉下鞍来,与前面的距离拉得更远了。凤凰笑了起来:“这才学会骑马几天?很不错了!”
梁世佑不答。他正烦着呢。
凤凰倒是来了兴致,打量乌金良久,说道:“看样子再练两天,就能够跟上你们平日行军的速度了,你又不指望这小子去冲锋陷阵,尽够用的了。好向导不容易找。我觉得你可以带上他。这小子骨子里有股野草一样的劲头儿,不论丢到哪儿都会活下去,不会变成你的累赘。”
梁世佑“唔”了一声,盯着乌金的动作,看来看去,勉强承认凤凰说的有道理,乌金的确进步神速,更难得的是那股子韧劲与狠劲,很合他的脾气,倒比吕长寿送来的那十几个温吞水,更适合跟着他去奔袭伏击。
那队人来回纵马,经过他们面前时,凤凰忽地挑起了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乌金,又转过目光看看梁世佑,梁世佑诧异地掉过头来,凤凰却只是一边笑一边别有深意地打量着他。梁世佑只觉凤凰的笑容和目光都不怀好意,心知问是问不出来的,转念说道:“别做出那付样子来,果然和钱夫子那奸滑小人厮混久了……别,我什么也没说!”一边叫一边跳了开去,躲开凤凰抽下来的马鞭,随即又笑嘻嘻地道:“我说凤凰,你怎么就这样不待见钱夫子?我们都觉得这个人虽然奸滑,倒是热心能干,你爹爹虽然不喜欢他,可是你五哥似乎挺看中他的不是?”
朱家现在支撑门面的人,是凤凰的五哥朱逢春。凤凰的婚事,朱逢春至少是可以做一半主的。
梁世佑这一番话正中要害,凤凰立时没了取笑他的心思,板着脸孔不答腔。这几年来,钱汝珍时时在她身边出没,纠缠太多,反而让她看不清自己的心了。钱汝珍游刃有余的那个贩夫走卒云集、满是烟熏火燎气的天地,总是令她不知如何应对,只能望而却步;可是每次想要转身之际,又会被那欢快热闹的气息牵绊着不忍离开。若非她自己的摇摆不定、犹豫不决,父亲当日也不会那样干脆利落地扔掉了钱汝珍送去的求亲礼物吧?这样的犹豫,令她面对殷勤依旧的钱汝珍时,难免心生愧疚,烦恼之余,只能逃之夭夭。而这样前所未有的逃跑,又让她郁闷得简直要仰天长啸。
梁世佑偏偏又笑道:“可惜姬大小姐——啊不,嫂子远在襄阳,不然让她给你解解惑多好!”
凤凰狠狠瞪了他一眼。她就是让姬瑶花绕糊涂了,才会和钱汝珍牵扯上的好不好?现在她绝不愿意再被人绕进去,必得要自己想个清楚明白。
也就在这时,他们两人都心有所感,转头望去,却见一名偏将正点头哈腰地陪着戴公公走入校场,戴公公倒背着双手,面带微笑,听着那偏将的介绍,目光却落在凤凰和梁世佑身上,此时碰上他们的目光,面上微笑不变,略一颌首,便转过视线,那意思是不需要他们上前拜见,自管练兵便是。
梁世佑和凤凰互相看看。这位戴公公是不是太善解人意了?这真是让他们不怎么习惯。
八、
吴玠的第一步计划,要趁乌鲁与折合初至和尚原、立足未稳之际,以轻骑掻扰、同时分兵断其粮道。虽然兵法有云,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但是若暂无断指之力,能够伤其十指,使金军在进攻大营之前,便成疲师,也未尝不可。
原来的地图,因为这一年来开窑攻煤、到处挖得七零八落,已经不太管用,前些日子梁世佑他们已经吃过这苦头了。是以得了乌金这个向导后,梁世佑多了个心眼,对外秘而不宣,到夜里才带着乌金到吴玠的大帐内,按了乌金的记忆,重画和尚原的地图。知晓此事的,只有马上又要奉命去偷袭伏击金兵的几名将领。
当探子报称,乌鲁与折合的人马已经深入到和尚原腹心地带时,小温侯率麾下精兵连夜出发,迂回截其粮道;梁家兄弟和吴玠那个族侄吴映以及另两名从蜀中带来的将领,则各率自己的亲兵队,在次日凌晨出发,悄然没入了大营前的那一片荒野之中。至于吴玠收拢的残兵,人心尚未能稳固不移,前段日子还有将士打算劫持吴玠投奔金人,幸得吴玠及时处置,几名统兵将领又良知未泯,才未曾酿成大祸,不过经此一变,吴玠是不敢轻易派他们出战,都被留了下来守营,又以吴氏亲兵与吕长寿所统率的襄阳军镇守要害之处,以防万一。至于那位戴公公属下的一百禁军,吴玠不敢擅自指挥,全派到后营去护卫戴公公,私心里想着只要别给自己添乱就成。
乌金策马跟在梁世佑身边,四野漆黑,寒风刺骨,即便乌金熟知路径,一行人也不能走得太快,更何况必得留有余力,方能在遇敌时纵马冲杀,因此这一路行来,乌金觉得绰有余力,胆子也渐渐大了,中途休息时,低声问梁世佑他们走得这么慢,会不会错过金人的队伍。梁世佑咬着干粮不耐烦地答道:“问这个做甚?你只管跟着便是了——”一语未完,总算及时记起乌金是他好不容易才从那几个两眼放光的同僚手中抢下来的向导,这才耐着性子向他解释:“咱们要能够正好赶在黄昏时候突袭金营,路上还要留足休息的时间,所以,不能走得太快,也不能太慢。”
距离和速度,都是经过他精心计算的。梁世佑偷袭金兵不下数十次,还从没在这上面出过漏子,自是得意洋洋。
乌金不解地道:“为什么要在黄昏时候,不是夜里?”说书人说的,不都是半夜偷营吗?
日出前的一片漆黑之中,看不清梁世佑的表情,但是他语气里的鄙夷还是听得很清楚的:“人人都知道应该半夜偷营,还有个鸟营可偷?!也就是你这种什么都不懂的笨蛋,才会干这种傻事!”
换了是他,别说黄昏时候,就是大白天,也照样可以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乌金被他骂得多了,虽然每次难免要瑟缩一下,但是缩这一下之后,想问的问题,照问不误。梁世佑只觉得他的这些问题都太简单太无知太丢人,一边骂一边解释,火气一上来还要敲他的脑袋,好在记得乌金是向导,下手不能太重,免得敲坏了脑子没人领路。
休息半个时辰后,他们再次上路。乌金以前从没骑过马,这几天整天呆在马上,大腿内侧磨得红肿了一大片,虽然梁世佑特意给了他一瓶药让他自己注意着经常敷用,走路骑马时,也是磨得生疼。梁世佑见乌金略有些蹒跚的模样,拍拍他的后背道:“不要紧,过几天就习惯了。”
他那些从步卒到骑兵的属下,无一例外,都经过了这一关。
乌金被他拍得踉跄了一下,差点撞上前面的人,梁世佑“哈”地一笑,捉住乌金的左臂,几乎将他架了起来,一直送上马去。
和尚原西南部靠近秦岭的这一带,尚有湿润之气,因此乡民种了不少冬麦,枯黄的原野上时时可见一块块绿色,只是所过之处,几个村庄都被劫掠一空,尸骸遍地,焦壁残坦,寂无人声。梁世佑一行人没有进村,只让乌金带了两个人去搜罗粮食与清水,藏在那些预计可能会在归途中经过的小煤窑中——这些东西,哪怕现在带不走,梁世佑也不打算留给别人尤其是金兵。至于搜出来的两罐桐油和一坛烈酒,梁世佑则下令全都带上,桐油可以纵火,烈酒可以浇洗伤口,这可都是好东西。
越往西北方向走,原野越是荒凉。
天色渐暗时,探报回来报称已经望见了金人的前锋,距此地大约十里,对方正在扎营,也放出了探马,所以他退了回来。
不能让金人的探马发现他们。乌金领着一行人向西北绕行一里来路,牵着马躲进了一道被枯草层层遮掩的小沟,这么一个地方,不走到跟前来是发现不了的。梁世佑派了乌金和另两名亲兵去放哨,其他人就地休息,可以略略进一点食物,但是只许吃个三分饱——梁世佑一向认为吃得太饱就会变成昏昏欲睡的猪,尤其是激战之前,他宁可手下都是饿虎。
乌金知道马上就要开战。上一回他还只是遭遇金兵、远远地旁观了一场交战,这一次却是由他指路的偷袭,虽然梁世佑仍然不会让他上阵杀敌,心中仍旧是又激动又紧张,一时间吃不下东西,只能勉强喝一点儿清水。负责带他的那名亲兵唠唠叨叨地劝他一定得吃一点儿,以免呆会儿体力不够,乌金很为难地咬了一口干粮,在口中嚼来嚼去,只是不咽,两眼乱转,求助地望向梁世佑。梁世佑低笑着道:“行了行了,吃不下就算了。毕竟是第一次上阵么,能够不两腿发拌,已经挺难得了。”一边说一边顺手将乌金的头发揉成一团乱草。最近梁世佑很喜欢干这种事情,感觉就像揉搓自己幼时养的那条对其他人凶悍无比、唯独对自己驯服亲密的猎狗一般,极是开心满足。
休息一会,哨探回报说金人前锋已经扎营完毕,正在吃晚饭。梁世佑下令立刻出发。
梁世佑一行人从左侧冲入金营时,正是金营中大多数士兵吃饱喝足、不自觉地松懈下来的时候。冲在最前面的是梁世佑和两名梁氏家将,三杆长枪便如同整支队伍的刀尖一般,透阵而入,所过之处,波开浪裂,紧随在后的亲兵队,挥动长刀一路冲杀过去,金兵猝不及防,转眼间便被砍倒一大片。离得稍远的金兵匆忙上马之际,梁世佑已经拐了一个大弯,从左后侧冲出营去。金兵出营追击时,大营右侧的马厩忽报火起,却是宋军趁着同伴偷袭大营左翼之际的混乱,将几个油罐抛入了马厩,又射入火箭,立时便是一片大火。看守的士兵忙着解开缰绳牵出惊慌的马匹,同时还要追击放火的宋军,整个金营都被扰乱。
乌金和五名弓弩手趴在一道浅沟中的枯草丛中,望着梁世佑一行人迎面飞奔而来,身后大约一箭之地,金兵紧追不舍,眼看便要逼近,心中大是焦急。梁世佑忽地一声唿哨,属下立时左右散开,冲过来的金兵,正迎上埋伏在浅沟中的弓弩手,十五张已经上好箭枝的弩弓,每次五张发射,每弩一发十箭,三轮过后,追上来的数十名金兵几乎尽数被射下马来,便是还有几人侥幸未曾中箭,也被梁世佑一行人绕回来左右夹击杀了个干净。
天黑时分,梁世佑和他的亲兵队,已经由乌金带领着在一道有水源有煤窑的深沟里歇了下来。点检人马,阵亡一人、重伤二人。阵亡的那人,乌金还记得他的样子,只有十八九岁,笑起来很憨厚,让乌金觉得十分亲切,但是这一战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乌金觉得心头沉重。知道战场上刀枪无眼、生死由天是一回事,亲眼看到自己认识的人战死沙场,又是另外一回事。梁世佑他们,看起来若无其事、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可是乌金觉得他心里必定还是难过的,这些亲兵,可都是跟了他好几年的。
难怪得不许自己上战场,只准在后面远远接应。
如果有一天回不来的是梁世佑……乌金忽地打了个冷战,不许自己再想下去,同时又不自禁地挪近了梁世佑,心中隐约生出一个模糊的念头,似乎靠得近一些,便能将这个人守得牢一些一般。
已是初冬,荒原寒凉,霜气深重,好在煤窑中透出丝丝暖意,大家挤在一起也可取暖,这一夜倒也不算难过。只是天亮时乌金发现自己的脑袋几乎钻到了梁世佑的腋下,难免涨红了脸,轻轻挪出来,自行去小水洼边喝水洗漱。
九、
接下来的两天,梁世佑带着他们一连偷袭了金兵三次,自己也阵亡了五人,重伤八人。重伤的士卒都被留在宿营的几个小煤窑中养伤,待伤势好转后再自行归队。第三天清晨,拔营离去时,乌金终于忍不住小声问梁世佑:“他们能够回去的吧?”
梁世佑略停了一停才答道:“应该能够回去。”
可是乌金知道,能够回去的人,是很幸运的。
默默行了一段路,梁世佑忽然低声说道:“别害怕,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乌金不是他手下那些久经战阵的亲兵,他不能将这小小少年丢下去自求生路。
这样的区别对待,让乌金有些心虚。他觉得自己应该对大家说,万一受了重伤,还是将他留下来为好,以免拖累整个队伍,这儿的沟沟壑壑自己都熟得很,一定能够平安回到大营。但是心中那莫名的欢喜,又让乌金只弯了嘴角轻轻点头,原本盘算的那几句话,在嘴边溜了几溜,终究没有说出来。
金兵连连遇袭,行军缓慢,统兵诸将十分恼怒,警戒明显加强,哨探放出去足有二十来里的路程,是以第三天里梁世佑一直未能找到合适的偷袭机会。直至日落时分,才发现一个哨探只放出五里的金营,不过远远看那营帐的规模,应有上万兵力,不是他们这廖廖数十人可以轻易撼动的。
梁世佑伏在枯草丛中,咬着一截草茎出神。乌金趴在他身边,看了良久,小声说道:“那个大营,东北角底下,有一个开废了的煤窑。”
梁世佑的眼睛立时亮了:“能放火?”
乌金迟疑了一下:“那个废窑,是因为地火太多、排不干净才封掉的……”纵火的话,太危险了,也许整片原野都会炸飞,放火的人,只怕多半是没命跑出去。他不怕死,可是又舍不得死。但是转眼看看梁世佑脸上的那道箭枝擦伤的血痕,再看看多少都负了伤的其他人,乌金又犹豫了,迟疑着说道:“我再去看看。你们都退远一些,至少得退到五里外,还得找条沟藏好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