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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传 第三卷 地狱变 第二章 美丽传说中的仇恨

所属书籍: 巫山传

    近午时分,朱逢春在起云街尽头的巫女祠前下轿之时,姬瑶花已站在祠前的神女坛前等着他了。

    巫女祠三面都是绿竹环绕,青瓦粉墙,殿堂小巧可爱,庭院曲折幽深,迥然不同于药王庙的巍峨庄重。

    姬瑶花示意朱逢春等人先在神女坛前拈香礼敬,之后才缓步入祠。

    庭院之中,遍植古木老藤,天气寒冷,藤蔓却越发苍翠,夹杂着星星点点殷红如血的野果。微风轻拂,暗香徐来。只是那香气非花非草,甚是奇特。

    朱逢春心想,这古木老藤之中,不知暗藏着多少不知名的虫豸。

    看不见的危机,往往比看得见的危机更令人心悸。难怪得一入祠中便有遍体生寒之感。也难怪得诸多善男信女,只敢在祠前的神女坛拜祭,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踏入祠内半步。

    他望一望煦暖的冬阳。若非日光明朗,只怕就算是他也不愿轻易踏入这个所在。

    姬瑶花的白罗软缎短靴轻轻踏在青石甬道上。她走得很慢很小心。

    朱逢春忽然说道:“川江帮帮众之中,也有信奉药王与信奉巫女两大派系,所以春节大祭时不能派川江帮帮众来维持秩序。看来要在这一个月时间里杜绝来年春节大祭时的械斗危险,只能借助姬姑娘与令弟的聪明才智了。”

    姬瑶花一笑:“不敢当,我姐弟二人,借重大人之处只怕更多啊。”

    他们都是聪明人,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

    方才静寂得有些阴森的庭院,因为他们的谈笑而冲淡了那种诡秘之气。姬瑶花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朱逢春暗自好笑。姬瑶花也算是胆大如天了,却仍是像这世上大多数女子一样,对那些无孔不入的虫豸有着天生的忌惮与厌恶。难怪得她要借这个机会与自己一同入祠。说起来他们也算是彼此借重了。

    他忽地想到小温侯。小温侯生具一种刚烈如火的气质,如果有他在这儿,必定更能震慑阴暗中的虫豸与驭虫之人。要对付巫女祠,他其实是比自己更合适的人选。但是……

    朱逢春暗自叹了一声,转而问道:“姬姑娘为何说凤凰不愿意来巫女祠?她的胆子大得很,这世上居然还会有她不敢去的地方?”

    姬瑶花小心地避开甬道两侧伸出来的藤蔓,一边说道:“飞凤峰的箭术,源自射鱼猎蛇为生的巴人。朱大人饱读诗书,不知有否读过《山海经》这部上古奇书呢?这书中说,巴人旧居之地有变故,不宜再居,巴廪君务相于是率族人乘土船迁往他乡,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神女,爱慕巴廪君的英武,向他说道:‘此地广大,水中出盐,富饶远过于他处,廪君何不留居此地?’廪君虽然也欢喜盐水神女的美丽多情,但毕竟身负重任、不敢耽于私情,留居十余日后,便要带领族人离开。盐水神女能驭飞虫,于是化身为蠓,召来万千飞虫,遮蔽天地,巴人的土船无法启航。”

    朱逢春少年时爱读兵书,此后志在科考,四书五经读得烂熟,《山海经》这样的书倒还真是只闻其名未睹其貌,听姬瑶花说起这段上古传闻,不觉心惊,问道:“那后来如何?”

    姬瑶花神色黯然,过了一会才说道:“巴廪君无可奈何之下,送盐水神女一条红丝绦以作定情之物,却在第二天清晨神女化为飞蠓、隐身于万千飞虫之中阻拦巴人土船时,一箭射死了腰系红丝绦的那只飞蠓。飞虫无人驱使,就此散去,巴人的土船才得以启航。巴人找到新的家园,就此安居乐业,务相的功劳至大,因此在他死后,巴人奉他为神,据说务相之魂魄化为白虎,世世代代护佑巴人。而盐水神女的部落,则世世代代见虎必杀。”

    她抬头望向前方的正殿:“巫女祠中,也供奉着盐水神女呢,主持巫女祠的起云峰弟子,向来自认是盐水神女的传人。”

    朱逢春心中一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任巴东县令将近三年,身在巫峡之中,对巫山十二弟子的情形也略有所闻。起云峰弟子,据传最擅长于驭使各类虫豸,指挥号令,无不如意,却原来远承传说中能化飞虫的盐水神女。

    巴廪君以如此手段射杀对他一往情深的盐水神女,虽然是为巴人部族着想,但只怕他的魂魄生生世世都不得安宁。这样的负疚之感,以及对漫天飞虫的忌惮与畏惧,想必在他的传人之中一代代沉积下来,深深渗入了飞凤峰弟子的心神与武功之中。难怪得凤凰不肯绕道起云峰去往神女峰,也不肯随他来巫女祠。

    那些份属同门却世世为敌的巫山弟子之间,是不是每一段恩怨都有着这样诡秘迷离的传说?

    而主持巫女祠日常事务的师婆,已经率领祠中诸道姑在正殿前迎候他们了。

    师婆望向姬瑶花时,神色间就如药王庙的端公见了甘净儿一般,头痛却又无可奈何。

    姬瑶花嘴角含笑,曼声说道:“师婆,别来无恙啊。韩师姐可在祠中?朱大人想与韩师姐面谈呢。”

    师婆揖手为礼,答道:“小姐不在祠中。大人如有问话,还容老奴转告。”

    朱逢春扫视着幽暗的正殿。窗外日光明朗,殿内却阴风阵阵、暗不见物,只有各位女神雕像前的香烛闪着点点红光。正座上的神像,因为正当大门,尚有一线日光透入,座前牌位上写的神名,约略可见,正是上古时侯炼石补天、抟泥造人、拟定婚姻大礼的女娲娘娘。

    在诸女神之中,恐怕这也是地位最为尊贵、神通最为广大、造福人世最为深厚的一位了,无怪乎巫女祠要以女娲为正神。

    朱逢春回过目光,向师婆说道:“巫女既然不在,本官今日就不问话了,还请师婆领路,让本官礼敬各位女神,也算是为官此地的一点敬意。”

    说是“请”,其实师婆也明白,由不得她回绝。

    师婆迟疑了一下,说道:“还请大人稍候。”

    她转入女娲神像背后,过一会用木盘托着一个小瓷盒出来,打开瓷盒,立时飘出一股淡淡药味。

    盒中原来是一张暗黄的纸符,想必用药水浸过。

    师婆道:“还请大人佩上这道符。以免祠中虫豸无知,惊扰了大人。这药性大约可以维持一个时辰。”她又转向姬瑶花,说道:“姬姑娘,实在抱歉得很,灵符炼制不易,一年时间,也不过炼得三张,现如今只余下这一张了。还请姬姑娘紧随在大人身边十步之内,以免被虫豸误伤。”

    师婆此话,绵里藏针,虽然不敢强行阻拦县令大人礼敬诸神,只能奉上灵符,却又摆明了只有一个时辰留给他,要想再来,且等一年。对姬瑶花,则暗示她若擅自行动,后果自负。

    姬瑶花微微一笑:“多谢师婆好意。”

    随即又转向朱逢春说道:“大人,说起来祠中还供奉着神女峰奉为祖师的巫山神女瑶姬,但是一直以来,瑶花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神。若非托大人的福,瑶花又怎有机会在瑶姬像前敬一炷香?”

    师婆喃喃自语般地说道:“巫山顶上的圣女祠,才是供奉巫山神女的正祠。姬姑娘不去那儿拜祭,只在这儿拜又管什么用来着!”

    姬瑶花笑而不语。只要能从从容容地看遍巫女祠,就让师婆讽刺几句又有何妨。

    师婆亲自掌着灯,领着他们一尊尊神像拜谒。幽深昏暗的大殿中,灯光不及之处,隐隐可以听见嗡嗡振翅之声。

    右首第一尊便是盐水神女的塑像。

    师婆一一为他们指点。湘楚巴蜀之民所信奉的诸多女神,无不有像。朱逢春暗自计数,连正神女祸在内,竟有三十六尊。而左首第一尊便是巫山神女瑶姬。

    慢慢地一圈礼敬下来,不过半个时辰。

    回到女祸神像前,朱逢春解下腰间药符交还与师婆,微笑道:“这道符还有半个时辰的效力。就烦师婆替我好生保管着,春节大祭之前,本官还要再来查探一次,以确保大祭安全。”

    师婆脸色微变,但一个“不”字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得将药符重又放入瓷盒中。也就在这一瞬间,姬瑶花忽地右手五指曲张,向师婆托着木盘的手肘弹去,师婆一惊之下,身子一侧,疾退数步,以左手托着木盘,右掌下切拦向姬瑶花的曲张五指。

    她始终不敢用手直接去拿瓷盒,更不敢让瓷盒掉到地上。

    四名道姑急扑过来。

    朱逢春则疾步退往女祸神像一侧。他不明白姬瑶花的用意,不过心想最好还是不要介入为好。

    姬瑶花左手长袖一挥,冷香袭人,四名道姑不知这香气有何古怪,不约而同地滞了一滞。

    姬瑶花要的也就是这一停滞。

    她不敢碰上直接师婆的手掌,收回右手,衣裙飘起,身形流转如风中行云,滑到了师婆的后侧,右手长袖飞卷,裹住瓷盒收回袖中。左袖中随即飞出一条淡红索影,曼妙如烟雾袅袅的长索在空中折转盘旋,隐约有淡淡药香弥漫开来。

    师婆与四名道姑骇然后退。

    姬瑶花的身影飞掠而出。殿外远远传来她的阵阵轻笑之声。

    师婆面色难看之极,转身向朱逢春说道:“朱大人,姬姑娘可是大人你带入祠中的。这件事情,还请大人你秉公明断!”

    朱逢春叹了一声:“本官自会秉公处理此事。”他早该想到,姬瑶花跟着他入祠,绝不只是看看而已。

    才刚踏出正殿,殿门已在他身后砰然关闭。

    灯光摇曳,师婆与四名道姑静静听着朱逢春去远。

    一名道姑这才迟疑着说道:“师婆,姬瑶花刚才从袖中和长索上洒出的,究竟是不是阎罗王配制的辟毒香?”

    如果不是,她们方才可就上了姬瑶花虚张声势的疑兵之计了。

    师婆恨恨地道:“当然是辟毒香,要不然我干吗不叫你们全力出手挡住姬瑶花?等小姐回来,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阎罗王!竟然敢将辟毒香送给姬瑶花!”

    她随即困惑地想到,姬瑶花既然已经有了辟毒香,还来抢这道药符干什么?

    掌灯时分,朱逢春坐在书房中坐下,正对着案上《巫山血祭图》的摹本出神时,姬瑶花挑帘而入。朱逢春只一怔便叹息道:“姬姑娘,你强抢药符,巫女祠已经报案,我若不处理此事,巫女祠必定会报往归州府。”

    姬瑶花不以为意地一笑:“这是我本门恩怨,我自会依本门规矩来解决,不劳朱大人费心。再说了朱大人,巫山县中,土人众多,上司州府,向来也认可土人依照自己的风俗习惯解决纠纷,以免动辄诉到官府,纠缠不清。”

    巫山一带,原是巴人旧居,此后几经变迁,原来的巴人被称为“土人”,以区别于后世迁来的中原汉人。

    朱逢春失笑:“姬姑娘,你又算哪门子的土人呢!”

    巫山一带的土人,大半还保留着刀耕火种的上古遗风。姬家姐弟,却宛然是诗书风流的世家子弟。

    姬瑶花微笑着道:“神女峰的姬姓弟子,追本溯源,原是来自受赐子爵、封于巴地的姬周宗室,史称‘巴子’。自受封此地之后,世世代代与巴人通婚,后代子孙,早已归化成为巴人,怎可与秦汉之际才迁入此地的中原汉人相提并论?”

    朱逢春只好苦笑。他终究明白,钱汝珍那小子,为什么坚决反对凤凰与姬瑶花走得太近。姬瑶花根本就是个祸端——而且每次倒霉的都是她身边的人。

    但是现在他又不得不容忍这个祸端在县衙中出入自如……

    姬瑶花冉冉坐下,说道:“我已经请人验过,那道药符,出自阎罗王之手。”

    她没有说明,验符的是什么人,用的是什么方法。

    朱逢春深信姬瑶花必定有十足的把握才会如此肯定这道药符的来历,不由诧异地道:“阎罗王和巫女祠的巫女——这一任巫女叫什么名字来着?”

    姬瑶花答道:“这一任巫女姓韩,名字就叫‘起云’。”

    朱逢春“哦”了一声,继续说道:“阎罗王和韩起云,或者说药王庙与巫女祠,应该是死对头啊,阎罗王为什么会给她们这道能够克制毒虫的药符?这样的药符,对巫女祠来说,是她们至大的威胁,她们应该彻底毁掉才是,又为什么还是留在祠中?仅仅是为了留给入祠的贵客用?但是要知道,像我这种敢于冒险进巫女祠查看的官员,万中无一,她们完全没有必要为了这个原因而留下这道药符备用。”

    姬瑶花望着案上的《血祭图》,眉尖微蹙,沉吟着说道:“十年前,阎罗王和韩起云各自接掌药王庙与巫女祠之后,春节大祭的械斗才突然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重。”

    朱逢春心念微动:“姬姑娘是想说什么?”

    姬瑶花沉吟不语。过了片刻她才说道:“今天是十二月初一,还有一个月,便是春节大祭之期,朱大人又有何想法呢?”

    朱逢春略一思索,便说道:“在姬姑娘面前,朱某没有必要隐瞒。擒贼先擒王,要制止药王庙与巫女祠的信徒之间的械斗,唯一的办法,就是迫使阎罗王与韩起云公开露面,携手安抚信徒。”

    姬瑶花抚掌一笑:“要依我呀,还不如迫他们两人在大祭之前公开一战,一分高下,胜者为王败者寇,败者不许在城中举办春节大祭;来年再战,再定胜负。俗话说的好,一个巴掌拍不响,无论双方胜负如何,春节期间,总是只有一方信徒能够聚集在巫山县城之中,另一方信徒进不了城,自然也就斗不起来了。这也是擒贼先擒王啊。”

    闻声而来的凤凰,正听到这番话,“哼”了一声说道:“这种阴损的法子,也只有你才想得出。还不快快将药符还给巫女祠!”

    姬瑶花笑盈盈地说道:“凤姐姐,我这样做,自有用意,说到底也是在帮朱大人消弥那场械斗啊。你再仔细想想,这个法子可管不管用?”

    凤凰勉强答道:“你想出来的法子,自然是管用的。”

    姬瑶花又是一笑:“我抢走这道药符,为的也不过是将韩师姐引回巫山,好让朱大人未雨绸缪啊。”

    凤凰无话以对。

    朱逢春接过话头说道:“这一回你得罪了巫女祠,可要当心她们会去找你弟弟的麻烦。令弟现在住在哪儿?要不要派人保护?”

    姬瑶花一笑:“朱大人是巫山县令,当然知道望霞街的姬氏老宅吧?瑶光就住在那儿。至于派人保护嘛,就不必了。还请朱大人提醒那些捕快衙役,最好离那宅子远一点儿,因为连我都不知道瑶光请人在里面装了些什么机关。”

    朱逢春只好笑笑。

    姬瑶光的身边,想必还有圣泉峰的弟子石头,以及守在他身边、协助他翻译峨眉派经典的峨眉弟子孙小香。只这两个人,已经是姬瑶光身边的两尊门神了。

    离去之前,姬瑶花忽然回过头说道:“朱大人,你可曾注意到,药王庙与巫女祠外的两条街道上,最多的店铺都是药铺?整个巫山县的药铺,好像都集中在那两条街上了。”

    药王庙前多药铺,那是情理中事。巫女祠前,为什么也有那么多药铺呢?

    巫女祠是以善饲毒虫毒蛇闻名,可不是以制药闻名。

    朱逢春正在思索姬瑶花这番话的用意时,姬瑶花又道:“朱大人,是药三分毒,毒亦可为药,所以药王庙与巫女祠,恐怕并不是那么泾渭分明的。大人在处理械斗之事时,还请务必要留心这一点。”

    她一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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