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峦街尽头的药王庙前,瘦小得像只猿猴的老端公双手笼在袖中,垫着一个薄团,坐在石阶上,靠着粉墙,在煦暖的冬日阳光中眯着眼打盹,舒服得就如同他脚边趴着的那只懒洋洋的老猫一模一样。
一顶官桥在庙前停下,衙役揭开轿帘。
官服鲜亮的朱逢春站了出来。
冬日微黄的阳光照着他英挺的身姿与脸容。这位年轻的县令,仰望着药王庙气势宏大的殿堂,示意衙役唤醒老端公。
端公慌忙前来向县太爷行礼。
这位出身将门、少年高中、精明能干的县太爷,任巴东县令这两年多来,在峡江一带,早已是声名远扬。
朱逢春示意端公不必多礼,一边往庙内走去,一边微笑着说道:“还有一个月便是春节大祭,本官特地来看一看祭祀事务备办得如何。”
两名小道士正在庭中空旷处晾晒药材。
庙内古木参天,显见得这庙建成已有多年了。
端公见朱逢春注目于院中古木,忙说道:“这两株古柏树,相传是黄帝时巫咸手植的,如今已有几千岁了。”
正殿中供的药王菩萨,前些日子才刚镏过金,即使殿中昏暗,也是光彩夺目。药王菩萨脚下,另外塑了一头形似猿猴的小兽,一个药篓,篓中放着一柄小锄,小锄上还缠着一根绿色长鞭。
端公引着朱逢春走到神案前,说道:“大人请看,这是能识百草的黄山药兽绿衣,是药王菩萨养着的神兽。这药篓中是用来挖药的药王锄,这是神农鞭,天帝见神农尝百草,一日遇七十种毒草,实在太危险了,于是送他这根神鞭,鞭身能够随着草木的药性改变颜色。”
老端公其貌不扬,谈吐倒还不俗。
朱逢春“哦”了一声:“这么说庙中供的药王菩萨就是神农氏了。”
端公“嗬嗬”笑道:“这是前殿的药王菩萨,中殿和后殿还各有一尊药王菩萨。”
朱逢春心念一转,说道:“一气化三清,三尊菩萨的意思,是不是说药王化身有三?神农氏、巫咸之外还有谁?不会是主持药王庙的历代人间药王吧?”
老端公惊讶地道:“正是这个意思,大人猜得真准!”
朱逢春暗自皱眉。被视为人间药王的巫山门松峦峰弟子,世代受乡民膜拜,却不能护佑信徒平安,年年都有不少信徒在祭祀中死伤。但即便如此,乡民仍是执迷不晤,将死伤者归结为命数如此,当真可怜可叹。
这一代松峦峰弟子罗山,据说医术比上代药王更为精湛,乡野传言,他要你生,你就不会死;他断你死,你也绝无生路,有如阎王断人生死丝毫无差,一来二去,便被人不无敬畏地称为“阎罗王”。
究其实松峦峰弟子带给乡民的,不仅是“生”,也是“死”,所以才会给罗山这么个绰号吧?
守在殿外的衙役突然喝道:“什么人?!县太爷在此公务,闲杂人等回避!”
一个娇俏的女子笑声传了进来:“我自找阎罗王说话,关县太爷什么事来着,各位小哥何苦阻拦呢!”
“阎罗王”的绰号,天下皆知,但世人敬畏罗山,当了面只敢尊称“罗先生”,就算背地里叫来叫去,总也有三分尊重,大家都担心,若有轻忽,谁知道会不会传到罗山耳里去呢。
生、老、病、死,人人难免,尽有求助于罗山的时候,还是不要得罪这样的神医为好。
那娇俏动人的女子声音,将阎罗王之名如此漫不经心地呼来,朱逢春不免有些诧异。
这女子只怕也忒大胆了。
话音未落,一个著嫩黄衫子、浅绿长裙的女郎已经飘然而入。
那女郎生得娇小玲珑、珠圆玉润,一双弯弯新月眉,尤为秀丽雅致、引人注目;行动之际,腰肢柔软得仿佛风中杨柳,腰间系着松绿丝绦编就的革带,挂了一柄形如弯月的短刀,刀鞘上的桃红穗子,随了她的步履轻轻摇晃。
朱逢春不由一怔。
他生长汴京,见过的各地美女,不知凡几,他的七妹凤凰,便是汴京城中出名的美人;这女郎论相貌并非天下绝色,但是她微微上挑的嘴角,时时欲笑,眼波流转之际,别有一种娇憨俏皮的自然妩媚,令人无法对她的唐突举止生气。
四名衙役跟了进来,脸上颇有愧色,低声说道:“大人,我们——”
朱逢春摆摆手。
要他们拦住这样灵动娇俏的一个女郎,的确是太难为他们了。
女郎一眼望见朱逢春,睁大了眼上下打量着他,微微偏着头,嘴角含笑,说道:“我早就听说过朱大人的大名了,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她这话说得含混暧昧,朱逢春只能笑笑,不便作答。
老端公已然认出那女郎来,显然甚是头痛,叹口气道:“净儿姑娘,你好。”
说着转向朱逢春说道:“大人,这是——”
女郎已抢先说道:“我叫甘净儿,算起来是凤姑娘的师妹,不知道该叫大人呢还是该跟着凤姑娘叫‘五哥’呢?”
原来这女郎与凤凰一样,都是巫山弟子。
朱逢春觉得自己的头也开始痛了。
他看看甘净儿,说道:“巫山十二峰,未知甘姑娘是哪一峰呢?”
甘净儿“卟哧”一笑:“就叫我‘净儿’得了吧,甘姑娘甘姑娘的,多难听,难道还有个‘湿姑娘’不成?我是净坛峰弟子。我就叫你‘五哥’可好?哈,看你的样子,一定不愿意。不如这样吧,当着人我还是叫‘朱大人’,私下里再叫你‘五哥’可好?”
她这话说得更是暧昧之极。
朱逢春不知道她是有意如此还是天真得不知避嫌,只好笑而不答地转过了话题:“净儿姑娘找罗先生有事?”
甘净儿“呀”了一声,转向老端公,说道:“差点儿忘了正事了。我来找阎罗王,他人呢?”
老端公叹道:“罗先生行踪不定,让我如何告诉姑娘呢?”
甘净儿一笑:“端公呀,你这话哄哄别人可以,要哄我可不行。你告诉阎罗王,他既然已经自毁不救巫山弟子的誓言,将九转还魂丹给了神女峰的姬瑶花去救集仙峰的龙女,那就该对我一视同仁。我不要他的九转还魂丹,我只要他的冰心雪魄丸。他若不给——”
说到此处甘净儿抿嘴一笑,一拧腰肢飞掠出大殿。
朱逢春已听出她话中的威胁之意,立刻追了出去。
却已迟了一步。
一名正在晒药的小道士被甘净儿扣住了右腕命脉,动弹不得地站在那儿。
追出来的老端公气急地叫道:“净儿姑娘,你别乱来!”
甘净儿一偏头:“我没乱来啊。我只不过见这位小道长生得清秀,想和他聊聊罢了。”
说着侧过头向那小道士莞尔一笑:“对不住了啊小道长。”
她笑起来带着一种小兽般天真无邪的娇媚,但她自己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笑容有何妩媚之处一般。
那小道士全身一热,心中怦怦乱跳,只觉得就算此刻便是死了也无怨无悔。
甘净儿随即扬起头向大殿叫道:“阎罗王,我不管你在不在,若想要你庙里这个小道士的性命,就拿药来换!”
说完便一把提起那小道士,飞掠向高墙之外。
朱逢春右手动了一动,却又停了下来。
但是院墙外一枝长箭破空呼啸而来,甘净儿猝不及防,“哎呀”一声的同时,腰间弯刀已然出鞘,带起一片淡淡寒光,格开了箭枝,人却被逼回了庭院中。
不过她脚一点地,便将小道士往地上一丢,自己纵身跃向古柏,脚尖在柏树上一踏,借力飞起,跃上大殿之顶,轻飘飘飞去无踪。
朱逢春不觉皱了皱眉。这等轻功,就算是来去如风的姬瑶花,也有所不及。
跌倒在地的小道士此时“哎哟”一声,捂住了左肩。左肩上一道斜斜的刀伤,正在渗血。甘净儿在收刀回鞘之前,划伤了他。
朱逢春只一怔便已明白,甘净儿那柄弯刀,想必是不饮血不能还鞘的宝刀。
总算这个女子下手还有分寸,那小道士只是受了一点儿轻伤。
在庙外发箭的,自是刚刚赶来此地的凤凰。
凤凰这半年来,并未回汴京,而是在合州吴大帅帐下暂任箭术教习。吴帅素有爱才之心,与朱家本是世交,又久闻飞凤峰射术通神之名,好不容易遇上一个来自朱家的飞凤峰弟子,自是不愿轻轻放过。现在时近年关,军中也放了假,凤凰一得了空闲,便来巫山探望刚接了个棘手差事的五哥,顺路先去找了姬瑶花,探听姬瑶光译书的进程。所以现在凤凰的身边,还站着白衣素妆、衣袂飘飘的姬瑶花。
姬瑶花笑意盈盈地说道:“没想到我们来得还真是巧啊。要是让净儿师妹劫走了药王庙的小道士,阎罗王舍不得怪罪小师妹,只怕多半会为难朱大人呢——”
凤凰拦住她的话头说道:“阎罗王凭什么要来为难五哥?难道五哥拦得住净坛峰弟子的弯月刀和瞬息千里的身法?老实说方才她若不是挟带了一个小道士,身形滞重了不少,我那一箭,连她的衣角都碰不着。”
姬瑶花微笑着摇摇头:“拦虽拦不住,要拖拖后腿却不是不可能的。朱大人虽然弃武从文,自幼习练的一身功夫可并没有搁下啊。大人没有出手,大概是想着,何必费那么大的劲呢,就让阎罗王回头去找净坛峰的麻烦好了,朱大人落得坐山观虎斗,多么轻巧!”
朱逢春心中突地一跳。姬瑶花竟仿佛能够看穿他的心思。
姬瑶花不待他回答便转向凤凰说道:“说不定朱大人心里还在怪凤姐姐你太笨,坏了他的一箭双雕之计呢。”
凤凰明知姬瑶花历来牙尖嘴利不饶人,这些日子以来,早已学会对她的话只当听而不闻;但至此仍是忍不住气噎,恼怒地瞪了她一眼,说道:“你方才还不是说,就算小道士被劫走,阎罗王也不会怪罪净坛峰的小师妹,只会怪罪五哥这个县太爷未尽治安之责吗?”
姬瑶花一笑,伏在她肩头说道:“凤姐姐,我开个玩笑,你何必当真呢?”
朱逢春打断她们喁喁私语一般的对话,说道:“方才那位净儿姑娘,问阎罗王要什么‘冰心雪魄丸’,那是什么药物,居然值得她不惜开罪阎罗王也要求到?”
凤凰皱起了眉:“谁知道是什么东西!”
倒是姬瑶花答道:“那个啊,据说是阎罗王五年前专门为宫中嫔妃配制的驻容养颜的灵丹妙药,得来不易,普天之下,好像也只有十二丸,他自己留了三丸,只敬献了九丸。”说着她嘻嘻一笑:“净儿师妹年纪轻轻的,看不出倒是很有未雨绸缪的心计啊。依我说,我若是她,才不要本是为别人配制的那个劳什子的‘冰心雪魄丸’,换了是我呀,我就叫阎罗王专门为我配制一种对症下药、量体裁衣的养容仙丹才算数。”
说着她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长街尽头,随即又道:“朱大人接下来还要去巫女祠吧?凤姐姐一路辛苦,不如暂且回县衙休息,就让我陪朱大人去巫女祠如何?凤姐姐你看,我知道你绝不愿意去巫女祠,这不是很体贴地替你去了吗?”
凤凰啼笑皆非地拍了她一掌,姬瑶花借这一掌之势飘然飞起,一边笑道:“朱大人,巫女祠前见了——”
朱逢春沉思着望向长街尽头。姬瑶花方才那番话不无挑拨之意。甘净儿是否隐在暗处、是否已经听到了呢?对甘净儿来说,美貌永驻这件杳不可即的事情,真的值得她去开罪阎罗王吗?
但是无论如何,姬瑶花挑拨甘净儿去纠缠阎罗王,总比他这个巫山县令出面对付阎罗王要好得多。
姬瑶花是不是已经看穿他想如何阻止来年春节大祭时的械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