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妈把他抱了起来,拂开乱糟糟的头发一看,却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白雪岚说,「你男人还在后头,你先站到一边去。」
人群里面,便有一阵窃窃低笑。
孙妈因为婆婆伺候老太爷的关系,在白家当差的人里面,向来是高人一等的,现在当着众人的面,认错了丈夫,真是丢了一个大脸,也不敢再哭,把抱着的男人丢下,讷讷走到一旁。
这男人经她一抱,一放,人已翻过来,脸朝了上,众人有些站在前面的伸着脖子一看,却谁也不认得,都觉得得奇怪。
这时,宋壬走下台阶,踢了那男人一脚,大骂道,「王二狗,要你到白家传个口信,给的报酬不少,连钱夹子都给了你了。你东西收了,却不报信,差点害死了人,这笔帐,咱们今天算算!」
原来当日宣怀风跟踪绑架了安德鲁的黑色轿车,一时找不到人求援,心急乱投医,随便找了一个路过的人,说了两句话,丢下钱夹子就跑了。当时捞到这钱夹子,正是此人。
王二狗本是个不务正业的闲人,这两日有了钱,在窑子里花天酒地,不知日夜,忽然被人从窑子里提溜出来,痛打一顿,直到此时,才知道是那只从天而降的钱夹子惹的祸,忍着浑身疼痛,嚎哭道,「真不怪我!我也就在路上逛逛,不知怎么就被那骑马的小爷拦住了。他话说得快,里面还有什么洋名,谁听得懂?我还没醒过神,他就丢下钱夹子走了。我怎么知道要报信?又怎么知道要往哪报?冤枉!冤枉!」
宋壬又往他身上一踹,恶狠狠道,「放屁!洋名你不懂,白家你总懂吧?但凡你到白家来说一声,哪怕说不清楚首尾,我们也能猜个七八分,偏你这王八蛋,收下许多钱,却连一趟腿也不肯跑。要是宣副官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总长零剐了你!」
王二狗不到白家报信,也不单是为了偷一回懒,省下脚力,而是他担心那骑马的青年,只是因为事情急切,才给这么一大笔钱,要是自己上门报信,对方又反悔了,问他要回钱夹子,这可怎么办?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可不能又让人收回去。
所以宁可不报信,往人群里一藏,还能落个实在。
王二狗扛打不过,捂着被踢到的肚子干嚎,「再不敢了!白大爷,你大人有大量,花了多少,我还就是!我一定还!」
孙副官说,「我们总长还在乎这几个钱?只是你既然是本地人,不该不知道白家。大概你以为匆匆一面,给你钱夹子的人,未必记得你的长相。大概你又以为,满大街的人,我们不知道你名姓,就找不着你,是不是?那你就太把白家看不起了。我们总长为着这个,很不高兴。」
宋壬把王二狗拽着领子拉起来,赏了一个大耳刮子,喝道,「你一个穷混混,忽然发了财,请狐朋狗友胡吃海喝,包了一个二等馆子,有没有这回事?你前晚弄了三个窑姐在屋里,对着她们很得意,说遇上一个送钱夹子的大傻子,有没有这回事?白家真有心要查,连你几岁开始尿裤子都能知道,他妈的你还以为能瞒过我们?」
其实,短短时间就能找到王二狗,也只能说是幸运。
白雪岚带着宣怀风从郑家窝回来后,就曾问过出城前的事,知道宣怀风把身上的钱掏空了去买一个路人送信,但那人压根就没有露面,白雪岚就留了心。
论起来,这只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这件小事,恰好断了白雪岚最重视的宣怀风的消息。想到自己原来是可以接到一个重要线索的,却因为这路人不负起责任,差点错过拯救宣怀风的机会,白雪岚怎咽得下这口气?
本打算把手头大事办了,再细细查访,找出这人来好好教训。不料为着对付白碧曼,给甄修言找一个情投意合的红颜知己,白雪岚派人到胡同窑子里摸底,不但找到一位爱《牡丹亭》的梦云,还恰好听见妓女们传的一个新闻,说有个小混混被钱夹子砸到头上,发了一笔横财。
得了这个消息,再顺藤摸瓜地一查,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王二狗却不知道有这样一番缘故,想着自己在大街千万人里随意走走,不留姓名,居然也被翻了出来,连自己在窑姐面前说的话都一字不差,这白家可真是手眼通天,当下也不敢狡辩,跪在地上只是喊,「白大爷饶命!」
蓝胡子一直在白雪岚身旁像门神似的站着,这时接了白雪岚一个眼神,往前一站,「为你这个狗东西,害军长的干哥哥在城外出了事,本来要枪毙你,军长说他干哥哥不爱杀人,又是大过年的,饶你一条狗命。不过你既然连一趟信也不会送,这狗腿留着也没用,废了吧。」
拔出手枪,居高临下对着王二狗的两腿,砰砰两响,震得众人都打了个哆嗦。王二狗腿上血流如注,惨叫不绝。两个大兵眉头也不皱一下地把他拖走了。
阶下流了一大滩殷红的血。
有了这样一个开场,那些听差里原本想看热闹的,也就老实了,个个垂手恭立,眼睛都往脚尖上看。
坐在上头的白雪岚这才开口笑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人收了白家的钱,却不干事,所以我叫人把他抓来教训。钱不值什么,我对能做事的人,很愿意花钱。但你们记住,白家的钱,是不能白拿的。」
说罢,对宋壬点了点头。
宋壬一挥手,又有两个大兵出列,不一会,竟是拖了一个僵硬的死人上来。
那死人在水里泡过,发胀得十分狰狞,偏那两个大兵事先得过指示,并没有往台阶前走,而是把死人往人群里一丢。众人顿时炸了锅,轰地一下散开,又被士兵们用枪逼着站回去。几个胆小的丫鬟当场被吓得晕死过去,被孙副官命人抬了下去。
白雪岚脸上春风一般和蔼,笑道,「你们不必怕,攘外必先安内,我今天就是安内来着。白家给你们的工钱,向来只会比外头的多。说到吃穿,也不亏待你们。不料待人恩厚,别人未必感恩。我这次回来,竟是发现家里越发不成样子。没办法,我总要料理料理。」
蓝胡子对着那死人一指,大声说,「这个钟会,你们里头大概有人认识。就算不认识,也看看清楚,这就是卖主的下场。我今天先弄死他,明儿得了空,再查查他家还剩什么人,有一个弄死一个。别以为人死帐烂,一了百了。我蓝胡子从前吃的哪碗饭,你们都知道。我不信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信的是赶尽杀绝。谁敢出卖军长,我让谁全家死光。」
众人个个颤栗,鸦雀无声,蓝胡子的声音便像在众人头顶上打雷似的。偶尔有人斗胆抬眼往上一窥,见着白雪岚满脸含笑地坐在太师椅里,只觉那笑容冰似的瘆人,吓得又赶紧垂下眼。
把钟会抬进来的那两个大兵干完差事,并没有归队,又到外头去了。他们前头抬了个死的进来,这次再抬进来,却是一个半死不活的。
孙妈这次可认清楚,正是自己的男人老路。可刚刚看了两场血淋淋、阴森森的大戏,她再也没胆量大吵大闹,两个大兵把老路放在台阶下了。老路闭着眼睛,好像昏死过去了。孙妈走过去,看着受了刑的男人,可怜的呜咽起来。
被召集到天井的众人,都是给白家帮佣当差的,虽然平日也看不惯老路一家狗仗人势,但毕竟都是熟人,不免也生出兔死狐悲之感,看着孙妈的眼神,都带了一点同情。
白雪岚却是极悠然的,笑吟吟地问,「你还要和我讲道理吗?」
孙妈委屈地耷着肩膀,哽哽咽咽地说,「少爷,您是高了我们几个头的贵人,您说太阳是黑的,它就是黑的,我们哪敢和您讲理?这世道,不容我们这些下人活。」
蓝胡子喝住她,「好胆!到现在,你还敢和军长硬着脖子说话?」
便要指挥士兵来拿她。
白雪岚伸手止住,对孙妈笑道,「你当着这么些人面,说我不讲理,这个家,我以后可不好管了。如今便是你不要讲理,我也要和你讲讲理。我问你,你们夫妻连你婆婆,都在我们白家当差,白家有没有克扣过你们的工钱?」
孙妈说,「这是没有的。」
白雪岚问,「一个月,你们能得多少工钱?」
孙妈不知他问这个是什么用意,但当差的工钱,底下人都知道数量,也并没有什么要隐瞒,便说,「太太待我们是过得去的,一家子每个月的工钱加起来有七、八十块。另外,老太爷每年节下,都给婆婆一、两百块的打赏,让她攒起来做养老钱。我们也是有良心的人,老太爷、老爷太太对我们的恩德,一刻半刻也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