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岚今日除了见贝特朗,原本尚有几件要事待办。可中午一顿大餐吃得心神不宁,那烤羊排化成一排手雷,都拴在脊梁骨上了,他把贝特朗送回饭店,也就推了后面的几个约会,要到五司令那去与宣怀风会合。
坐在汽车上,忽又一想,自己和贝特朗见面,实无私意。若急匆匆过去找怀风解释,岂不是反把嫌疑坐实了?可不能犯这种傻。
那晚和怀风闹得拿墙打窗户,被迫分开,都在自己性情太急躁上。这次必须吸取教访,不再心急误事。
与其追到五叔家里,越抹越黑,不如先回家沉静下来,好好想想说辞。
怀风把兵工厂的公务办完,总要回来的。到时心平气和,好言好语和他把事情说开,岂不天下太平?
有了这样一番筹划,白雪岚也就镇定些了,吩咐司机,「先不去五司令那,回家罢。」
到了家,一进小院,蓝胡子他们都正等着,报告说,「审清白了,奸细叫万光,也是个听差,和死了那个钟会是一伙。他们两人都收了廖家的钱,往廖家送消息。军长那天出城的消息,就是他们泄露的。所以廖翰飞才带人去打军长的埋伏。」
宋壬说,「孙副官脑袋上那个洞洞,也是这厮敲的。」
白雪岚问,「人还活着吗?」
蓝胡子搓着手笑道,「还有气。军长是想痛快点,还是零碎点?」
白雪岚摇头,「这么个东西,杀了没大用。先留着吧。」
又问,「门房那里,又是哪边的黑手?」
蓝胡子说,「老路不承认他是奸细。他说,他没把宣副官出门的消息报告上去,一是当差不用心,忘了,二是因为宣副官给的赏钱少,他有些怨恨。但他实在不晓得宣副官会出事。」
白雪岚冷笑道,「这话里头就有毛病。既然怨恨,那就是放在了心上,又怎么会忘了?他不报告,大概以为我找起副官来,一时寻不着人,要拿副官发个脾气。这种人,因一些鸡毛蒜皮缘故,常常暗中使坏,或把消息送慢一点,或把报告的话漏一句,看着是小玩意,往往能坏大事,所以最可恨。等怀风回来,我非好好整治整治这个老路,出一口恶气。」
野儿正好倒了茶来,听见这话,就说,「为什么等他回来?少爷整治人,哪一次不是血糊糊的,宣副官心又软,看着你为了他打杀人,大概心里要过不去。你为他出气,倒成了给他添烦恼。依我看,趁着他还没回来,赶紧料理了。等他回来,宅子里一片清净,大家该干嘛干嘛,岂不是好?」
孙副官拿着一叠资料在旁边,总不说话,这时候才笑道,「野儿几天工夫,已经把宣副官的脾气摸透了。我也正想和总长说,这阵子大事小事不断,还该让宣副官喘口气。」
白雪岚要等宣怀风回来才动手,实有借此向宣怀风示好,然后再求和解的意思,一经野儿提醒,已明白自己这是弄巧反拙,笑道,「有意思,如今你们倒把他给捧上天了。也不光是你们,昨晚母亲见窗户玻璃打破了,也只数落我,强把他带去自己院里睡,这就是怕我欺负了他的意思。其实,我何尝敢欺负他?在他面前,我是怎么赔小心也不为过的。」
昨晚窗户到底是怎么破的,众人都心里有数,也就含糊一笑。暗忖,你发起脾气来神佛不顾,提刀拿枪,就算不是欺负,那至少也算是吓唬。
此外还有一些琐事,孙副官做了一番简单报告。白雪岚等孙副官报告完,把他递上来的几张纸接了,随手往怀里一揣,站起来说,「那好,也不必再等,现在就把这些杂碎给料理了。」
便去见白太太。
恰好老路的婆娘孙妈也在白宅中当差,因为男人被士兵抓走了,便也来找白太太,淌眼抹泪地说,「给白家当了这些年差,从没敢犯过大错。大门每天进进出出多少人,谁没有个走眼的时候,不至于抓去枪毙呀。我婆婆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有个长短,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怕也活不成。太太不看僧面看佛面,瞧在上了岁数的人脸上,发发慈悲吧。」
白太太坐在铺了软垫的圆椅里,拿着白六小姐送的一个佛珠链子,只是闭目养神。
这老路,她是知道的,贪酒好钱,门房这个肥差能落到他头上,看的是他母亲的面子。他母亲路妈妈从做小丫鬟起就在老太爷房里伺候,后来白家免了她的赎身银子,让她到外头嫁人。她守寡后带着儿子,还是回来白家帮佣。老太爷念着从前的情分,待她倒不错,而且又是个知道自己喜好的人,做的饭菜也知道自己口味,因此连到追云山养病,也不忘把她带着。如今算是老爷子身边有资历的老人了。
白太太不说话,孙妈只管嘤嘤呜呜,「也是他倒了血楣,漏了哪一个没报告都行,偏偏漏了少爷心尖上的人。要不然,少爷哪能和我们下人为难。都是我们没长眼,小心了多少年,一个不留神,就要被枪毙。」
白太太把佛珠链子拿在手上缓缓转了一会,才说,「带他走,也就是问个话,你听谁乱嚼舌头说要枪毙了?」
孙妈说,「就算不枪毙,也恐怕去了半条命。听说宣副官在太太这里,请太太让他出来,我当着太太的面,给他磕一百个响头,给他赔礼。要是嫌我上不了台面,磕的头不管用,那让我婆婆来给他磕。大不了我们一家老小,都磕死在他眼皮子底下,好让他消了这口气。」
白太太听着这话不对味,手里转动的佛珠一停,正要说话,忽然看见白雪岚走进来。
白雪岚在外头,已把孙妈的话听在耳里,进来后叫了一声「母亲」,便转头望着孙妈问,「你男人是我叫人带走的。找人算帐,该找我去。你找宣副官干什么?」
他进门的时候大概带了一阵冷风进来,孙妈见他站在面前,就觉一股冷飕飕的寒意扑面而来,低了头,嘴里却还嘀嘀咕咕,「我们凭什么找谁算帐,我们的命都是贱的。我婆婆伺候了白老太爷一辈子,也比不过别人一根头发。宣副官当然是极尊贵的,可难道真到这分上,没把他伺候好,就要我们家破人亡。我们这几个蚂蚁似的,死了就死了,只怕以后也没谁敢接这份差事。」
白雪岚好笑道,「好胆,竟吓唬到我头上来了。」
孙妈还是低着头,说,「我没那个胆子,不过老太爷说过,凡事都要说个道理。天底下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
白雪岚也不再和她说了,朝白太太望,恭敬的问,「依母亲的意思,该怎么办?」
白太太见孙妈仗着白老太爷的势,和白雪岚一句顶一句,心里也不痛快,她向来沉稳,只在旁矜持地听着。现在见白雪岚问,淡淡地说,「这家里的事,你父亲都撒开手了,何况于我。你如今也大了,该管的就管起来吧。」
白雪岚正等白太太这一句,便当即叫了两个管家来,吩咐把所有人都召集过来。
白家宅里的听差老妈子门房等等,这两日时时看着拿枪的粗鲁大兵在院中来来回回的巡逻,稍走错一步,就要受到严厉的盘查,有的胆子小的惶惶不安,又有另一些人,逍遥日子过惯了,忽然被拘束起来,不禁对主人家很不满意,说白雪岚煞星转世的也有,说白家大过年的撞了耗子精的也有,至于宣白二人之间种种,更是当新闻一样传递。那传递之中,又往往带着一个不可言传而只能意会的眼神。
这时听说少爷召人,又有点害怕,又知道有一番热闹可瞧,男男女女,百来号人,在正厅前面的大天井,乌鸦鸦站了一片,嗡嗡地交头接耳。不一会,野儿指挥着两个丫鬟,搬了一张太师椅摆在台阶上。
白雪岚施施然从屋子里沘来,往太师椅上一坐,蓝胡子、宋壬、孙副官等在旁边簇拥着。又忽然听见整齐的脚步声,十来个持枪的大兵踏着步子进来,在台阶下排成两列。
一看这等威严阵势,便知道今天有人要倒楣了。原本嗡嗡作响的人群,马上静默起来,众人都伸着脖子往白雪岚处看,瞧他要怎么发落。
大管家上次挨过白雪岚的脾气,如今办事多了点小心,亲自把名点了一遍,跑上台阶对白雪岚回话,「除了被宋队长带走的几个,其余的都在这了。」
白雪岚点了点头,这才懒洋洋地点了点头,「带上来吧。」
下面列队的大兵里面,有两个马上跑了出去,拖了一个男人进来。那人已挨过一顿臭揍,被两个大兵拖着,两脚耷拉在地上,脸低垂着,身上的衣服又是灰又是血。
大兵把他拖到台阶下,径直往地上一扔,那人在地上连翻了两个滚。孙妈见他身形酷似丈夫,早扑了过去,嚷嚷着大哭道,「杀千刀的,你到底犯了什么天条,遭这样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