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和孙副官长谈一番,回到白雪岚那头,装作什么也不曾知道一样。
白雪岚叫他挨着自己在褥子上坐了,问他,「怎么去了这么久,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宣怀风不善在人前撒谎,垂着眼睛想了想,说,「聊了很多话,可我不好告诉你。」
白雪岚忍不住用两根手指去拧宣怀风凝脂般白滑的脸颊,磨牙说,「好哇,你居然和别个有私密话了,还不肯告诉我。」
宣怀风说,「别捏,很疼。我问你,我们在这里,还要休息多久?」
白雪岚看看天色,说,「反正也不赶时间,让他们多休息一下罢。怎么问这个?你有急事要起身?」
宣怀风说,「不是。我想着你不急着走,我就先闭一闭眼睛养神。」
白雪岚说,「好,你小睡一会。也不用到篷车上去,这褥子上不冷,我就是个大炉子,你挨着我。」
宣怀风便在褥子上半斜了身子,挨着白雪岚,把眼睛闭上。
白雪岚唯恐他受风,往他身上放了一件厚外套,还是不大放心,又叫人翻行李,在里面找出他的一件貂皮大披风来,盖在宣怀风身上。
其实,宣怀风不真的想小睡,只是他打算在白雪岚面前,装个一无所知的模样,好看白雪岚怎样发威,又怕白雪岚太精明,很快会看出他的破绽来,所以借口说要养神,把眼睛闭了,也不说话,自然不容易出破绽。
没想到,挨着白雪岚,暖暖和和的,一下子就舒服地真睡了过去。
等睁开眼睛,他看着头顶上枝桠纵横的天,有些灰灰的。
竟已到了黄昏时分。
恰好,又有一种喜庆的声息,隐隐地传来。
宣怀风从白雪岚旁边,揉着眼睛坐起,懵懵地听着,片刻后才惊觉,「这是喜乐。姜家堡在办喜事了?」
白雪岚看着姜家堡的方向,玩味地笑一笑,说,「现在吹喜乐,过一会,就该放炮仗了。」
话音才落,那头忽然轰地一声,在灰暗的天空里爆出一团光芒来。
那惊天动地的响声,那激烈的光芒,即使隔着这么一段距离,也令人惊惶,更不用说姜家堡里面了。
爆炸的,当然也绝不可能是炮仗。
被派出去打野味的张大胜,似乎是宣怀风睡着时就归队了,这时候一脸高兴地跑过来,对白雪岚报告说,「总长,我们留在姜家堡的那些火药,果然炸垮了好大一块外墙!您说得对,那些临时招揽来的二流子兵,只要得点银钱,连祖宗都卖。收了那么几块这辈子也没见过的好玉料,别说帮我们点火药,就算叫他们把老太太点天灯,他们恐怕也是肯干的!」
白雪岚冷笑道,「点天灯吗?那老婆子不配。蓝大胡子。」
蓝大胡子早兴奋地等着了,啪地一下跳起来,大声应道,「在!」
白雪岚说,「这点子小跳蚤,都弄死很容易,抓活的才算本事。」
蓝大胡子胸膛挺得高高的,大声说,「明白!抓活的!」
朝白雪岚敬个军礼,转身就跳上马背,大喝一声,「兄弟们!跟我来!」
骑兵们早就做好了准备。
这支白雪岚调教出来的精兵,个个都很有白雪岚的风格,骨子里就是虎狼一般,爱血腥,好打斗,一得长官发令,精气神全来了,嗷嗷叫着,箭一样冲出林子。
马蹄踏在雪上,扬起一片汹涌雪尘。
像突如其来的风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过姜家堡前面那一片开阔地方,眨眼就冲杀进被炸塌了一半的墙洞里。
姜家堡里正吹吹打打地办喜事,忽然被炸个天摇地动,魂飞魄散。惊魂未定之际,又不打招呼地冲进来一队魔王般的骁勇兵马,哪能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夜空中,零星地响了几下枪,不一会,枪声就停了。
一切仿佛沉寂下去,只有那个方向的半空中,映照着爆炸后燃烧的火光。
渐渐的,沉寂之中,又有一点动静隐隐传来,像很多人在惊慌地嚎哭喊叫着。
蓝大胡子得到命令上马行动时,宣怀风就有一起跟过去的打算,却被白雪岚坚决地阻止了。他是不肯让宣怀风冒一点挨子弹的风险的。
等到这时,尘埃落定,远远的姜家堡大门打开,七八个蓝大胡子的兵从门里骑着马出来,到林子里向白雪岚报告,「里头都料理好了,请军长检视!」
白雪岚对宣怀风露出一个笑容,很有点小孩子向喜欢的人炫耀玩具般的小得意,说,「宣副官,请随我一同检视。」
宣怀风心里暗暗好笑,他果然是哄着我,要给我一点惊喜呢。
可就算心里有准备,看白雪岚这样果敢洒脱的行动,还是很让他振奋自豪。
因此,他俊美的脸上,也就流露出白雪岚很想看到的,那种喜悦精神的神态来。
两人上马,在七八个骑兵护卫下,向姜家堡去。
那些刚才没有参与冲杀的留下来护卫二人的护兵,还有那些篷车等,这时候,自然也跟在二人后面,以得胜者的骄傲姿态,经过大开的门户,重新踏回姜家的地面上。
爆炸引起的大火,沾带了一栋二层的木头小楼,蓝大胡子没有命人救火,任它继续烧着。冬天干燥,冷风助火,在风中猎猎地烧着,这样燃烧的光芒,连火把也省了。
白雪岚选定的发动时间,是在喜宴开场时。
这时间也有点讲究,因为这种时候,除了那些巡逻护卫的堡丁,其余大部分人,都集中在摆宴席的地方,很适合瓮中捉鳖。
蓝大胡子攻杀进来,便把这里包围起来,看着身体强壮一点,就拿绳子捆了,那些酒席上老弱妇孺,也不用捆,都野鸭子似的赶到墙角,叫他们都一排排低着头跪了。
白雪岚和宣怀风到了这摆喜宴的地方,看见都是黑压压的颤抖的一片后脑勺和脊背。
蓝大胡子上前对白雪岚报告说,「军长,全都还喘气,没死一个!不过,进来时遭遇抵抗,手下人开枪还击,有几个打断了手脚。」
白雪岚对他赞许地点一点头,对着那些跪着的俘虏们,命令说,「都把头抬起来。」
众人不敢不听,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白雪岚的目光从他们脸上很快地扫过,先看到徐头儿,指着说,「这个,带到一边去。」
徐头儿在骑兵冲进来时,是秉承着自己的职责,竭力指挥了一下堡丁做抵抗的,要不是他,恐怕那零星的枪声也不会响起。
他两手捆在背后,被两个骑兵凶神恶煞地从人群里拽起来,想着白十三少的阎罗名声,自己这次定是凶多吉少,拼着一口气大声喊道,「白十三少,我得罪您这贵人,你要杀我,我不能反抗。但我家里还有一个老娘,我不能什么话不留就死,你帮我带一句最后的话给她!」
白雪岚好笑地说,「有什么话,自己和你老娘说去。就冲着你今天对我拱了那么几次手,有那么一点良心没被狗吃了的样子,我不难为你。」
说完,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
他训练出来的骑兵,对他的手势是极熟悉的,当即领会他的意思,把徐头儿拽到一边,掏出匕首来,把捆住他的绳子给割断了,不再理会他。
余下跪着的那些人,本都吓得鹌鹑一样,连呼气都不敢,现在见白雪岚把徐头儿放了,可见还是讲理的,便生出些许希望来。
姜老太太也被抓了,和她那些吃喜酒的亲戚们跪在一起,吴妈也在她身边。
这时,姜老太太心里鼓起一股劲,让吴妈搀着她,从地上颤巍巍地站起来,拿出一种镇定而气愤的神态,用她那嘶哑的嗓音问,「白十三少,这真是你干的事吗?我实实地不能信。我和你嫡亲的姑母,是做的儿女亲家。今天这喜事,是你爷爷点头的。想当年,我在战场上死掉的小叔子,我家老头子的亲弟弟,可也当过你爷爷手底下的连长。无论如何,我也不信你会作出这样的事来。」
白雪岚朝她看一眼,目光里满是鄙夷,淡淡道,「瞎了眼的老东西,以为抬出我爷爷来,就能把我吓住?你十三爷是天生的金刚秉性,撒泼天王。惹了我,别说我爷爷,就算我曾爷爷从坟里出来,也护你不住。我先痛痛快快的,在这里收拾一下你们这些渣滓。等我回去,我爷爷要怎么开发我,我痛痛快快的领。」
说着,便叫宋壬,「把这老东西带到一边去,给她喂一口热酒,别让她死了。」
宋壬今天憋了一肚子的气,中气十足地应一声,也不指挥自己手下的护兵,亲自出马。
吴妈见他凶神恶煞地过来,抓了姜老太太一只胳膊,色厉内荏地朝他大喊,「你要对老太太做什么?她一个刚死了儿子的人,你下得了手?你难道就没有娘生娘养吗?」
宋壬把吴妈小鸡一样地揪住胸口,往地上狠狠一掼,啐一口骂道,「我要有这样白眼狼的娘,那真倒了血霉了!」
把老妇人从人群里扯出来,按在椅子里坐下,顺手拿起席上的一杯酒,捏着她鼻子,就给灌了下去。
姜老太太连声咳嗽,按着胸口,很虚弱愤恨地喘息,「你……你这样欺负一个上年纪的妇人……」
白雪岚轻蔑地笑一笑,不理会她哆哆嗦嗦的言语,目光又往那些跪着的人脸上过去,指着一个,说,「拉出来。」
片刻,指着另一个,说,「拉出来。」
如此点菜一般,轻轻松松地点了二十来个,一律都拉出来,排着跪着一行,像等着审判的犯人一般。
白雪岚也不忙着审问,先问蓝大胡子,「我姐姐呢?」
蓝大胡子说,「小姐在新房里,不知道军长是怎么个打算,我不敢擅自请她出来。」
白雪岚说,「这就请出来吧。」
蓝大胡子赶紧叫了两个兵去请。
不一会,冷宁芳来了,脸色涂着厚厚的脂粉,身上穿着一套大红色新娘喜服。喜事准备仓促,这喜服也不知道在哪个箱子里临时翻出来的,皱皱巴巴,袖口绣的金凤线掉了线,穿在当新娘子的人身上,更显出一分不被在意的酸楚来。
然而冷宁芳如今,对于别人是否在意她,已是完全不在意了,也顾不得什么酸楚,她来到这里,见了白雪岚,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简直要放出重生的光芒来,开口就问,「他呢?他来了吗?」
白雪岚还没说话,孙副官拄着木棍,从后面的护兵里用力挤出半个身子来,激动地回答说,「来了!我一定来的!」
一边说,一边吊着一只胳膊,另一手撑木棍,笃笃地快步过来。
冷宁芳向来是个最矜持守礼数的女子,这时却完全改变了似的,飞一般地迎上去,和他抱住,拿自己的额头,抵住他的额头,放声大哭起来。
孙副官一撒手,木棍摔在地上。
他就用没受伤的那只右手,轻轻抚着冷宁芳的脸颊,怜爱地说,「哭吧,你哭吧。今天哭过了,以后,就该快快乐乐地笑了。」
这样一说,冷宁芳更是使劲地哭起来,仿佛那挤压在心头多时的委屈,都要借着眼泪和哭声,江水一样地倾泻给怜爱自己的男人。
宣怀风正感动地看着这一幕,冷不防白雪岚把头靠过来,对着他耳边说,「你平日说我肉麻,看看,这才叫大庭广众之下,放肆的肉麻。」
说完,他把脸转回去,扫视他挑出来的那一排人,开始审问起来,先是说,「你们这些人,我记得清楚,那天都在宴席上,和我的副官争吵,对我副官很无礼的。你们当时把他围起来,是想对他动手?」
这些人哪知道白雪岚这样好记性,当时那么一扫,就把他们的脸都记住了。
现在要抵赖说不在当场,那恐怕是行不通的。
于是,都七嘴八舌地说,「那天在是在的,但万万没有对副官大人动手的意思。我们也就是和副官大人论论理。」
白雪岚冷笑,「凭你们这几块材料,也有资格和我副官论理?」
众人忙说,「不敢,不敢,我们自然是没有资格。」
白雪岚说,「你们固然是没有资格。不过,我秉承个有始有终的做法,既然开了头,这理就要论到底。你们说,拿人家的女子,给快死的一个痴呆冲喜,这是对还是不对?」
这些人里,其中一个最为机灵,头一个摇头说,「不对!绝对的不对!」
白雪岚说,「既然知道不对,那天我副官反对冲喜,你为什么和他起冲突?明知故犯,不能不罚。拉出来,打。」
那人以为自己机变,哪知道撞在枪口上,完全就懵了。愣了愣,扯着脖子喊冤枉。
两个兵上来,不管他嘴里喊叫什么,照着脸上就呼了两巴掌,打得他晕头转向,然后拖到一边,牢牢按在地上趴着,拿着棍子就一顿臭打。
余下跪着的人,听那挨打的惨叫,一个个脸如纸白。
白雪岚又拿了刚才的话来问,「拿人家的女子,给快死的一个痴呆冲喜,这是对还是不对?」
大家这次都知道了,绝不能说不对,啄米似的点头,「对的!对的!」
白雪岚说,「这还差不多。就是那句话,既然开了头,那你们就要给十三爷坚持到底。懂吗?」
众人说,「懂的,懂的……」
白雪岚问,「那么,你们以为,我姐姐现在,还应该给那家伙冲喜吗?」
朝着那些人里面,随手指一个,「你先说。」
那人看看旁边正被大兵用棍子狠狠抽打的亲戚,心惊肉跳地想,这亲戚就是临时改了主张,所以才挨棍子。可见在这个阎罗面前,还是坚持原来主张的比较好。
便答说,「应该的。」
白雪岚说,「把话说全了,什么应该的?」
那人说,「您姐姐,还是应该给姜家老二冲喜的。」
冷宁芳在孙副官怀里大哭,这时总算渐渐止住,孙副官正柔声安慰着她。听见那人到此刻,还敢说出这样欺辱自己的话,冷宁芳抬起头来,看着这边,一脸悲愤。
这一下,顿时把孙副官满腔怒火给点燃了。
他也不顾自己满身是伤,还吊着一只胳膊,弯腰拾起刚才当拐杖的木棍,冲到那人面前,举起棍子就打。
那人哎呀一声,捂着头要躲,早有白雪岚淡淡使个眼色,两个兵冲过来,把他抓到旁边空地上,又是牢牢按得趴在地上。
孙副官跟过来,抡着棍子,一边狠狠地打,一边痛骂,「你们这些畜生!一个弱女子,与你有什么仇怨,要这样祸害她?你还想再祸害她吗?我先打死了你!」
打得那人哭爹喊娘,求饶不迭。
白雪岚还是继续当他的审判官,又往那一排里面,很轻松地指一个,「你说。该不该拿我姐姐冲喜?」
那被指定的一个,知道大祸临头了,哭丧着脸说,「大……大概是……大概是不该……」
白雪岚对他安慰地笑笑,「嗯,你倒是回答对了。」
那人一愣,仿佛逃出生天一般,脸上顿时放松下来。
白雪岚接着问,「既然冲喜是对的,自然不能就此放弃。可是,又不该拿我姐姐冲喜。那么,该拿谁给那快死的冲喜呢?」
那人不料答对了一个问题,紧接着是第二个问题。
而且这第二个问题,比第一个问题还难点,必定要说出一个具体的人名来,而不是在对与不对,该与不该里,任意挑选一个。
他呆了好一会,都答不上来。
白雪岚叹一口气,问他,「你有没有女儿?」
那人摇头,「没有。」
白雪岚问,「有没有老婆?」
那人摇头,「没有。」
白雪岚有些不耐烦了,再问,「有没有姐妹?」
那人还是摇头,「没有。」
白雪岚说,「你这家伙,总不会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连老娘都没有吧?」
不料那人,还是一个劲地摇头,「老娘从前是有的,去年生病死了。」
白雪岚把脸一沉,不满地说,「像你这样的人,无娘,无姐妹,无妻子,无女儿,一条光棍杆子,赖着脸皮到别人家里,闹腾别人家结婚冲喜的事,怀着是什么心思?真真龌龊到了极点!来人,拉出去,打。」
还是两个兵过来,干净利落地拖出去,打个半死。
宣怀风刚才听白雪岚说,他只是玩玩,以为是顺嘴一说,现在看他这样审案子,果然很有玩玩的意思,然而却也十分惊奇痛快。
正看得有趣,白雪岚却担心冷落了他,拉着他说,「你来点一个。」
宣怀风问,「这也行吗?」
白雪岚笑道,「有我在,你做什么都行。你要是想看天灯,我现在就烧一个给你玩玩。」
下面跪着的人听见,都是一阵哆嗦,其中一个,咚一声往后一倒,竟是活活吓晕了。
宣怀风说,「他们可恶归可恶,但点天灯,烧人什么的,就有些过了。倒不如看你继续这样的处置。」
往地下看看,伸手一指,,「我点这个罢。」
那人见宣怀风指头对准了自己,吓得完全慌了神,张口就叫,「我有女儿!我还有老婆!我还有一个妹子!我我我……我不是光棍杆子!」
白雪岚乐了,笑道,「你倒挺齐全。好,算你可以过关。」
叫了两个兵来,吩咐他们,「你们跟着这一位,到他家里去,把他女儿带过来,拿他女儿给姜老二冲喜。」
那人傻了眼,叫着,「不行!不行!」
白雪岚问,「为什么不行?瞧你这么一身寒酸,家里生计必定艰难,你女儿能当姜家少奶奶,以后有吃有穿,守着偌大家业,哪里不好了?」
宣怀风听着这句,心忖,怎么有点耳熟?
往那人脸上仔细瞧了两眼,大概生出一点印象。
那人当日在酒席上冲着自己,依稀是嚷嚷了一句寡妇生计艰难的话,又似乎有说,冷宁芳「嫁给小叔子,有吃有穿,守着偌大家业,哪里不好了?」
难为白雪岚,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好一个秋后账,算得一丝不乱。
那人只是拨浪鼓一般的摇头说,「不好的!不好的!」
白雪岚对两个大兵下令,「快带他回家里,务必把他女儿带来,好好一桩喜事,不要耽搁了。你们身上可都是带着枪的,谁要是敢坏姜家的好事,给我一律枪毙。」
那人被两个大兵从人群里拉出来,仿佛是要上刑场一样,拼命挣扎摇头,几乎哭出来的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我女儿虽是穷家子,但也不能愿意的。白十三少,白大老爷!你发发善心!我女儿好好的一个人,给一个快死的痴呆冲喜,这不是作孽吗?」
冷宁芳跌跌撞撞地走过来,脸上厚厚的脂粉,已让泪水冲洗了一大半,剩着一点模糊颜色,沾在肌肤上,竟透出一股往日不曾见的彪悍气势来,咬着牙说,「你女儿是人,我就不是人吗?你们一起使劲,逼迫着我给那人冲喜,难道我就不是人吗?」
一边说着,一边左右去看,像要寻什么东西。
旁边那些大兵,大约也明白军长今天的玩玩,是个什么玩法了,主动的就给冷宁芳递上一根棍子来,然后照样地把那人按在地上。
冷宁芳举起棍子,愤怒而砰砰的打下去。
如此这般,白雪岚带着宣怀风,玩了足有大半个钟头。
有女儿的,不愿把女儿献出来,顺应那冲喜的风俗,挨打。
没有女儿,但有老婆,而不愿把老婆献出来,享受那做姜家少奶奶,有吃有穿的风光日子,挨打。
若连老婆也没有,就轮到姐妹,再至于老娘。
大火烧着,渐渐有势弱的迹象,满院里乒乒乓乓,一连打了若干个,打得此起彼伏,震天的鬼哭狼嚎。
等点到倒数第二个时,那人竟是个极自私无耻之辈,朝白雪岚磕一个头,强笑着说,「白十三少,我是有女儿的,刚满十六,正该嫁人。只要饶了我,我愿意领着你的兵,到我家里去,今晚就带她过来办喜事。我的话,我女儿是不敢不听的。」
白雪岚不料听见这样的回答,微微一怔,眼眸底下直泛出一种痛恶的冷光,笑道,「你这样做父亲的人,也算少见了,我很应该在你身上留点记号。来人,把他砍下一根手指来,喂这里的狗吃罢。」
那人连声求饶,白雪岚的兵哪里理会,拿出匕首,强按着就切下一根血淋淋的指头来。
那人惊天动地地惨叫一声,晕死过去。
士兵拿了一桶冰水来,朝他脸上一泼,又泼醒过来。
白雪岚对他说,「今晚没要你一只手,只要你一根指头,你是走了大运。一则,我身边这一位是很心软的,不喜欢见太多血,所以你见我,今晚就硬是没杀一个人。二则,我是可怜你那投错胎的女儿。你回家后,要是再把你家里孩子不当个玩意,让我知道了,我把你手手脚脚都砍了,让你做个人彘。滚吧!」
这时候,还没处置的,就只有一个跪着的吴妈了,见白雪岚把目光转过来瞄着她,骇得面无血色。
白雪岚正要说话,忽见张大胜从门那边走过来。
白雪岚便问他,「张大胜,你打的那些野味,都烤好了?」
张大胜手里拿着几块碎木片,恼火地说,「总长,你让我把姜家祠堂里面那些木牌牌,都劈了做柴火,给宣副官烤野味。可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将几块碎木片,往白雪岚面前一递。
原来是当日,姜家老太太坚持要给白雪岚,宣怀风做的长生牌位,还特意点过炮仗,当着众人的面,迎进了祠堂里。
现在已是被砸成了几段。
张大胜说,「我在祠堂角落里见着的,上面还淋了狗血,撒了鸡粪。这是个诅咒人的歹毒意思!」
白雪岚自己,是不在乎诅咒的。
但被诅咒的人里,除了他自己,还有一个宣怀风,那就叫他极不痛快了。
白雪岚的目光,冒着冷冷的杀气,直射到那把持家业的老妇人身上。
姜老太太一直被看守着,被迫坐在椅子上,眼泪涟涟地看着亲朋戚友被打得个动弹不得。此时见张大胜翻出了砸碎的长生牌位,忙开口说,「观音菩萨在上!我绝没有这样的歹心!吴妈,你背着我,究竟做了什么事?」
吴妈原吓得半瘫在地上,听了她的话,似乎被惊讶刺激着,身体剧烈的颤动起来,抬头对她说,「老太太,你这是问我?我几十年里,做过什么事,是背着你的?」
姜老太太说,「没有背着我,这牌位是怎么回事?又淋狗血,又撒鸡粪,这不是好端端的,给我们姜家惹出一个不共戴天的大仇吗?你很不应该!」
吴妈说,「老太太,你这话,是怎么个意思?」
姜老太太心里急,连连对吴妈使眼色,嘴里只说,「你是跟了我几十年的人,你就认了罢。你大少爷已经去了,如今就剩个可怜的二少爷,还躺在屋子里有一口没一口的喘气。你把白十三少得罪得狠了,别连累了二少爷。那可怜孩子,现在是禁不住一点风吹草动的呀。你这老货,你就老老实实认了罢。」
但她这些眼色,使得太晚了些,前面的一些话,已经把吴妈给激怒了。
吴妈直着脖子说,「认什么?你要我认什么?原本我在姜家这些年,忠心耿耿,就算要我为姜家去死,我也不眨一下眼。但是,老太太,你不该开口就说我背着你。当着这么多人,我还要点脸面。我认了这背着主人家,偷着砸了供奉在祠堂的牌位,还在上面使咒的罪名,以后别人怎么看我?你说我背着你,把我辛苦一辈子积攒那点名声,都给抹杀了。」
姜老太太为她这样不理智,几乎气坏了,颤着说,「你疯了吗?这什么时候,你只顾着你自己的名声?一个老妈子,要名声干什么?」
吴妈声音更尖了,叫着说,「我是个低三下四的老妈子,也就只能积攒个好名声,得一点别人的敬重。我哪里和你比,你年轻时是小姐;嫁了人,就是太太;老了,就能做老太太。你有地,有房子,有银元,我呢?我一辈子伺候人,除了一点名声,我还有什么?」
姜老太太指着她说,「听听这没良心的嫉恨的话!我总算知道了,你假装着许多年,作出一个忠心的模样,原来是这样恨我呀!那也就难怪,你会背着我砸这牌位,要我们姜家往死里得罪白十三少,你真狠毒!但白家的人不是傻子,他们不会上你这恶当!」
白雪岚冷笑道,「都闭嘴。两个老东西,在我面前唱这种低劣的双簧,真把我当傻子了。」
张大胜问,「总长,祠堂里那些牌位,还要劈了来烤野味吗?」
白雪岚说,「劈。烤得香点。」
张大胜应了一声,撩起两只袖子,转身就走。
姜老太太急得站起来喊,「不能劈!那是我们姜家的祖宗牌位啊!白十三少,大家毕竟是亲戚,你不能把事情给做绝了啊!」
旁边看守她的大兵,伸手就按住她的肩膀,把她直直地按回椅子上去。
白雪岚对老太太的呼声充耳不闻,向吴妈说,「你要好名声,那是很容易的事。你一个做老妈子的,若是能救回你家二少爷的性命来,岂不是能得到最好的名声,以后人人都要敬重你呢。我看,还是你给姜老二冲喜罢。」
吴妈大惊,「作孽!我抱他亲哥哥,当我儿子一样抱大的。怎么说,我也是他一个母亲辈分的人啊。这样乱了伦常,老天也要下雷劈的!」
白雪岚反问,「把当嫂子的送到小叔子床上,那就不乱伦常了?你理所当然地让别人乱伦常,现在也该让你乱一乱。来人,把这老东西带到她二少爷的新房里,剥光了,送到床上去。」
士兵们上来,毫不留情地抓着,把乱叫乱嚷的吴妈带走了。
宣怀风环视四周,满院子的人,已被白雪岚吓的吓,打得打,满地的凄惶狼藉,对白雪岚说,「你挑出来的人,都一个个开发掉了,今晚这事,可以结束了吗?」
白雪岚说,「你累不累。」
宣怀风说,「闹了一个晚上,有点累了。」
白雪岚说,「张大胜还要给你烤野味呢,你不等一等,吃一点?」
宣怀风蹙眉道,「拿别人的灵位烤吃食,想想就不舒服。就算烤了来,我也不吃的。」
白雪岚说,「你不想吃,那就别吃了。我们找个地方,好好歇着去。」
这时,忽听见一声老妇的惨叫,仿佛是吴妈的尖锐声调。
刚才押解吴妈的一个大兵,从院门跑进来,向白雪岚报告说,「军长,新娘子送过去,往床上一摸,新郎直挺挺的,没点动静,原来已经没了气了。应该也是刚死一会,尸首还是温的。」
旁边忽地又传来一声老妇的惨叫,这次是姜老太太。
听见二儿子的死讯,大叫一声,眼睛一闭,就栽到了地上。
宣怀风始终有些不忍,叫人把她扶起来,看顾看顾。
白雪岚说,「你就是太好心。她这儿子,早就病得在阎罗王门口打转,她还非逼着我姐姐冲喜。如果真成了事,此刻在屋子里,摸着新郎尸首的人,就是我姐姐了。」
宣怀风,「你说的何尝不是。只是你姐姐现在,是要走向幸福的生活了。孙副官那边,也是心满意足的。相比起来,姜老太太虽做的事不好,却连续经历了丧子之痛。我知道,你是不会同情她的。只是,难不成你还要杀了她?」
白雪岚嗤道,「我还真的想杀了她。」
宣怀风说,「她一个老人家,手无寸铁,你杀她,这可不好。今晚你做得很痛快,我也看得很痛快,不如见好就收,大家散场罢……」
白雪岚便依了他的话,吩咐蓝大胡子,把抓的俘虏都放了,那些打得半死的,也一律放到临时扎的简陋担架上,让他们的亲戚抬走。
孙副官和冷宁芳,一个是读书不习武的副官,一个是娇滴滴的女子,拿着棍子发狠地打了一阵,胳膊打得酸胀发疼,究竟也没有打死一个。
不过心中恨意,终于是痛快地发泄了去。
此时,两人放下棍子,手拉着手,走到白雪岚面前。
孙副官并不言语,只是向着白雪岚,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白雪岚对他冷冷道,「别以为和我姐姐在一起,就要成我表姐夫了。少做你的梦,在我跟前,你的身份,还是听我吩咐,给我办事的人。」
孙副官受这冷淡的一句,却像得了打赏似的,眼睛里闪着光芒,又鞠一个躬,严正地答道,「是。」
冷宁芳低声说,「十三弟,这次为了我,你可是惹了一个大麻烦了。」
白雪岚说,「回老家后,再看看怎么说,爷爷总不能真把我打死埋掉的。」
冷宁芳说,「我,还有他,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白雪岚笑道,「你们心里有数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