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入鼻尖的焚香,令人有一种很不安的感觉。
本来,应该是安定心神的作用,闻起来确实也很舒适,但不知为何,却是一股熟悉而透着危险的味道。
为什么?
这种香味如此熟悉。
它是……好像是……
离国王宫的焚香!
凤鸣仿佛被惊雷在太阳穴附近一声炸响,猛然在床上坐直,惊魂未定地喘息。
幸亏,只是噩梦一场。
看来当日被若言擒入离国王宫的旧事,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直到如今也无法通通抹去。
“容恬?”凤鸣习惯性地叫了一声,摆动着头去寻找最能给予他温暖和保护的人。
但他看见的,只有绣着古朴庄重花纹的挂毯,和垂在床边,随着清风飘舞的白色轻纱。轻纱后,影影绰绰的矮几屏风。
“容恬?”
还是没有人回答。
而鼻尖那股淡淡的香味,仍然来自离宫的记忆。
可恶,这焚香的味道为什么总是挥之不去呢?
凤鸣反感地蹙起双眉,伸手拨开挡住视线的轻纱,目光接触纱后的一瞬,吓得不敢动弹。
这是哪里?
不是西雷,不是太子殿,不是萧家的大船,也不是佳阳的城守府!
那屏风的造型,那摆设的青铜壶,那铭刻在壁上的符纹……一切,都并不陌生。
正是这不陌生的一切,让凤鸣魂不附体。
这里是————离国的王宫!
凤鸣的脊背,顿时硬生生被逼出一层冷汗。
“在找本王吗?”出现在床前的男人,高大的身躯几乎遮挡了所有光线,居高临下地把黑影投射在他身上。
似笑非笑的弧度骄傲地微扬唇边,仿佛魔王临世般的危险气势,欣赏猎物般的戏弄眼神。
正是这座宏伟宫殿的主人,离王若言。
凤鸣心里长叹一声。
他还以为自己醒了。
原来,还是陷在噩梦里面。
“不是警告过你吗?不许再提容恬的名字。”
随着黑影的靠近,下巴也感到一股剧痛,凤鸣抵不过男人的力气,被迫抬起头,对上阴鸷般叫人不安的凌厉眼神。
若言。
根深蒂固的惧意,从脚底钻入,直沿着脊骨慢慢爬上背部,对于曾经被若言囚禁整整半年的凤鸣来说,哪怕被丢进毒蛇窝也比再次面对面遇上若言要好。
可是现在,他必须压下这股惧意,才有逃生的可能。
用了所有力量控制自己的表情,凤鸣露出反抗的眼神,冷冷和他对视。
倔强的模样,反而让男人唇边的笑意扩大了。
“在想什么?竟然对本王露出这么诱人的眼神。”
“你不是真的。”
“什么?”
“你只是,我的梦境而已。”
若言看着他的样子,像看着一个喝醉了酒的人,皱了皱一下眉头,低沉地说,“你睡太多,睡糊涂了。”
“我没有糊涂,现在的一切,都只是梦境。”凤鸣说话的声音大了一点,用力咬了咬牙,仿佛是在对若言说话,又仿佛是在提醒自己,一字一顿地说,“我中了沉香和文兰的混毒,每次睡着都会做噩梦。所以,现在我面前的你,不过只是梦里的人而已。你不能伤害我,我也不会怕你。”
是的,是的。
他已经中毒了。
拜离国的卑鄙小人所赐,他从那一天开始噩梦缠身。
他梦见了阿曼江的冲天大火,江水和鲜血是一样的颜色,江边开出的妖艳花朵,花瓣在太阳升空的一瞬间滴淌下点点血滴,散发腥味。
他梦见了东凡王宫内到处躺着发臭的尸首,那些尸首上还残留着可恐的一粒粒天花痘痕,瞪着死不瞑目的眼睛。当他在一地的尸首中赤脚步行到天地宫前,却看见鹿丹如当日一般美貌丰姿,抱着怀里的一具枯骨,伤心地对他说,“我把他交给你的,你答应过,会保他平安,让他享尽荣华富贵。”
“你为什么骗我?”
“为什么骗我!”
“为什么骗我……”
他感到无比的愧疚伤心,仓惶地想逃走,却怎么也找不到离开的方法。
不但如此,他还梦见了鸿羽。
鸿羽清秀的脸上露着笑容,对他说,“那一天如果不是你急着让我去劝同国大军,我就不会死了。看,凤鸣,为了你,我就倒在路上永远都起不来了。”
惊隼岛,也在梦中。
漫天的炸弹,飞舞的巨石巨矛,士兵在临死前发出的惨叫,不绝于耳。
在梦里,凤鸣看不到胜利和逃生的惊喜。
只看到死亡。
只有,死亡。
每一次醒来,他都哭着和容恬说再也不要入睡。
但那只是一厢情愿的事,不管他怎么坚持,连机器都需要休息,何况血肉做的身体,累极了,眼睛忍不住闭上,心里拼命说不要睡着的,却不知不觉就入了梦,还永远是噩梦。
容恬每一次在他醒后,都会紧紧抱住他,和他说,“凤鸣,记住,不管你在梦里看见什么,都是假的。只要你不害怕,任何人都无法伤害你。只要你不害怕,你就一定可以让自己睁开眼睛,从噩梦中醒过来。”
为了容恬的这番话,凤鸣不断鼓起勇气,希望可以对抗无止尽的噩梦。
但是,情况似乎越来越糟。
连离国王宫和若言都出现了,情况真的,糟到了不能再糟的地步。
“嗯,本王不能伤害你……”若言拖长了语调,玩味地打量着他,轻轻吐出两个字,“是吗?”
凤鸣硬生生把想往后缩的潜意识冲动按捺住,保持目前两人的距离,冷淡地回答,“正是。”
“好大的胆子呀。”若言危险地轻笑一声,淡淡地问,“你再说一次?”
即使是在梦里,这样,也靠得太近了。
强大的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
凤鸣感觉着肺部的挤迫难受,咬着牙使劲,才把话清清楚楚地说出来,“这只是一个梦,我不怕你,你根本就是假的,不可能伤害我。”
“呵。”
若言那总是看不出情绪的眼睛眯起来,像打量一盘可口的食物一样打量着凤鸣,露出被挑逗的兴奋光芒。
下一刻,风声掠过耳边。
骤然涌来的大力让凤鸣坐不住,滚跌在床上,正要撑着双臂起来,腰肢被人抓住狠狠一翻,被迫仰面躺在床上。
凤鸣瞪着压在他身上,露出恶魔般微笑的男人。
压住身体的力量,喷在脸上的热气。
太……逼真了。
“现在,你还确定本王不能伤害你吗?”连耳边低沉的男音,都毛骨悚然地逼真。
凤鸣急促地喘息,不知第几次咬牙,“我确定。”
若言忽然一笑,舌头在颤抖的耳垂上舔了舔,戏谑着说,“本来就没打算伤害你,本王想做的,只是好好疼爱你罢了。”
布帛撕裂的声音,也很逼真,嘶嘶直透耳膜。伴随赤裸在空气中的肌肤越来越厉害的凉意,身上的男人的重量,仿佛也在不断增加。
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巨山一样,压在胸口。
快无法呼吸了。
醒过来吧。
快点醒过来!
&&&
深夜。
容恬坐在床边,凝望着入睡的凤鸣。
刚刚因为惊隼岛大捷,而声望再一次攀上高峰的鸣王,熟睡的时候却像一只冬天的小猫,修长柔美的四肢蜷缩起来,透露着不安地抱着胸。
浓密翘挺的睫毛覆在眼睑上,犹带淡淡湿痕。
容恬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心如坠铅。
在秋星和尚再思成亲的那天晚上,凤鸣忽然中毒晕倒,当时他最害怕的,就是凤鸣无法醒来。
看着凤鸣长睡不醒的痛苦,鹿丹曾让他尝过一回,痛不欲生。
这种痛苦,任何人都不想再尝第二回。
包括容恬。
所以,当凤鸣不久后悠悠醒来,容恬忍不住对上天感激涕零,他以为那是天神对凤鸣的又一次偏爱,让凤鸣成功从文兰的毒性中逃脱出来。
可是,他大错特错。
此刻,他倒宁愿让凤鸣像上次那样长睡不醒,至少凤鸣在梦中是恬静安详的。
而不是像眼前这样,痛苦地猜测这沉静无辜的睡容,隐藏着怎样险恶可怕的折磨。
一道笔直的人影在到达门边停了下来。
“大王,是我,还有罗总管。”容虎的声音。
“都进来。”
看着心腹手下从门外进来,容恬再垂首,用温柔的目光拂拭了凤鸣一眼,帮他把身上铺的锦被往上拉了拉。
像要拭去周围沉重的空气一样,慢慢的,优雅地站起来。
走到书桌那头,目视垂手站立的两人,“有什么消息?”
容虎知道鸣王正在入睡,唯恐惊醒他,低声道,“在永逸王子的插手下,永殷国内已经开始戒严,设置多处关卡搜捕余浪。博间王族也已经收到大王发出的文书,不过他们……对于这一次鸣王中毒的事情,博间王族内分裂成好几派……”
“知道了。”容恬打断容虎的话,冷冷道,“博间和离国关系错综复杂,这种时候,也不指望他们帮上什么,以博间王的胆小怕死,绝不敢插手离国和西雷的事。”
视线转向肃立一旁,脸色比平日沉重许多的罗登,“摇曳夫人还是没有消息吗?”
“唯一得到的消息,就是老主人多日前曾经在来仪现身。他是忽然出现的,在萧家开设在来仪的马馆里取走了几匹最好的骏马。”
“他和摇曳夫人一道?是否知道我们正四处寻找摇曳夫人?”
罗登苦恼地摇摇头,“马馆的主管当时已经接到寻找老主人和夫人的急令,见到老主人要离开,立即赶上前报告原委,想探明夫人下落。但老主人不知为了什么,忽然大怒,拿着马鞭就把主管抽到一边,一个字都没有留下就策马远去了。”
众人凛然。
高坐马上,用马鞭抽人,换了平常人,只是有些嚣张跋扈而已。
但以萧圣师之威,这样一个举动足以把人活活骇死,更不用说萧纵的一鞭有多凌厉。
只是遥想,就可猜到当时一幕多么惊险可怕。
容恬沉思着道,“此事不妥,师傅很少这样动怒。”
罗登点头,“西雷王说得有道理,这也正是最让我担心的地方。不会是老主人那边,也有什么变故吧?我已经派人赶去同国郊区的小谷,向那里的主管查问老主人离开时的详细情况,希望可以快点得到答案。”
明明大批高手守在少主人身边,却让少主人中了敌人的诡计,已经够叫人难受的了。
这个对萧家忠心耿耿的老总管,此刻最不愿看见的,就是萧家的状况雪上加霜。
容虎也知道寻找天下第一解毒高手摇曳夫人是当前第一要务,对萧纵的去向非常关切,皱眉道,“如果我们可以猜测出萧圣师的去向,也许可以派人先一步截住他。萧圣师在来仪现身,应该是为了换马,这表示他正急着去某个地方。”
“老主人是在同泽动身的,计算时间,必须日夜兼程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到达来仪。他一定有要事在身。”
“来仪位于繁佳和离国边境,但如果是从同泽出发,要进入繁佳和离国,来仪都不是一条最便捷的路径。”
容恬无须多加思索,断然指出,“他是要赶去宴亭,那正是摇曳夫人的故乡。”
虽然萧纵一向不喜欢提及自己的私事,但容恬身为最得他垂青的弟子,至少是曾经最垂青的弟子,手下又有属于自己的庞大情报网,对于摇曳的情况,多少比旁人更为了解。
罗登猛地一怔,半晌,叹了一口气道,“这么说,问题很可能发生在夫人身上了。”
气氛为之一沉。
摇曳夫人如果真在在这个最需要她的时候出了问题,那就实在像凤鸣说的那样——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容恬知道这种时候最忌气馁,俊脸平静无波地吩咐,“摇曳夫人的事暂时不要妄做猜测,我们先假定师傅的目的地是宴亭,立即给宴亭的萧家各驻点传信,要他们密切留意萧圣师和摇曳夫人的行踪,一有消息,立即报来。”
罗登忙道,“这个我会处理。”
“容虎。”
“属下在。”
“安神石的下落至关重要。余浪这个人大不简单,永殷的哨卡不可能抓到他,最多只能阻一阻他的行程。但估计一下时间,他可能已经携安神石到了安全的地方。本王要你把手下的密探分出一半人手潜入离国,随时注意离国王族内每个人的动向,尤其是离王若言。”
“是。”
做出安排后,罗登便匆匆忙他的事去了,容虎也要离开,容恬叫住他,沉默片刻,温和地问,“烈儿好点了吗?”
自从凤鸣中毒后,容虎一直不顾寝食地四处奔走,强撑着装出一副硬朗的模样,此刻听见容恬一问,眼圈蓦然微红,轻轻叫了一声,“大王……”
双膝跪下,额头直抵到冰凉的地面。
容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沉声问,“你怕我处死他?”
容虎低头屏息,一字不发,肩膀不断微颤。
“听说他自杀了好几次。”
“……是……”容虎长长地吸了一口,才控制住声音中的颤栗,跪着低声答道,“唯恐他再做傻事,现在房中一切可以伤人的东西都被拿走了,永逸王子守着他,日夜不离一步。”
头顶上,一段几乎让人窒息的寂静后,传来一声长叹。
“叫他过来,伺候凤鸣吧。”
容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猛然抬起头,看向站立在面前,刚直壮伟犹如神诋的容恬,“大王!”
激动地叫了一声。
容恬淡淡道,“别再说那些无用的话了,现在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本王更不希望因为处置烈儿而给凤鸣再加一道负担。既然永逸王子竭力周旋,本王又已经叫烈儿回到凤鸣身边,从今日起,不许任何人,包括烈儿本人,再提烈儿在此事中犯下的过错。这是王令。”
“是,大王。”
“起来吧。”
容虎万万想不到事情能这样解决,感动得无以复加,一边从地上起来,忍不住用手背擦拭了眼角溢出的泪水。
但是,看了看不远处床上的凤鸣,刚刚轻松少许的心情又沉重下来,欲言又止。
隔了片刻,忍不住张口,“鸣王他……”
“一天比一天糟。”容恬的目光在烛光中幽幽跳动,“他今天和我大吵一场,然后又哭了,因为我禁止他继续饮用提神的汤药。他为了逃避那些噩梦,已经两天没有合眼,再这么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凤鸣在入睡前哭得很可怜。
容恬记得很清楚,把凤鸣抱到床上时,凤鸣张着小羚羊般黑亮的眼睛,咬着下唇,泪珠从眼角默默滚下来。
仿佛要他躺在床上,就等于把他送上刑场。
也许,确实如此。
不知道这一刻,他在噩梦里又遇见了什么可怕的事。
容虎远远瞅一眼,正沉浸梦中的凤鸣脸庞明显消瘦,憔悴不堪,肠子打结似的难受,“鸣王前几天下令,要我们见到他睡着,就立即把他推醒。他说,他所做的噩梦和别人不同,不管在梦里见到怎样的可怕事情,都无法自行惊醒,一定要睡到了一
定时候,经历过最糟糕的那一幕,才能醒来。”
容恬说,“他也和我说过这一点,这也许是文兰的毒性所致。但见到他睡着就推醒的方法,绝不可行,就算是最强壮的人,不睡觉也撑不了多久,这是要我们亲自下手,慢慢把他逼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吗?”
想起凤鸣孤身被囚禁在噩梦中活活受苦,一瞬间,心脏撕裂般的剧痛。
容虎不禁切齿,“这种毒实在阴险。等抓到余浪,一定要在他身上用尽天下所有的酷刑,才能为鸣王这番苦楚报仇。”
容恬眸中射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焰,淡淡道,“这些人终会得到他们应得的下场。”
正在这时,用各种贝壳串成的精致珠帘被人小心地掀开,互相触碰间发出细微清脆的声音。
秋星手捧着盛着温水的小银壶走进来,向容恬屈膝行礼,她是伺候凤鸣的大侍女,每夜总要和秋篮互相换着,进来照看数次。
她身后却跟着尚再思,看见容恬,上前迅速行礼,一边直起身来一边压着声音禀报,“冠隆来了,要求立即觐见大王。”
容恬浓眉拧起来,“他应该呆在西雷,怎么忽然到了这里?”
尚再思说,“属下一见到他,就过来禀报大王了,别的都没有问。要属下先去问清楚来禀报大王吗?”
容恬思忖片刻,沉声道,“不用了。他必是为西雷的事情来的,本王这就去见他。”
走到门外,不放心地又转回来,对跪在床边照看凤鸣的秋星吩咐,“记得鸣王一醒,立即告诉我。”
这才领着容虎和尚再思去见刚刚抵达的冠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