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沃县的年特别长。
春节法定假期过了,还有正月十五,否则这年就算没有过完。很多老一辈人对年的时间概念更长久,说要到二月二龙抬头或是春播时间,在这之前,都在年里。
在年里的单位都还不在工作状态,去找领导或同事们办事,要么说“先放一放”,要么就是一切还没准备好,横竖就是做不成。
唐子末把文保员的拟订名单交给蔚所长,对方只是随意翻看了几下,又假意地夸赞了她工作做得细致,然后便放下了。
“先放这儿,小唐你去忙你的工作吧!”
唐子末瞅瞅他的神色,与年前相比并无异样,就知道上头还没有动静。而且现在蔚所长也好、唐四欧也好,都似乎要放弃她了。在他们心里职位就是一切,没有了实质工作内容的她,几乎就是一个乡野闲人。
可是这个闲人却得到了一点意外的自由,连她都自嘲说,领导们对她的安排,多少有点放虎归山的意思。
如果她能是只虎的话。
这一天是元宵节,比春节更加热闹,人们大年串亲戚串到初九初十,接下来的日子就都在为“闹元宵”做准备,开始串单位闹红火,一直串到正月二十。这几天很多机关单位、工厂企业、各镇各村都会派出一支“闹红火”的队伍,打花鼓、划旱船、踩高跷、扭秧歌……彼此串门表演,赚个现金红包或好烟好酒,图一年的吉利。
人们仍无心上班,因为每每屁股还没坐热,就有人在大门口喊“XX单位的龙灯来啦!”大家便都涌出来看表演,一波又一波。
文管所自然也不例外,唐子末早上去过一趟,同事们都喜气洋洋地闲聊,有的连电脑都没打开,就等着红火队快点来。
因此唐子末汇报完一些工作便出来了。
今天,她有要紧的事。
此时,她已站到显平村村外的小砖窑旁,同行的还有成荃、迎春和之前协助他们请愿的老师和志愿者。这个砖窑离他们常走的那条颠簸大路大概一公里远,建在一片开阔的田地里,从大路经过时只要拐进一条小土路就到了。
可他们极少拐进来,不大敢。
唐子末也仅来过三次,一次是跟着所里调研,另外两次都是偷偷摸摸,假装是走错路了才顺便过去看了看。一个小小的砖窑,一片当地人眼里可望不可及的汉墓群,在这光天化日下竟让很多人不敢靠近,来了有一种壮士赴义的悲壮感。
迎春看着草地里停着的两辆车,想起爸爸轮胎被扎的事,有点担心,“停这儿没事吧?”
成荃便笑,“还不敢保证。”
众人所站之处,一边是平地上码得整整齐齐的砖垛,另一边则是堆放得乱七八糟的碎砖和黄土,这片废砖背后是同样黄土色的矮墙垣,下方挖了几片巨大的坑,坑不深,面积却大,用来填埋废料。
冬日萧瑟的荒野,满眼皆是黄土、灰泥和枯败的树枝枯草,背阴处还偶有几小片未化的残雪,也被煤和黄土的灰尘覆盖,脏得快要看不见白色。
同成荃一起来的宋教授悲痛万分,“几年前来还说要保护,‘保护’成这个样子?”
这时,他带来的那位男学生朝四周望了望,不屑地说:“我还是头一次来。这是片墓群吧?嘿,守着宝贝却只知道烧砖。农村人就是这样,只知道从土里讨生活,眼光不行。”
这位学生细皮嫩肉,脸蛋红扑扑的,且红得恰好是两个正圆,就像画上去的一样,这让他刻意展现的精明多了一点滑稽。
宋教授瞬间沉下脸来,喝斥红脸蛋,“刚刚这话我就当没听见,你要再说这样的话,我不会再带你出来第二次。”
红脸蛋不服气地扭了一下脖子,不吱声了。
成荃从容地介绍,“对,这是片汉墓群,完全没人管,一边烧砖一边挖墓,瞎挖蛮挖,弄得‘尸骨’遍野。我听说老板下过令:挖到后不能上交,好的私下卖了,不好的就地埋了。上头要问起来,就说是烧砖不小心发现的,所以也没往深里挖,鬼得很。”
“但老板这话暂时也没有证据,别回头在文章里乱写,小心被反咬。”唐子末这话是说给红脸蛋听的,她话音甫落,后面便有拉砖车开过来,几声刺耳的喇叭让他们开路。
众人连忙闪到路一边。
柴油小货车忽突忽突冒着烟开过来,副驾驶上的男人抻着脖子看看他们,扯着嗓子问,“干啥的?”说完自己先咧着嘴笑了,笑里带着讥讽,“干啥来了?盗墓来了?哎别在这儿站着,往那边往那边!”
几人又听话地按他指的地方站,身后一个大坑沿上有点松,宋教授一个站不稳差点掉下去。
男人看到他们的狼狈,皱着眉接着嘲笑,“搞研究的啊?官方盗墓啊哈哈哈哈!快回去啵!值钱的早就被人拣走卖喽!”
“我不信!”
一直不吭声的汤姐声音铿锵,故意说,“这都是违法的,谁敢捡?谁敢盗?谁敢卖?谁敢买啊?我就不信有人做这个!”
汤姐是“市文化遗址保护协会”的发起人和领导者,也是为数不多能得到政府承认并扶持的志愿者组织,业内赫赫有名的文保志愿者。这样的场面她见得太多,自然也没那么害怕,这个时候,能套点话是最好的。
“爱信不信!”
司机和副驾都不上当。他们的“世面”也见得不少,对形形色色来探墓的人早见怪不怪,于是忽突忽突开着货车走了,车屁股在颠簸不平的土路上晃得像要散架似的。
唐子末倒是知道有个人卖过这里的砖瓦柱碑,但她暂时不能嚷嚷。
“不好意思,我以为厂里大部分人都去闹红火了。”
他们走后,唐子末倒有一点害怕了,毕竟这是她让成荃邀请来的同仁,她也担心会有不测,“我问过人,老板应该是不在……要不我们先走,别回头车胎又被人扎了。”
董迎春苦笑,“我以为你不怕死呢!”
“我也惜命。而且今天这么多人……”
“我是没啥可怕的!被人打击报复不知多少次了,腿都被打残过。”汤姐豪气干云,举起脖上挂着的相机说:“这是我的第五个相机了,前边就有两个是被砸的,别说,还真跟被拆的废墟一起埋了。不过没事儿!继续买,买不起新的,跟老朋友凑二手的。今天这儿,相信我,不会有大事。”
大家都知道汤姐的事迹,便纷纷夸她女中豪杰。汤姐却摆摆手,“别戴帽子了,这一行,越是出头鸟被干掉得越快。”
此言一出,姐妹俩不约而同地想到爸爸。
其实汤姐此时也想到了董继远。他俩也是老熟人,是文保这条战线上的同伴,有十几次一起联名上书反映过情况。她今天之所以会站在这里,一是因为成荃和宋教授说了不少唐子末的事,二正是因为董继远。
汤姐真开心这条路上后继有人,而且世界竟这么小,老董竟还有这么一个女儿。想到这里,她看向唐子末,笑得温柔,“姑娘,要喊就得大声喊,大声喊都不一定有用,太小声了,不行。”
可董迎春早被汤姐刚才说的那些事吓得心惊肉跳,一听她又在唆使唐子妹,急了,“那大声喊了也没用呢?到时偷鸡不成蚀把米,倒把自己搭进去。”
汤姐并未直接回答她,只是笑着说,“哟!这是妹妹在关心姐姐呐!”
唐子末心里甜滋滋的,于是把目光投向迎春,见妹妹正与成荃靠得极近,在旁人看来就是成双成对人儿了。她突然觉得这两人真是好看,在这样质朴无华的背景色里,阳光洒落一身的光芒,生动耐看。
他们是这片荒野上最漂亮的风景吧?
唐子末睫毛微微闪了闪,然后看着迎春,声音温柔,“要不,让成荃先送你回去吧?你没有见过这些事,我怕你……”
“没事,这么多人呢!”迎春是怕,却也坚定,“你不也在么?”
这时成荃说:“迎春想去就去吧,我会保护她。”说出来自己先一愣。
这话在之前他们进行访古活动时,他曾向唐子末打包票说会保护迎春,只是同样的话在此时说出来,意味也全然不同。
唐子末又欣慰,又有那么一点……没有,没有别的情绪,她摇摇头,又肯定地点点头。
“那麻烦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