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中午,平沃县家里。
客厅的电视、厨房的油烟机、阳台上的洗衣机同时开着,屋子里恍如一个小工厂,轰隆隆的。
一年中的最后一天,人们依旧忙碌,这边的习俗就是腊月忙得四脚朝天、春节也闲得四脚朝天。今天要换新衣,要把脏旧衣服全部洗净,要准备晚上的年夜饭,团圆饭一过就不能再打扫和洗衣服了,意为守财。
唐子末问过几次宋文绣要不要帮忙,对方都说不用,她怕尴尬。两个人在一个逼仄的空间里不知该聊些什么,她俩之间越来越生疏了。
窗外稀稀拉拉的鞭炮声,都是爱炮竹的小男孩放着玩的,正式放炮要等到晚上。宋文绣刚刚感叹,家里连个喜好炮竹的都没有,她又想儿子了。
唐子末不想理这茬,回自己房间在**仰卧,看天花板,看视线里倒放的书架,百无聊赖。
“迎春这会儿在做什么呢……”
唐四欧一直在客厅打电话,问这个总那个长,过年好啊来年好。他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拜年了,今天早上睁眼到现在电话没断过,拜年拜得口干舌燥,水都喝了几大杯。
有个空档的时间,唐四欧朝卧室喊,“末末,你给你们所长发信息问候一下嘛。就是个意思,又不花钱,记得别群发啊……”
“不用啦!”唐子末也喊,“我给人拜年和诈尸差不多,别把他们吓着。”
“这狗嘴吐不出象牙!”唐四欧低声切齿。
“饭马上就好啊——”
宋文绣在厨房喊了一声,唐子末连忙从**弹起来,去厨房端菜。路过餐厅时,她看看桌上已经做好的菜,已经快要摆满了,心想。这一顿饭后,后面又得吃几天剩饭咯!
“妈,还有菜啊?三个人吃不了这么多的。”
“那什么……”宋文绣忙乎着,回过头,却没看唐子末,而是朝客厅望了一眼,不自在地笑笑,“中午还有客人呢,呵呵,就吃个便饭。”
看她那个鬼鬼祟祟的样子,唐子末突然反应过来了。
“崔鲲鹏要来?”
“嗐,你脑子就是好使。恩,是啊,一会儿问你爸……”
宋文绣转身对着灶台忙碌去了,小心又怯懦。唐子末不想为难她,便离开厨房走到客厅,坐在一个单人沙发上,默默地看另一边的唐四欧打电话。
对方打完电话后,看看她的臭脸,厉色道:“末末,大过年的,别找别扭啊!”
唐子末笑,“爸,崔鲲鹏早跟别人谈过了,这是没谈成,又回头找我了?还是他准备找好几个备胎,然后慢慢挑于他最有利的?”
“他还找过别人?”
“听说相过好几次亲了,还跟其中一个约了两个月的会。”唐子末说,“爸你平常看人那么准,应该知道他在想什么。”
同类不应该彼此了解吗?
年轻时表现得这样谦恭听话,其实野心勃勃,什么都可以向现实低头。宋文绣在嫁给唐四欧之前,老父亲就是平沃县小有名气的做预制构件的老板,与很多地产商都有业务。要不是后来老厂长去世,三个蠢儿子为了争斗,竟将工厂低于市价转售,现在宋文绣何以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
多么熟悉的剧情。
被唐子末一问,唐四欧顿时沉默。
其实他不是不知道,崔鲲鹏的心思绝对更不单纯。大家各有所需当然无可厚非,可现在看来,硬拉女儿和他的郎配,好像是自家人更吃亏点。
崔家现在的情况,很有可能是个空瓤子呢!
想到这里,崔鲲鹏在他心里已不再那么香了,可他总是被女儿说到痛处,威严何在?他必须得挽尊,于是皱了皱眉头说:“可是你这个年龄总得找对象吧?崔鲲鹏不行,你自己可以谈一个让我们看看嘛!”
一着急,他最瞧不上的婆婆妈妈都出来了。
唐子末笑而不语,不想探讨这个老生常谈。父母与儿女们关于婚恋的争吵,每天睁眼就能从网上看到、从耳边听到,多是各说各话,没有结果。
宋文绣往餐桌上端菜时,趁机偷看父女俩的脸色,然后默不作声地去了厨房。
“估计他们快到了。”唐四欧此时兴味索然,“人今天来都来了,你礼数得有。”
要说礼数,按平沃县的风俗,可没有大年三十去别人家里吃饭的。唐子末望望门口,然后突然起身,“他肯定会带新年礼过来,我去准备回礼。等价回礼,以后不落人口舌,钱算我的。”
说完灿然一笑,“礼数。”
唐子末还在准备“回礼”,崔鲲鹏已经到了,果真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
他每往出拿一样,都会强调东西多好多可贵:这个茶是爸爸的朋友从云南寄过来的,那个鱼油是他的同学从挪威给他买的。宋文绣笑得花一样,唐四欧却有点难堪,推说“太客气了、太客气了”,确实是真的不愿收了。
宋文绣私下对唐子末说,“这个时间一般同辈和长辈不会串门,但是让小辈的跑跑是可以。你看小崔,对你多上心啊。”
上心……
过了大半生的人了,居然还相信这些。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唐子末时不时拿起手机给迎春发条信息,告诉她什么食材在冰箱的什么位置,问她做了什么吃的……
发出去的信息都有去无回,她心里就不安起来,如坐针毡。崔鲲鹏看到她那个样子,早忍不住好奇,“你在给谁发信息呀?”
唐子末抬眼看向他,目光凛凛一言不发,脸上却已写上“关你屁事”四个大字。对方被她的眼神吓得发怵,双肩僵住,连忙为自己打圆场并告辞了。
“叔叔阿姨,家里还等着我回去忙活,我先走了。谢谢你们的款待啊,阿姨你手艺真好。”
他带着唐子末硬塞给他的回礼,落荒而逃。
直到下午三点多迎春才回过来信息,说她睡了个长长的美容觉,现在准备起床化妆,要跟成荃吃饭去了。
喔……很滋润嘛!
唐子末了然,连“生日快乐”都忘了发,只是反复检讨自己担忧过度。
***
唐子末收到爸妈给的红包,回给他们更大的,他们都十分高兴。
有时她也觉得悲哀,她与他们的关系只能靠这些形式维持。她对他们的顺从带着鄙夷,他们对她的爱带着提防,每个人都有许多保留。
让格格不入的人们成为家人,这大概是上天给许多家庭最艰难的考验,也是很多人一生都走不出的难题。这个题如果有解,那就只能是用爱了。
唐子末突然说,“爸,我真佩服你,能几十年如一日都这么热情。”
“哈哈哈哈……这倒是,不像现在的年轻人流行‘躺平’。躺什么,死了有机会躺,我们一把年纪了都还不想躺呢!”
宋文绣瞥了他一眼,“大过年的,干吗说这个字?呸呸呸!敲三下木头,快!”
唐四欧过节心情好,难得听了宋文绣的话,敲了敲木头,并问唐子末,“你工作劲头不也挺足嘛!”
“可我其实想躺平……”
唐子末说着便顺势葛优躺在沙发上,软塌塌皱巴巴地躺着,像揉在沙发里的一个麻袋。是真的累了,也有点恍神,她在想迎春和成荃,不知他们去吃什么好吃的了……
迎春会和成荃一起过生日吗?
宋文绣数落她,“你在城里妹妹家也是这样躺啊?”
“没事做的时候会这样,她比我躺得还难看。”
“这么熟了啊……”宋文绣面色微变,随后支支吾吾地问,“你妹妹有没有跟你说,你们将来怎么分……她就这样接受了你了呀?你们在一起这么久,感情应该好多了吧?她会有什么话都跟你说吗?”
宋文绣这些话是为了讨好老公而问的,她又一次充当了唐四欧的嘴。唐子末懒恹恹地回答,“感情好一点了。将来就按遗嘱办啊,不会有什么变数。”
唐四欧这时喝止住宋文绣,义正言辞的,“你东拉西扯地想问啥?就不让孩子过个好年!嘴可碎了你!”
唐子末那时是真难受啊,因为得憋笑,讥笑。
这个除夕,唐四欧的确没像从前那样帮她总结过去,只是很随意地问了几句所里的文保员招好了没、她当博主的流量最近咋样,等等。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她的工作,他自认都在掌控之中。
上次她因为二仙殿的事捅了篓子,他可是在县长和蔚所长那里说了不少好话。正如同事们传言的,几个领导在蔚所长办公室进行过一次激烈讨论。
唐四欧当时提了个建议,“要不给她升点职?人一当上官,哪怕是个小官,就开始夹着尾巴做人了,就老实了。”
蔚所长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老唐啊,你这算盘是打得真好啊!你的这个办法只适用于一般人,你那姑娘是一般人吗?还给她个‘小官’当?你是真不了解你家姑娘啊!再给她点权利,那就要翻天了呀!”
唐四欧被说到痛处,便随蔚所长处理了,他对她的要求,暂且从飞黄腾达变成了安分守已。事实证明,自从把唐子末“流放”郊野后,她的确是乖了许多。
他很满意。
冬日昼短夜长,傍晚很快降临。唐子末陪他们在客厅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有节日气氛的烘托,倒也不再尴尬。
没人提她的生日,倒不是唐家夫妻舍不得买块蛋糕,而是家里没有过生日的习惯。
他们的儿子还在世时,一家人还都过生日,后来出事了,唐子末来了,在她学前班毕业的那年过了第一个生日,过得凄惨无比。
那天夫妻俩一直在想儿子,晚上吹蜡烛时宋文绣突然嚎啕大哭,继而是两人大吵,后来宋文绣闷在房间里一直哭到大年初一。
从此全家就再没心情提生日的事。
仅有的两次,一次是唐子末大学寒假回家,宋文绣就浅浅地提了一嘴,末末生日快乐啊!另一次是唐四欧五十岁小寿,他的同僚撺掇说要热闹一下,才勉为其难地办了一个生日宴。
春晚快要开始了,迎春依然没回信息,唐子末心神不宁的样子被唐四欧发现,他便笑呵呵地问,“在等妹妹的微信呢?”
“不许我问,你倒问。”宋文绣见机扫了他个白眼儿。
“咱俩问得又不一样!”
唐子末把脑袋耷拉到一边,看着窗外时隐时现的烟花,“为什么每个除夕都要吵?”
夫妻二人这才没吵下去。电视里锣鼓喧天的喜庆音乐这时响起来,春晚开始,手机里也终于等来了迎春的信息:我回来了,准备看春晚。
唐子末立刻给她发了个大红包,附言:生日快乐。
迎春:你也生日快乐。我下午买了礼物,等你回来给你。
竟然有礼物!
唐子末腾一下坐起来,脸上情不自禁浮起了微笑,吓了唐四欧和宋文绣一跳。她不好意思地说:“爸,妈,我妹那边有点事,我可能得回去……”
宋文绣连忙问:“怎么了?”
唐子末编不出个理由,只好用沉默代替。她想回去,想和迎春一起过生日,可她知道这一走,爸妈一定又要伤感,说她终是别人家的女儿,留不住,说不定又要大吵一架。
唐子末重重地跌回沙发里。
她不在意唐四欧,只是有点心疼宋文绣。
“你回去陪她吧!”
唐四欧突然开口,眼睛却始终没离开电视,任由电视里发出的光在他的眼里闪烁。他还是那幅随时随地的怀疑神情,他的大度是给自己的台阶,在唐子末一定要走之前说出来,好让自己面上好看。
他微微转头,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妹妹她今年没了爸爸,一个人过年也是可怜。你去,没事,我和你妈都不是保守的人,代我们问她过年好啊!”
唐子末演不了依依惜别,只是点头说好。她穿戴整齐出门前,宋文绣在门口送她,唐四欧却始终在沙发上没动窝。
唐子末垂眼笑笑,抓了一下宋文绣的胳膊,这是她长大后与妈妈最亲近的一个举动了。
“妈,你俩今天别吵架,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