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要到春节,没有一丝风吹草动。
唐子末每周只回所里一两次做工作汇报,每次都不到半天,且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等领导。
半天对她而言都有点长,因为办公室已没有她固定的工位,她更像一个访客。才一个月的时间,她回去竟像是到了别的单位,看同事们的电脑都有种在窥探机密的感觉。
唐子末已然是个外人。
她仔细观察过每个同事,尤其是蔚所对她的态度,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来。就连唐四欧也很久没有阴阳怪气地训导她了,他甚至不太过问她工作上的事。在他心里,女儿现在的工作内容聊胜于无,只要这节骨眼儿上别再生事就谢天谢地了。
那封请愿信这会儿到哪里了呢?
等待的过程最漫长,唐子末这段时间总是睡不好。她将寄出EMS件的电子回执反复看,确保已签收;市政府官网的“市长信箱”那边也显示已阅;另外还有一个上访的链接,她也提交过,可是都没有回音。
还有,申处长那边的文物资料收到了么?
唐子末整日在乡野村落里奔走,随处可见文物点附近正在施工和将要施工的工地,还有墙上许多触目惊心的“拆”字,只希望春节能来得更慢些。
可春节还是如约而至。小年一过,家家户户每一天都过得欢快又忙碌,商场超市街贩前每天都挤满了置办年货的人。黄土高原上沉闷的冬天,被琳琅满街和家家户户阳台上的彩灯和红灯笼点出了喜庆。
“末末,年三十你得回来,一家人好好过个年。把你妹妹也叫上。”
“好,我一定回。”
唐子末并不想让迎春跟着去,感觉太奇怪了。问迎春的意见,她果然也不同意,还说,“我一个人听着春晚刷手机,不知道有多惬意。”
唐子末便提议,“那这两天我们抽空去山上看看爸爸?”
在这样的节日里,迎春最近都没勇气提及爸爸,唐子末一说,她不动声色地忧伤了一下,随后点点头。
两人计划在腊月二十八这天去平云山上扫墓,迎春这边的亲戚一听,都说“是你姐的主意吗”“咱们这儿可没这讲究”“腊月里去扫墓不合礼数吧”。唠叨得多了,迎春一气之下拉黑了几个,并果断地退出了家族群。
“礼数个屁!老娘我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唐子末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人能勇敢地摆脱讨厌的口舌,这算是一生中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之一。迎春变了,以前她遇上这些问题都会笑着应对,觉得亲戚不能得罪,要“过过面子”。现在她已不愿将精力放在这些无聊的人际关系上。
迎春说:“反正这世上最爱我的人已经走了,其他人都不重要。”
唐子末“恩”了一声,想说“还有我”又觉矫情,就什么话都没有说。
腊月二十七下午突然接到申无庸的电话,唐子末一看是他的号马上接起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申叔,你找我有……重要的事?”
“哟,这次不叫我‘申老板’了,你这年轻人果然实际。”申无庸笑着调侃完,然后说,“快过年了,要不要一起去给你爸扫个墓?”
***
封王镇宝化村。
申无庸和姐妹俩从平云山上扫墓下来,去了宝化村。他们给村里几位年长的老人带了礼物和红包,由村长和妇女主任带着一家家地送过去,最后停留在老支书的家里。
老支书贾立春已是耄耋老人,依然精神矍铄、口齿清晰,看到有客来,忙乎着端出苹果、芦柑和花生瓜子,还硬要留他们吃午饭。
他儿媳妇说,“公公直到现在还拎着大锅哗哗炒菜呢,红烧鸡块和土豆丝都炒得可好了。”
贾大爷身材魁梧,直直地端坐着,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我现在还成天往山上跑,连拐杖都不用拄。”
“我是真羡慕您老这精神头啊!我的身体都比不上您!”申无庸话说得真心,同时婉拒了贾大爷的留饭,“我们坐一会儿就走,还想带着两个年轻人山上看看那个大墓,就不吃饭了。”
“那正好,我陪你们去。”
贾大爷当村支书三十几年,虽退下来也很久了,派头还在。即使在家里,仍穿得干净整齐,打底的棉衬衫是红灰格的,红色鲜艳醒目,丝毫不服老。
“没想到小董家的两个姑娘都这么大了。”
“小董”即是董继远,他在贾大爷的心中一直还是年轻后生。岁月轻轻一晃,已是许多年没见过这个后生了,但在宝化村至少两辈人的心里,都记得这个人。
“这个短头发的见过,长头发的没见过。”贾大爷看了她们半天,“你爸爸还好吗?”
唐子末说,“他半年前去世了。”
“啥?”
贾大爷被这个消息震得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看两个姑娘的脸,“他还年轻的很啊!啥病啊?咋比我这老头子还走到前面了!”话毕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众人不由地伤感。
董迎春把父亲的情况简单述说给老人听,对方听得连声惋惜。陈年往事一件件翻涌起来,在老人口中说起来竟恍如昨日。若不是两个这么高挑的女儿在面前,提醒他“小董”其实也将年近花甲,他对董继远的回忆,是没有中间这十几年的。
“走,哎,我带你们上山看看去……”
申无庸觉得天寒地冻的,又马上要过年了,生怕贾大爷出去着凉生病。贾大爷有个最小的孙女才十岁,听到后马上蹦到众人面前说:“我爷爷每天都要上山去看古墓呢!”然后嚷嚷着也要跟着去。
申无庸感慨:“宝化村的男女老少,各个强悍啊!”
“我们可没那么娇弱。”贾大爷得意地摸摸小孙女的头,又指指唐子末,“我这小孙女,将来肯定也是个假小子,就跟她一样。”
唐子末哭不是笑也不是。
“有贾老师在,那我们就不上去了啊!”村支书和妇女主任推说家里还有事,笑着嘱咐几句便告辞了。
媳妇给一老一少都备好保暖的衣服围巾,一行人出了门。
一路上贾大爷牵着他的小孙女,步伐稳健,倒把个申无庸走得气喘吁吁,一路自嘲:“我在公园里练的都是些假把式,瞧贾大爷这身板,才是成天上山爬坡练出来的。”
同样体力不支的还有董迎春。她本来就是个宅家子,平常刷牙的时候做几个深蹲、偶尔跟着健身博主跳个操已自我感动的不行了。
在这冰天冻地的山坳里,风急风劲,她不单是腿走不动,呼吸也上不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竖着耳朵听大爷讲村里的事。
“我们村的人守的是宋墓,但整村迁到这里也就500多年的事……”
宝化村的故事有个传颂最多的版本——
这座宋墓建好后没多久,宋金开战,祖先被迫迁移到南方,其他村民散落各地,这里便荒废了。后人在南方历经朝代更迭,直到明代又有人当了大官,循家谱记录回来寻祖,发现祖墓早被淹于荒山。
起初该人只是时不时派人清理山土河泥、枯树败草,后来干脆在休官退隐后带着一家老小回来,重新建了宝化村。此后家族人丁不断壮大,又有不少外姓人来村里安家,到现在已是千人村落。
“其实不算是大墓,先人应该就是当地的父母官,不是啥皇亲国戚。专家说,咱平沃这样的墓原来可不少呢,二百座是有的,说明咱这地方好啊,风水宝地。就是可惜了,这一代一代下来,天灾人祸盗贼都太多,保存好的不多了。”
贾大爷一路都在为众人讲解,小孙女在旁边蹦蹦跳跳地走,时而咯咯地笑闹,一老一小看着丝毫不累,像四周的氧气都在这对祖孙鼻前似的。
唐子末常年在外面跑动,自然也不在话下,可与大爷比起来还是有差距。她说:“看到您老人家,就知道为什么宝化村世世代代能守住祖墓了。”
贾大爷受了这份夸奖,但也是个明白人,谦虚道,“姑娘只说对一半,我们只是普通百姓,再虎气那也只是力气大,脾气彪,也有力不足的时候,也得靠政策的帮衬。”
大爷望向远方,像望到过去一样的,“往以前说,明朝那位刚回来的时候,势单力薄,是靠着他的同僚帮忙,立了法令才保住这墓的;往近了说,政府要是不给我们那个牌子,我们光凭力气哪能成?以前专家刚来的时候,可全都是盗眼呐!”
他说的牌子,是“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
“是。”
“我们也是效仿古人。西汉王朝刚建立的时候,汉高祖为了稳定社会休养生息,专门派了20户人家住在秦始皇陵附近守陵。那20户人家和我们一样,你说是不是?也都是老百姓守墓嘛哈哈哈!”
董迎春喘着粗气,可还不忘由衷地赞他,“大爷你知识真丰富。”
“这话我给人讲了几十年啦,这村里谁都是导游哈哈哈哈!”
贾大爷调皮地开了个玩笑,并说,宝化村常有人过来参观,村里的人各个都能说出些历史典故来,对祖宗迁村守墓的故事更如数家珍,不奇怪。
唐子末也说,“是啊。隋炀帝也做过这样的事,为守先王帝陵,免除了附近十户人家的杂役,让他们专守。说起来,千百年来很多人做的都是同一件事。”
“我们村的人都可得意了!”贾大爷说,“觉得祖先了不起,也觉得自己了不起。喂,前边,快到了……”
其实山路修得很好,是平坦的柏油马路,只因为是上坡,大家才走得累哈哈的。
十几年前这条路刚修好后还有大卡车来往,把路轧得坑坑洼洼,村民们齐心协力向政府反映,硬逼得另开了一条路,让大车都绕行去了。
申无庸说,“在宝化村,你能处处感受到这个村子里的人是多么爱自己的家。人们成天喊‘要文化自信’,这就是吧?”
小孙女嗓子银铃似地,“我们村可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