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年春末 正文 第38章 藏龙卧虎的小镇
小孩子说起喜爱之物时，眼里放着光。
唐子末小时候也有这种光，每个人都有过，大人在成为无聊的大人前，也都是小孩来着。
男孩很得意于自己的爱好，想必是这个爱好区别于很多同学，能显出他的不同。唐子末以前也得意，每次去博物馆之类的地方，她的见识与审美都能把同学们集体碾压，可她却不敢有男孩这么的开朗和外放。
男孩与她击完掌，低下头翻小册子去了，一边翻一边不停地说话，小话痨。
成荃本也伸出手掌想与他击一下，无奈人家不理他，唐子末见状，只好勉为其难地击了一下他的手掌心，当作安抚。
成荃朝她递眼色，“看到没？后继有人。”
“阿姨，你也在博物馆工作啊？”
“不是，我是县文管所的。”唐子末肃下脸，“叫‘姐姐’吧。”
“文管所是干吗的？你来我们这儿做什么呀？要拆我们的房子吗？我听到你们说话啦！那天讲解员叔叔说了，拆古迹犯法，阿……姐姐你看，这上面写着呢……我奶奶家就有小院子呢，四合院，大门口红梁上还有字，我爷爷说那是清代的秀才写的……我奶奶家院子里还有石鼓，我老师说那是石鼓，我以为就是大石头……”
男孩倒豆子一样刷啦啦啦地说，东一句西一句，也不需要有人回应，自己就可以一直说下去。唐子末只觉又热闹又头痛，再看成荃，对方听得津津有味。
老板在那边叫男孩，“小仔，小仔，过来！”见他儿子不动窝，几个大步走过来，把他儿子手里的小册子强行夺走，放回到桌上，然后笑着跟唐子末两人道歉。
“我儿子一看到有文化的人就高兴，打扰你们吃饭了啊。”转身拎着男孩往回走，边走边训，“学习分数考不高，净喜欢这些没用的。你雪儿姐姐不是说了，上大学学这个没啥用，都找不到工作……”
父子俩走远后，成荃朝唐子末看过来，叹气，“后继又无人咯！”
唐子末也觉可惜，她此时都有点感激唐四欧至少没对她的爱好进行打击了。
桌上突然沉默，两人悻悻然。
“欸，我还想问个事么，要拖高晟的进程，拖啥？”邻桌的红脸大哥又突然问话，把沉闷的两人吓了一小跳。
他们一头雾水，这大哥始终都在偷听他们的谈话么？
看他这会儿酒喝得更高，越发威武雄壮，唐子末想：我们别还没跟高晟斗，就先被这大哥打残了。两人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很后悔说话太大意，小看了这个隔墙耳。
她故作镇定，“就一些正常的工作汇报。”
但大哥说的话却很意外，“我是突然想起来了，我家有个本家，四大爷家大小子，就去县政府举报过高晟家的拆迁队打人。”
他面前的小酒盅早空了，他端起来想嘬，又放下，却也没再叫新酒，“他倒不是保护啥文物，就是在他们村外开的个小印刷厂，有天半夜三更的，那拆迁队连招呼也不打就把厂里两间房的墙给推了。那里面还住着人呢，差点闹出人命。”
成荃问，“后来呢？咋处理的？”
“没结果，白举报，哼！”大哥义愤填膺，“上面说，他家那个印刷厂本身就违规，还污染，最后全给推平了，一毛钱没赔！操旦啊真是！”
成荃和唐子末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回应他。可店里男客又开始兴奋起来，抻着脖子问红脸大哥事情的来龙去脉。
小镇上的人认乡亲土亲，气氛很容易被感染，即使彼此不大熟悉，却都当是自家人。客人来来走走间，热乎劲却一直保持着。
红脸大哥说，“看来你们说得对，高晟这黑心老板是真扯淡，县政府也扯淡！”
此言一出，众人又将自已箱底的故事拿出来分享，骂了半天黑心商人，并猜测他们背后一定有靠山。到最后，这场闲聊竟挖出高晟的许多前尘旧事来。
唐子末看着他们，心想：群众的力量可真是了不得。
手机骤响，是迎春打来的。
“晚上回来吃饭不？”
“吃啊！”唐子末像有变脸术一样，一秒喜上眉梢，“你有想法？”
“在家闷太久了，想吃火锅。你那边怎么那么吵？”
“我在吃午饭，就在上次那家小店，还记得吗？”唐子末顿了顿，主动交待，“成荃也过来了。”
电话那边果然安静了一下，接着，迎春短促地“哦”了一声，随即换作更轻松的语气，“那晚上也叫他一起来呗，多个人吃火锅更热闹。”
挂了电话后，唐子末向成荃转达了迎春的邀请，成荃痛快答应了。
“你一听是迎春就超温柔啊！”
唐子末不好意思地笑笑。两人这时也吃得差不多，收拾东西准备走人了。店老板的儿子见他们要走，又噔噔噔跑过来，向唐子末要几本文保法的小册子，说是要回去送给同学们。
唐子末瞟了瞟不远处的店老板，见对方没有反对，便拿了几本《文物保护法》和包里装的两册《青铜器绘本》都给了他。
“保护好，别让你爸给撕了。”
“不会，我放学校课桌里。”男孩开心地笑，“我在班里要威风了！”
红脸大哥看老板儿子那么开心，好奇心又上来，“弄了半天也不明白，这……你们到底是保护个啥？都说开发最好，我们等拆迁都等了十几年了！拆了盖新的，弄个古镇旅游，才能赚钱，附近村子也能沾光。”
“搞旅游当然很好，但不一定要拆，可以维修，拆了就不是真文物了。”成荃一边整理包，一边解释，“平沃县目前最有价值的就是历史文化和文物，如果拆了，就什么都没了。到时候，你想给远道而来的游客讲点啥，都讲不出来，慢慢地人家也不会来了。”
“那开发商傻？高昇就傻？他们就不知道该修？”
“他们才不傻。”成荃说，“因为维修又费钱费力，他们还赚不到钱，但盖房子是暴利。”
“可我们百姓就是图实惠嘛！”红脸大哥并不关注谁赚大钱，能保证他的小钱就行，“把我家旧院子拆了，给我新楼房，给我钱，我不省心？”
成荃笑，“你能保证他们会兑现给你的东西吗？”
“哎呀叔叔，你真笨！”小男孩在一旁听得着急了，“我们老师说了，拆古迹是抓住芝麻丢了西瓜！我给你打个比喻，比如你家有个古董柜子，又旧又小不能用，但是很值钱，而且是你家的传家宝呀！有一天，有人来了说，给你打个新柜子，又大又结实，但是要和你的古董换……”
“那我当然不换！”
“对呀，叔叔，就是这个道理呀，大人们真笨！”男孩说完得意地扬扬头，朝成荃飞了个眼儿。对方受宠若惊，朝男孩竖起了大拇指。
店里的人都听明白了，笑着打趣道，“换了那真就啥都没有啦！”
男孩鼻孔朝天，“我们老师说，外国人和坏人都可想要这些文物了，要不是法律禁止……”他说着敲了敲手中的小册子，“早就都偷到国外去了，你们有眼不识宝，还不懂法，笨的。”
男孩爸爸见儿子无礼，又想数落，不过他明明又挺自豪，就假装没听见，偷偷笑着，也没再把他儿子拽走。
唐子末哑然失笑。她和成荃说半天没啥用，竟让一个小屁孩给讲清楚了，哪天做宣传的时候把这娃带上，等于多带了三张嘴啊！
为了让店老板能改变对儿子爱好的看法，成荃随后引领众人大大夸赞了男孩，说他将来肯定有出息，能搞学问，还是很少有人能取代得了的那种。小众人才最稀缺，要好好赔养。
唐子末趁机问了男孩的名字：隗梓浩。
“哗！贵族的姓，怪不得这么聪明！”
她这高帽是故意戴给店老板的。虽然这条街上不少店铺都打着“隗氏”的招牌，隗家酱牛肉，隗家人酒楼，隗氏采耳……
此外还有青龙街、隗公街，不都是因为镇外有青龙寺和隗伯大墓嘛，谁说小镇人就不会利用文化来吆喝呢？
唐子末临走时将文物协管员的招聘资料递给隗梓浩一份，“你们那个老师了不起！你帮姐姐把这个交给他（她），上面有我和文管所的电话，随时可以联系我。说不定，哪天就能去你们学校做活动了。”
以前真是小看了这里的人，唐子末反省，这小镇里藏龙卧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