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无庸……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薄薄的皮质名片盒,从里面抽出一张来递给唐子末,然后看看董继远的墓碑,“是老董的同事,前同事。”
名片设计和内容都很简洁,是本城赫赫有名的老字号文物商店的特聘店长和专家。唐子末再次抬头打探他,恩,像生意人,又没丢掉文化人惯有的仪态,穿着也很符合人们对这个行业所想象的样子。
她收下名片,调侃了一句。
“是申老板。”
“混口饭吃,就主要做点青铜和玉器的鉴别。文物商店里这个品类不大,加上也有科学仪器的协助,平常事儿不多,我都当闲职来瞎做做。”申无庸谦虚地自我介绍完,又自嘲地笑了笑,“要是有老董在,哪轮得上我,他才是青铜和玉器的顶级专家。”
“这个我信。但我在这方面就差得很远。”
“不懂,慢慢学就成了。”
唐子末看到墓碑前已经放好点燃的香烟,心照不宣,将自己带来的也放到旁边,再把白菊搁置好,回头跟申无庸并排站到一起,面对着墓碑沉默不语。
见唐子末这么淡定,申无庸倒是有些意外,偷偷用余光打量她。
身材细长,薄卫衣加浅蓝色牛仔裤,衣服在她身上有些松垮;看她的后脑勺,头发比普通男生的略长一点,修剪得饱满流畅,看着颇有几分飞扬洒脱,可是……又觉得她浑身散发着愁结的气质。
“你不问我点什么吗?”
“过会儿问。”
“那好……”申无庸苦笑。不知是什么心情驱驶,他突然脱口而出问她,“你抽烟吗?”
问完当即后悔,人家毕竟是个姑娘,怎么可以问这种大老爷们的问题。
他开始有点担心对方会生气,不料唐子末却乐了,侧过脸来朝他眨了眨眼,“我不抽烟,但不是不喜欢,是怕上瘾了去古木建筑这些地方造成安全隐患。”说着做恍然大悟状,“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在其他地方倒是可以试试。”
申无庸哭笑不得,这姑娘个性还真有点豪气。他说:“老董也是这样,成天纠结吸烟还是戒烟,但他烟瘾大,根本戒不了……”
“你和我爸是好朋友吧?”
“这个……”申无庸瞬间语噎,不知该怎么回答。
是好朋友吗?显然不是,可能连好同事都算不上,他们的关系太一言难尽了。想到这里,他轻叹一声,“我配不上吧。”
“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呃,算是,但不严重……”申无庸越来越慌乱,越想圆越无法自圆其说,“明知他在坑里,却不敢为他证清白。但我没有主动参与……当然,这也没什么分别……”
“那,是我现在这个爸的朋友?”
“也不是。和唐四欧二十来年没见了。”
“二十来年没见还记得他的名字,”唐子末更有了兴趣,调侃道,“他一定是欠你很多债。”
申无庸哭笑不得,叹气。
这事说来话长啊,谁是谁的债主很难讲清呢!
他苦哈哈着一张脸,心想才见面几分钟,就被这个后辈噎得乱了手脚,现在的年轻人说话真是直接啊!可关于旧事,他是真的不知该怎么说起,有些远,有些乱,有些不敢正视自己做过的事。
“唐四欧倒没欠我什么,但我欠老董的……”
唐子末睁大眼睛等待他后面的答案。
“咳,不提了。”他说不下去。
“那我说说我爸的事。”唐子末正面对着董继远的墓碑,一字一句地说,“大概十年前,隔壁恽中县有一个古村落,有六处建筑被列为不可移动文物,可还是被拆了建文化基地,只留下两处。当时责任追下来,我爸不知道怎么就被牵扯上了,差点被送进去。”
一说起这些回忆,唐子末便收不住话,“后来被证明他与此事无关,可很快又被人说和一个县级博物馆的馆长走得近,说他可能私下扣压和贩卖文物,又差点被判。”
申无庸一只手下意识地抚了抚心口。
“类似的事在他身上好多次,他不管是跟人硬着来,还是仅仅呼吁了几声,或者就只做做鉴定,更或者就什么都没做,都有数不清的人诋毁他。就连去趟宝化村,车胎都能被人扎坏两个,慢慢漏气,直到上了国道,速度一上来爆胎差点出大事故……”唐子末笑盈盈地觑向申无庸,问,“您说,他为什么这么招人恨呢?”
她这时已想起“申无庸”这个名字,比较模糊,但一定在哪儿见过。
风雅的中年男人心被重重地捶了一拳,不,是正翻江倒海的肠道又遭遇了重击,身体开始不舒服,他之前所摆的姿态、气度应风披靡。
想他也是见过风浪的人,可这些难堪的往事迎面而来,他还是有点受不住。
唐子末说的这些旧事他自然都知道,有一些事他也在故事中。可从一个后辈、还是老董生前并没有什么往来的女儿口中说出来,他还是吃惊的。
“这……都是老董告诉你的?”
“不是。他从没和我发过牢骚。”
“那你是……”
“他是非那么多,想不知道都难。”唐子末神情黯淡了一下,又看看申无庸,“但我至少懂得去分辩,就比很多人强吧?”
话音甫落,不待对方回应,她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积压了多年的心事突然打开一道口子,就像涨满空气的气球开始泄气一样,心松驰了许多。没想到头一个能坦然说出这些的竟是个陌生人,还是一个不那么可爱的陌生人。
“我以前太糊涂了。我这人,没什么主见。”
申无庸沮丧地说完这一句,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上的汗,一头热汗被平云山上凉爽的风吹了个激灵,他的心情也渐渐松驰下来。
他突然释怀地微笑,再看唐子末,已不敢把她当成普通后辈对待。这么咄咄逼人的话,她却说得那么从容,不知这些心事在她心里经过多少次咀嚼和翻滚,早已成为日常的骨血。
“子末,那你应该早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了唐家的?”
“差不多都知道。”
“你恨唐四欧吗?”
“没那么激烈的情绪。很多时候,我只是觉得他荒唐。”
“那你对老董……”申无庸忍不住好奇心,“按理说,你们父女这么多年没见,并没有什么相处的感情。当然,我知道血浓于水,可人都是不养不亲,你怎么会对老董这么……对不起,我问得有点没情没义。老董一直放不下你,为此抑郁了半辈子,父女之间彼此牵挂,也没什么可怀疑的,我不该这么问。”
可唐子末却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她想了想,说:“我爸算是我的偶像?”
“喔?”申无庸有些意外,“怎么讲?”
“我一直敬佩这样的人,他很难得,不是吗?”唐子末的眼里多了一点温柔,“这人还是我爸,更觉得与有荣焉。”
她一直觉得自己和父亲志向相似,可现在,她不敢保证她的热情会燃烧多久了。想起这几天遇到的压力,她内心不是没有动摇过,也常常没有信心。
因此她更佩服他,很多时候还希望他活着,这样就可以找他商量、拿主意;但如果他活着,他们估计也没有相见的理由,还有唐四欧夫妻也会伤心。
造化弄人。
申无庸听了,不知为什么露出十分羡慕的神情来,吃不准那是嫉妒还是什么,嘴瘪了一下,“哼!我家姑娘要是这么崇拜我,我死也瞑目了!”
***
申无庸和唐子末在董继远的墓前坐了很久,聊了很多旧事,直到申无庸说他的肠胃都要受不了了,两人才从冰凉的大理石台子上坐起身。
“这大理石太凉了吧?”
“上了年纪,肠胃也越来越脆弱喽!”
这是比较委婉的说法,其实就是快被冰得拉肚子了,话还有,但屁股不允许,他起身后也无法顾及斯文优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折叠手杖,四处寻找有卫生间标志的指示牌。等他离开后,唐子末在墓前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下山,心中豁然开朗。
她想起自己每次从这里回去,心情都能平静很多。在这个生与死的交界处,她表面是来向父亲寻求答案,现在看来,她是在这里完成一场与自己的对话。
云栖园外的停车场空旷寂廖,唐子末在那里又碰到了申无庸,对方去完洗手间,神态轻松了不少,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着打招呼。
“你开老董的车来的啊?”申无庸其实是在那里等她,“我刚才想起来,想问你要不要我捎一程,但看来不需要了。”
“确实不用。”
“子末,尽管有点好为人师,可有些话还是想和你说。”申无庸指指平云山的森森山谷,“你看,有些东西会随着时代有改进,有些东西就只是面儿上变了,本质没变。二十几年前他们能扎你爸的轮胎,就一定也能扎你的。”
“我知道。”唐子末不是不怕,而是已经走了这条路,不能才碰上一点问题就回头。她自嘲地开着玩笑,“说不定直接来扎我呢!”心中其实在发抖。
怎么可能不怕?
“对此,我还真没什么更好的建议给你了,反正这路不太平。”申无庸摇摇头,无奈感慨,“你们还真是亲父女。”
唐子末舒心地笑了,就当他是在夸她吧。
申无庸百感交集。长辈种因,晚辈吃果,历史还要重复一遍,真是宿命。他把唐子末的QQ、微*信都加上,再提醒她,一定要把他名片上的电话都输进手机里,并承诺,“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有事真的可以找你帮忙?”
“真的。也在这行虚度了几十年,人脉还是有一点。”申无庸肯定地答应了她,轻叹道,“只是希望你、还有迎春都别再嫉恨我。”
“嫉恨哪有这实用?”
唐子末晃晃手中的名片,将上面的信息再仔细看一遍,“我只是想把眼前的事做好,没有闲功夫去‘王子复仇’。当然,如果有人因此而得到教训,我也很乐意。”
说完,她笑着感谢了他,转身上了自己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