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为什么呢?
肥肥转着手中的空纸杯,与其说是在找说服他的话,不如说是想说服自己。
童小布说她虽然看着越来越自信,其实还是胆怯。对待感情,要么当花痴,要么向后退,没法以一个正常的心态去建立一段亲密关系。
肥肥觉得她只说对了一半。
虽然人要变得自信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人生不是爽文情节,不会转眼就能脱胎换骨,可肥肥并不苟求自己了,不用太心急。她没法那么痛快接受江沅的感情,不仅仅是因为不自信。
此时肥肥停止转杯子的动作,扭头看了看江沅,一张圆脸说不出是因为热还是什么而潮红。
“江沅,你认识我快五年了吧?”
“对,五年了。时间真快啊!”
“是啊……那你有没有看到一个事实?”肥肥说着指了指自己,自嘲地笑笑,“我以前是多胖,现在还是多胖,将来随着年龄增加,还有可能更胖。江沅,你记得你是怎么对她一见钟情的吗?当她提出你特别反感的相处模式时,你最后还是同意了。因为那是你喜欢的女人的样子。”
“是,那时是。”江沅坦然,转而又问,“所以,你是想说……”
“我想说,我这辈子都成不了那个样子。你现在可能是一时情起,但时间久了,别人的眼光和评价会影响到你。如果有一天,我必须为了给你长面子而减肥,我会很不快乐的。”
江沅微微皱眉,哭笑不得,“魏群航,五年了,你觉得我是……一时情起?”
“你应该多去认识一些好看的人,就像你的青梅竹马那样的,你以前交际不是挺广泛的吗?”肥肥让语气坚定,可听着又像故意在说反话,“你这几年埋头创业,久不见莲花开始觉得牡丹美,是该出去多看看美色了,你看你这审美的前后变化有多大!”
“我的审美没有问题。牡丹真国色,我家以前的床单被罩和洗脸盆上全是牡丹。魏群航,你不要老拿自己的外形说事!”
“我只想先好好工作,搞钱。”
“妈耶!我们这种渣男惯用的拒绝理由,你怎么也学会了?”
“你知道我有多重吗?”
“我……那你知道我肾有多亏吗?”
肥肥扑噗一声笑了,然后再也憋不住,仰天嘎嘎笑了个痛快。
笑够了,她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纸杯捧到嘴边,刚一嘬,想起早已是空杯了,空有杯口吸空气的声音。她尴尬地笑笑,侧脸看向江沅,却看到他的目光像要杀了自己。
“表白真难。”江沅气坏了,“有首歌,你听过吗?”
“什…什么?”肥肥心跳得突突的,以为他要唱情歌。
“《笑场》。”
肥肥当然知道,勇载文在书店时很喜欢放这首歌:我尚未开口你却笑场,如同我脸上化了滑稽的妆啊,哎…
肥肥又故意嘎嘎干笑了两声,“献媚不成的人要学会自己松绑,自己的场自己收吧。”
江沅凝视着肥肥的脸,灼热的目光中又多了一些呆木。他屁股朝肥肥身边挪了挪,欲言又止,像是面对着一个天大的难题。
“魏群航,我为了不把你吓着,平常已经很克制了。我知道你在意的是什么。你觉得自己比别人胖,从小到大就被放在一个舆论的法庭里,任人宣判。很抱歉的是,我姑姑,我的前任,甚至还有我,也都参与过这种宣判。”说到这些,江沅也很难过,眼眶红了。
“对不起。”
“你没做过什么对不起的事……”
肥肥又低下头,转起那个空空的纸杯,她半长的头发落在脸前,挡住她潮湿的眼。
江沅又说,“那你知道我的亲戚们都怎么说我的吗?”
肥肥想抬眼,又生怕被看到自己的情绪,仍低着头轻轻地问,“说什么?”
“说我命硬,克死我父母的,说没有人敢嫁给我,甚至靠近我。你说,我该信他们说的吗?”
肥肥急得抬起头,“这当然是胡说八道!”
“是啊,所以我们两个的事,与任何一个外人都无关。这世上最爱我的人是我父母,他们已经离开我了,其他人的话都不值得我上心。”江沅更凑近她一些,这让两人已紧紧地贴坐在一起,“在我看来,你就是好的。”
肥肥鼻尖眼眶都酸涩起来,她连忙把头转向另外一边,再次看向天空,不想让眼泪掉下,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妥协。
广场上稀落的人也散去了,很快这里将恢复宁静,只有灯火抖落成一片片光辉。好安宁啊!
肥肥觉得也挺可笑的,像她这样的女孩,在世俗的剧情设定里,有江沅这样的男人向她表白,不是该欢天喜地的答应、上演一场真爱无敌吗?不是该偷着回去烧高香吗?
还拒绝?矫情个屁!
可肥肥仍没有勇气迎接这一切,不管她如何自圆其说,说到底还是不自信。幸好对方是江沅,这要换作别人,她都吓得要去下载一个“国家反诈中心app”了。
想起李赫,再想起曾经因暗恋而引来的嘲笑与戏弄,她都被骗怕了。还有,她很怕感情不成,然后他们连朋友也做不成。想东想西,患得患失。
肥肥自嘲,“我是个怂包。”
“不是。不要再给自己贴标签了。”
肥肥又说,“今天先不说这个了,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们铁打的感情,又不会变的。”
肥肥感谢他的理解,说着已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抻了抻皱了的T恤下摆,偷偷回看座位上是不是有另人难堪的汗渍。好在江沅没有注意这些细节,他只是跟着他站起来,问她是不是要走了。
肥肥把咖啡纸杯扔到垃圾桶里,说,“回吧,晚上还有一堆事呢!”
“行呗!”江沅苦笑,“一起加班。”
***
深夜,江家的书店。
肥肥在书架前看她的那几本漫画书。它们在书架里已经躺了好几年,江沅把它们当宝贝,只陈列不卖,还带到画展上宣传,晚上再带回来,生怕丢了似的。
有次肥肥说,我自已也保存着一些,要不要给你拿来?江沅说,不用了,你留着好好保管,那是咱的财富啊!
想到这些,肥肥的嘴角微微牵起,会心地笑了。
是啊,五年了,一起经历过不少事,有感情也并不奇怪,是吧?
那我究竟为什么要说那么多言不由衷的话呢?
那晚肥肥在书店里待到很晚,她独自坐在桌前忙着写推书的文案,又总是心不在焉,时不时拿起手机看几眼,看有没有江沅的消息。
下午从美术馆分别后,江沅回公司,肥肥回书店,两人告诉对方“我到了”之后就再没有联络。肥肥瘪瘪嘴,心想这男人还真是脆弱,说好是铁打的情义,被拒绝了一下就不理人了。
所以说嘛,男女之间哪有什么真友谊?不是在暖昧,就是在暖昧的路上,不进则退。没事别搞什么暧昧,以后还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新招的运营已经下班了。因为店铺还处于装修和上架阶段,首页和详情页的图片还没跟上,文案也没出来,工作量并不大。好在证件齐全,开店的时候倒没费多少力气。
运营在等肥肥准备的同时,已经在做引流和推广的工作了。同时她还接管了几个社交平台的营销工作,包括江沅的微博和别的视频平台。
她说,“微博这不挺好的吗?江老板应该多露露脸。”
运营的姑娘叫冯千语,叫“千语”话却不多,不太爱过问闲事,只爱说与工作有关的。大公司做了五年,说她厌倦了高档写字楼和ABCD的工作,想找个清净地缓缓气。
肥肥当时看她的简历小小地吃了一惊,不知这样的大神怎么会光顾她这小庙,因此在面试时问她,“那你休整好了以后,会不会想念大公司的好,又回去了呢?”
冯千语艺高人自信,十分坦诚,“那要看你这边有没有魅力留我了。”
肥肥都没问江沅意见就录用了她。她对这种干脆利落又优秀的姑娘,从来都没有抵抗力。
事实证明,冯千语做得的确很好。
冯千语说她非必要不加班,做完自己的工作就走,能保证工作效率。但她今天下班较晚,对肥肥说,“魏群航,你可要加把劲啦,你那边做好了我才能正常运营呐。”
肥肥那时觉得她更像老板,而自己是“助理小魏”。
此时,肥肥面前的电脑里是图书原有的图片,零零碎碎又千篇一律;后期要补拍一些,还要做很多的修正才行。
手边,是她预备先重点推荐的几本书,除了之前写好的、要以如何赞美女性为切入点的《韩偓诗集》、《洛神赋》绘本,还有肥肥喜欢的王贞义和《影响世界历史的50位女科学家》,还有《醒来的女性》……
冯千语下班时跟肥肥说,“哦想起来了,说到夸女人,前几天看了一部剧叫《御赐小仵作》,楚楚初见冷月时就挺会夸,你去搜搜。”
“原来你也在关注我写的东西呀?”
“准确的说,我就是因为你做的事才有兴趣来这小书店的。”
“那实在是这小书店的荣幸。”
“还有……我就随便说说,你就当卖弄好了。女科学家那个,英文名其实是《womaninscience:50fearlesspioneerwhochangedtheworld》,其实是不该翻成‘女科学家’的,这种用法很不友好。”她微微一笑,“不过,这书的中文版很适合青少年读,如果推好了应该会卖得不错。咱这儿不卖教材,儿童读物打造成爆款还是可以的喔?”
肥肥朝她竖大拇指,冯千语真是没请错。
“还有,视频网站也注册好了,到时候,你出镜。”
“我,试试吧……”肥肥很忐忑,生怕自己的形象不行,影响流量。
“加油!”
冯千语离开后,肥肥打开word文档,哗哗写下了许多推书的文字。她有太多想说的话。
——谁言女儿不英雄?
——可我们今天不只想说“英雄”。
——有时,你自以为是的“通情达理”,在孩子看来却是蛮横的;你声称“要把最好的都给ta”,也未免太过骄傲,因为ta不一定想要。你要培养的龙凤,是你想要的龙凤,很多时候只是满足你内心的自嗨罢了。
清代有个伟大的科学家叫王贞仪,说起她的成长,人人都在夸她的祖父思想开阔,让她在那个年代就能受到良好的教育,文武兼备能诗会吟。却没有人说,那时正逢“才女文化”流行,家人有条件随大流而教育,就如西方贵族喜欢培养淑女,琴棋书画,骑马射击,目的仍然只是要找个好婆家。
别人让她当“才女”,却没人教她根本无需标榜“才女”,标签最终成了枷锁。可王贞仪的才华智慧让她看透了这一切,她的诗不再是风花雪月和深闺怨情,而是“男女同是人”“务学同一理”“六经诸书,皆教人以正性明善,修身齐家之学,岂徒为男子辈设哉?”
她的觉悟显然超纲了。
于是,夸她是“才女”的人,反过来又讽她是“一味好名的闺阁狂士”……
不是要讲科学家吗?
话题扯得有点远,但对于要读这本书的你来说,这些却很重要。
本书里这些了不起的科学家们,正是因为心有广袤天地,才愿意艰难地打破常规与束缚,成为划破夜空的一颗颗璀璨明星。舒醒很痛苦,沉睡很舒服,可她们都不愿麻木地睡着。所以,如果……
你只是想把孩子打造成你心中的“才子”或“才女”,请不要购买这本书。
……
肥肥一口气写好了几本书的文案初稿,然后身体向后一仰,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这些话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治愈。
手机响了,肥肥迅速坐起,将手机一把抓过来,一看是童小布,稍有点失望。
:在约会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肥肥抿嘴苦笑一下,回复:被表白了,但也被我搞黄了。
过了很久,童小布才回过来,她说刚刚是在找一本书。
:肥肥,你记得《杀死一只知更鸟》里的马耶拉吗?阿蒂克斯去问她“是否有朋友”时,她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因为她从没有过朋友,所以认为阿蒂克斯是在取笑她。还有汤姆,他是世上唯一尊敬马耶拉的人,她却告他侮辱了她。马耶拉是个边缘人,很可怜是没错,但也可悲。因为从不拥有,就不相信已经到来的,你觉得这样对吗?
肥肥眼眶一阵酸热,心却在眼泪落下的那一刻,清醒明了。
而门外夜色下,加完班后的江沅正赶来,手里提着一杯烫乎乎的热可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