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农历二月二,龙抬头,风雨顺,童小布的家人终于来了。
原来说好是元宵节一过就来上海,可童家人没见过啥世面,出个门也叽叽歪歪,总是定不下来。
定今天的票吧,弟媳妇说新衣服还没买好;
定后天的票吧,童母又想起来远亲家有人结婚。光上了彩礼还不行,人不去怕被人说三道四,好像她不吃那喜酒人家就不洞房了似的。
他们反反复复不要紧,可苦了童小布,她在上头企划部撑得好辛苦,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被人请走了。
因此二月二童家人能到,也是童小布发过火后的成果。
“正月一过,我这边就忙得没法接待你们了,要不我给你们打点钱,自己去玩?”
童母振振有辞,“我们说过是元宵节后来,也没说是哪天呀!”
“那你们干脆国庆再来,还凉快。”
好歹总算是来了。童母来上海的第一天,刚放下行李,就提出要去童小布的公司参观。童小天和他媳妇本着看笑话的心情,也嚷嚷着要去。
童小布提醒他们,“我们写字楼一楼闸机只能带一人上去。”
童小天,“什么炸鸡?跟店老板说一下不行吗?”
“……”
鸡同鸭讲,对牛弹琴,童小布对她弟的反应丝毫不意外,一个字都懒得解释。
到了公司一楼大厅,童小布接上他们,拿自己的工卡和童母的身份证去办了临时通行卡,童小天两口子开始在那儿叫嚷上了。
“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啊,还不让人上楼!请我上我都不上!破地方规矩还挺多,都是些装X的货!弄个这破机器,关犯人呐!呸!”
若不是童小布很快就要走人,她是打死都不会带他们来这里丢人现眼。
家里人就怎么了?
世间不是所有的“家人”都能叫亲情。就童小天这样的家人,从小就是个狼心狗肺,童小布绝对相信,如果自己死了,一个普通朋友的眼泪都会比他多。
“这不是破机器,这是‘闸机’,专门挡……一些可疑人物。你别闹事了,提醒你,这里的保安都是特种部队退役的。”童小布瞅着她弟讥笑,又说,“你们楼下咖啡厅坐坐,我们最多20分钟就下来。”
童母很紧张咖啡的价钱,“那里东西贵不贵?”
童小天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那能有多贵?你快上去上去!”皱眯着眼赶他娘上楼,“和我姐的领导多说说话。”
童小布一头黑线。
童母的纠结又启动了,拿着个临时卡,站在闸机口上半天不进去,仿佛进去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太阳了一样。
她唧唧歪歪地嘀咕着“咋就只能一个人上去呢”这句废话,闸机旁边的工作人员都忍不住说她了。
“你要不进的话先往一边站站,别挡住后面的人。”
眼瞅着童小天的眼珠子又瞪起来了,童小布连忙伸手打断他,心情十分绝望,“去咖啡厅坐坐吧,要不,我先帮你们买好?”
“好呀好呀,你去帮你弟他们买。”童母高兴得笑成一朵花,“你弟他们没来过上海,平常也不怎么喝咖啡,不会点,你帮他买……”
童小布这才知道她妈为什么一直不上楼,敢情是舍不得儿子花咖啡钱。
果然,买好咖啡,安顿好她心头肉的儿子,童母再进闸门比兔子窜得都快。
电梯里,童母不管见了谁都要卑微地赔个笑,让每个进电梯的人都莫名其妙。
这本也无可厚非,大城市的距离感小地方的人不懂。童母想笑,那就让她笑,只不过无人回敬她热情,只怕她会有点失落。
但童母说了,她才不是想冲那些人笑,她是觉得那些人都板着个脸,都像领导。她说这是在帮童小布攒人缘呢!
“那真是谢谢你了。”
童小布也板起了脸。这样说或许不对,因为她的脸本来就又冰又冷快要起霜。她用余光瞟了眼身边的母亲,干瘪,老态,打扮俗气,眼神里闪烁的全是小聪明,还有嘴上奇怪的笑。
她们母女之间总是隔着长长的距离。
从小就生疏,又是快两年不见了,眼下的感觉,比个普通亲戚好不了多少,她连碰一下她的胳膊都觉得难受。
童小布在心里说,“带她随便逛一圈,就赶紧让他们去酒店。”
才刚刚见面,她已感到无比窒息。
如果是在半年前,以童小布的虚荣度,不管童母怎么哭喊着要看她的工作单位,她也不会同意。可现在她却需要这份“面子”,这虚假的面子,能让家人以及闲杂人闭嘴,能让她在未来较长一段时间里过上省心日子。
但很奇怪的是,童母并没有赞美这个大厦多高级。
她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睛偷偷瞟四周环境,连电梯口精致的垃圾筒和上方装饰的花都没放过。她全程奉献着笑,连步子都走得轻缓了,就像是对这里十分习惯。
但不管她眼里多么新奇,嘴上始终吝于赞美。
童小布明白,她母亲就喜欢在她面前装,真装。
一想到这里,童小布板着的脸突然笑了,她摇摇头,感叹自己的虚荣和小聪明真是有源可溯。如果让童母年轻三十岁,再放到大城市来,那应该是另一个童小布。
“你笑啥呢?”
“没什么。”
童小布又板回脸,指着繁忙的大厅的方向,“前面就是我工作的地方,工作时间,你悄悄进去看两眼就走。不用跟别人打招呼,我们这边不兴这个,而且大家都很忙,没人会理你。按理说,没有工作往来的人是不让进办公区域的。”
童母不大情愿地点点头,她不信会这么严格,转而又问,“你们领导在哪边?”
“你不需要知道。”
“我得去跟人打个招呼呀!”
“也不需要。我们领导老婆来了都只能在会议室等,都担心被人说老处理家务事。我为了接待你请了一个小时假,他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说明你领导不喜欢你。”
童小布心被扎了一下,脸更黑了。
童母看她不高兴,也不敢太造次,嘟囔了两句什么,童小布没听见,也不想听见,打算快速带她老妈转一遭。
偶有同事从身旁经过,遇到认识的泛泛打个招呼。大家都注意到童小布身边的这个妇女,眼波微动就能猜她个究竟,然后走开。
而不论是碰到谁,童母总是咧嘴和人家笑。
童小布内心祈祷,“可千万千万别碰到领导……”可越是怕鬼越是见鬼,领导就刚好从玻璃门里走出来,准备坐电梯。
童小布暗骂一句“shit”,忙抬头和领导打招呼。
“裴总。”
“总”这个字点燃了童母的热情,嘴都笑得扯到了耳朵根,她马上语无伦次地讨好着,“你好你好,你是小布的领导呀!哎呀,真是有气质啊!哎呀,这个,给你们添麻烦了啊你看这,我是关心小布的工作,看看就走,平常她工作不好你要多提点提点……”
童小布绝望地眼一闭,恨自己竟不知母亲有这般讨好上级的功力。
童母的口音特别重,裴总可能只听懂一半,更或者,他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快速地摁了电梯键,等待的时间里,他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居高临下看看她们母女俩,微微一笑,说了句百搭的客套话。
“放心,她的工作做得非常好。”
童母笑脸盈盈,反复感谢,“谢谢领导栽培,谢谢领导栽培!”
裴总进电梯之前交待童小布,“办公时间,最好不要进里面影响大家工作。”
童小布正等着这句话呢,连忙说:“好的,谢谢裴总。”
因为裴总的交待,童母相信了女儿说的话。这种大公司就是严格、正规、气派,你看人家这领导,和小地方的气质就是不一样啊。连进电梯身体都挺得直直的,谁像平常身边那些男人,不管坐着站着都像瘫着。
看那一身衣服,怎么就连个褶子都没有,那得多少钱呢?
行了,领导也见过了,女儿上班的地方也看过了,回去够她吹嘘一阵子的。童母这时也不再强求非要进去看,由童小布带着,在办公室的一角站了半分钟,遥遥看了女儿的工位,满意地说。
“回吧。”
童小布忙不迭地转身往电梯旁走,舒了一口气。
她才不会告诉母亲,那个裴总根本不是她的顶头上司,她认识他,但他不认识她。他是她上司的上司的上司。
气质好?身家千万的人,气质能不好吗?
“这地方真好。”
电梯里,童母终于说出赞美的话,她突然堆满了笑,问,“你能帮你弟在这儿找个工作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