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肥肥起了个大早去沉清阁烧头香。
说是起了个大早,其实根本没有睡,她和童小布两人熬夜守岁,黑着眼圈看了一晚上的电影,天快亮时熬不住了,刚刚半躺在沙发上眯了半小时,童小布用脚蹬了蹬她。
“你不是说要去烧头香许愿吗?”
肥肥那时处于混沌不分的状态,迷糊着说,“可我困死了啊……”
“可是你说了去,就一定得去的,否则不好。”
就因为“不好”这两个字,肥肥强打精神爬起来,拖着梦游一般的步伐洗漱穿衣。既选择相信神明,就没有再得罪他们的勇气,要言之有信才行。等她洗完了,精神头好一点,回到客厅,发现童小布压根没有起床的迹像。
肥肥走上前推她,“你不去吗?”
这一推反而把半躺的童小布推全躺下了,躺下不说,还朝里翻个身,再把头埋在抱枕里。
“我又没说今天一定要去。”
童小布一翻身,把一包没吃完的薯片压得哧啦哧啦响,她当没听见,继续睡。其实整个屋子都飘浮着假期无节制的各种零食饮料混和的气味,窗户没开,这种气味就更刺鼻。
肥肥皱皱眉头,又想反正是过年,干脆就放纵几天。她把童小布身下的薯片轻轻抽出来,再给她加盖了个毯子,然后出门了。
起床难难于上青天,可一旦起来也就好了,外头的冷风一吹,整个人被吹了个精神抖擞。
乘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到了沉清阁,刚出站,看到许多靠山吃山、靠庙吃庙的“大师”们热情招揽生意。有摆摊兜售香火的,有拉人算命的,这些人久在庙侧,身上染香,或多或少都带着一股子神秘的气息,不管是真是伪,气氛是拉得满满的。
肥肥又好奇想看,又不敢与他们目光对到,低着眼皮在人群之间穿梭,生怕一个停顿就有人跟上来。可在这样的场合,拒绝一次是没有用的,拒绝得直截了当也没有用,总有人像影子一样在脚边跟着。
“姑娘好面相!面如满月,下巴丰满,背厚肩圆。生得一张贵人口,能食天下贵人禄,旺自己,亦旺夫……”
一个穿着朴素的大姐与她并肩走了好远,始终不放弃肥肥这个憨厚人儿。大姐在她耳边念念有辞说尽好话,相信肯定至少有一句能打动这个潜在客人。肥肥虽然耳根软,可一直咬着牙不松口,说着“不用”“不需要”之类拒绝的话,一路走到沉清阁门口。
眼看着大姐都要上手拦她了,肥肥心中的反感被推到极致,又不敢太发作,只好朝大姐勉强笑笑,“你刚才说的,就是在说我胖呗!”
“天庭饱满,夫妻宫光滑平润,多肉多福,这本来就是最好的旺夫相。”
“可我不想‘旺夫’。”
“这话说的!哪有女人不愿意旺夫?”
“不成材的男人那么多,难道都是因为女人不‘旺夫’?”
肥肥很快排到买票队伍里,直到买好了票,大姐还没放弃她,缠得肥肥都快要改变立场了。她没办法,掏出二十块钱来给大姐,为了快点结束这场业务。不料大姐却觉得受了侮辱,把钱推回给她。
“我还没给你算命,要你钱干啥?而且我这边是二百起跳呢!”
“好吧。”肥肥叹一口气,“大姐,我真的不需要。”
大姐不屑地笑着说,“啥都不需要,来这里干吗?”
是哦……
无欲无求,来这里干吗?不对,有所求,但不是求你。
肥肥不想再与她多说一句话,见她还在买票口杵着,硬侧了个身子从她身边挤过去。这一挤差点把大姐挤进铁栏杆里。她眼看着肥肥就要进庙门,连忙使出最后的杀手锏。
“其实你夫妻宫色暗,眼周面色不一,这种面相注定孤独终老。只有及时补救……”
肥肥已验票完毕,听到这番自相矛盾的话,忍不住回头望了大姐一眼,说:“那就注孤生吧”,转身去了庙里。
***
时间还早,沉清阁里面却已人山人海,烟香滚滚。
听说有很多做生意的人为了抢新年的第一柱香,前一天下午就来排队了。肥肥倒没虔诚到那样地步,在寺庙一侧的自动售香机里请了一柱清香,选择香火种类时,她选了事业,希望来年能找个好工作。
点香,持香,上香,许愿,将香置入香炉,这套敬神礼佛的流程就算做完了。请香之前,肥肥还想许个愿望,并承诺愿望实现时回来还愿。转念一想,又不愿与佛做“交易”,显得目的不纯,所以就清心地上了一柱,自认为这是最无欲无求的虔诚。
上完香后转身要走,又怕心愿佛无法明了,又回去下跪许愿,双手合十将心中所想默念三遍,磕了三个头。
出庙门时已是摩肩擦踵。庙里庙外人烟稠密,四方而来的善男信女们,膜拜他们的执迷。肥肥缩在一扇门后朝外左顾右看,生怕再碰到那位大姐围堵。
但她很快就知道是多虑了,因为大姐的确是在不远处,但目标早另有他人。肥肥窃喜,趁机拔开人群往地铁口溜,谁知又撞到了熟人。
茂名南路上那个神秘的大师,不,后来就是一个普通大叔模样的男人。
“姑娘面善啊!”
肥肥听了心里一哆嗦。
“怎么,又来许愿啦?这次许的和去年不一样吧?”
“哦,是,是,我们也真是有缘……”
身边信众如织,行来过往中不断地碰到肥肥的身体。她不断地躲闪,下意识中是想快点去坐地铁回家,可脚却违抗了大脑旨意。因为在不久前,她和童小布还很想偶遇这位大叔,但再也没见他露过面。
等等,他刚才说什么?‘又来许愿’?
他怎么知道我以前来过?
肥肥忘了地铁的事了,她向四周环视一遍,找了个人少点的地方,将大师一把拉过去。
“哎呀!”大师停下后,一手将肥肥抓着他的胳膊扫下去,“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让我在这佛门清净之地如何做人?”
“对不起啊,我有点激动。”肥肥道完歉,迫不急待地问,“大师你在这里上班?”
“我们这不叫‘上班’,我们是发扬禅宗文化……”大师斜睨了她一眼,随后不情愿地说:“编外。”
肥肥自然不关心什么编内还是编外,她有一肚子问题要问。
“大师,你怎么知道我来过这里?你怎么总是认得我,不管我是什么样子?你为什么说老山是我的‘贵人’?你还老说我‘面善’,我总是遇到你……这些都太巧了中,我不信这么巧。”
肥肥又忍不住要抓大师的胳膊,被他迅速闪开。
“大师,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和童小布身体交换的事,是因为你吗?”
大师眉毛眼睛都皱在一起,眼睛都快捏成了三角形,看起来真是愁上心头,愁也上眉头。肥肥问题太多信息太大,他得仔细捋一捋。
他是知道这胖姑娘曾来许愿,那时他就在这沉清阁给人卜卦,路过肥肥听到她喃喃的愿望,一笑而过;后面几次三番的相遇也千真万确,甚至是刻意,他比起她来,的确算是站在明处;原来那小瘪三叫“老山”呀?呵,那也是个机灵人,可惜道走得不正。
还有什么“身体交换”?
他其实也只是个旁观者,只是比别人看得多一些。
大师意味深长地笑笑,“姑娘,小说看多了吧?我要是有那本事,我先把自己换到大款的身体里去,好好享受享受。年纪轻轻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肥肥眼睛瞪得溜圆,“你不是出家人吗?要‘享受’啥?”
还有,“大款”这样有年代感的词汇,没有个五六十的年龄说不出来,这大师,也太不与时俱进了。
大师突然威严正色,语气从未有过的平缓淡定,“我不是出家人。姑娘,我是个‘杂家’,那小弄堂招牌上不写着吗,你定是看过的。旺季时庙里卜卦,闲淡时给人看个风水算个命,偶尔也看西方星座,玩玩塔罗牌水晶球。混口饭吃。”
这番俗语大师悠悠说出来,气氛顿时与先前不一样,感觉就如前一秒还在市井,这会儿已在深山,四周竹林湿壁,脚下小径溪流,有位老先生轻轻地跟你说一些禅语。
“你快回去吧。”
肥肥点点头,激动的情绪也跟着缓和一些,突然也觉得这些问题毫无意义。早就说不再追问因果,可今天还是没耐住性子。
大师见她不说话了,又悠悠说了句:“都没事了,好日子在后头。”说完就朝庙里走了,头也没有回。
肥肥咂摸大师最后的话,知道这是好话,心情自然也亮堂了。
大年初一头一天,总算是没有虚度,肥肥现在不想回去睡觉了,她想把童小布叫起床,跟她讲述在庙里的一切,然后两人再出去沾沾年味。
转身往地铁口走,不料又碰上那位大姐。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挡在肥肥的面前。
“姑娘,我是与你有缘才屡次找你的。刚才跟你说话那男人,被沉清阁住持赶出去过两次,还经常死皮赖脸回来,你别信他的。”
肥肥很想知道关于那位大叔的事,故意说,“为什么要赶他走?我觉得他说得挺准的。”
“学艺不精,成天东拉西扯地胡说,今天佛明天道,今天上帝明天灵魂交换,还是什么佛教学院出来的文化人呢,没啥真本事,连着两个住持都被他气得夜里哇哇哭。”
肥肥抬头望望苍天,感慨举头三尺有神明,然后缓缓低下头,十分恳切地对大姐说,“这么说来,我就必须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