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耙耧山脉西端和那人迹罕至的黄河边,时候已是分辨不清的秋末或冬初,因为途中避不得地要经过县城,我就身不由己地又去了一趟天堂街。
然而出乎所料的是,天堂街已经不再是天堂大街了。我也就是三几个月忙在诗经古城里,没有机缘再往那街上去,孰料这次到那儿,发现那儿的冷凉和萧条,狂狂野野,疯生野长。街上第一家成人保健品药店的牌子没有了,只在那门口墙上用白灰写着“药店”两个字。门口画有情人亲吻的理发屋,那理发屋的字样还在墙壁上,可那头发飘飘的情人像,却是被两张报纸糊着了。还有推拿按摩店,镶钉在墙上的涂漆大铁字,干脆被什么撬下来,有的字落在门口地面上,有的缺点少横地挂在墙壁上,像挂在墙上的树枝箩筐样。
天堂大街如遭了劫难般,一街两岸都充满着冷落和萧寂。
我是赶了夜车到了县城的,原想在天堂街上好好睡一觉,颠三倒四欢乐一阵子,可我一到街口就看见了那景况。时候是天将亮了时,青朦的光色洒在大街上。街面上早先昼夜不熄的红灯和绿光,这时候破败暗黑,百孔千疮,只有少数几家做正经生意的(如那卖烟和啤酒的小店铺),还有几丝黄亮在撑着天堂街的清冷和寂静。
我预感着天堂街上出了什么事,怔怔地站在晨时街头的冷清里,想到那保健品药店敲门去问问桂芬时,忽然有了汽车大灯的光柱从街口射进来,随后就听到了从我身后开来的汽车声和跑步的脚步声,叮叮当当,涛声拍岸,我也就迅速而本能地把身子躲到了路边上。看见了随之而来的秋风扫叶的凌乱和急迫,房倒屋塌的呼叫和光闪。转眼间,天堂街上热闹了,亮堂了,也寒风四起,冰天雪地了。街面上很快就如同开会散场、看戏入场样,脚步声噼噼啪啪,敲门声咚咚锵锵。县公安局的人,突击着如临大敌的紧张和兴奋。他们一批批、一队队地都朝天堂街上涌。天堂街上的店主和那些小姐们,个个都如羊群遇狼,惊弓之鸟,突然间从各家店里跑出来,朝着县城的胡同小巷里钻,跑又跑不快,飞又飞不起,青紫的惊叫便在街上和天空打着和撞着,飞着和团着。
政府在肃整。
肃整如一场征战再次席卷到了天堂街(后来我知道,那是一场全国性的打黄扫非大革命)。那些当年开着各种兼营小姐生意的房东、店主和所谓的经理们,他们为了各扫门前雪,都迅速从店里朝外轰赶着那些曾经为他们挣下许多钱财的姑娘和小姐,把她们的包裹、衣服、牙缸、口红、眉笔、气味、鞋袜和哭唤,朝大街上乱丢乱扔着,就像京城的环卫工人在往垃圾车上扔着垃圾袋。姑娘们就站在她们主家门前的街上捡着她们的衣服、裤子、伤感、情绪和包包裹裹、兜兜袋袋,还有女孩儿们必须用的大东和小西,哭着唤着说——你让我们去哪儿?
——你让我们躲到哪儿去。
我听着那叫声,看着那景象,又从街边朝一棵树后闪过去。头顶的那棵法国桐,被秋寒和夜潮滋润了一夜后,叶子盲目地在被灯光照亮的半空生机盎然着,可脚下却似乎有一股枯黄的植物的败气在暗影中沉凝和飘散。我躲在那暗影里,看到警察穿梭般进了天堂街的哪家店里后,哪家店里就传出了男人、女人的惊呼声(似乎还有我熟悉的哪个姑娘的叫),带着被窝的温暖,从屋里床上弹起来,百米赛样飞奔在天堂大街的石板上。我有些惊愕地呆在街角里,看见杏儿(好像是)从天堂旅馆提着行李跑出来,她的呼吸像是木柴样,一节节、一段段地落着砸在街面上(仿佛木槌在没有节奏地朝着一面石鼓上敲)。于是间,我本能地从树后的暗影里,朝前跨了一步压着嗓子唤——快——快躲到这里来。
——快到这里来!
我低沉大声地唤叫着,她朝这儿看了一眼后,可却立刻被躲在哪儿的一个警察带走了。
我没有看见慧慧。
也没有发现小红。
更没看见第一家保健品药店的桂芬和别的我认识的姑娘们。我从树影里藏到一个建筑工地的架木后,见了逃出的小姐就往那工地里边拉,仿佛我从京城回来就是为了营救这些姑娘小姐样。在一片架木的黑影中,我每看见一个惊慌失措的姑娘,就从黑影里出来把她拉到工地里,推到我身后还没有盖起来的一排门面房的楼屋和架木间的缝里藏起来。
我一共营救了三十几个姑娘和小姐。在天亮之前我把她们带到了县城以东的空地上,让她们想要回家的抓紧到车站买票去,不想回家或因为家里知道她们是在外面做着小姐、经营皮肉生意而无家可归的,都跟着我暂时到黄河岸边的诗经古城住下来。
我带着最后留下来的18个姑娘,绕村躲庄,租了辆农用汽车,在路上颠荡一天,步行一天两天后终于到达了那片荒凉的诗经古城里。那季节,因为黄河那里气温低,冬寒总是疾脚快步地朝着那里跑,我们到那儿时,城里树上都还挂着末日的青绿和繁华,可那儿只有少数的落叶,金子般珍贵地悬在树枝上,或和我们样,分文不值地落在路边上。那一天,荒莽莽的耙耧山脉上,一波一浪的峰岭,如奔跑着的牛群的黄色脊背般。入冬前山脉间铺天盖地的野树和干草,长成高楼大厦,枯成崇山峻岭,半黄半灰的草香在那山梁上热热闹闹,繁花似锦。有一层暗红银白的光亮,在山脉上跳跃和飞动。姑娘们站在那临近诗经古城的一座山头上,如同经过奔袭后终于到达目的地的一群鹿,望着那原野上的金黄和银白,看着那被干枯的草香托浮漫盖的古诗城,大片大片枯烂结实的青色石墙、黄石街道和在阳光中泛着黄绿各半的石城的光色以及巨大的圆形唱诗场,她们都把手里的行囊情不自禁地丢下来,有些夸张地扬着胳膊,对着无边的原野和诗经古城啊——啊——地狂唤和尖叫。叫了一阵后,不知是谁在那唤声中,用哆嗦的双手捂着自己的下半身,半是羞涩半是兴奋,又是低头又是仰头地面对残亘废墙的古城放肆地唤——我要高潮了——我要高潮了——
她的唤声在山脉和古城的上空,呈着金秋的色泽和初冬的温暖,无拘无束地在夕阳中飞翔和飘荡。跟下来,那所有的姑娘就都学着她的样,装神弄鬼地弯腰捂着她们的下半身,对着古城扯着她们号角样的嗓子叫——
我要高潮了。
——我要高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