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智正在主持召开学校领导(物是人非)的一个会,研究秋天要到了,树叶要落了,大学扫马路的扫帚是该用竹编的,还是草编的。还研究学校小卖部里的醋总是不酸、糖总是不甜的事。还有哪些副教授该向教授走一步,一般教授该向高级教授走一步。再还有,下一年度的国际学术著作奖,该报哪本书,该出资英译哪本书,要不要提早派人专门到美国的哈佛和英国的剑桥和牛津去一下,以顺路捎脚的名义,提前去看一下那些评委们,给他们捎些中国的古董或者清朝、明朝的官窑瓷。让他们觉得不是去送礼,只是参加别的国际学术会议时,去看看他们聊聊天,喝杯咖啡就一顿餐。
就在这么研究时,我破门而入了。提着我的行李(带着他们所有的证据),像一个武士突然站在一堆散漫守城的兵群中。
那时候,正是上午10点钟,阳光在学校机关大楼八层的走廊上,像在李广智和茹萍家里一样充裕和富足(我从电梯走入八楼时,照着的阳光如淌着一地温暖的水)。走廊两边墙上挂的那些圣人们的像,如孔子、老子、庄子、尼采、卢梭、歌德、莎士比亚、达尔文,还有托尔斯泰和鲁迅,都在墙上以各种表情和眼神,看着我朝学校上层的会议室中走过去,都在阳光中用眼神、表情为我鼓着掌,以至于我听到那宁静的走廊里,阳光和圣人们的说话声,尘埃在光亮中的舞蹈声,和我轻声着地的脚步声,仿佛一台演出的器乐般,乐声舒缓,鼓声咚咚,刚柔并济地把走廊先一步就变成舞台了。走廊中间的会议室(我有幸已经不止一次进去过),门口站着随时准备进去倒开水的服务员(学历本科,是学校的一个留校生),她苗条漂亮得和天堂街上最北那家保健品药店的服务员(兼为性工作者的)桂芬样。
我朝她走过去,她说你找谁?
我说桂芬,你好,我是杨教授,你忘了几个月前我俩还在一块住过一夜吗?
她说,领导们正开会,谁都不让进去呢。
我说最近天堂街和你们店里的生意还好吗?
她说杨教授,我听过你的课,也算你的学生呢,你要进去怕学校会把我这份工作辞掉的。
我说我一会就出来。出来咱们再细聊那些过去的事。说完我就破门而入了——先象征性彬彬有礼地敲了几下会议室的门,不等会议室中有一句应答声,就推开那暗红的漆门进去了(破门而入)。进去后还顺手又把会议室的门给重重关上(把和桂芬一样的服务员关在门外边),然后就直筒筒地立在门后边,像一个英雄站在一群懦弱、惊讶的伤兵前。那一刻,李广智和副校长们正在谈论去给那些国外的评委们送官窑瓷,是送乾隆年间的清花瓶还是明朝宫廷里的莲花盘,正在说那瓶、盘的来源与价格,说哪一本专著更符合国外评委的胃口好拿奖,这时候我就石破天惊地进去了。
顶天立地地站在他们面前了。
首先看见我的是坐在圆形会议桌对面的一个副校长,他猛地扭过来,怒喝喝地问我说,谁让你进来的?没看见领导们正在开会啊。可话未落音他就认出了我是谁。意识到了问题的深刻和严重,怔一下,脸上显出吃惊的僵硬和脆弱,忙把目光秋风吹叶样落在了坐在会议桌顶端的李广智的脸上去。
偌大的会议室中,突然间有了一片死静和僵持。校领导们似乎都知道我来干啥样,他们的表情转眼间都生硬、脆弱得如被油锅炸了般,一律都是蜡黄和红硬,都把目光齐刷刷地扭到了李广智的脸上和身上。
李广智先是惊一下,后又装出一副处变不惊的样,抬头看了我一下,眨眼工夫,脸上的僵硬就被他的淡然遮掩了(可就在他淡然的表情下,我看到了他的慌乱和不安,如河道平静下面不安的乱流样),脸上虽是浅浅淡淡欢迎你的笑,可端着茶杯正要伸到嘴边的手,却和那茶杯一道僵在半空有些微微地抖。我听到了那茶杯在抖动中茶叶水的哗啦声(是什么茶叶呢?是和茹萍给我泡的一样的毛尖吗?),还仿佛看见那绿愣愣的茶叶在半杯水中的跳荡和浮动。我就那么站在十几个校领导的目光中,他们就那么看看我,又看看我的敌人李广智。
这时候,李广智把他手里的茶杯放在了桌子上。
他瞟了我一眼手里的行李说,哟,杨教授,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是已经去过了你家吗?)
问,你是从你家耙耧山脉回到学校的吗?
(明知故问,你装什么傻?)
说,一年多前你从医院不辞而别,把学校和医院全都急坏了,后来我们知道你是回你老家养病大家才都安下心。
说领导们正开会,你有事等会后我们单独再约时间细谈好不好?
我不答不理,不言不语,成竹在胸地提着行李朝那椭圆的会议桌前走过去(真的是威威武武如英雄一模样),不管李广智的热情和请求(我听出他说话时声音有些抖,看我的目光里充满了讨好和请求),每走一步都脚踏实地,稳稳当当,如同一个大人物朝着一个庄严的主席台上走去样。我拿目光扫了一下所有的人,唯独没有看坐在我对面慌慌乱乱的李广智。到离门口最近的会议桌前时,学校的一个副校长和教务部长,本能地把身子朝两边挪了挪,给我让出一个空当来。我就站在那段空当中,不慌不忙把我手里的行李提在半空中,咚一下,放在会议桌子上(宛若一个巨大的法官,把他手里的法槌在审讯桌上重重地敲了一下样),然后再一次把目光横扫了一下所有的人(如同一个将军傲慢地看了一下他所有的部下般),最后把目光响亮地搁在会议桌中间桌池中养的几盆乌青的巴西绿树上,不快不慢说,对不起,今天我有些鲁莽了,不像知识分子、不像一个教授了。说我之所以这样莽撞地闯进会议室,是因为这一年多,我在我的家乡耙耧山脉的黄河岸边奔走与考察,终于有了重大的发现和收获。我说这发现使我每每说起来都激动不已,语无伦次,希望领导们能理解我的心情与口才。说我知道你们工作忙,有许多事情要研究,可这里我只占用大家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再或半小时。我必须把我的重大发现在这个时候向领导们做一个简短的汇报和说明。
我说简单明了地说,就是我在中原人烟稀至的黄河岸边,发现了一座类似意大利庞贝古城的诗经古城。说从我初步的考查研究看,这座诗经古城距今有1200年或1300年,是中唐时期的一个郡。形成于1200到1300年间,消失于五代十国的800年至900年间,历时400年至550年。其原因很简单,就是两千多年前黄河流域土肥水足,人们择岸而居,完全过着人类最和谐的耕织生活。那时候,唱曲吟歌是他们最主要的文化方式,也是创作《诗经》诗歌的最初的土壤。我说,图书馆里的《诗经的起源》第226页有记载,说两千多年前,黄河和耙耧山脉的相邻流域,曾经产生过《诗经》的许多篇章,有对古诗城的记载和描述。但后来,因为黄河泛滥改道,这一地区的人们四处迁徙,文化失传,诗城消失。可现在,这座古诗城它又出现了。它的废墟被我发现并清理出来了。说那古诗城里现在的青石住宅和街道,同庞贝古城的住宅和街道样,有着完整的院落和屋墙。有着许多许多的院落大门横梁上《诗经》中古诗歌的石刻文。说在那古诗城的中心区,有类似古希腊剧院的一个巨大的圆形唱诗场和半圆形听诗台,还有221首《诗经》里未曾收编的古诗和唱曲。说孔子在两千多年前,没有收集到的诗歌或者收集到了被他在编纂《诗经》时删掉的诗,现在很有可能全都刻在古诗城和古城周边未及发掘的古村落的石头上。我说着把行李中我在古诗城片片段段所有的抄写、记录、描绘全都拿出来(取那些东西时,我的手碰到了那一塑料袋李广智与茹萍作案通奸的证据和赃物,心里禁不住如被火烫了一下样,可为了古诗城和我伟大的发现,我把那些赃物和证据挪开来,拿到旅行包的一角去,让它们在那儿等待我的招呼和命令,像箭在弦上等待射发样)。我把写在《风雅之颂》手稿(证据哦)背面那些有着编号、图案和错字、生僻字、同音字、三音字的所有的摘记全都摆出来,旧的笔记本,发黄的手稿纸,还有当时没有纸,而不得不记在手帕上或者某本字典上的工具书,破破片片,凌凌乱乱,像一个孩子为了找什么,把他饱满物杂的书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都倒在了桌上样。然后我顺手拿起一个笔记本,念了一首在第27户门前发现的《诗经》中没有的《葛草》诗,又拿起几页手稿纸,念了一段古诗场中最为珍贵最为流畅而不缺字少行的那首无名长卷诗中的两段18句,最后把目光搁到所有人的脸上去,也搁到李广智的脸上去。我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傲慢地瞟着他们说,你们都是领导,都是精英,都是中国知识分子中的知识分子和专家,你们说我在中原黄河岸边的这个古诗城的发现是不是近百年来中国文化的一次重大发现呢?
——是不是对《诗经》和整个中国传统国学研究都有了重大贡献呢?
——对黄河文化的发源和丰富,是不是起着前所未有的实物性证据和资料意义呢?
——什么甲骨文、三星堆、北京猿人、半坡文化和兵马俑,如此等等,这些发现比起我对一个古诗城的发现,是不是都在一瞬间黯然失色呢?
我说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每一句话,每一字词,都有音有调,有声有色,抑扬顿挫,有致的错落(如放开四蹄在田野上奔跑的一匹马)。那一刻,我看见我的话,在会议室的阳光中,四处开花,八面飘香,仿佛转眼间,冬去春来,万物花开,满世界、满天下都是我话音的花朵和语调中的香味,还有词与词间蹦蹦跳跳飞翔的蝴蝶和蜜蜂。我望着那个盯着我和我的话音如醉如痴一样呆着的李广智,还有清燕大学所有的精英和领导,一股强烈的豪迈和得意,宣宣泄泄地涌上来,把整个会议室都给淹没了。把整个清燕大学都给淹没了。我把余光从他们脸上扫过去,说我毫不客气地对各位领导说,其实我的发现,就是咱们清燕大学的发现。我的研究成果,就是咱们清燕大学的成果。我对中国国学文化的丰富与贡献,就是咱们清燕大学对整个东方文化和古代文学研究的丰富与贡献。因此,我希望清燕大学能够当机立断,快马加鞭,马上调动资金和人马,组成精干睿智的研究小组,跟着我到河南耙耧山脉的黄河岸边去,由我统一调管这些专家和资金,争取在一个月内,把这一发现彻底地挖掘和整理,然后迅速地将其公诸于世,让全国乃至全世界,都在震惊中重新认识我们清燕大学和我们中国的古文化。重新在世界范围内,掀起新的《诗经》和中国文化的研究热。我说着把我手头的笔记本、手稿纸,还有抄在手帕上和工具书上的《诗经》中有或没有的诗歌和句子,朝身边的副校长和教务部长推了推,表示我愿意(同意)他们看看我呕心沥血的研究和记录,同意他们来分享我因为巨大的发现而带来的振奋和欢乐。在我将那些终将有一天会成为历史博物馆中最重要的陈列品的笔记本和纸纸片片推到他们面前时,我以强制和命令的口吻说,现在我有三点要求,希望领导们能马上同意答复我——一是因为我对古诗城的发现与研究,我希望这个古诗城将来的命名能以我杨教授的名字去命名,就叫它为杨科古诗城;二是待我杨科最终从黄河岸边回来后,学校给我成立一个诗经学的研究所,自然是必须由我当所长,由我个人选调研究人员,直招诗经学的研究生和博士生,并且每年都有足够的专项研究经费和实物支持(如房屋、汽车、全自动的办公用具等。不用说这些经费和实物,都必须由我杨科来管理和调配);第三点,我听说诺贝尔奖委员会,最近要新设立一个数学奖,一项文化学术奖,文化学术奖要偏重奖给东方人,以鼓励东方的学术与研究,这样我就希望清燕大学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公正合理地把我和我的成就荐报到诺奖委员会。如果我果真拿了诺贝尔的学术奖,我将把我的全部奖金捐给学校作为我们清燕大学的学术奖的基金和奖金。
说完这三条,我就像一个政治家演讲完了他精彩的长篇大论样,本能地把手在半空挥了一下后,又一次把目光落到了所有人的脸上去,咄咄逼人地瞟一眼他们后,最后毫不客气地将目光盯着李广智那张瘦削(又有些木然)的脸,把我的手落在了旅行包中的那包证据上,仿佛他和所有的人不立刻答复我,不完全同意我的三点要求,我就会当机立断,把那些证据全都掏出来,摊在会议桌子上(我当然会这样做。我在闯入会议室前已经决定被逼上梁山时,就一定这样做)。我盯着李广智,以为他会满脸兴奋和红润,对我的发现深感意外和震惊,会立马要去我的那些纸纸片片的研究和记录,会立刻答应我的全部要求和计划。可我没想到,在我看他时,他用异常的目光望着我,像望一个京城街头的疯子或者当众脱光了衣服的傻子样,默下许久不说话,最后在我和他的目光兵戎相见地在半空对视了半晌后,他败下阵来,把目光收回去,想了想,又把目光落到了会议桌上他的那些部下的脸上去(如同征询其他人的意见般)。接下来,会议室里便是一片发亮的沉静,一片幽黑的沉默,又一片灰灰白白目光的低语,使那上百平方米大的会议室中,装满了死寂和沉闷,仿佛刚刚打开的一座被人盗过墓后的帝王陵,显得空空荡荡,荒凉无比,死气逼人。就在这浩大漫长的荒凉与空荡中,在我准备从我的包中取出李广智和茹萍通奸作案那包证据时,李广智终于开口说话了。
他嗓子喑哑响亮,而又有一种磁性的号召力。把目光从众人的身上收回去,他挺了一下身,开口说了这样一段话——
我们清燕大学是中国高等学府中的金字塔尖,大家都是中国知识分子中部级、局级的精英和精华,我们的一切都必须实行公开、民主、透明和检督。杨科教授自一年半前离开清燕到我们学校的附属医院——精神病专科医院疗养后,在那儿几次给精神病人们讲授《诗经》和国学,效果很好,满堂喝彩,甚至对那些病人多年不愈的心理和精神,都有意想不到的疗效和药能。因此精神病院曾经三次打报告,希望把杨科教授从学校调到精神病院做他们病人的文化心理教授。现在——同意将杨教授调往精神病院的请举手。
李广智说完这段话,第一个带头把右手举在了半空中。
紧跟着(除了我),会议室里所有的人,彼此看了看,像讨论了一会样,都不约而同地把右手举在了半空里,像一片森林中,所有的树木靠阳光的一面,都齐整整地发出一条岔枝竖在半空中,一下子,使会议室里显得气氛肃然了,风云突变了,神秘莫测了。
有一股凝重在会议室里冷凝和散开,就在这凝重里,李广智瞟了一眼所有的人,说既然大家都同意,这个问题就这样定下来。然后就又马不停蹄地接着说——散会吧,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事情就这样风云突变,急转直下,仿佛一列奔驰的火车,在一瞬间停在轨道上,又朝着相反的方向开去样。这个局面属于我的意料之外,让我防不胜防,措手不及,果真如同我一抬脚走进了女厕所,还正有女人在那厕所里。到这时,会议室里阳光的星点,在我面前跳跳跃跃,如无数的火星在我眼前飞着样。学校的副校长、组织部长、教务部长们,都在那星点中挪着椅子,开始朝着会议室外边走出去。
一转眼,会议室中就只剩下了我和李广智。
他在会议室那端的桌子前,我在这一端的桌子前。我们彼此望一下,我把手伸进会议桌上我的帆布黄包里,用手抓住了那一包七七八八的证据们,仿佛抓住了一颗炸弹的引线般。可就这时候,我看见李广智的眼里闪过一丝忧虑和惊慌,他的脸色成了蜡黄色,像失血过多的一个病人,有一层细密的慌汗挂在他的鼻尖上。
这让我有些可怜他,有些同情他。
这些可怜和同情,在我一阵思索的沉默中,使我慢慢变得大度和释然。我迟疑着,把手在那一堆证据上放了一会儿(有很久一阵子,也许很小一会儿),最终我又把手从那证据上拿开了。我朝他冷冷笑了笑,说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说我姓杨的君子不记小人过,可以再放你一码,希望你能尽快认识到我杨科作为教授、作为知识分子的尊严和价值,还有我发现的诗经古城的文化价值和意义。说姓李的,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为了清燕大学和这个国家与民族,我给你们机会让你收回你们那些狗屁的研究和决定,重新把全校领导的精力都放到诗经古城和诗经学上来,放到咱们都爱的这个国家的国学和古文化上来。要不然,我会让你们后悔一辈子。
我说着盯着李广智,可他压根不理我。不和我多说一句话,瞟了我一眼,像看见了一个穿戴脏烂的疯子样,咧咧嘴,竟也从会议室中出去了。
他妈的,他竟出去了。把我孤零零地留在那儿,像秋天把一片黄叶留在了一处旷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