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珍没有到耙耧山脉的山口柿子树下去接我。
她知道我回村落了。可她在城里经营着她的生意,不知是否真的离不开,还是懒得再见我,横竖是没有赶着回来和我见一面。回到耙耧山脉,回到我家前寺村,我就住在村后她家里。10年前,我父母相继离开人世后,我家那个土坯砖瓦院落就房倒屋塌了(是被空闲和清静推倒的)。坍塌在地上的砖瓦和木头,在风雨中寂寥几个月,被村里人捡去盖了他们的房子、猪圈和牛棚。那个院落便就只剩下沿着地基堆着的黄土和石头(有一块地基石上竟也刻着一个字——禾)。谁家借着我家厢房的屋墙垒起的猪圈里,有两头花猪在里边白哼哼地叫,浓烈的猪粪味从圈里飞出来,弥漫在破相百出、又了然一新的村街上。那天我回到村子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村里的静,像村里没有人一样。可是有炊烟。有未归家的鸡在村头转悠着觅食和做着别的事。还有狗吠声,显得亲切、恼怒和警觉。
算起来,我也就6年没有回过村子里。6年前,我被清燕大学派到豫西招生时,还回到村里吃过一顿饭,在我家老宅破屋的前边站了站,和村里的老人们说了许多话。摸着那些背着书包的孩子们的头,说好好读书,考学了考到京城的清燕大学去,就是少几分,我也能把你们招进学校里。
我知道他们考不到清燕大学去。
可他们不知道,他们真要报考清燕大学了,真的少几分,我压根没有能力把他们弄进去。
他们满怀希望地望着我,问是真的吗?
我说我是清燕大学的教授啊。
他们说教授就是老师吧?
我摸着问话孩子的脸,朝他们点了头。
那一次,我离开村子时,全村有孩子读书的父母都到村头去送我,都指望我能把他们的孩子弄到京皇城里去读书。可我走了时,既没有给谁家留电话,也没有说清燕大学是在京城的哪个区,哪个区的哪一边。就像我回到村里无论如何能找到我家样,他们以为他们到了京城,无论如何也能找到我。可是,6年过去了,村里没有人到京城去找我,也没有哪个孩子报考到清燕大学去(万幸哟)。老死不相往来着,如同山里的树从不和城里的人见面说话样。
然而6年后,我又回来了。从京皇城北郊的精神病院回来了。火车、汽车、徒步,又搭乘了人家一段手扶拖拉机。回到村头时,我知道我家除了倒塌,没有别的啥,可我还是要固执地往我家里去。到那路边颓败的院落前,看见原来还竖在那儿的石头门楼没有了,那两扇栗木大门也不知去了哪儿。原来上房的石头地基,房倒后它还方方正正地垒在地面上,可现在,那地基也都不在了,地基上的石头不翼而飞,如树叶轻巧巧地飘飞样,无着无落了。我站在我家那已不存在的大门口,心里有个补不起来的豁口破损着。就是这时候,我家原来的邻居四叔(和我们校长年龄差不多),从村子那头走回来,戴着草帽,拿一根树枝,赶着几只羊,手里提着一个柳筐儿,羊拉屎了就弯腰把那黑球似的羊粪捡起来,放在筐子里。看见我时,他先在村胡同的路上站下来,惊异地望着我,认定后便扯着嗓子大声地问——你是杨科吧?
我放下行李朝他笑。
他也朝我笑——回来啦?
我说我家的门楼和上房的石头地基去哪儿了?
他说村里几年没有一个孩子考上高中的,更不要说考上大学了。都说你能考到京皇城,能在京城的大学里当先生,是因为你们家的风水好,地基好,村里人就把你家的门楼和上房地基扒掉分掉了。把那石头搬回家,不是垒在自家地基里,就是摆在门前边,指望着借你们家宅院的宝气,让孩子们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呢。
我便站在那儿不说话。
他说你生气了吗?
我说村子里好静啊。
他说这次回来住几天?
我说村里静是因为人们都出去干活打工了吗?
他说你回来没地方住,就先住到玲珍家。玲珍在县城开饭店,家里盖的青堂瓦舍和庙样。说完便把手里的粪筐放到路边,把几只羊中的头羊拴在路边的一棵小树上,把我朝玲珍家里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