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着院长的吩咐,在后来的半月里,让我讲《诗经》中宫廷诗时,我选讲了《小雅》中的《大田》[3]农事诗;让我讲经济农作诗时,我讲了《诗经》中的最后一首连我都不甚理解的祭祀商王的《殷武》[4]诗。我在课堂上扯东拉西,七拼八凑,让讲祭祀时,偏要讲种植,让讲种植时,偏要讲战乱。我在黑板上有意写错字,还不停地要喝水上厕所,然而那课堂上无论我如何犯上作乱,弄鬼装神,台下却依旧鸦雀无声,掌声不断,仿佛我的讲课,果真和一场场精彩的演出一模儿样。
过了半月后,因为我的讲课大受欢迎,讲课地点从临时教室改到了小礼堂,我要讲的偏偏又是《诗经》中的情爱诗。去听讲的男女病人,不是失恋的男女青年,就是老公夜夜不回家的妻子,或是管不住老婆跟别人睡觉的丈夫(如我一样)。所以那节课,谁都可以预料听众的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会让小礼堂人头攒动,汗牛充栋,鹅卵石样一片一堆地晃在半空中。
上课时间是下午3点整。
到了下午的两点半,那些有过类似我的经历的病人们,都在自己的治疗医生或护士的陪同下,朝医院的小礼堂一群一股地走过去。我门前走廊和窗外的甬道上,病人和医务人员断断续续,络绎不绝,直到将近3点整,走廊上趋于安静了,窗外也人影渐少了,我脱掉病号服,穿上我入院前的衣服,把行李藏在身子一边,匆匆从A区的走廊上朝医院门诊大楼走过去。
穿过门诊楼,我没有朝小礼堂那里去,而是径直到了大门口。
保安说你去哪儿?
我说我是清燕大学的杨教授,我来接我的同事到小礼堂里来讲《诗经》中的情爱课。
保安就让我从他守的大门过去了。
这时节是9月中旬,我一出医院的大铁门,秋天的景象便铺天盖地朝我涌过来。站在大门口,抬头望了一下天空中女人皮肤似的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做出一个朝远处张望的动作后,嘟囔着抱怨道,都3点整了,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
然后我有几分焦急地朝远处走过去。
走了几步后,我又突然跑起来,跑得脚下生风,气喘吁吁。当听到身后有唤声传来时,我一折身钻进了路边的玉米地。
那一天,从医院逃回到清燕大学时,还不到晚上10点钟。我在京郊的河边洗了脸,在一个路边店里吃了两笼包子,喝了两碗汤(和一个运输拉煤的司机吃的一样多。我俩就坐在一张餐桌旁),直到天色彻底黑下来,才坐209路公共汽车到了学校的后门前。我没有迫不及待地走进校园里,而是在路边的椅子上,从晚上10点坐到12点。待面前马路上车稀人静了,校门口进进出出的学生影单人只了,才起身从后门走进校园里,沿着先前我熟悉的路,从月光满地的人行道上,朝着学校东南家属区的4号楼3单元里去。
那时节,学校里早已灯熄声寂,只有几个晚归的学生,从我面前小心地走过去。我们见面时互不扭头,都待过去后,才彼此怀疑地回身看看对方。不知道那天是周几,家属区那儿也早已人静夜深,连个人影都没有,仿佛夜色和家属楼是知道我那天要回家,才有意变得那样安静和沉默,连虫鸣鸟叫的声息都没有。我就那样(贼一般)静默悄息地上了楼梯,借着灯光,一下子准准确确到了我家的屋门口,准准确确,把钥匙插进了钥匙孔,轻轻巧巧,没有弄出多大响声把门推开了。为了不在深更半夜惊着茹萍的睡,我进屋摸黑开了灯,把鞋脱下来,光脚提着走进客厅里。有一股我极是熟悉的家庭的温热和厨房的气味朝我扑过来。我站在客厅正中央,看看客厅的沙发和茶几,看看对面墙下的电视机和电视柜,还有墙上挂的一张画。我发现我家里和我走前一模样,三个多月过去了,连茶几上我走时放在那儿的几本杂志,都还原封不动地摆在茶几角。似乎在这一百多天里,屋门后边的那个蛛网上,灰尘既没多一点,也没少一点。
我把目光搁到了茹萍关着的卧室门儿上,门把手上成年累月挂着她的遮阳伞,还依旧成年累月地挂在那儿。
我朝她的卧室门口走过去。
茹萍——我轻声地叫着她——茹萍——
屋子里没有茹平的回应声,只有灯光落地的细碎的响。
我回来了——把声音提高一点儿,我站在她门前压着嗓子说,茹萍,你睡着了吗?
回答我的安静死死寂寂,深深沉沉,一湖水样朝我淹过来。
我轻轻敲了她的门。
又重重敲了她的门。
最后斗胆把门推开后,我在她门口待了一会儿,有些陌生地伸手到门框边上按了一下开关后,当柔白的吸顶灯的奶色灯光铺满屋子时,我才看见她的床上没有人。空空荡荡,和一片什么也没有的天空样(她又换了一床水蓝色的针织棉单子,和一对水蓝色的针织棉枕头)。一床深红的绒毯叠成方块闲在床里边。把目光从那床上移下来,眼球猛地疼一下,我看见有两双拖鞋的影子飞过来砸在了我的眼睛上。那是两双针织却像草编样的花白色的麻拖鞋,一双大号的,显见是男式,白多黑少地搁在床下边。另一双小一些,显见是女式,红多白少地挨着那双拖鞋放在边儿上。我怔在门口儿,闻到茹萍的屋子里,除了她那我还算熟悉的红粉柔柔的女人味,还有一股略有些僵硬的我说不出的男人味。
我就闻着那气味朝茹萍的床前走过去,轻而易举,在靠床外的枕头窝儿中,捡起一根短楂的男人的头发看一会,把那头发扔掉后,就从屋里出来了。
如同这一切我都已经预知了样,我不惊,也不火,除了心里有一丝不是滋味的别扭外,我有些木然地站在客厅里。忽然觉得我不该从精神病院逃回来,不该这么连三赶四、提心吊胆地回到家里来。仿佛是为了证实我心中的某种猜测和臆断,木一会,我朝洗漱间里走过去。开了灯,第一眼我就看见洗脸盆边上放着茹萍用了几年的刷牙杯子里,不是一个牙刷,而是一对情人刷,一红一绿,一个稍长些,一个稍短些,短些的在杯子里小鸟依人地靠在那大些的牙刷肩膀上。
还有一个不是我的剃须刀。
从洗漱间里退出来,我颓然地坐在沙发上,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该回我的老家耙耧山脉看看了。
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回过我的老家了。
好多年没有见过那至死都爱着我的玲珍了。
注解:
[1]《民劳》——这是一首斥责暴虐朝政的诗。
[2]陟(zhì)岵(hù)——这是一首远离家乡的人思念家乡又忘了回家的道路的望乡诗。诗中充满了绝望和祈盼。
[3]大田——这是西周时期的农事诗。诗歌闲情别致,有令人想见的田家乐趣和图画所不可抵达的农情野趣。
[4]殷武——这是一首描绘祭祀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