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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刀:我在小城当医生 正文 第14章 颈椎病

    抚城第一麻辣拌连锁店的老板田姨让刘铮亮他妈带着来找刘铮亮,说:“亮子,你以前在北京当大夫见多识广,能不能给我治一治我这颈椎病?”

    刘铮亮说:“我现在是急诊科大夫,以前是神经科大夫,最多也就懂点儿内科,您这个是骨科疾病,骨科下面还分出来一个脊柱科,这就属于非常精细的专业了。我对这一块没什么研究。”

    田姨说:“你可是协和的博士,我找你这点事儿你还推托?你要不懂,咱们平民老百姓就更不懂了,之前各大医院我也去了,什么国医堂我也花钱挂号让老专家给看了,都不管用,所以我就想求你给我想想办法。”

    刘铮亮他妈说:“你田姨那是我从小就处得好的姐们儿,她的事你必须给办啊。”

    刘铮亮就问:“田姨你这颈椎病现在到什么程度了?”

    田姨说:“我现在来找你,出个门都得吃止疼片,亮子你不知道,我走几步的工夫,下半身都发麻。”

    刘铮亮跟田姨要了她颈椎的片子,心里就开始琢磨这个事。

    田姨当年从钢厂下岗的时候,存折里就剩下两千块钱。她进钢厂的时候钢厂还很风光,虽然在高炉边干活儿苦点累点,但月底发工资的时候真敞亮。

    钢铁这个行业之所以选择抚城,完全是因为煤矿和铁矿。国家研制原子弹的时候,钢厂当时提供耐高温、高强度材料钢,后来研制人造卫星的时候,还是抚城钢厂生产的高强度骨架钢材。

    等到产品需求不再是国防、科技领域的定制元件,而是需要批量中端产品的时候,钢厂就跟不上了。比如,一个山东的工厂,肯定选择河北、江苏的元器件供应商,因为路途近,运费少,供货时间短。再说一个山东的工厂,肯定选账期货款条件灵活的供应商,你要经常压货,拿到钱就压半年的,那合作一次就不想再合作第二次。天长日久,路就越走越窄。有一种东北人做生意,就喜欢耍这种占人家便宜的小聪明,觉得你被我耍了是你缺心眼,与我何干。我做的这个事就是我生意经的一部分,是我世界观的一部分,你跟我做生意,说我什么都行,怎么能质疑我的世界观呢?我就是这么看待这个市场经济世界的,希望你能理解。

    现在随便找一个股民说抚城钢厂这只股票,凡是投资过的,没有一个不恨得牙根痒痒的。股票连续十几年不分红,后来连续八年财务造假,最后把自己玩成了ST股,最近可能又要破产重组了。

    田姨当时不懂,就被分流了。那时手里就两千块钱,孩子要上学,老人要看病,房子要交暖气费,怎么办?

    冬天到了,因为一整幢楼还都没交暖气费,热力公司直接把暖气给停了。东北的房子都是五零的墙面,极寒地区还要修成七五零的墙。一块红砖二十四厘米长,横过来两排这么盖楼,墙面要五十厘米厚,才能扛得住东北的严寒冬季。可是零下三十五度的气温,没有暖气,你就是拿砖头修个金字塔也能把人冻死。厂子已经破产,说是明年春天吸引来资本重组,可是今年冬天怎么过,谁来交今年的采暖费?

    小年轻的看到这儿可能就要问,你自己住的房子你为什么不交钱?老头老太太们的理由也很充分:采暖费一直都是厂里报销的,这是我们干了一辈子的工人,拿着低廉的工资与厂子达成的福利约定。如今,这个约定找不到人来履行,而我们也都老了,不能再工作赚钱了,只能要求有人能为这个约定负责。于是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组织了二百多人,跑去二道沟堵铁路。

    二道沟就是明朝那位大致相当于国防部副部长的熊廷弼雪夜过抚城的路,这条铁路一直通到北京,走的路线跟多尔衮入关一样一样的。

    田姨没别的办法,她兜里就这两千块钱,交了一千块钱采暖费,今年这个年怎么过?剩下这一千块钱花完了,一家人靠什么活?她也跟着去堵铁路。人家干了一辈子的老头老太太堵铁路还算有点儿理由,她这样的就有些发怵,但是女人为母则刚,想到女儿回家裹着三床棉被睡觉,想着家里的墙面上都开始结霜,继而发霉发黑,她也就厚着脸皮参与了。

    铁路被人给拦下来,好几十个车组就在抚城或者沈阳的站台上发不了车,很快铁道部就知道了这事,派专员来调查情况,市里区里好几百个干部临时被抽调到现场。都是老头老太太,你动粗肯定不合适,后来好说歹说从露天矿给热力公司补了煤,人家才继续供暖。可供暖归供暖,热力公司说我的水、人力也要钱啊,你们不出钱我只能保持最低温度,室内温度十六度,凑合够用就行了,大冬天你们就别在屋里光膀子了。

    能活就行。

    东北人就这样,能活就行。室内温度好歹不是零下了,就没人闹了。在窗户上打个洞,伸出去一个烟囱,屋子里支起一个炉子,烧煤取暖,买煤的钱要是没有,路边还有大白杨树和山上的白桦树树枝,砍几筐也能熬几天,后来杨树树枝矮的都被砍没了,那就爬房顶上拿绳子绑住锯两端,先把锯扔过树枝,再一个人在房顶上拉,一个人在地上拽,这么砍树枝回家烧。

    早几十年不都是这样过的?老办法捡起来就能用。

    现在念点儿书的小孩看苏联刚解体时候的纪录片,说俄罗斯人过得如何惨,上岁数的抚城人都经历过,说你不用看,我给你讲。国有企业的大锅饭没了,民营资本还没发育起来,就在那个中间的交接班节骨眼上,所有人都难受,没有钱。

    田姨满大街找活儿,看见有一个门脸只做锅包肉外卖,就两个锅,一个厨子左右手开工炒肉,一个打下手的切里脊肉裹面糊。就这么一个锅包肉打下手的活儿,一个月五百,一个礼拜休一天。

    人从来没这么不值钱过。

    那几年,很多东北人过得都比较沮丧。田姨干了半年,每天早上七点上班调面糊,一双筷子咣当咣当搅和到七点半,再切三十五斤的里脊肉片。老板说了,锅包肉的肉片厚度三毫米。啥叫三毫米?大概也就是一根一次性筷子那么厚的。一天切七八百片,脖子就这么低着盯案板,一只手扶着肉,一只手下刀。田姨切肉裹面糊,老板起锅左手炸肉片,右手炒肉片,两个人搭配做买卖,她的颈椎病就是这么落下的。

    天长日久,锅包肉店陈老板喜欢上了田姨,男人喜欢女人这很正常,唯一的遗憾是他有老婆。

    不过陈老板的媳妇志不在此,每天都要去区政府办公大楼外的广场跳交谊舞。交谊舞是个好东西,可以说唤醒了那些早年因为全民所有制或者铁饭碗,就草草决定了自己婚姻的中年人的第二个春天。当年跟陈老板过日子,不就是看中他是全民所有制工人,要不谁跟他过?结果他现在还下岗了。这个跳舞的老王就不错,以前还是区里业余话剧团的台柱子,虽说现在过得也不好,就会去各个学校演儿童教育剧,顺便给校长点回扣过日子,但是老王长得好啊,四十岁了还有这么细的腰条,哪像老陈那肚腩圆滚滚的,走起路来上下晃动。人家老王那屁股蛋子跟小马达似的,跳起恰恰左右摇摆、高频运动,这样的男人才带劲。

    一来二去,你想想,你媳妇在人家怀里左右摇摆,舞动青春,很快就有声音传到老陈耳朵里了。有没有实际关系一般人不知道,但是两个人出双入对,跳起舞来哪儿都能碰,啥姿势都敢摆,一帮围观的退休老太太就把这事传得人尽皆知。

    男人嘛,只要生活过得去,哪怕生活有点儿绿。老陈心理上已经疲惫了,也无所谓了,他媳妇只要不把人领家里来,他觉得这日子也能过。但是老陈见到田姨以后,他生理上觉得自己还能行。一个暴雨天,路上没几个行人,两个人忙活完备货就在三平方米的店面里靠墙坐着聊天。

    老陈说:“小田,我一直没发现,你胳膊怎么那么白啊。”

    田姨说:“你这一天天没几句正经。”

    老陈上手摸了摸田姨的胳膊,说:“你说你一个离婚的女人,这么白净,没人疼,白瞎了。”

    田姨没反抗,淡淡地说:“咋的,你要疼我呗?”

    老陈把手放到了田姨大腿上,掀开裙子往里摸,说:“我都琢磨这事挺长时间了。”

    田姨一把打开他的手,问道:“那我要不让你疼,是不是我这活儿也别干下去了?”

    老陈嬉皮笑脸地说:“那我肯定得找个让我疼的人来啊。”

    田姨腾一下站起来,两只手还沾点面糊也来不及洗,冒着大雨冲出店面。

    老陈还在后面喊:“你看看,我就跟你开个玩笑,回来,别浇感冒了。”

    田姨一路哭着跑回家,一进屋她闺女正在家学习。田姨盘着腿坐在**,她闺女问她这是怎么了。

    田姨哭着对女儿说:“我活得太难了,太没尊严了,要不是有你,我他妈就下道了,我出去浪,怎么逍遥怎么活。可是有你在,我不能让你跟着我一起掉价。咱娘俩在一起过,让人家戳着你后脊梁骨说你妈不正经。就五百块钱,一个月就五百块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我是真熬不下去了。你说你,除了学习你还会啥,你就不能替我分担点儿家务,家里卫生你打扫了吗?一天天就知道要钱,挣钱多难你知道吗?你知道个屁。”

    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而弱者被压迫之后,会把痛苦转嫁给更弱者。

    骂完孩子,娘俩抱着一起哭,哭完了田姨说,从明天起,我推三轮车走街串巷做买卖,我就不信养不活这两张嘴。

    琢磨吧,到底什么买卖好做呢?电视里演了个美食节目,刘仪伟在那儿介绍四川美食麻辣烫,说是重庆解放碑那排着一百多米的队吃人家的麻辣烫。这玩意什么味儿?咱们东北人吃了多少年酸菜炖粉条,小葱蘸大酱,麻辣烫啥味没吃过。田姨想我卖的东西肯定是别人没吃过的,别人都会做,谁还来你这吃。

    抚城没有人知道麻辣烫是什么,农贸市场里也没调料,田姨就跑到沈阳,沈阳几个农贸市场也没有。最后要坐大客车回抚城的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她就到旁边的新华书店躲雨。

    和店员聊了两句,人家问她来沈阳干啥,她说来买麻辣烫底料。店员说我这有菜谱书,你看看?

    田姨一看,正好有一本江苏出版社出的四川菜菜谱。

    回到家,田姨就开始按着菜谱上的说明买调味料,买完了在家搞科研。她没吃过麻辣烫,不知道麻辣烫是什么味儿,她也不知道做成什么样才算正宗。那时候也没有互联网,更没有淘宝,要不她就可以直接网购一个成品拿来用。

    田姨一边做一边试,还拉来还是初中生的刘铮亮和刘铮亮他妈,让他俩尝尝味道。

    田姨说:“咱这东北人,做出来的麻辣味也不知道地道不地道。”

    刘铮亮说:“辣椒也不是原产四川的,辣椒原产美洲,那是印第安人吃的,四川人也才吃了二百多年。啥菜不都是人做出来对味?你做出来的味道好吃就行,管它地道不地道。”

    田姨笑着对刘铮亮他妈说:“我就爱听这孩子说话,还缺啥味儿?”

    刘铮亮说:“干辣嘴不好吃,咱这么大孩子没人喜欢吃特别辣的,要不你多放点儿糖吧。你这主要是卖给学生,既然卖给学生那就得甜点。”

    田姨一调试,亲自尝了尝,麻辣酸甜。

    刘铮亮和他妈说:“这个味好,有滋味,还不辣嘴。”

    刘铮亮他妈问:“你这走街串巷卖,顾客用完的碗筷,也没地方洗呀,咋办?”

    刘铮亮说:“拿个塑料袋套在塑料盆上不就行了,吃完了直接扔塑料袋,想打包带走也能拎着袋子带走,田姨你也不用洗碗了,多方便。”

    田姨高兴地说道:“孩子到底学习好,聪明,就这么干。”

    刘铮亮又问:“田姨,那这菜叫啥名?”

    田姨想了想:“既然用塑料盆装着,咱这也不知道跟四川麻辣烫有啥关系,别让人以后说咱抚城人就会坑蒙拐骗,就叫麻辣盆吧。”

    连夜,田姨自己焊了一个白钢炉子,毕竟是钢厂出来的焊工,干这些跟钢铁打交道的活儿轻车熟路。白钢炉子导热太好容易烫着人,还要烧一个粗陶的内胆,内胆外侧需要铺满保温沙隔热,没有保温沙就用耐火砖的碎砖填满内胆和炉子的空隙。

    田姨一个人烧一个人干,这就是东北女人的性感之处,工业文明让女人具有了和男性一样的技能与手艺。

    田姨的三轮车,车厢在前,人在后蹬车,外号叫倒骑驴。每天上午,她把蜂窝煤放到炉子里,在炉子上支一口大锅,熬了一锅的麻辣烫炒料煮的汤,再备上豆腐皮,头天晚上切好的土豆片,泡好的粉条,打成蝴蝶结的海带,洗好的小白菜,就在学校门口等,等那些馋嘴的孩子们中午放学出来吃饭。

    第一年生意还行,可就是夏天的时候没什么人。田姨一想,干脆,我就清水煮菜,把调料炒好直接拌菜得了,朝鲜人不也吃拌菜嘛,就叫“麻辣拌”。

    “麻辣拌”一诞生就火了,本来把满族八大碗当成特色菜的抚城人,几年时间不到,就把麻辣拌当成待客的必点菜,大小饭馆都得会做,要不就是你这个厨师没水平。

    干了一年,田姨就有钱了,在小学门口盘了一家店,第二年又开了一家,五年工夫,就连开了十家。后来她女儿说:“妈,咱家这麻辣拌在外地也能火,你让我试试。”

    十几年过去了,田姨在全国有几十家店,在北京鸟巢边上也开了一家,望京SOHO也开了一家,上海城隍庙门口开了一家,广州小蛮腰开了一家。

    她再也不用为钱愁了。可是她这个脖子,成了心病。

    刘铮亮上次见她的时候,脖子上的大金链子比手指头还粗,现在她脖子上连一串钥匙都挂不住,每天斜着脑袋看人,坐不久,站不久。她也不能四处溜达,一会工夫就头晕目眩,一天二十个小时躺在**,也就下楼放风一个小时,跟刘铮亮他妈闲扯一会儿。

    人一病,有再多的钱也不想花了。她还住在机械厂老破楼里,沈阳有个别墅她也不想住。为啥?因为她前夫也住这附近,她就想时不时被熟人看着,再转达给她前夫一下她现在过得有多顺畅。你都威加海内了不归故乡,那不是锦衣夜行嘛。挣钱为了啥,为了花?不,就为了一口气。你说你后悔不,后悔也不跟你好了,气死你。

    田姨说:“孩子,你得帮帮你田姨,我现在是有钱没命花,不怕你笑话,我现在上厕所都不敢用蹲便,我怕我一用力脖子疼劲儿一上来,脑袋直接扣便池里去。”

    刘铮亮看着她的片子说:“田姨,你这事我肯定给你想办法,不过我不是学这一科的,医生这一行隔行如隔山,我得给你打听,看看北京那边有什么办法。”

    田姨说:“我这红外治疗仪、电磁牵引器、颈椎矫正按摩椅,家里摆了满满一屋子,各种壮骨粉、保健品都吃过了,都没啥用。”

    刘铮亮听他的导师王好说过,脊柱方向的问题,全国最好的医院是北京的中国康复中心,但是他也并非全能,只应了这个事,也没多放在心上,还是建议田姨可以考虑去北京的中国康复中心看看。

    刘铮亮他妈不干了,心说都吹出去了,我儿子医学博士啥都懂,怎么人都带过来了你给我掉链子,就说:“不行,你得给我好好问问,一个礼拜给我研究得明明白白的,到底是去北京看病还是怎么疗养,你得去问问你那些老师,给个准话儿。”

    刘铮亮也就应承了下来。

    一连七天,他就一边研究田姨的片子,一边找相关论文,上班闲着没事也看,下班闲着没事也看。车明明和陈阿南在办公室闲聊,看到刘铮亮还在那研究论文,甚至还研究骨骼解剖APP,左右拆解,上下分解研究。

    陈阿南就问:“你这研究什么呢?”

    刘铮亮说:“我妈给我安排的作业,让我帮着她好姐们儿找找北京的专家,看看怎么治疗她的颈椎病。”

    车明明说:“可以啊,亮子,你现在都开始科研骨科了,你很快就要变成超级全科大夫了。”

    刘铮亮说:“你还别说,这个颈椎病研究,还真挺有意思。我就拿心脏内科和神经内科打个比方吧,咱们这些科室遇到手术,专家们相互争论解决方案,那是关于要不要考虑临界值的争论,是要打溶栓针还是降血压的争论,用老百姓的大白话,是开车去还是骑自行车去这个地方的争论,是白天去还是晚上去的争论。这个脊柱颈椎病就不一样了,是能不能骑着自行车去美国的争论,一个人说可以,另一个人说不行。你看啊,这两篇论文,一篇说颈椎病发病就是由颈椎长期受压导致的,解决方案就是减少压力,使用牵引工具可以缓解病情;另一篇说,只要人类直立行走,颈椎受压是无可避免的,使用牵引工具只能短时间缓解,治标不治本。”

    陈阿南笑着说:“这两个老教授要是站一起,能互抽二百个大嘴巴。”

    车明明问:“那到底谁对谁错?”

    刘铮亮说:“论文只能看出道理,可看不出疗效。既然这两派观点这么针锋相对,我就得把其他人的立场都找出来,我这几天就一直在找,目前看,后面这个观点,就一个教授坚持,大部分人都觉得牵引是稳妥的治疗方案。”

    车明明又问:“那你下一步怎么判断谁对谁错呢?”

    陈阿南说:“颈椎病这个病,属于慢性病。慢性病跟咱们急诊不一样,咱们是着急救命的科室,不考核复诊率。有个人被车撞了,咱给治好了,人家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再来咱们科复诊一下,看看康复程度。但是慢性病治疗周期长,如果初诊治疗方案不见效,病人一般不会再来,就算来了第二次,还是没效果的话就绝不会来第三次。人家病人肯定就换医院、换大夫了。所以我想,干脆,去查查这两个教授的复诊率,别看他吹自己的观点有多正确,也别看他们自己统计出来的治愈率,咱们就看复诊率。”

    刘铮亮哪懂这些门道,他就知道搞技术,对管理一窍不通,便问:“只看复诊率就准确吗?”

    陈阿南说:“那挺多私立医院都把复诊率当成KPI了,就指望病人回来复诊挣钱呢。不过你光看那个数据,也不准。毕竟这两个教授都在公立三甲医院,人家岁数都那么大了,都是国内脊柱科翘楚,没有必要还混复诊病人的饭吃。那这样,我再加一个条件,二次复诊比例。你想,一个慢性病,老教授的病人第三次甚至第四次来看病,基本上就是发觉治疗方案靠谱,想要继续治疗彻底治好。根据这个数据,再结合他们科室论文和年终总结公布的治愈率,就能看出哪条路靠谱。”

    车明明问:“就没有可能这两个观点都是对的吗?”

    刘铮亮说:“有这种可能,但是概率比较低。张教授的观点认为,经过牵引等外部辅助治疗,可以逐步改善病人颈椎病的状况。杜教授的观点认为,外部辅助的作用极为有限,必须要通过病人自身的肌肉训练才能达到治疗效果。这完全是两个方向,这种学术争论,咱们不是专家不可能判断出对错,只能依靠数据统计。”

    陈阿南说:“这个事我能帮你搞定,在咱们医学院同学群里打听打听,又不是什么机密,两天工夫就能拿到他们去年的绩效考核表。咱们参考过去几年的数据,基本上能得出一个初步结论,然后再研究那个复诊率高的教授的观点,看看靠谱不靠谱。”

    刘铮亮这边刚忙活完,电话响了。

    刘铮亮一接电话,是艾三。

    艾三听说自己闺女和刘铮亮走得挺近,就有点儿不高兴,觉得自己丢了十多年的好白菜刚捡起来,就被猪拱了。

    艾辰刚跟刘铮亮天天隔空打游戏、没事出去吃饭逛街的时候,他就跟艾辰说:“我知道,这好白菜再放家里,就只能腌酸菜了,但是当爹的也得跟你说一句,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你别看他念书多你就稀罕,人家在抚城可能也就落个脚,等过一两年缓过劲来了,指不定飞哪去了。他一个博士,能一辈子在七院当急诊科大夫吗?不可能。我不是嫌我闺女,我闺女多漂亮啊,走哪不得有一大排小伙儿回头瞅,可我也怕你吃亏。三十多了,别再耽误了,再耽误下去就不是找老公了,那就是找老伴了。”

    艾三在电话里跟刘铮亮说:“小刘,我想约你聊聊,洗个澡,再来一顿小烧烤。”

    艾三就这么约好了刘铮亮,一见面就拉着他直奔韩式餐饮洗浴一条龙。

    东北的洗浴有流程,和传统的洗澡完全不是一回事。你以为进去了脱一个溜光进大池子里泡起了老泥,然后搓澡巾来回撸几道,就是洗澡了?那就太没有仪式感了。

    艾三先带着刘铮亮冲一道,稍微泡一下,搓个澡,再领刘铮亮去餐饮区吃点儿烧烤,等吃完了一会儿还要汗蒸一下,喝口茶聊聊天,蒸完了再捏个肩、踩个背,再回去冲个凉,这澡才算洗完。东北冬天哪儿哪儿都冰天雪地的,就澡堂子里四季如春。

    艾三一边洗一边偷偷瞟几眼刘铮亮,软件这东西是需要后续不停维护和更新迭代的,硬件却是很难修改的,他一瞅刘铮亮这细高挑的小伙子硬件还行,不由偷偷撇嘴。

    冲完凉就去吃烤肉,一边吃,刘铮亮想跟艾三说说:“咱们就边吃边聊呗。”

    艾三嘴都没停下,一个巴掌暂停手势,撩开后槽牙嚼了半晌,咽下这口菜,才跟刘铮亮说:“先吃,吃完了再说。”

    吃差不多了,艾三拿牙签剔着牙,两个人坐在汗蒸房里喝着茶,这才对刘铮亮说:“我觉得你呢,有才,但是我也有疑问,你说你就真的能在抚城这小地方这么窝着?咱们这有多少人想出去闯都出不去,没那个能耐。可你有那个能耐。我闺女今年也不小了,可不能再耽误个两三年,将来指不定哪一天你飞走了,她在这让你晃一下好几年都缓不过来。”

    刘铮亮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确实不甘心,念了这么多年书,回来只能当一个急诊科医生。当医生这行,要成长的话,一方面是需要大量的病人病例丰富经验,另一方面就需要科研项目。虽然我回来这一年多,也挺有成就感,但是越有成就感,我就越有危机感。在北京的时候,你能感受到全行业高手如林,你随便遇到一个名医,就能从他那学到你自己琢磨多少年都摸不清的学问,但是在这,我好像能看到自己五六十岁的时候是啥样。”

    艾三说:“我理解你,在抚城这地方当医生,你都能猜出将来自己的追悼会是什么规格的,谁来给你念悼词。小地方,上升空间就那么点。能当上区长、市长的,那都得是能嘚嘚的,不一定有啥能耐。真正有能耐有技术的吧,反而上不去,因为你擅长这个,你走了没人擅长了,那你就得接着干。我当领导的,就借着你们这些专业人士的能耐,变成我的成绩。不过呀,我跟你讲,你信不信,说不定什么时候,突然咔嚓发生啥大事,还是得专业的人上,关键时候还是得有技术的人顶上去。火灾了你再咋能嘚嘚,进火场的还得是消防员;出大案子了你再咋能白话,破案的还得是刑警;发生瘟疫了你再能小嗑一套套往上顶,上手术台的还得是医生。清明日月,朗朗乾坤,我跟你讲,平时看不出来啥,一出事,是骡子是马出来遛遛,才是验货的时候。所以,你也别觉得这地方憋屈,国家能让老实人总吃亏?到啥时候,都是知识最值钱,脑袋最值钱,技术最值钱。这么大一个国家,不可能让一种职业总是付出得多,得到得少,那时间久了,就没人干这一行了。我这行倒是一本万利,可我也不能去大学里开个专业教学生唱哭九包。都教会了能有啥用?你说这没科研,那你就自己研究科研呗,谁也没拦着你,下班回家接着学呀。”

    刘铮亮笑了,说:“科研项目哪是自己在家就能搞的?那得需要团队协作,而且需要大量临床试验和数据统计,这些科研都是要通过国家立项的,咱们医院哪有那能力?不过我最近在研究颈椎病和腰椎病,说也巧了,我妈的好朋友得了这病,让我帮忙找北京的名医。我找着找着,发现一个挺有意思的理论,最近就开始研究这个,也就当解闷了。从没毕业就干这行到现在也十年了,医生行跟很多行业不一样,我们这行,干一辈子学一辈子,如果就靠大学里学的那点儿东西混饭吃,心里就开始发慌。”

    艾三叹了一口气:“瞅这样,将来你缓过这口气,还是得出去闯闯啊?”

    刘铮亮说:“大概率是,我得让我老师知道,我不可能庸庸碌碌混一辈子,不蒸馒头争口气,我得让他后悔。而且,老天爷给了我这个脑袋,又让我学了这一门手艺,怎么也得闹出点儿响动来,才对得起自己。”

    艾三说:“其实咱家也不差钱,你要是跟艾辰能凑一起,吃喝不愁,车子房子啥啥都有,不用出去闯也能过得不错。人这一辈子,你挣再多钱,就住一张床。人家赵本山讲了,这个小盒才是你永久的家。”

    刘铮亮笑了,说:“从小就穷过来的,再穷的日子我也能过。光是受穷我耐得住,我就怕生活没奔头。”

    艾三这时候有点儿慌了,之前艾辰早恋的时候,他还在监狱里待着,等后来他出来了,也没好好管过女儿。但是这次他能感觉到,他闺女没挑错人。只是这人虽然外表儒雅随和,可他不是个典型的东北人,不是那种看着张牙舞爪、内心却非常柔软的东北人。

    艾三后来在店里跟自己兄弟喝酒的时候,兄弟们都说,去见未来女婿了,你这老丈人相中没有啊。

    艾三就说:“咱们东北人打架,把对方打躺那了,还得问一句服不服。不服,让你站起来接着打;服了,那就不打了。这就是东北人的性格,就是看着挺愣,就要个面儿,心软。但是这小子不是这种人,我就怕他将来心一硬,说去他妈的,老子这一身能耐,到哪儿不吃香的喝辣的,凭啥搁这一个月三四千块钱跟头把式拼命干活?有能耐的人一有这想法,完了,谁也拦不住。你说我闺女能干啥?咱要文化没文化,要能耐没能耐。是,就剩下长得好看了,随她妈。可是我是艾辰亲爹,我得说一句,谁跟你过日子天天瞅着这一张脸,都有厌烦的时候,到时候一狠心,走了,去上海、深圳、广州、杭州,去南方挣钱去了,我闺女咋跟着去?这两个人时间久了能有多少共同语言?”

    打这起,艾三就开始不定时给艾辰扎针。艾辰要去找刘铮亮,他就给艾辰安排活儿。这么好的小伙儿,你硬拦着自己闺女不让联系肯定拦不住,而且你也没啥理由,那就安排活儿。说不定过了这个热乎劲,心静自然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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