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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皮球 正文 第六章 修理风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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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绳索

    用一根绳索拴在腰间,然后站在窗台上擦玻璃,我当然得仔细察看这根绳子是否结实。最可怕的是,看上去绳索上的每条细筋都扭得很紧,却是被人偷偷用刀割了一下,这是我检查绳索时的习惯想法。

    显然,在得出绳索是可以信赖的结论之后,我们从此不再想绳索的问题,我凭借绳索的牵制,身体在窗户外倾斜,甚至拼命用脚蹬窗户,让绳索绷得更紧,充分表达我被绳索捆住,又佯装挣脱,而从心灵深处洋溢出来的那么一种优越感。

    我得擦玻璃,忘却了绳子和我的联系,身体更加倾斜,高举着手上的湿抹布。开始有脏水顺着袖口流向腋窝。我的妻子曾经问我:“你的袖筒里怎么这么黑?”我想了半天,回忆起这是高举湿抹布所致,这是我辛勤做家务事的明证。我还曾经高举过脏碟子,将它塞进定位过高的碗柜,这时就有残汤趁机也从袖口流进手臂处。“我的袖筒里怎么还有油?”这至今是个谜。有时我也洗碗,高举清洁的碗向上,有清冽的水滴出碗沿流向我的手臂,那感觉像小虫子爬进来,的确很舒服。我能保证我高举的碗以后都可能是清洁的,却不能保证我高举的是一块永远干净的抹布,因为,高举又脏又湿的抹布,表示我在干活。

    能够尽量叙述我与脏抹布之间的关系,使我不再想绳索问题。绳索暗中的保护,确已不在我的思维范围。我曾经思维过的我的生命可以倾斜的根基,那根绳索,甚至不用想,这是我的绳索。但我如果在想,这是“我的绳索”时,危险开始降临了。

    我在想,绳索是没有问题的,但绳索的一端是系在水管上的。水管是否不堪重负,或者将墙内砖头带出,这砖的移动的确是肉眼看不出来的。

    这是我的手,手指像铁钩一样,放到哪里,手指就情不自禁钩住什么。现在我的一只手钩住窗框,我的手臂是否能承担起保护我身体倾斜的重任,我的手臂完全没有数,只有我心中有数。

    我的心中到底对什么有数呢?因为我在不断地提醒手指务必抓紧窗框,我的手指绝对不会违背我的命令。说到命令,我对我的儿子在吃饭时经常把筷子从手上掉下来很不理解,我教导他说:“筷子要握紧。”儿子于是将筷子握得更紧,却夹不住桌子上的菜。那么就放松一点地握吧,这样,没过多长时间,儿子又把筷子掉到地上。

    我从教导儿子的道理中开始学会如何教导自己。但在这弄得不好就会掉到楼下去的时刻,我却不敢去暗示:“那么,我的手就放松一点吧。”涉及有关性命安危的重大问题时,我们很快找到保证不出事的核心症结,那就是我不断地下命令:“我的手必须要抓紧。”这就仿佛我不断地从头脑里放出飞快报信的快鸟,一直重复相同的命令,给我的手只下达一道握紧指令是不够的,没准它过一会儿就忘了,手稍有松懈,后果不堪设想。

    我的思维要停留在手的上面,思想要在手背上扎根。我站在窗户上到底是干什么来的?也就是说,我来到此地的目的。我试探着用另外一只手去擦玻璃,因为实在不敢对擦玻璃之举有所专心,我碰了半天玻璃仍然没有擦干净,只是把玻璃上的污浊重新赶到玻璃的各个角落。从宏观上看,污浊仍在老地方。我们的思想在指挥两个以上的举动时,其中必定有一个是伪迹。这样,我就懂得了,我跑到窗台上的目的,就是不要让我从这里掉下去,我跑到一个危险的地方,在研究如何保全自己的问题,由此展开思维。

    这是我的手,这大概不会有歧义吧。如同我们习惯上说,这是我的心灵,也无人反驳。为证明这是我的手,我从钩住窗框的五根手指中,格外腾出一根手指在窗框上动弹了一下。不错,这是值得信赖的手,和我朝夕相伴的手。这个念头一出现,又有一根手指也试图在窗框上弹跳,这个现象是我思维生涯中反复想弄懂的问题。对于我的手,我想控制它,但千万不要表示出对于手的满意。所谓满意,所谓满有把握之说,是我的意志将要离开时刻的休眠前奏曲,我的手背不再发烫,因为我的目光离开了它。

    如同将军不断地对士兵下达重复的命令,将军会很累,我也不相信,我的心灵所指的任何关键所在能够保全我的性命,我唯一的结论:最好做个胆小鬼,那么赶快从窗台上下来吧。你们感受太多,但你做事做得太少。那个明净的玻璃窗正在向我召唤哩。

    修理风筝的人

    你能让我拉一拉你的风筝线吗?这是我少年时代向我的同学作出的恳求。那位斜视的同学眼睛更加斜视地乜我一眼,只管牵着风筝从我身边跑开,我只能欢呼着跟随他奔跑。最后,我请同学咬了一大口苹果,同学才把线轱辘递给了我。

    原来在天上飘荡得十分轻盈的风筝,在我牵拉它的时候,却感到沉重。那根向天空延伸的弧线,使我误认为它很柔和,我的手没有抓紧线轱辘,它掉在了地上。我的脚还没来得及去踩住它,风筝却像一只僵硬的翅膀跌了下来。同学这时只顾在啃苹果,他嘲笑着风筝竟让我给放跌了下来。

    在满天都是风筝的时刻,在标志着全班同学都已经进入春天的时刻,我蹲在支离破碎的风筝骨架旁边修理风筝。我长时间地蹲在修理风筝的时光里,比同学们放飞风筝所花的时间更为久长。

    我发现了一个简单的道理,我不能在风筝还没有修好时就站起来走开。我丢弃风筝就走,那无限绵长的风筝线,会让我走得拖泥带水,很像一个冷峻的人不打招呼就离开奄奄一息的病人,我做不到。我的出路,就只好蹲在那里,但要让折断的骨架重新愈合,这也如同我的梦,这纤细的竹签难道还能长出嫩芽吗?操场上,放飞的风筝都一个个被收去,只剩下我仍在那里修理。有同学拖着飘逸的风筝从我跟前走过,我就低头去看风筝翅膀上的图案。我还念念有词,很像我在做数学作业那样认真。我认为,所有聚精会神的举动中,都必须用嘴巴叽咕着什么才符合规矩,才不至于引起旁人的疑心。

    当我放眼望去,被同学收回的风筝还在他们的头顶哗哗作响。拖地的风筝长尾巴拂过草地,拂过我还在修理的风筝,那只残缺的翅膀还真的动弹了一下。

    我逗留在一个进入春天仪式的门槛之外,仪式进行完毕,我又走不开。我在暮色中念念有词,有谁知道我正在念些什么?我只有跪在这无法收拾的结局面前,我反复说:“这只风筝的尾巴再长一点就好了。”忽然一阵大风,风筝的尾巴应声而起,如同抖开的绳索奔腾向前,又猛然回头,将我跪着的姿态死死缠住。

    已经过去了很长时光,我已是一个父亲。儿子也害怕放风筝时,我以严正的口吻训斥自己的儿子:“你怎么这么笨,连一只风筝都放不上去?”我们通常将自己的弱点,当成“教义”塞给孩子。

    但据妻子回来说,儿子在广场梳理风筝尾巴,迟迟不愿举着风筝奔跑。

    “妈妈,今天风向不对,而且风筝尾巴不够长,我们肯定放不上去,还是回去吧!”儿子这么说。

    言语与感动

    1

    批评一个人最省力的方法就是批评他没有悟性。“悟性”二字一出,对方无言以对。我认识一个基督徒,我解说自己说了很长一段话后,他说:“你还没有悟到。”我又说了一些,他加重语气说:“你仍没有悟性。”这问题的所在,他没有足够的语言表达能力让我产生悟性。口语的交谈,因为他在场,我深切地感受他心里想说,心里的感动很丰富,却表达不出来的窘境。因为,他虔诚的心思从来没有想过如何用口语把自己的感动说出来,他只是在享受着来自先知的沐浴,这是一种精神享受观。

    因此,人的真实善意是人应该有一种力求说服别人的确切的言语。我们敬仰某种学说,是因为那个学说中的言语感动了我们。为什么这个基督徒忘了他也是通过先知的言语被感动的呢?如果他不能说得比《圣经》更好,那他只能力荐《圣经》这本书。这仍然需要用交谈来说服我有空去读一读这本书,精神的虔诚必须要说出来。

    2

    有时,我也必须要说些什么,我坐朋友的便车到南京去。朋友说:“你随便说点什么,活跃一下车上气氛。”我没有听懂,他加重了语气:“你不说是不行的。”他的意思是:你坐我的车,你作为交换,得说话才行。那么,就讲几个笑话吧。

    关于亚里士多德

    1.实际上是权力机构内的天才哲学家。

    2.世界是由一个元素或是两个元素组成的,关于世界的本质问题,这是一个智慧问题,技师比工匠懂得事理,技师是智慧的。

    3.任何学说的基本前提是这个学说为什么能够存在,我合上一本哲学书,我在想,我面前的是什么,这是一本存在着的书。

    4.我说出了我的思想,以为是带刺的思想,有位官员却客气地说:“你们谈得很好,我看就要搞百花齐放。”他看我却是花朵。亚里士多德也很懂此番道理。

    5.一个人夹在人群中很难被辨认,但这个人如果同石头、树木、房子在一块,人就凸现了。

    6.动物园里的确没有抽象的动物,只有一个个的名称:猴子、斑马等。但是,猴子与人与植物放到一块儿时,我们忘记称它为猴子,而称它为动物。在生命类里,只存在一个个的生命类别:动物、植物,而没有抽象的生命,但是,生命在自然界中又是一个特殊类型,推而广之,以至无限。

    7.苹果在水果这个概念里存在,但在食物这个概念内,水果又变成了实体,在食物概念内,苹果也可称水果。

    8.是心灵导致出抽象,是本能导致出抽象的分离,导致识别。

    9.人的本能用抽象的方法隐蔽自己,用具体识别,认出特殊的手段攻击敌人。

    10.在同是物质的抽象世界,人和动物一样必须识别伪装成“不能吃”的动物的身影。

    11.心灵的爱在说,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形态都是一样的,因为爱它们,无须再去识别。

    12.识别就是思想,就是人在思维。

    13.人的思维大抵朝着两个方向发展:思维着世界的规律,也就是一个心思对象的规律,然后遵循着规律,消失在抽象的无形世界里;另一个方向是:思考着究竟是谁、是什么遵循着规律、躲在规律里,这样,思维出现了载体,人在载体中混过。

    14.形而上学思维从一种哲学降为一种人的本能思维。

    确切消息

    1

    除非获得一个完全占有永恒之美,无条件得到她将奉献的“确切消息”,否则她将被玷污。

    这源于一个深刻的心理,像获得一本书,先放到书桌上,还没来得及打开。后来我想,这本书反正是我的,以后有时间再看,就把书移到书架上,从此永不谋面,像是旅游圣地居住的人,因为任何时候都可以去,而永远没有见过圣地。

    任何自由的行为,无边无际的自由行为,都将被默认,于是,这个自由的行为变为自由人的内心世界,变为,我在心里拥有它。我说,那是我的书,我允许书脊落满灰尘,允许书籍在书架上打瞌睡。

    因而,基督有限的爱,默认自由的掠夺,有限的乳汁是孩子对母亲的最终认识,是一种猜测,而母亲从没有透露丝毫信息。最为神秘的是,孩子在任何时候感到饿了,母亲总能变出吃的东西来,母亲是世界上的第一位魔术师。这是孩子对母亲具有无限神力的认定。母亲,或许并不指望孩子去爱她,只是希望孩子知道,任何时候都要想到母亲在孩子心中,母亲无所不能。

    2

    我有一个朋友的孩子,因为在家里看惯了洗手间的圣洁模样,对山区旅馆里洗手间虽然清洁,但对站立在墙角的粗大的黑色管道却怀有深深的恐惧,小便硬是撒不出来,他认为,这不是洗手间,这是管道居住的地方。

    于是慈爱的父亲用身体挡住管道,呵护着孩子,但孩子还是害怕。父亲又扯下招待所的床单盖住管道,但这样更成问题,有个会发出声响的巨大躯体躲在白床单里面,别说孩子,闻者也不寒而栗。

    朋友现在过的是今非昔比的生活,从孩子的幸福生活引申出去,他对在任何“鬼不生蛋”的地方都敢撒尿的荒野生活,还有抱草而眠的生活似有怀念。说到怀念,只是希望那种生活并不真的回来,对过去苦日子的戒心是由怀念之情引申而来。

    3

    为什么当我获得了占有,我要吞噬下去了,因为,我并不相信,我的占有是一种永恒的占有,我害怕今天有食物,也许我明天甚至会饿死,我没有得到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的信息。如同宽厚者所说:不要抢!不要抢!食物有得是,吃也吃不完。如果有这个道理,我从此将永远不再吞噬东西。

    时间逼近

    时间逼近了,时间逼近了一张脸,时间逼近,逼出了形象思维。

    如果你修不好风筝,站起来走开吧。伟大的人站起来,在该修理风筝的时刻,从风筝旁边走开。风筝被风吹起,仿佛欠了欠身子。

    灯打开的时间越长,越是不愿关上,我要节省用电,节省用电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0开始。

    改变姿态,换一下坐着的姿态,另一个姿态即将到来的推动,像缓慢腾空的物体。一个最初的速度。

    老师

    我说我不是你们的老师,老师只是在你们的心中。孔子作为一个老师,才是唯一的老师,其他在岳麓书院讲课的人都不是老师。

    自称老师的人为什么要把唯一的老师的观点阐述得那么好?台下的学生、史学界的学者称这些人为理学家,这样,理学家继承了老师的衣钵,因而成为了显现的老师。他们成为老师的传人。

    不,孔子作为唯一的先生,他的思想不是这样继承的,那是唯一的讲坛,其他的人是永远不能在上面布道的。

    孔子在病重期间,他躺在床上也念念不忘身着朝服。虽不能和衣而卧于病榻,至少得把绶带象征性地盖在病体上,以说明是什么人在生病。

    这个情景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假如我们在临终前以一个自然人赤裸的身体以病体方式被白布覆盖,这谈得上有什么意味深长的静谧?

    后人只看到孔子至死都在注重礼仪,至死仍是忠君的臣子,因而批判了他,但这是孔子“学而时习之”的具体内容体现,它使孔子获得了灵动的再生。抹去时政评说的浮尘,这动人的病体,因为有一根绶带在飘荡,孔子向他希望的形象靠拢的那么一种神思使他成为我们的神,他教导了学生们该如何学习礼仪的点滴。

    礼仪是压迫人的,但是否真的压迫人还有待细说,但孔子显现了他心中的梦想,并以形体说明之,如果不是神,不会懂得以这种方式显现的。

    后人学者不知道,孔子的行为当只能存在于学生们的脑海里,在心灵中驻留。他们否认形体显现只能是一人,而学生们不要梦想也成为行为高洁的人,否则,便有了无数行为高洁的人,这完全混淆了老师和学生们的界线,使我们失去了真正的楷模。但某位老师,有了独立的高尚的人格时,他变得飘逸起来,他完全忘却了他的飘逸人格从根本上来说还处于永恒的学习阶段,他也完全忘却了那句羞怯的话语:“是孔子教导我们这样做的。”或者说:“是孔子的意思,而不是我说的。”

    孔子无师而师,才是真正的老师。

    我们以师为范,纵使学高,也依然是孔子的学生。

    我们所遵循的都是老师指出的唯一道路。

    劣迹原貌

    悬崖陡壁上是前人刻字的地方。

    有一个故事说,20世纪50年代毕业的地质学家找矿找到了悬崖绝境上,眼看求生无望,有人无意撩开苍劲的茅草,发现了峭壁上当年红军留下的刻字:“由此前进”。于是,地质学家们就由此前进了。他们在悬崖处寻到了革命的箴言。

    借助绳索,攀缘而下,寻找绝境处的珍奇,成为世上珍奇来之不易的一种象征形象,旨在讴歌人的猎奇精神,像燕窝采集人“夺泥燕口”便是。

    但在安徽黄山,攀岩者滑索而下,不是往深谷处去探觅珍奇,而是为了拾取旅游者借助诗兴丢到深谷里去的啤酒瓶。

    当攀岩者被询问这样做是否值得时,答曰:“啤酒瓶很不好找,只好注意草丛里有什么在反光。啤酒瓶过一百年都不会烂掉,所以必须捡上来。”

    我想,我们舍不得丢的东西为什么极易“风化”,而毫不客气想丢掉的东西,却顽强地保持着人的劣迹的原貌。

    珍惜由来

    一只狼在追逐一只羊,狼必须追上羊,吃掉它,否则狼就会饿死。

    狼吃掉了羊,荒漠中从此没有了羊,狼终究也会被饿死。

    世界上当然不会只有一只羊,所谓那只遭追逐的羊是奔跑羊群中的落伍者,它为什么落伍,它想舔舔湿地上的一点咸味,自然忽略了危险已经来临。

    羊群如何保存自己不至于完全灭绝,羊群中必须有奔跑缓慢的羊充当狼的食物。

    杰克·伦敦描述过人与狼的殊死斗争,那最终的哲理假设是人不可能被狼吃掉。

    于是,人送上一条腿给狼当晚餐。人的腿满足了狼的心愿,如果狼再觉得饿,人再奉送上肢体的其他部分,直至将人吃光为止。不,这不可能是结论,就狼与人的生态平衡来说,那个人永远都有送给狼吃的食物,人永远都会保存好自己。

    这就是人是一种“类”的思想,单个人与狼搏斗是一种幻想。被狼吃掉的腿,类似于那只奔跑的落伍者,求生存的人不仅怜惜失去的腿,而且在被狼的利齿切断与人的血肉相联时,感受到了铭心的疼痛,这是古典的人作为一个“类”而生存的怜惜观,这就是说,人与人是互相怜惜的。

    本职工作

    某报纸的编辑部主任像一块厚实的门板斜放在座椅上。这块“门板”在看手中的牌,他伸直身体向后靠的原因是:他怕别人偷看他的牌。

    这位报纸主任显然是位编辑工作的专家。以前我见到他,曾听过关于报纸到底应该怎么编的叹息,他在为编辑工作伤透脑筋。当他已经知道报纸该怎么编排之后,他就不在这上面费神了。因此,我发现,他开始在他熟练的工作模式上休息。寄生在熟练的工作模式上娱乐。不错,人,还要再想什么呢?

    我看到了思考与休息之间的明显区别,我们多么希望活在不再动脑筋的工作之中,停止了焦虑的生活状态,看上去好像又深深地沉浸在他的工作之中。

    譬如:美术馆的工作人员在画展之后,请画家把展品取走。之后,他蹲在那里很仔细地收拾画框,清点画框上的钉子有没有丢失。

    成打的画框被放到角落,那才真叫画框。画框与展品同置墙上时分,有时让人误认为那是和展品融为一体的和谐之物,有如国画上的空白之处。其实,画框它永远地不动,流动的却是被框起来的画。先后轮流参展的美术家们在流派不同的基础上,却没有料到画框永远相同。美术馆的工作人员在想,甚至想也不想,框住谁的画都是一样。

    我们迷恋这类工作人员的工作心态,他静观美术流派烟云继往。美术家要设法与他搞好关系,以防他的画幅过大,画框却偏小。这类工作人员就寄生在他的重复劳动之中。工作人员在说:“这桩事,我闭上眼睛都能干。”

    我们这个时代,不论是谁,只要深深地沉浸在他的“本职工作”中,就必然有顾客上门,眼前必然能看到过往云烟。

    人,深深地蹲在那里,半睡半醒,随手甩出几张牌。

    因此,我们的写作也是基本遵照此种情势构思,往往还是写作初期的大构思,自认为已超越了练习曲的范畴。

    在电台工作的一位朋友打电话告知:他写了篇文章,叙述了一位104岁的摆渡老人的故事,希望我能看看,提点意见。我一听,就知道他已基本构思成熟,这是一个不太容易啄破壳的果实。在安徽某渡口来回摇橹的老人,是一位不很容易引起质疑的老人。朋友已达构思的尽头,我没有任何意见提。作者本身已经很娴熟了:一个沉默地掌握摇橹技艺的人物,在一个固定的渡口,静观各个朝代的渡客,如此而已。不错,老人不妨有一丝冷笑挂在心头,他摇橹,从渡口的背后望去,看到了对岸的等待者。

    所有在“本职工作”上尽职的人,极像我的那位编辑朋友,在完成身体往后面仰的动作语言中,他明明是人,却要装成神。我们喜欢装扮成悠闲生活的神,装扮成淡泊、心怀一丝冷笑的神。

    这神在说:“已经不知道再想什么了。”是为神谕,以此压迫焦虑者。

    “我们已经躲好了”

    我曾经捂住自己的眼睛问:“你们都躲好了吗?”回答是:“没有躲好!”当我再问这一句,就没有谁会说“已经躲好了”。但是,有时总有朋友会发出炫耀的声音——“我们已经躲好了”,往往说这句话的人最先被找出来。

    炫耀躲藏的人的最后结局是你将迎来最终的召唤,召唤你再也无法躲进这个世界上的树丛之中。

    譬如:福克纳描写过一辆从山坡上飞驰而下的马车,马车上飘散着雪茄的香味。坐在马车前排的是一位什么表叔,他用烟斗吸雪茄,雪茄的香味在没风的时候垂直向上,而坐在马车后排非常崇敬这位表叔的那个姑娘,非常想闻闻表叔雪茄的香味。但她没有伸长脖子去闻,而是耐心地等待着马车急速地转弯,那时就会有一阵风将雪茄香味抹到她的脸上。

    试问:这跟人的躲藏有什么联系?

    姑娘的心理躲藏在整个马车飞奔的过程中,她丝毫不暴露自己的心事,届时,也只是静悄悄地做深呼吸。在整个雪茄香烟香味自由飘散的进程之中,谁能想到,有一位姑娘躲藏在这幅美国乡村风俗画的意味里面,实现了自己的心愿,而她脸上却冷若冰霜。那个微弱的小动作,就是那个意味深长的深呼吸。

    可以联想,当那辆马车驶向平坦大道,驶入燥热的无风的旷野,雪茄的香味像轻纱一般重新从姑娘的脸上被撕走,她仍冷若冰霜,永远地深埋着轻纱被撕走的创伤和回忆吧,这也就是她宁死都不能忘怀的优雅。

    黑暗中的渴念之人

    渴念之人在完全的黑暗中寻找水源,他碰巧被一根树桩绊倒,他跌倒在有哗哗声响的地方。渴念之人把头颅向那个响声凑了过去,当他再次抬起头,风送来了凉爽,他还用手抚摸那声音,这一切都证明,他跌倒在一条水溪的旁边,他开始喝水。

    等到天亮的时候,渴念之人看见了水溪里浸泡着青草,还有蝌蚪在注视着他。上述情景出自索尔仁尼琴所著《古拉格群岛》。

    囚犯饮用的意味是有限的,受过滋润的心肺应该明白,青草和蝌蚪的家园在蒙蔽的眼睛里才被确认为水。

    青草和蝌蚪就是水里的文字。

    那字的意思在说:那不是水。

    因此,我想故事还没有结束。这个囚犯用手捞起了水草和蝌蚪,他要将这些文字洒向所有有水的地方,包括邻居家的水缸。水草和蝌蚪离开了水,仍然活着。大家说,这是囚犯用心灵滋润喂养着它们,囚犯的心中跳动着一只小青蛙。

    于是,黑暗又到别的天亮的地方去了。

    不要打听树木的年龄

    被拦腰切断的树,伐木工数着截面上的年轮,准确地告诉我它已经活了多少年。

    那么,反过来可以认为,当谁指出那棵树的寿命,就是对树的遗体的发言。

    当谁指出某个发现地生机勃勃的时候,那个所谓生机勃勃之地,实际上早已一片死寂和空旷。这就是发现后面的含义,这些文字是那双砍树的手写成的。

    我胆颤心惊地注视着某些生态风景画,注视那些描述文字,我知道,这些美丽的生命早已不复存在。我们指出某地的溪水清澈,是因为我们的脏手被清洗干净后而证明那是清澈,奔走相告的清澈说的是后面已经被弄脏的水,当然,我们的手是干净的。

    我见过不少有关茂盛森林的文章,我预感到森林里肯定还藏着一个伐木场,我真的听到了伐木声声。

    青草、森林、蘑菇都在被赞美的时候,已经提前被埋葬,或者正在被数着“年轮”。

    一个因为劳作砍伐而气喘吁吁的声音在说:“我过一会儿告诉你,它们准确的年龄。”

    我想说的是,如果你不知道那棵树的年龄,请你不要打听它。

    向农活献媚

    我与“农活”有一种藕断丝连的关系,是从他们很隆重地向我赠送镰刀的那个时刻开始的。当着我的面,他们抱来了一大捆镰刀,簇新的刀口还没有开刃,就那么黑乎乎的相互纠缠地咬成一堆,轰然有声地堆放在已经泛红的竹床上。人民公社的宣传干事皱了皱眉头后,向身边的一位老者耳语,老者就去拍了一个男孩的头,男孩一溜烟似的向村子里跑去。他很快跑回来,手里高举着一块红得令人炫目的被面,被风一吹全都裹到了他的身上。

    宣传干事的手臂一扬,红色被面被扯成一条条红色的绸带,并往镰刀上拴,剩下来的布经拉扯铺在竹床上,正好盖住裂开的床腿。很快,系着红绸带的镰刀整齐地排开,“红宝书”陪伴着它。不过,封面上有绳子勒痕的书,被转换到一摞摞书的下面。我将得到其中的一份赠品。

    发放赠品的台词是这样的:“——今天,我特意把镰刀扎得漂亮一点,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是你们人生中的大喜事,现在你们有两件宝,这为你们改造世界观准备了充分的条件。”宣传干事说到兴致上,转身操起一把镰刀用拇指碰碰刀口,“但你们要注意,我赠送的不是让你们收藏的纪念品,你们要倾心使用它,这镰刀开刃的工作还得你们自己来做。我相信,只有这闪光的镰刀会证明你们的思想没有生锈,你们不用吝惜它,镰刀会越用越小,越用越薄,直至把它消灭。你们的劳动至少要消灭十把镰刀以上。”为他的台词论证,宣传干事还真的把那根绸带从镰把上给拽开了。

    过了一会儿,就喊到我的名字。原本趋向柔和的镰刀经宣传干事这么兴冲冲地重新注释,它的面目又重新深奥难懂起来。我接过红宝书就要回头,宣传干事说:“别慌,还有一件宝。”他把镰刀递给我之后,又说了一句别慌,像收拾身边杂物似的,他指法纤细地将红绸带拎了拎,大概是做最后的欣赏。红绸带搁到了我怀中的红宝书上。在我返回途中,红绸带也节外生枝,又让风吹到来观看欢迎大会的社员人堆里,我只得僵硬地站着,等待着社员们慢吞吞地、前推后搡地将红绸带传递到我的手中。这就是镰刀如何到手的大致过程。

    空寂的打谷场上唯一剩下披着褪色黑大褂的老者蹲在牛圈外伺候着耕牛。他与耕牛的絮语如同他手掌里的一把黄豆,在斜着手掰开耕牛的嘴巴之前,他张开手掌,如数家珍,接着手掌一翻,将黄豆裹进草料。老者的神秘呼唤,听上去像喊喂牛的草不够了。这时,那个曾经被他拍过头的男孩抱来了草料。

    紧接着,劳动殿堂里的一些行家里手手提各式劳动工具从我跟前晃过。他们中间有身着绿军裤、上穿洁白衬衫的解放军排长。他停下脚步,摘下挂在我们知青小屋门框边的硕大玉米,用手丈量着玉米的长度,排长脸上洋溢着关心家乡玉米兴衰的神色。

    他晃过以后,一个憨厚的“后生”在我面前端着稀饭在喝,后生嘴里咬着一根筷子,却用另一根筷子去挠油亮脊背上的点痒之处,好像是拾掇了一下筋骨。他将场地上的轱辘翻了个身后也很快退下。

    在这濒临“空场”的尾声,又有一位年轻女人手拿镰刀匆匆躲在草堆后面。当她再次闪现,身姿上裤带已经系好的余韵犹存。

    这些,我均历历在目。就像庙里的十八罗汉,因为手头各有劳动工具,甚至能把劳动工具(譬如捆麦用的绳索)奇特地缠绕在身上,进而更能藏匿于心,所以,至尊的神允许他们的面目或是嬉笑,或是老讷。劳动殿堂的诸神,在老者敲响的钟声里鱼贯而出。他们全部的丰富性和多姿展现,说明他们都还不是在统领地位的神首,连那个老者也不是,老者背后的土墙贴的是牛粪,而没有神圣劳动的光圈。

    至此,如何进入劳动的殿堂,如何实现一个优美娴熟的劳动姿态,像恶梦一样缠绕在我的心头。手中所持,捧到胸前,瞄一眼刀刃,然后在股掌间挥舞,名为“开镰”。

    多少年之后,我在珠海见到艺术家石虎,他说到家乡的赛龙船时辰,有许多美少年在挥舞杏黄旗,因为手中有了旗帜,少年们龙腾虎跃,面色白里透红。而当时一个少年不慎将手中杏黄旗落地,被另一个少年飞一般抢去,丢旗少年手中无所依,面色立刻苍白。石虎说,我赶紧叫母亲帮少年要回杏黄旗,少年神情活了过来,他回到小伙伴中间,我甚至找不到他了。石虎说得对,手中无所依,这是一种很神秘的难堪。但是与我正好相反,手中有所依,我将惊慌失措。

    我要干的不就是一种普普通通的农活吗?是的。这农活楷模顶到你头上,首先有一个如何才能与割麦者“形似”的难题亘在面前,无论如何,手上必须有所依,是我生存的根基。

    迄今,我们仍可以听到,我们压根儿还没有碰农活,就提前一个礼拜演奏了麦收劳动前奏曲。

    我曾在某新闻单位帮助工作,因为是局外人,对这段曲子听得格外仔细。在捉刀弄笔人成堆的地方,黑皮肤的办公室秘书带来了“坏消息”,过一个礼拜,全体办公室人员都去参加麦收,不准请假。正在大厅内伸展胳膊和酸痛之手的男男女女都愣住了。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准备。

    秘书购来了草帽和手套,还得通知医务所派医生背小药箱当跟班,还得准备红旗。迫近麦收的日子,因为有女编辑准备小玻璃瓶,要为她的儿子在麦沟里抓几条小鱼回来的举动点缀,办公室里洋溢着轻松的气氛。当秘书把一堆镰刀放在办公桌上,所有坐班人员都一拥而上。我们连劳动工具都要抢。

    办公室主任搁下手中之笔,他幡然省悟。他说:“你是编外人员不用去了,你去帮我抢一把顺手的镰刀来。”顺手的镰刀都给抢完了,我回来禀报。

    但最后的禀报是这个曲子的尾声。秘书说,厅里来通知,麦收不用去了,下面说他们不缺人手。秘书有点不高兴,大概是怕我们给他们添麻烦吧,不让去拉倒。还有“哎哟”的一声娇嗔,使这马上就要开始的蜻蜓点水式的麦收,掀起一阵微澜,但“点水”动作还没完成,一群蜻蜓又一掠而上,男女蜻蜓们全都在偷偷松一口气后仍说着怪话。

    镰刀又重新扔给秘书处理,但镰刀舞还得照常练。当纸质的镰刀上下翻飞,这又等于给真正干农活者留下了怒斥的口实。当年有一种怒斥,现在仍余音袅袅,真正干农活者因实在看不惯城市姑娘“采茶舞”,就说:“他们成天嘻嘻哈哈,一天不知能采几两茶叶。”

    这种威风凛凛的喝斥已经比较接近神谕了。用“人世间”说法,如果敬酒不吃吃罚酒,结局就不大好说了。我吃的是敬酒,敬酒幻化成系着红绸的镰刀。

    但我的确又尝过神谕般的喝斥。我结识了一个经常在我家门口卖爆米花的男孩。他长得很像“大卫”石膏像。随着一声烟响,他英俊的面容从香喷喷的雾中逐渐显现,他的眼睛深陷在眉毛之下,环顾着围拢过来的教授的女儿们。教授的女儿们在追着米花的香雾奔跑。他把手中撬转锅的小套管碰得咔咔直响,很老练地摇摇头:“这些小姐们真逗。”自然,他称我为“少爷”。其根据是,我从自家门后偷了一块咸肉给他。

    他拉开木头箱找糖精,在煤核堆里翻出一本《安娜·卡列尼娜》借给我。他跟我混熟之后说,哪天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探险。他指的探险之地就是我住的大学校园内那幢被废弃的俄式教学大楼,传闻大楼走道和楼梯口都有机枪掩体,造反派战士的遗体曾停放在大楼中央。大冰块的水从台阶上流下来,我在外面小心翼翼地踩过那水。“大卫”说,你得蒙上眼睛跟我走。我说蒙眼睛干什么,我跟你走就是了。

    在一个还有点月色的晚上,我和“大卫”摸进了大楼。楼道里果然堆放着许多沙包,走廊的穿堂风很大,扭歪的窗框呀地发出声响。“大卫”要我推面前的一扇门,他自己忽然躲起来。这有什么好怕的呢?虚掩的门一推就开了,而脚下却被一根木头绊了一下,当我一抬头,眼前正高高地站着一个黑色巨人,我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但我毕竟看清了,那个巨人站在木头堆里的乒乓球桌上,那矫健的身姿像大象的腿一样粗壮,举到额前的手腕上延伸出一柄镰刀。这是一尊泥塑,稀薄的月色正从百叶窗射过来,射到那张已被造反派的子弹打得稀烂的面容上。

    真正的可怖是我猝不及防地听到在稀烂的面容旁边竟有一声喝斥:“还站在那干什么,还不快走。”“大卫”这时冒了出来,向泥塑后面的一楼平台扔水泥疙瘩,平台上有两个人影准备踩住泥塑的肩头往下走,这两个人影,现在想,可能是一对红卫兵男女,他们躲在泥塑的后面“说话”。“大卫”拖着我跑了。

    这就是“大卫”所说的让我开眼界,我的眼界没开成,倒着实给恐吓了一回。我后来惊魂稍定又单独去看个明白。俯身倾倒在乒乓球桌边的泥塑劳动者仍旧很僵硬地保持着那个姿势,断裂的镰刀丢弃在身边。此刻他应当在盯着地上的稻草,我绕到他偌大的头部旁边蹲下来,想伸手去触摸,可那对有棱角的眼珠正盯着我,他以偷袭者的眼神直接指透人心。

    后来,劳动者塑像和造型我陆陆续续见了许多,它们是我学习农活、努力抵达“神似”的楷模。割麦人的泥塑,他的最后完成式终于又矗立在某个图书馆的门口,在大好阳光下,我得出结论,揩汗水时,手里得有镰刀,以佐证汗水“不虚”。我惊魂已定,但是我要说:“恐吓出农活。”

    我得向农活献媚。有一个昭然若揭的时辰在等待着我,农民的眼光是雪亮的,我能成为这样的割麦人吗?如何割麦?首先苦思冥想在头脑里完成。我见过他们在弯腰的瞬间,让镰刀在麦沟里莫名其妙地沾了一下,虽说是沾了一点水,以增刀口爽快,这肯定是娴熟割麦动作的要点,韵味就在其间。我还想象,割完一垅麦地后,要躬着背走上田埂,接过老者装在生锈铁罐(或是瓦罐)里的清水,迎着阳光,我看见带着磨刀石气味的清水上面漂亮的绿萍,我装着毫不在意。因为,我掌握农活的深浅程度,老者的试探要义根本不在农活上面,那到底在哪里呢?

    曾经令我梦魂牵绕的“马里诺夫”草地,这是俄国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经常抽空去割草的地方。我的生锈的铁罐和水是从这块草地上直接搬过来的。列夫·托尔斯泰的化身列文的割草场面,成为我反复捧读的经典劳动描述,成为我研究如何与割麦人打成一片的摹本。

    起初,我仅为列文在割草进程中遇到了“土墩”和“酸梅”着迷,列文还看到“草丛中还掩藏着鹌鹑的巢,母鸟从刀尖下飞走,不一会儿,镰刀像叉子一样挑起一条蛇,然后再把它扔掉”。列文割草时观察的景象,在我未来的干农活期间,恐怕也能碰到。

    但是,仅仅着迷于列文割草时碰到的美景,就离开了托尔斯泰描写它的本意。列文在碰到“土墩”拦住镰刀时,就“考虑”应当怎么割,他一思想就感到劳动特别累,这个体验我记录下来,等待以后受用。马里诺夫草地上的晴空像是教堂的拱顶,所有别致的景象实际上都在静悄悄地干扰着列文在教堂拱顶下的劳动,列文均排除了那美妙的干扰。

    我还总结出令列文割草感到特别愉快的奥妙。列文在休息,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谈论着天气、收成,还询问割下的干草会不会被雨淋湿,回答是:“不会的,等天晴了就收,老爷。”这家常话里有人情与和谐。列文愉快的奥妙还有,他返回庄园,按照他哥的叫嚷,列文身上带回来至少十只苍蝇,这是构成了列文灵魂出窍的嗡嗡营营。紧紧围绕着列文的农活有许多花絮,他的那个割麦动作,被包裹在里面,变成毛茸茸的球,所以,列文并不畏惧农活。

    因而,也应该有一根从耕牛鼻孔里吐出的绳子,像列文劳动的思想线索那样,领着我走,我如果跟不上趟,耕牛在田里回过头来召唤着我,至于犁铧切入泥土的深浅和是否能让犁铧前进,都是耕牛的使命。我一直认为,耕耘的姿态肯定比“开镰”更容易掩隐笨拙。我在一首向耕耘献媚的诗《第一次进村》里写道:

    明天一早就下地/一定要开好第一犁/想着想着入梦乡/手儿放在心窝上。

    我在人民公社的心窝上安顿下来以后,曾经奉献大红被面的那位老者,看到了我贴在山墙上的杰作之后暗暗发笑:“你想使唤牲口,那可不是易事,牲口是欺侮生人的。”

    但我不是生人,我不是来做客,我是来扎根的。老者说,是啊,是啊,过会儿你到牛棚里去取磨刀石,先琢磨着镰刀的活儿岂不是更好。老者不知,镰刀和红绸带已被我当作纪念收藏到箱子下面去了。收藏得越深,寻找出来越是不方便,我跟“开镰”就越是无缘,他们总不能叫手上没有劳动工具的人去割麦子吧,永远不能。真正使我昭然若揭的时刻,源于打谷场上的那个草堆失火。

    慷慨大度的生产队长收了我的一听梅林牌罐头后指着草堆:“你们烧饭、烧水随便用,队里也不想跟你们算这个账。”接着我能每天一把一把地从草堆上往怀里抽草,抱回来烧。用炉膛里的火最终烧完草堆的日子我将很难看到,草堆坚实、宠大、浓重黑影凸现于淡黑月影之中。着火原因很简单,小男孩在草堆后面划火柴玩,点着草后吓得跑了。

    开始,我已经拿着塑料桶出门了。我看见人们间隙不等从草堆一直绵延到池塘,站在滚滚浓烟草堆顶上的,用扬叉挑起火团往下甩,火团在下面被踩灭或浇灭,或者只是让火均匀地燃烧。救火的意旨,只是让草堆烧完为止,不要殃及村庄。所以,黑胶鞋在滚烫处略为踩一下。这时,草堆上的人又将燃烧的水泥袋高高叉起,迎面来风却将火团吹向我,我于是去追那火团。因为我懂得救火的意旨,就注意到火焰像幼狼一样正俯在纸袋上细嚼慢咽,有一阵风试图将火吹灭,火伸出利爪,火舌向风的方向舔去,火焰在东张西望,想找一个风吹不到的地方继续燃烧,我几次想踏灭它都没踏到。我在想,那个举扬叉的人令一簇火团迫向我,到底要我做什么?是让我去踏灭它吗?如果不是,又是试探什么?我在通向草堆的途中站住了,一种刀痕铭心般的羞怯迫我回转身走回土屋。

    我羞怯于当草堆浓烟滚滚时,只因猜测一个救火意旨,和“他们”打成一片。我羞怯于当地上火团已经不烫脚直至成为灰烬的间隙之间,和“他们”打成一片。我坐到了小门槛上,终于也听到了他们对我的终极评价:“他到底能干什么,从来没见他干过一次活,我们不要这个人。”

    听罢,我仍旧还有一点挣扎:救火当不属“农活”范畴。

    踩坏的风琴

    我从小至今从没有用手摸过钢琴或是风琴的键盘。

    小的时候,音乐老师弹过风琴以后总是将琴盖锁上。我看见她在弹奏时用脚踩着踏板,于是也模仿着在已经锁上的风琴下用劲地踩着踏板,风琴一点声响都没有。

    有一次,老师命令几个学生把风琴搬到她的家里去,这是我们考察风琴的机会。我挤到奉命劳作的队伍里,摁摁琴盖,仍然没有打开。

    我们在往老师家的楼上移动风琴时,风琴在楼道拐弯处磕到扶手上,轰轰地响了起来,这使我激动,风琴在激烈的碰撞下是可以发声的,即使已经锁上。从此,我见到风琴就忍不住用脚去踢它。我迷恋那个踢出来的沉闷声响。

    当老师和风琴排在一起挨批斗时,有无数双脚都在踢风琴,每一声轰响都是一声呜咽。最后,不管我们怎么踢它,风琴也不作声了。“啪”的一声,风琴上的一块黑色木板掉下来,磕在了地上,我们都伸头往风琴的肚子里看,希图发现风琴悦耳发声的秘密。它的肚子里也没有什么,仅仅只有几缕断裂的帆布条。

    现在,也不用老师交出风琴的钥匙,琴盖自然一掰就打开了。黑白相间的琴键静悄悄地排列整齐,非常胆怯地动都不敢动,个别的琴键还在颤抖。这个时候,在场的同学,没有一个人好意思伸出手去摸琴键,于是以愤怒的口号掩饰想去摸摸的心情。

    我是用脚踢风琴才算是跟它有了一点接触,我一下子蹦到风琴的键盘上踩来踩去。

    风琴就是没有一点声息。这时候,我忽然想到,应该用手去碰碰琴键了,批斗会一结束,风琴就要被抬走送去展览了,现在不碰,以后会后悔的。

    我尽量模仿老师弹琴时抬头忘形的神情,手指依次摁过去,已经没有一个琴键能发出声音。

    那曾在教室里回荡的声音跑到哪里去了呢?

    我终于还是摁响了一个琴键,就是我的双脚没有踩到的那个地方,那个还“活”着的琴键就躲在一排琴键的最里边。我抓紧机会又摁了几下,我确认这被我们踢坏的风琴的最后喘息,不像我在教室听到的那个“叮叮咚咚”泉水流淌的声音。

    关于“圣女”

    我参与中华炎黄圣火火炬传递活动安徽段推选“圣女”的工作。选出来的圣女的使命,是到黄山光明顶去采集安徽“希望之光”火炬的圣火。

    我推测,今天选拔圣女的过程,已经进化了许多,当然也简化了许多。但我仍然想到了“捕获”这个词。捕获一个女孩,册封为圣女,经过精心的“饲养”,然后在人群簇拥下送她上山。

    圣女安详的神色和聪慧的气质是必备的。她试图微笑,我知道这个微笑是她即将面对黄山光明顶的太阳而提前绽放的花朵。

    她的确很美,她不是为了我的赞美而微笑。她的憧憬,使她的面容朝向窗外,我小心地拉动窗帘,现在还没有到必须晒黑的时候,她站在光明顶上,必须浑身洁白。

    我跟美学家谈过这个问题,她长得很美,但为什么不理睬我?圣女如同景色,我们溶于景色的意蕴之中,景色中的阳光和风立即围拢过来,景色对我们,厚爱备至。我们的风景观念混淆了人类之爱最初的动因。

    我们在捕获到一个女孩的过程中,喜欢上了她,这个喜欢,不论听起来达到怎样的心智高度,喜欢只能作为女孩达到“圣女”标准的一个尺度,并不说明我们的爱情必须得到回应。

    我们爱上了一个女孩,一桩值得珍视的事情,珍藏着一段经历,常常是以是否得到她为悲剧或是喜剧的尺度,一切以我是否幸福为尺度。

    我们爱上了永远都不会属于自己的那个圣女,但是,选拔圣女,又必须以我们是否爱着她作为评价尺度。把经历千辛万苦得到的“捕获”,奉献出去。

    在遥远的过去,奉献出去的圣女称为祭品,只有祭品才有足够的纯洁去接受太阳的洗礼,然后被太阳掳去。

    请问太阳,请宣读圣女的评判标准!派谁与你接洽?

    太阳会说:“以你们的人类之爱为标准,以你们舍不得奉献出去的那个生灵为我的所爱。”

    被人的基本体验所验证的美的生灵,所验证的关于男女的泣血故事,那个基本的主题就是活在收藏和供奉之间,活在宁死也不交出去的冲突之间。一个厨师做出了菜肴,他在厨房偷偷地尝了一口,以验证是否值得端上那大厅里烛光闪烁的圆桌。我和“圣女”偷偷拥抱过一次,我的拥抱感觉,如同厨师背着人尝尝自己亲手烹调的菜肴,以验证这是否是值得走向太阳的女孩。

    我现在回忆我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培植这位女孩的。

    我给她讲解,作为到光明顶上采火的圣女所必须具备的心灵,你应当聪慧、安静、全神贯注;我为她找来采火镜,在圆镜的四周贴上彩色塑料纸;我坐在她身旁,为她挡住车窗外秋天的阳光,因为采火圣女的面容应当是洁白的。

    我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她赤脚登上峰顶,面容朝向已过中天的太阳。她双手捧起采火镜,伸向太阳。大约过了两分钟,她脚下的火种盒里腾起了青烟。火,点着了。我为她作为我们所有人的代表与太阳接洽,引来火种而流泪。我甚至甘愿为这位圣洁之女捧鞋,在她下山的时刻,忽然想到她该穿鞋时,又立即奉上,然后,我仍然退到一旁。

    我们可以说,这是为了某项庆典仪式的需要,是工作的内容。当我和其他人让她懂得什么是回眸顾盼,懂得该以怎样的身姿伸出双手时,我们前呼后拥把她送上了山,我们交出了这个女孩。

    我们一致认为,这位美好的圣洁的女孩,是我们工作的结晶。我们可以毫无杂念地完成把一个普通女孩转变为“圣洁少女”的工作,我们可以无所用心地生硬地按照圣女工作的程序完成这一制造工艺。我抛弃怜惜、爱护之情,成为冰冷的工作人员,这个工作人员的全部行动,即是对阳光的欺骗。

    在我们这些人的质朴头脑里认为有价值的事物,它是我们的最后精神财富。那么,太阳也会认定是有价值的,神灵最后的裁决是:既然你们从心里感到这是好的,那我也就裁定这是好的,那么,就请送上来吧。

    我在去光明顶的途中,锻炼了我的情感生活,学习到了对于女孩应有的责任。假如真的有圣女,也是我们创造了圣女。之所以把一个普通的中学生命名为“圣女”,这就宿命般地决定了我们的精神生活的属性。它是农人在田地耕作,他生产的稻谷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供奉出去。因为这一点,在仪式的创始阶段就说得很清楚。

    我逐渐地察觉我与“圣女”诀别的日子越来越近,在光明顶上那全场静寂的时刻,我对此看得更为明白。

    她是圣女,她的命根属于迎接阳光这唯一的仪式。在这唯一仪式之外的任何心灵的恭候和侍奉只能在世俗生活经验范畴内加以引申和讨论。在采集仪式之外,其他任何仪式都是污浊,她是朝向太阳的当代祭品。

    当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或是命令,正确地指导我的精神悸动、走向时,在世俗经验中往往把它判断为“制约”。

    箴言不可易义的性质表现在,它事先早已向凡界打了招呼:她是圣女,人的使命是培育出这么一种生灵。

    而世俗体验,往往试图阻断她最后上山的路。

    因此,人类生活中的所有悲剧经验,所有被掠夺感的产生,所有这不是“我的生活”的突然发现,还有,失去的爱情最终的咏叹,大概都可以从恢复箴言的铭记中得到相应的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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