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的早晨,日头还没有完全升起,延寿坊的古池边便已热闹非凡。裴府白幡招展,正门大开,三百名僧人在堂屋前吹响法器,念起经文,嗡嗡的声音传出老远;裴氏族人悉数赶到,加上自发而来的附近居民和因为恩旨已到而终于放心前来吊唁的留京官员,在萧条的长安城里,裴府的这场七七斋俨然也办出了一股哀荣泼天、哀声遍地的气势。
只是当不少官眷被接入裴府后院时,却惊讶地发现,接待她们的是裴府新过门的儿媳王氏、义女赵氏以及中眷裴的女眷,华阳夫人库狄氏并未露面。有人开口询问,一脸憔悴的王氏便含泪道:“阿家伤心过度,卧床不起。”
有知情人便悄悄解释:裴尚书遽然去世,库狄夫人伤心之下竟迷了心窍,守着裴尚书的尸身一步不肯动,也不让任何人碰,最后还是医师苦苦相劝,她才硬生生一个人给裴尚书净了身、换了衣;又让人把长安城眼下能买到的最好的棺木拉了两三副过来,亲自选定棺木,亲自抱着裴尚书的尸身入殓;之后就一头栽倒,昏了过去,到现在还起不得身。
众人少不得心生感慨:都说库狄氏悍妒成性,裴尚书畏妻如虎,原来却是夫妻情深!
正议论纷纷间,外头突然有人通报,“右卫将军府刘夫人到!”“交河郡公府慕容夫人到!”
众人顿时相顾失色:这两位居然从洛阳千里迢迢奔丧来了,想来是接到消息后昼夜兼程赶过来的——要知道,传达圣旨的特使一路飞奔,也不过是昨日到达而已。
这份人情,实在是太重!
王弦歌和赵幺娘不敢怠慢,联袂迎了出去,就见刘氏和慕容仪果然都是一身素服,衣裳虽还齐整,发上却犹自带着灰尘。见到有人迎出,刘氏“呜”的一声便哭了出来,突然看清来人,又止住了眼泪:“华阳夫人呢?”弦歌把前事又说了一遍,刘氏这才又哭了几句,直着嗓子叫道:“还不快带我去看看夫人?”
一旁的慕容仪和赵幺娘见了礼,又送上自家匆匆备的賻賵,原是准备走到一边的,听到这一声,也有些犹豫,低声问道:“夫人身子可好些没有?”
她们远道而来,弦歌和幺娘不好阻拦,幺娘带着两人往后走,一路行来,到处都空空荡荡,却是这两日来客太多,所有的人手都被抽调到了前头,后院唯见白幡白烛,愈显冷清凄凉。
刘氏连连感叹,一进院门又扬起了哭声。北房门帘挑起,有婢女快步迎了出来,正是紫芝,瞧见外客,很是吃了一惊。幺娘忙上前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不等她说完,紫芝便悲切道:“我正想找您呢,夫人她,她又不见了!”
众人都愣住了,紫芝转眼已满脸是泪:“两位夫人有所不知,自打尚书去世,我家夫人就有些神志昏乱,时昏时醒,有时根本不知尚书已去世,满府寻他。奴婢今曰看着夫人睡下了,才去厨房取药,不想回来一看,夫人竟是又不见了!”
刘氏和慕容仪不由相顾变色,难怪库狄氏这种日子居然都没出来,刘氏便急道:“这内院也罢了,外头可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可莫叫人冲撞了她!”
赵幺娘也是脸色大变,只说了句“还请两位夫人莫要声张”,便飞快地跑了出去。刘氏和慕容仪对着哭哭啼啼的紫芝,不知如何是好。没多久,原本便人手不足的前院愈发混乱,不少婢女悄然退下,开始满院子找人。只是裴府占地百亩,院落众多,一时哪里找得过来?倒是有人发现,在书房的院外,看门的书童不知被什么人敲晕了,满府上下顿时愈发紧张。
而被众人寻找的琉璃,此时正坐在一辆式样寻常的马车上,面无表情,沉默不语。她身边的阿燕满脸担忧,试着踉她说了两句话,却全然没有回应。
马车一晃,在靠近城墙根的一处药铺的后门停了下来。琉璃不等马车停稳便冲出车厢跳了下去,落地时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她伸手一撑站起身来,几步冲进门内。阿燕忙提裙跟了上去,带着她进了屋,又上上下下几个拐弯,终于来到一间极为隐蔽的屋子里。
韩四早已等在屋内,瞧见琉璃,脑袋便垂了下去:“娘子,韩四无能,没想到阿郎身子恢复得这么快……”
琉璃看了看空荡荡的小屋,脸上终于露出了空茫之色,一把抓住了韩四:“你们出去找了没有,有什么消息没有?”
韩四几乎不敢看她,摇了摇头:“我问过铺子里的伙计和附近的人,没人听到动静,也没瞧见过黑发短须的人。只是后院里少了一匹马,马夫还说,他的斗笠也不见了,此外就没什么异样了。”
少了一匹马,也就是说,他不但已经走了,而且,很可能已经走远了?不,这年头没个身份凭证,他根本就别想离开长安!琉璃忙问:“那这两日他跟你说过什么吗?有没有透露过想去哪里的意思?”
韩四想了半日,摇了摇头:“阿郎醒来后一直十分平静,我也大胆劝过阿郎几句,阿郎只说,既然娘子如此决断,他会如您所愿。这两日我摸着阿郎的脉象,也觉得他心气似乎比平日还顺,这才放了心,没想到今日早上一来……”
如她所愿?琉璃呆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的意愿是什么?
韩四突然拍了下脑袋,“对了,阿郎昨日问过我,我是如何给他改了模样的,还从我的药箱里拿了黄粉出来把玩!”
阿燕听到这里,急道:“那你还不赶紧开药箱查一查!”
韩四手忙脚乱地开了药箱,翻了半日,奇道:“黄粉没少,黑膏倒像少了些。”
琉璃心乱如麻,转目打量着这间小小的屋子,却见四壁空空,只有一案一席,案上放着几卷半新不旧的书,靠墙又放着一张三尺多宽的箱式床,床上的被褥已被收拾得整整齐齐,靠近床边隐隐有一处凹痕,显然有人曾在这里坐了很久。
琉璃走上几步,小心地坐在了凹痕边上,又轻轻摸了摸那个枕头,突然发现枕头下似乎露出了一方布角,忙掀开枕头,定睛一看,顿时呆在了那里。
枕头下压着的,是一条一尺多长、四指多宽的细白叠布,应该是裴行检从自己的中衣上撕下来的;布条上是端端正正的七个暗红色的正楷,分明是用血写成。那血痕虽然粗细不同、浓淡有异,每一笔却都写得异样得一丝不苟,仿佛带着千钧的力道和无可动摇的决心——“世间再无裴行俭”!
世间再无裴行俭……难道他觉得,这就是,如她所愿?琉璃拿着那布条,只觉得那暗红的血迹扑面而来,不知为何满心满口都是血腥之气,却只能咬牙死死忍住。
阿燕脸色大变,丢开药箱过来扶了琉璃坐下:“娘子,阿郎他……阿郎这是赌气呢,眼下您更要好好保重身子,家里那么多人还指望着您!”
琉璃依旧怔怔地看着手里的布条,轻声道:“阿燕,你说,他会去哪里?”
阿燕也是一脸茫然:“阿郎没带换洗衣裳,没拿钱帛,似乎只拿了些涂面用的黑膏,那东西又能抵什么用,他……”
琉璃眸子一亮,猛地站了起来:“他回家了!”为免意外,韩四在裴行俭昏睡时就给他染黑了头发,剪短了胡须,模样看着已与平日不同,他又拿了可以涂黑颜面的药膏和斗笠,也只有回府,才需要如此乔装。以今曰裴府的混乱忙碌,他绝对可以混进去!
她一把拉住阿燕:“快,咱们回去!”
阿燕忙带着琉璃到了后门,上了马车,韩四也跟了上来,一路苦着脸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琉璃低头不语,只觉得怀里揣着的那根布条如火焰般烫得她胸腹之间剧痛难忍,整个人不由自主慢慢地缩成了一团。阿燕瞪了韩四一眼,伸手轻轻揽住了琉璃的肩头:“娘子放心,阿郎既然想着要改头换面,便不是要去揭破娘子,他多半只是有些气恼,待会儿娘子见了阿郎,好好解释一番,也就是了。”
见到他?琉璃轻轻摇了摇头,整个身子又缩得小了些。
阿燕的马车裴府的门子都已认得,马车直入角门,避开车流人流在无人处停了下来,琉璃跳下马车便直奔前院,没跑太远,就有婢女惊喜地叫道:“娘子,娘子您在这里。”
琉璃哪肯理会,直奔而过,一直跑到了外书房的院门前。
原本应该院门紧锁的外书房,此时却是热闹非凡,参玄和苏味道沉着脸站在门口,武承嗣板着脸站在一边,书房里好几个人忙忙碌碌,将房里翻阅到的手稿信件通通装入箱子,抬将出去。琉璃赶到时,屋里的忙碌基本已近尾声,那几个人原是训练有素,从外到里,一处处逐一检阅清理,眼见就要清到书案附近。
看见琉璃过来,苏味道和参玄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紧张之色,一个叫“阿娘”,一个叫“夫人”,都迎了上去。琉璃却是恍若无睹,从两人中间快步穿过,武承嗣脸色更是尴尬,上前一步解释道:“华阳夫人息怒,这原是圣人和天后的旨意……”
琉璃一把将他推到一边,快步奔进了书房,也不管屋里的那些内侍,直奔屋角的一个箱子,打开箱子之后用力一掀,里头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洒了满地。
内侍们面面相觑,那箱子用料十分精贵,他们早就细细査过,结果里头都是些七零八碎的旧物,什么用过的瓷瓶,陈年的手帕,过期的过所,再就是一卷卷积年的画作,一样要紧的东西都没有。琉璃却是一脸紧张地跪在地上东翻西找,突然如获至宝地拿起一个半旧的皮囊,解开系带往下一倒,里面吧塔一声掉出了一对连锁的印章。她又抖了抖,翻过来看了看,然后便一动不动地坐在了那里,整个人仿佛已化成木雕泥塑。
参玄看得双眼通红,往里走了两步,又咬牙止步。苏味道也是眼睛发润,低声跟武承嗣解释道:“华阳夫人伤心过度,这几日行事常有些颠倒。医师们反复叮嘱过我们,让我们都顺着她些,莫去打扰。”阿燕和韩四早已跟了进来,听到这话,解释不得,只能默默地站在了那里。
武承嗣脸上也露出了几丝尷尬,扭头便对那几个内侍低声喝道:“动作还不快些!”
内侍吓了一跳,忙又加快了动作。有人将书案上的手卷放入一边的竹箱,又翻开了旁边的凭几、隐囊,突然瞧见隐囊的后面是一个带暗格的小柜子,不由如获至宝,忙摸了进去。他先摸出了一个酒囊,里面早已空了,又有一个酒杯,再一摸,他手上突然碰到了软软的什么物件,忙一把拽了出来,却是几条团着的本色手帕,再一细看,顿时吓得跳了起来。
几条手帕从他手里飘落在地,每条中间都是一团刺目的暗红。
武承嗣原是睁大了眼,此时也吓了一跳:“这是什么?”苏味道想了想便看向参玄:“莫不是,尚书用过的帕子?”
参玄茫然道:“帕子是眼熟,可家父,家父……”
琉璃听人提到“裴尚书”三个字,猛地回过神来,瞧着那杯子,那手帕,脑中突然“轰”的一响——这些都是他的帕子!可他什么时候咯血了?是了,那天晚上,他病倒的那天晚上,自己在外头就是先瞧见他俯下了身子,进门之前才听到杯子破碎的声音;韩四说过,他的突然病倒,像是内伤,是不是那个时候他就吐血了?只是听到自己在外面,他怕她担心,干脆拍碎杯子弄伤了手掌,这样自己就不会疑心他衣服和地面上血迹了;为了怕自己看出异样,那天他甚至还生生撑到了入睡;还有,这几个月以来,他的帕子都是随用随烧……她转头看着韩四,哑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四的脑袋都快低到胸上了:“阿郎自打上回病倒,就添了咯血的症状,他,他不让我跟任何人说,怕让娘子和小郎君们担心。”
琉璃心里越发茫然:“那这次……”
阿燕忙打断了她:“娘子说得是,阿郎的病一直没大好,所以这回才会因为操劳过度而病逝!”
韩四也涩声补充道:“阿郎心中郁结太深,韩四无能,用尽平生所学,也不能根治阿郎的病症。阿郎若是放开怀抱,回乡静养,大约还能颐养天年,却再也经不得半点忧思和劳累。那行兵布阵,筹算谋划,根本就是催命!阿郎他,早已劳不起心了!”
琉璃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佛是在滑向永不见底的深渊,挣扎着问了句:“他自己都知道?”
韩四沉默片刻,缓缓点了一下头。
琉璃耳中仿佛听到了“咚”的一声,原来是这样,原来他的打算是这样,他不愿辜负太子,辜负大唐,所以一定要领兵出征;他也不愿连累自己,连累孩子,所以决心要死在沙场,所以他急着写书,急着交代后事……而自己,却一心一意在谋算着让他假死逃遁,根本就没有想过,他每次看着自己时为什么会那么温柔怜惜,满是歉疚,直到最后,才变得那么愤怒失望……他在醒来之后,一定会更愤怒更失望吧,愤怒到根本不想再看到自己,失望到冒险回府这一趟,却只拿走了当日自己做的最后一块传符,然后他就可以孤身上路,去西疆,去他选择的沙场,坦然赴死。
“世间再无裴行险”,他回家来,果然并不是为了来见自己最后一面,而是要永远永远、不用再见到自己……他说过的,如她所愿!
琉璃慢慢坐倒在案几后面。这是裴行俭平日最常坐的地方,他在这里坐着的时候,背后的烛台会把他的影子清楚地照在窗棂上。多少个黄昏和深夜,自己曾站在屋外,默默地看着这个影子,却根本不敢让他知道。那时她觉得自己心里很苦很沉,而现在她才知道,那种苦涩,已是她这一生,再也无法企及的幸福。
守约说过,那是他的报应,那么这,就是自己的报应吧。因为她太胆小也太贪心,胆小到一旦发现他的行动可能危及自己危及全家,就毫不犹豫地用最决绝的方法阻断了他的道路,贪心到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他会为他的坚持而丟下自己,她自欺欺人地说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却从来都不敢问自己一声——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所以,她再也见不到他,再也不可能听到他的消息,甚至再也没有机会跟他说一声,对不起……琉璃看着那扇此刻空白一片的窗户,轻轻地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柔软,神色宁静,原已瘦得脱了形的面孔,在这一笑之间,看去竟比平日更显温婉平和。
整个屋子的人心里却都是一阵剧寒,就连武承嗣都不由自主地扭过了脸去,不敢再看。参玄更是低着头,后退一步,拿拳头柢住了背后的墙壁,才死死压制住了嗓子里的哽咽。
阿燕红着眼圈上前一步,轻声唤了句:“娘子?”
琉璃缓缓转头,目光在众人脸上掠过,突然看见参玄,眼神便是一凝——她原本是想保住他们,也留住他们的父亲的,没想到,唯一的结果,就是让他们提前尝到了丧父之痛,还要日夜担心自己,世上最混账的母亲,就是她了吧?她目光柔和地看着参玄,轻轻点了点头:“三郎,你放心,我没事了,以后也不会有事。”
参玄猛地抬头看着琉璃,眼神渐渐从惊愕变成了惊喜,脸上的神色像哭又点像笑,突然用力抹了把脸:“阿娘能保重自己就好!”
武承嗣“咳”了一声,抱手道:“华阳夫人,圣人得知噩耗,甚感悲痛,因素日便最喜尚书墨迹,特命在下前来收集一些尚书的笔墨,得罪之处,还望夫人莫要见怪。”说着便回头给那几个内侍使了个眼色。
琉璃这才发现各处都已被人翻动过,眼见着两个内侍上来要把裴行俭那一整箱书稿搬走,再也忍耐不住,皱眉道:“这是拙夫留给几个孩子的东西,也要拿走?”
武承嗣脸色沉郁:“皇命在身,不敢不从,请华阳夫人体谅一二!”
皇命,皇命!皇命已经让他的人一去不返,如今,竟是连他的心血也要夺去!琉璃的手掌在袖子里紧紧攥成了拳头,可看着门口同样满脸愤怒不甘的参玄,却不得不咬紧牙根按下怒火:“请便!”
武承嗣挥手让人抬走竹箱,瞧瞧这屋子里的确再无遗漏,又抱了抱手:“在下告辞,夫人节哀。”
屋外一阵脚步声乱响,渐行渐远。参玄走上几步,瞧着这空荡凌乱的房间,再也忍耐不住,叫了声“阿娘”,眼泪便淌了下来。
琉璃站了起来,忍泪轻声道:“三郎,对不住,都是阿娘的错,是阿娘对不住你们,让你们伤心了,以后阿娘再也不会让你们担心。”
参玄压制着嗓子里的抽噎,拼命点头。
琉璃从袖中拿出了帕子,还未递过去,就停外面有人叫道:“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正是刘氏的声音。
她来做什么?琉璃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往外走了几步打起了帘子,却见刘氏和慕容仪都已经进了院子,赵幺娘陪在一旁。看见琉璃,几个人脸上都是如释重负,幺娘便道:“好叫母亲得知,两位夫人都是从洛阳远道而来,十分担心母亲的身子。”
琉璃的目光在慕容仪身上一转,感激地欠了欠身:“多谢盛情。”
慕容仪上下打量了琉璃一眼,目光又是震惊又是有些感叹,敛袂还礼:“夫人节哀,家中儿郎还要靠夫人照抚,还望夫人多多保重身子。”
刘氏却是几步走了过来,拉住琉璃的手:“哎哟,我的夫人,你怎么就憔悴成这样了?”
慕容仪晓得刘氏多半有话要说,不好多留,行礼告辞:“妾身就先不打扰夫人了。”
琉璃自然也瞧出来了,只得吩咐幺娘去送慕容仪,又让参玄和韩四夫妇先回灵堂,这才请了刘氏进屋,问道:“却不知天后有何吩咐?”
刘氏原本正在滔滔不绝地感慨抹泪,听到这一问,顿时哭不下去了,抬头看看琉璃平静无波的面孔,清了几下嗓子才道:“天后听闻噩耗,也十分惦念夫人,让夫人保重身子。裴尚书先前开罪了皇帝,天后也是无可奈何,不过眼下夫人若是有什么事,尽管跟天后提。天后说,她怎么样也会护住你,不让那些什么宰相将军的,欺负到你们孤儿寡母头上去!”
那些宰相、将军,都是他手里的棋子,可不是由她调度?她这话是关心,还是威胁?琉璃心里冷笑,淡淡地低头行了一礼:“多谢天后隆恩。”
刘氏目光担忧更甚,嘴里忙感叹道:“可不是隆恩,不是我卖弄,我在天后身边也有好几个年头,经过些事情了,可真还没瞧见殿下这么惦记过旁人呢!”
惦记?琉璃只觉得怀里的布条仿佛又熊熊燃烧起来,那股炙热,足以烫得人痛入骨髓。武后惦不惦记她,她不知道,但这么些年来,武后定然一直都在“惦记”着裴行俭。有她的运筹帷幄,有那位最会迁怒的皇帝,有伺机而动的十三娘,有心怀嫉妒的裴炎,有忘恩负义的程务挺,再加上她这个只求偷生、自作聪明又胆大妄为的妻子,他这样一个人,也终于被逼到了今天这一步,连死都没法死得心安理得!
刘氏仔细瞧着她的脸色,低声道:“天后还说了,夫人若是愿意,无论如何,她那宫里,都有夫人的一个位置!夫人,您可千万得把握机会,您看您家这几个孩子,三郎虽是恩袭了县公,到底能抵什么事?您若是去了天后身边,那谁还敢对他们说个不字?孩子们的前程更是再不用愁了……便是那些欺负过您、坑害过尚书的小人,您也自有一千种法子慢慢收拾他们!”
她抬头眼巴巴地瞧着琉璃,满脸都是期待。
琉璃慢慢垂下了眼帘,目光落在了案几旁还未来得及收起的那几条旧帕子上,那暗红色的血迹仿佛变得越来越大,将整间屋子渐渐染成了一片血色。
他说过的,无论是什么样的命中注定,如果不去做,它就不会来临。那些欺负过自己的人,她可以原谅,可以忘记,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可那些害了他的人呢?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他们是不是就会逍遥自在地继续享受着害了他所换来的权势荣华?
若是如此,就算身处地狱,万劫不复,她一定要亲眼看着他们得到报应,一定要让他们就像自己一样得到报应!
心底深处,仿佛有什么在轰然倒塌,化为灰烬,又从灰烬里生出妖艳的剧毒的荆棘,琉璃伸手紧紧按住了心口,低咳两声,轻声应道:“若天后不嫌不详,琉璃愿办完丧事之后,便入宫伺候。”
刘氏顿时大喜过望,一把抓住了琉璃的手:“夫人英明!”
琉璃垂眸淡淡一笑,没有作声,那长长的睫毛像扇子一样隔开了整个世界,也掩住了她渐渐变得血红的双眸。
书房的院外,赵幺娘已将慕容仪送上了马车。马车缓缓出了裴府大门,顺着门外大街走了一段路,才停了下来。
车夫左顾右盼了几眼,笑道:“夫人,郡公看来还没有出府,要不,咱们在这里多等一等?”
慕容仪点头应了声“好”,自己挑起车帘往外看了几眼。停车处就在古池之畔,隔着碧波荡漾的水面,裴府的花园清晰可见,那亭台水榭、花木奇石,依旧优美如画,只是灯笼帘幕都换成了白色,看去便只有一片死灰般的凄凉,就像……库狄夫人。她叹了口气,正想放下帘子,就听车边有人犹疑道:“仪娘?”
慕容仪身子一震,险些没脱手甩下车帘,忙又一把紧紧攥住,停了片刻,才缓缓回头看去。
马车旁,一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正勒马看了过来,身上虽是穿着件紫色绫袍,却依然显得雄壮威武,锐气逼人,正是多年不见的程务挺。慕容仪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淡淡地点了点头:“大郎一向安好。”
程务挺瞧着她身上的素色衣裳,眉头皱了皱,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我还以为自己瞧错了人,原来……看不出你家郡公还有这分心思!”
他的神色虽是竭力镇定,嘴角还带着点不屑的冷笑,眉宇之间却有一股掩不住的烦躁,整个人的气势似乎也变得有些阴郁。慕容仪瞧着他的神色,只觉得说不出的碍眼,忍不住道:“大郎今日不也过来了么?又何必说这种话!”
程务挺双目圆睁,狠狠地瞪着慕容仪:“你知道什么!我那天不就让人跟你说清楚了么,程某人敢作敢当,问心无愧!今日也不过是公务在身,偶然路过此地,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慕容仪怔怔地看着这张曾经无比熟悉的面孔,带着她一眼就能瞧破的虚张声势的怒气,一股失望不可抑制地漫上心头。轻轻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个清淡的笑容:“你说得对,果然是我想错了。”
程务挺怔了一下,扭头看着远处,嘴角撇了下来:“你们女人家又知道些什么!”
慕容仪突然觉得眼前的面孔是如此陌生,自己一直刻在心底的、那个曾在虎口下飞马救过她的邻家兄长、那个阳光般爽朗干净、雄鹰般正直高傲的英武少年,原来早已泯灭在时光的长河里,已变成了一个趋炎附势、背信弃义,然却根本不敢正视这一切的俗世男子。而她,为了这个错觉,到底付出了什么?
她嘴角微翘,语气里带上了一点透骨的凉意:“是啊,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程务挺阴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拨马就走。车后却突然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这不是平原郡公程将军么?”
麹崇裕不知何时已带马来到车后,身上一袭雪白的袍子把他清冷的面孔映衬得皎然生寒,此时瞧着程务挺,虽然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整个人却分明从头到脚都写着“不屑”二字。
程务挺脸色更是难看,昂首道:“麹郡公!在下还有公务在身,恕不奉陪!”
麹崇裕点了点头:“程将军自然是军务繁忙的,所以听闻昔日长官去世,定然要回来看看才放心。如今将军不但如愿以偿,而且永绝后患,自然要锦衣骏马,前来巡视一番,才会让人晓得将军的威风!”
程务挺原本已拨转马头,听到这些话,脸色渐渐铁青,回头怒道:“无知鼠辈,也敢胡说八道!”
麹崇裕神色依然平淡:“麹某不敢与将军比胆,自然只敢说说而已,那种忘恩负义、让家族蒙羞、让天下不齿的事,无论如何,也是不敢做的。”
慕容仪看着两人,心里一阵混乱。麹崇裕依然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这原是慕容仪最不喜欢的模样。她出身将门,从来都觉得男儿就该豪爽英武、快言快语,这成天风流自赏、阴阳怪气的,又算什么大丈夫?然而此时此刻,看着神情散漫,却自有风骨的丈夫,再看看怒目圆睁,却色厉内荏的程务挺,她突然发现,自己也许错得比想象得还要离谱。
程务挺咬牙怒道:“裴尚书他首鼠两端,心术不正,原该如此下场。至于你,程务挺做了什么,还轮不到你这趋炎附势的兔儿爷来评说!”
慕容仪顿时脸上变色,站起来斥道:“程务挺!”
程务挺“哼”了一声,回头挥鞭就走。慕容仪担心地回头看着麹崇裕,却见他脸上不但没有怒色,反而渐渐露出了一抹奇异的微笑,心里不由“咯燈”一下,忙叫了声:“玉郎!”
“放心,我只是还欠着裴守约一顿酒,眼下终于想到该拿什么来还上这账了。”麹崇裕抬眼瞧着程务挺远去的背影,微笑着一字字道,“总有一日,我会亲手割下他的头颅,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