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气热得最快,仿佛没过几日,所有的人便都换上了夏装。只是这样的炎热,对于饥荒阴影下的长安来说,却并不是什么好事,到了四月下旬,粟米的价格已超过三百钱一斗,是往年的十几倍;能开张的米铺寥寥无几,而义坊却人满为患,不时有漆成白色的灵车从里头拉出芦席卷着的尸首。
在这样的年景里,依然留在长安的大户人家都是大门紧闭,裴府也不例外。已被任命为金牙道大总管的裴行俭除了去兵部处置出征事宜,便是闭门调养,医师随身伺候,上房里日日药香不断,访客们则都被谢绝在门外。
眼见夜幕四合,裴府里一片沉寂,唯有上房、外书房等几处院落依旧灯火通明。
外书房的院门口,书童正打着哈欠,突然看见远处灯影晃动,有人提着铜灯渐行渐近,忙揉了揉脸,迎上了几步:“小的见过娘子,阿郎在屋里待了一个多时辰了,一直在写东西呢。小的中间进去送过一次汤水,一次点心,都是看着阿郎用下才走的。阿郎今日咳得好些了,大概一个时辰五六次光景。”
琉璃点了点头:“好,你用心了,先下去歇着吧。”
书童束手退下,琉璃这才进了院子,从身后的随从手里接过提篮,挑帘进了书房。裴行俭头也不抬地道:“你等等,我马上就好。”
琉璃静静地瞧着他,书房里点着的五六个烛台把整间屋子照得通亮,也把他眼底的青痕、鬓角的白发照得越发醒目。此刻他穿着半旧的家常青抱端坐案后,提笔挥毫,那份优雅淡远,却依然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甚至比当年更显高华。她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食盒的提梁。
裴行俭写完最后一个字,长出一口气,抬头看着琉璃,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意:“你在发什么愣呢?”
琉璃定了定神,上前把食盒放在了书案上:“好久没有瞧见你写字的样子了。”
裴行俭怔了一下,瞧着琉璃的眼神愈发温柔缱绻,似乎带着深深的不舍和入骨的怜惜,开口时却只是问道:“眼下什么时辰了?”
琉璃回道:“二更三刻了。”她打开食盒,端出了一个锦盒,锦盒里塞满了白叠,白叠中间是一个光洁如玉的素面白瓷盅。
裴行俭顿时被逗笑了:“这都什么天气了,用得着如此么?”
琉璃板着脸把瓷盅端了出来,推到裴行俭跟前:“是谁答应我好好静养调理的?你不知道这些药都要趁热用、按时用么?你算算看,还有几天?”
裴行俭立刻认错:“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不过这些书卷今日我都写完了,明日再不会如此。”
琉璃“喔”了一声:“都写完了?”
裴行俭微微点头,转头看了看书案边的竹箱:“我生平所学,都在这里了。”
琉璃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只见那竹箱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卷卷手稿,只怕有七八十卷,不由吃了一惊。她知道裴行俭在写东西,却没想到在半年的时间里,他居然写了这么多!她皱眉道:“你着急写这些作甚?我还以为你这两日是在准备出征的舆图物件呢,你却居然在做这样的费心费力的事,你也……”
裴行俭笑着摆手:“我错了我错了,我这就吃药,明日后日都不出门,也不写东西了,好不好?”说完他揭开药盅,端起就喝了一口,却立刻放下药盅,皱眉道:“韩四的药怎么越来越难喝了?”
琉璃一张脸板得铁紧:“因为有人越来越不爱惜身子了!”
裴行俭认命地苦笑了一声,低头喝了两口,刚要开口,琉璃却道:“守约,有件事,我觉得还是跟你说一声才好。”
裴行俭有些意外,抬眼看了看她。
琉璃沉吟道:“初八那日我去拜祭爷娘,不想却遇到了阿凌,原来当年王伏胜被斩,是她悄悄收的尸,她以为被我发现了,惊恐之下才告诉我一件事……”
她抬眼看了看裴行俭,却见他已慢慢放下了药盅,忙道:“你先把药喝了,我再慢慢告诉你。”
裴行俭闭目一口饮尽,这药大约实在太苦,饶是他也皱眉按了按胸口,才把药顺下去。
琉璃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蜜饯喂进他嘴里,这才道:“阿凌跟我说,当年在法常尼寺的时候,崔十三娘其实并没有生病,只是做了个噩梦,被吓着了,正好她家婢子在寺里的钟鼓楼又瞧见我跟尼师说过话之后,尼师便把全寺的尼僧都拘进了大殿,自己带人出去了,她便说事情不对。阿凌先还不信,等她从那里出来遇到了杨夫人,发现杨夫人脸色惨白,举止失常,又不肯让阿凌去接阿媛,这才知道果然是出事了。阿凌思来想去,回了十三娘那里,给她吃了一味会发热的秘药,用这借口一夜没回去,第二日一早更是坐车就走了……”
裴行俭立时反应过来后来:“贺兰庶人倒行逆施,她们便到天后那里告了密?”
琉璃点头道:“正是,而且听阿凌的意思,十三娘还在天后跟前暗示过,我那样做,是在收买人心。从那之后,天后便视她为心腹。裴炎之所以青云直上,也有这个原因。他之所以定了废太子谋反的罪名,甚至在献俘礼上出面弹劾你,其实都是秉承了天后的旨意。”
裴行俭断然摇头:“不,不可能,子隆绝不是这种人。”
琉璃好不意外:“怎么不可能?圣人虽然厌憎你,天后却更忌惮你,而且此事如此决绝狠辣,分明是天后的作风!”
裴行俭沉吟片刻,依然摇了摇头:“此事或有天后筹划,但子隆多半另有想法。他这个人,固执自负,心胸也的确不算宽广,不过就算他的夫人是天后心腹,就算他们夫妻情深,也不会因此做出有负大义的事。就像咱们,你觉得我会因为你而效忠天后么?”
琉璃奇道:“他定了太子谋逆,又这样诬陷你,还不叫效忠天后?”
裴行俭叹道:“太子的确有谋逆之嫌。他太看重那个叫赵道生的男宠,天后抓了赵道生,他就彻底乱了方寸。埋甲马厩,说是想救人也罢,说是想自保也罢,可的确是有了逼宫之心。子隆性格方正,对废太子纵情田猎、偏爱男宠早就看不过眼了,他一心一意要致君尧舜、留名青史,又怎么肯让废太子这样离经叛道的人登基为帝?自然不会为他徇情枉法。
“至于我么,在他看来,他这样做根本不算诬陷,只不过是为了阻止一个首鼠两端之徒窃居高位,才不得不行此下策。子隆对我大约一直有些芥蒂。在他眼里,我太会投机取巧,在吏部居然能压制顶头上司,如今还跟武家结了亲。像我这样精于权术的小人,若是跻身宰相之列,于国于民,自然是祸事一桩。”
琉璃愕然不知所对,在裴炎眼里,裴行俭居然是精于权术、首鼠两端的人?她问道:“那他平日怎么还对你……”
裴行俭更是感慨:“以子隆的为人,我若是一直不得志,甚至遇上什么祸事,能冒险援手的人里,一定有他;可惜我却是风头太盛,尤其是眼下,他高居相位,终于能俯视于我了,又怎肯让我再压他一头?只是这种心思,他自己大概都不曾发现,就算发现,也绝不会承认,就像我当日也骗过自己一样。”
琉璃仔细看了看裴行俭,却没在这张脸上找到一丝愤怒或不屑,更是惊奇:“你早就知道了?那你怎么一句都没提过?一点都不打算,不打算……”
裴行俭:“道打算什么?打算揭穿他?这世上之人,靠着自欺欺人度日的,只怕占了多数,他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我揭得过来么?”
他瞧着琉璃,目光里突然多了几分笑意:“再说了,我运气好,不用自己出手,就有人帮我出气了。以后就算裴子隆权倾朝野、位极人臣,他这个嫉贤妒能的‘奸相’名头只怕是跑不掉的。他这么个一心留名青史的人,每每午夜梦回,想到自己留下的或是个‘奸相’名头,只怕也是愤恨欲死,还用得着我来做什么?”
琉璃不禁哑然失笑,裴行俭却突然间又皱了皱眉,转头咳了起来。琉璃心里发紧,忙起身给他顺背。
裴行俭苦笑了一声:“韩四熬药的工夫果然了得。”手里的帕子转瞬间便不知去了哪里。他在此事上原是有些怪癖,接过痰的帕子都嫌脏不肯再用,统统烧掉。琉璃忙给他倒了杯温水,一面便问:“如今四郎和五郞也都十三岁了,你这一去边关立功,你说,会不会有人再给他们赐婚?”
裴行俭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放心,不会再有这种事!”
他想了想又道:“看四郎和五郎的面相,其实都不宜早婚,不妨弱冠之后再谈姻缘。四郎天资是高,可惜性子偏激,他和三郎一样,成亲之后谋个外放也就是了;五郎是不用咱们担心的;只有六郎,六郎他的确有入主中枢、权衡天下的命数,我的这些书,都留给他吧。”
琉璃心里一阵不舒服,皱眉道:“你胡说些什么呢?”
裴行俭一脸坦然:“刀枪无眼,沙场无情,这有什么好忌讳的?”
琉璃还要再说,裴行俭却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如今我实在有些羡慕我家恩师。我怎么就没运气找一个像他的弟子那么可心的传人呢?”
琉璃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禁哭笑不得:“有你这么自夸自赞的么?”
裴行俭正色道:“我说的句句是实,我是什么人,还用得着自夸自赞?光庭天资也算好的,却远不如我。”
琉璃笑着点头:“是是是,您文武全才,聪颖绝伦,阴险狡诈,天下无双,谁能跟你比?”
裴行俭也笑了起来,刚要开口,又是一阵剧咳。琉璃忙起身过来帮他拍背。裴行俭咳完之后,停了片刻才道:“今日这药,实在有些烧心。”
琉璃也皱眉:“你先躺下歇一会儿。”
这书房里原有一张便榻,裴行俭脸色已是十分不好,依言躺下,又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眉头微皱。
琉璃瞧着他的面色,低声叹了口气:“守约,其实在崔十三娘的那件事里,我最吃惊的,还不是她跟天后告了密、告了状,而是她当时跟阿凌说,她梦见贺兰敏之玷污了杨媛娘。”
裴行俭抬眼看着她,眼神迷惑:“你是说……”
琉璃点了点头,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他的手依然温暖,却比平日显得绵软。琉璃心中微定,低声道:“守约,崔十三娘和我是一样的人,我们都知道很多不该知道的事。只不过,我比她要幸运,我遇到的是你,而她遇到的,是裴炎;我也比她愚笨,我不知道她和我是一样的人,她却一直就知道我。所以这些年以来,她做的事,比我要多得多。你还记得明崇俨吧?其实明崇俨不过是她的傀儡,他知道的东西不过是拾她牙慧。正因如此,明崇俨才会对我敌意极深。当时我也察觉到他并无神异,想查他身后的人,没想到十三娘下手会那么快……我知道,她是想改变命数,但是守约,你说过的,命数不可改,往日不可追,已经发生的事情,怎么可能改变?”
裴行检眉头深锁:“琉璃,你到底想说什么?”他的手掌已在不知不觉中愈发无力,此时声音都变得有些低哑。
琉璃转头看着他,轻声道:“我想告诉你,守约,你是盖世的英雄,是无敌的名将,可是,你不会有第四次出征。”
裴行俭脸色一变,身子一挣想坐起来,却只起来了一半,就倒了回去。他愕然瞧着琉璃,眼神渐渐变得漠然。
琉璃心头一寒,差点后退了一步。她曾无数次看见过旁人在裴行俭的逼视下惊惶失色,自己却是第一次真正对上他这样的眼神一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彻底的穿透与俯视,这已经不像是血肉之躯能有的目光,那种难以形容的冰冷压力,也不是血肉之躯可以承受!琉璃原本准备好的话语顿时全噎在了嗓子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仿佛过了很久,裴行俭的蛑子才动了动,低声道:“琉璃,生死大事,你怎可如此儿戏,如此……狂悖!你快收手,这种欺世、欺君的把戏,会把咱们全家都搭上!”
他目光里的怒火是如此明显,琉璃却蓦然透出一口气来,随即便是一阵难过,忍不住反问:“如果我让你出征,让你给东宫效力,咱们家就不会被搭上了吗?只怕那样才真正是万劫不复!守约,你不知道天后的手段,用不了几年,这天下胆敢跟她作对的人,都会身败名裂,抄家灭族。你忠君报国,难道一定要让咱们全家给朝廷殉葬?”
裴行脸皱了皱眉,声音越发含糊低沉:“不会!我怎么会连累你们?我不会让你们有事,我答应过你的,你怎么不信我?”
琉璃摇头道:“你让我怎么信你?你明明还答应过要陪我回乡,你做到了么?我知道你这一仗定然会胜,可你想过没有,接下来是什么?上一次你得胜回来,天后和裴炎就不得不用那种下作手段来打压你了,你再赢一次,他们还能容你活着?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守约,我说过的,什么江山皇帝,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你平安无事!”
裴行俭的神情渐渐涣散,努力说了句:“我死不要紧,我……”他定定地看着琉璃,眼里满是愤怒、挣扎与不甘,却是什么声音都再也发不出了。
琉璃移开视线,轻声道:“守约,你答应过我,要远离皇子,远离那些宫廷争斗的;你答应过我,要辞官回乡,陪我终老,可你都没有守约。如今,我只求你答应我最后一桩事,那就是放下这一切,不要再管什么李唐武周,谁家天下,只要咱们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就好,咱们再也不要回长安了……”
裴行俭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仿佛微微叹了口气,终于合上了双眼。
琉璃低头看着他安静的面孔,心绪这才慢慢平复,突然想起自己刚才居然忘记说最要紧的那件,忙凑近他的耳朵轻声道:“守约,守约!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其实我是一缕从千年之后过来的幽魂,所以,我什么都知道。守约,我真的是为你好,是为了咱们家好,你会原谅我的,是不是?”
裴行俭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琉璃若有所失地叹了口气,直起身子快步走出门去。一直守在门外的女子几步上了台阶,烛光照在她的脸上,赫然正是阿燕。
一刻钟之后,整个裴府在一阵暄哗声中从午夜的宁静里蓦然惊醒:裴尚书因为操劳过度,旧疾复发,吐血昏迷。
到了次日黄昏,一骑快马从大明宫狂奔而去,直出东门,在三天后的清晨,到达了洛阳的上阳宫。
李治原是一路奔波,刚刚到达地方,疲乏还未消去,在床上听到外头回报的消息,险些没掉下来。他站起来往外就走,可刚刚开步,就踉跄了一下。一旁的武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上前扶住了他:“陛下。”
李治扶着武后的手慢慢走了出去,还未坐下便伸手捂住了眼睛——他的双目巳渐渐失明,此时起得猛了,眼里愈发疼痛,嘴里却犹自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子不是说他欣然接旨,正准备出征吗?”
信使回道:“启稟陛下,裴尚书的确接旨了,不过这半个多月以来,他忙着准备出征事宜,听说身子越来越不好,日日都要吃药用针,结果四天前在书房处置文书时突然略血昏迷,太子殿下听到消息后立即让太医去看了,尚书却已昏迷不醒。太医也是回天乏术,只拖了一天,人就去了。”
李治站在那里,原本黯淡的眸子里更是一片茫然:“裴守约,居然真的走了?”
武后也微微皱着眉,却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轻声道:“裴尚书这也算是为国尽忠,他家六郎才七岁吧,真真可怜,陛下不妨多赏他家一些体面。”
李治神色空茫地站在那里,嘴唇犹自微微抖动,不知是在喃喃自语什么,好半晌才颓然坐下:“传朕旨意,赠裴行俭幽州都督,沼礼部郎中监护丧仪,一切费用,皆由官供。”
一旁的内侍应诺一声,转身就往外跑。李治却道:“慢着,再传一道口谕给太子,裴尚书家中如今只有孤儿寡母,让他派一名东宫属官,专门照料裴府的日常起居用度,以尽君臣之义。”
内侍领命而去。李治依然瞪着双眼出神,一旁的武后凤目却微微眯了起来——圣人的眼睛不好之后,心思却仿佛比从前更明锐,不知从什么时辰起,对裴行俭便渐渐变了态度。自己此时提裴六郎居然也毫无效用,反而让他想起要吩咐太子做出怜惜臣子的姿态,好收买人心!不过,无论如何,裴行俭总算是死了,他还死得真是时候啊!
她微微松了口气,眼里的凌厉一闪而逝,转头看着李治时,又是一副雍容神态:“陛下,时辰不早,您也该传御医来诊脉了。”
李治点了点头,犹豫片刻才道:“媚娘,我记得当年我书房里有幅插屏,是裴守约题了几句诗在上头,不知如今去了哪里?”
武后想了想笑道:“我也想起来了,不过那屏风可是有年头了,也未必在洛阳这边。不如待会儿我亲自去查查?”
李治笑着道了声好,脸上露出了期待之色。这种神色出现在他眸色黯淡的灰白面孔上,给他整个人都蒙上了一种难以掩饰的卑微之感,仿佛他已不是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而只是一个眼盲体弱的可怜人。
武后转过身去,脸色蓦然沉了下来。
一个时辰之后,太阳还没到中天,那扇《春江花月夜》的插屏已完好无缺地出现在库房外的空地上。插屏里的绢布因为年头太久而微微有些泛黄,字迹却依然显得行云流水,洒脱不羁,而画面上盛开的牡丹、寂寥的背影、皎洁的明月,也依然带着当初那雅致而鲜活的韵味。
武后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儿,赞叹地点了点头:“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好画,好字,好诗!裴氏已去,这个世上大概再不会有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的诗画之作了。”说完轻轻摇头,脸上满是可惜。
管库房的总管内侍满脸是笑:“殿下说得是,奴婢虽然笨得紧,也晓得这是好东西,这些年都是单独收着的,不敢让落上一点灰呢。”
武后微笑着点了点头:“果然保管得极好,你有心了。”
总管笑道:“那天后您看这插屏……”
武后又看了屏风一眼,淡淡地挥了挥手:“劈掉,烧了。”
看着武后断然转身而去的背影,总管张开的嘴半天都没合上,一旁的小内侍小心地问道:“总管,您看……”
总管回过神来,一跳三尺高:“你没听见天后吩咐吗?还不赶紧的给我劈掉,烧了!一颗灰也不许留下!”
微风吹过,将这尖锐的声音传出了老远,也把武后飘扬的裙裾吹得更高。
她一路回到殿中,有宫女轻声回禀:“刘夫人已经到了,在书房等您。”武后在几处宫殿的书房布置都差不太多,回文绣字的帘幕层层低垂,窗扉半开,正对着远处的一泓碧水。刘氏跪下请过安之后,抬头瞧瞧武后并未开口,便小心地问道:“天后殿下,听说裴行俭病死了?”
武后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你立刻去长安一趟,让三思……不,让承嗣立刻带人去,把裴行彳金所有的手稿书信统统带回来,一张纸也不许漏!就说……就说圣人喜欢裴尚书的墨书,要多留几张做念想。”
刘氏吃了一惊:“难不成裴行检胆大包天,犯了什么忌讳?那大娘子的亲事……”
武后脸色一冷:“我只是想瞧一瞧,这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裴行俭,到底是个什么角色!至于你,你若觉得能找到比裴家子更好的女婿,尽管换去。不过眼下你还是去长安给我好好吊唁,去跟库狄氏说,圣人对裴守约有些误会,我也是无可奈何。如今裴守约既已去世,我自会护她周全,什么宰相将军,有我在,都休想欺到他们孤儿寡母身上去!”
刘氏松了口气,赔笑道:“殿下瞧中的人,自然都是好的……侄媳这就去长安!”她低头退到门口,却听武后又补充道:“还有,你再告诉她一句——无论何时,我这宫里,都会有她的一个位置。”
刘氏脸上顿时满是喜色:“诺!”
她“砰”地退出门外,门帘被撞得飞起老高。武后转头瞧着窗外,沉默良久,突然像往日一样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如此处置,你觉得如何?”
然而她的身边却并没有人出声应答。依然是锦帘绣幕的书房,屋角的铜炉里也依然在散发着往日的清雅香气,然而少了那个影子般沉默的人影,整个屋子竟显得空荡荡的,无论什么东西,都再也无法将缺上的那个角落填满。
另一边的寝殿里,李治也慢慢坐了起来。听着宫人的回报,他满脸都是不敢相信:“已经被处置掉了?”
宫人低头回道:“正是,殿下找了半曰才找出账本上的记录,是上一回来洛阳的路上颠簸太过,屏风已经散架,库房只能当废木处置掉了。”
李治睁着无神的眼睛,不知看着什么地方。那是当年顺娘送他的礼物,那上头有裴守约的字迹。这世上有些东西,他曾经喜欢过,但顺手也就丢开了,就算偶然想起,也没有着急去找。他以为那物件无论何时都会老老实实地待在那里,他随时都可以重新拿过来用,随手就能弥补这些年的亏欠,却没想到,在他压根没留神的时候,那物件居然就已经毁了、丢了,再也找不到了。
就像顺娘,就像裴守约,他都再也找不到了。
大殿的外头,五月的阳光明媚而热烈,公正无私地照耀在人间的每一片土地上。随着它渐渐爬到天穹的顶点,一拨拨车马也从洛阳城的各个角落驶了出来,带着不同的人,不同的心思,直奔西京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