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尺多高的纯金胡瓶、几十斤重的鎏金香炉、小巧的空心金马、精致的八曲银杯……眼前的每一件东西都有着奢华的质感、浓郁的胡风;然而当三千多件这样的金银器皿在自家院子里堆成了一座货真价实的金山时,琉璃心头却没有什么惊喜,反而像这十一月的天气,一点点地越来越寒意彻骨。
要知道,这还只是此次天子赏赐的一部分,此外还有三百匹皮草织锦、两百名奴婢以及足足五百匹骏马!如果再加上李治前几天专门为裴行俭而设的盛大宫宴,以及宴席上当场给出的双料加封——礼部尚书兼右卫大将军,这样的殊荣和恩宠,琉璃再是迟钝,也觉得实在是有点过了。
她还记得,当年义父苏定方在出征高丽之后,也曾被这样破格提拔过、赏赐过,那是因为皇帝当时一心要扶持还是昭仪的武则天,而现在,这位身体已经一日日衰弱下去的大唐天子,又想做什么?
她更清楚,所谓炙手可热,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事。这些日子,裴府的访客已多得让人头疼,那些人对着她的眼神语气,也越来越有当初对崔玉娘的奉承架势。琉璃自己自然不会昏头,再不耐烦,也会陪上十二分的耐心和谦逊。然而想到三郎他们在外头的情形大概也是差不多,她就没法安下心来。
爬得高必然跌得重!虽然很多事她都记不清了,但她至少还记得,这个年代,几乎所有的名将,结局都不大好。他,多半也不例外。至于自己能不能改写这结局,她不敢往细里去想。此时此刻,她能做的全部,也不过是把一切都埋在心里,尽力守在他的背后,护住几个孩子,保住这个家……她正想得出神,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神一看,从院外走来的,可不正是新鲜出炉的裴大将军?
裴行俭的身上穿着花色锻面银狐披风,披风下是崭新的紫色官袍,脸色被衬得越发明亮。他走上来先摸了摸琉璃的手背,大约觉得并不太凉,才笑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呢?莫不是觉得这堆东西太碍眼?”
琉璃轻轻叹了口气:“是有些太招眼了。”这些器皿都是突厥可汗的珍藏,金的占了多半,大件也不在少数,不说什么工艺镶嵌,就算一把火全熔了,几万两真金白银是跑不掉的;再加上那些奴婢马匹,就算还比不上当初自己从临海大长公主手里拿回的那份家产,也差不太远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更别说还是这么一桌满汉全席!她就算再爱财,一想到可能付出的代价,也没法不忧心。
裴行俭却是一脸的风轻云淡:“这有什么打紧?你先挑些好的给长辈们送去,亲朋好友那边也都去送个信,喜欢马的可以去马场挑两匹,缺胡人奴婢的就到家里来领一个,还有这些金银编缎,喜欢的话尽管拿去。”
啊?琉璃呆呆地瞧着裴行俭,一时有些不大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裴行俭笑着握住了她的手:“不都散了,难不成还要留着让你去费那个力气修库房马棚下人屋舍?让人去费那个心思嫉妒眼红编排胡话?”
这个……琉璃转头看着面前堆积的金银器,心情突然变得好生复杂,钱多烫手,破财免灾,道理她都懂,但眼下要散掉的,可是一座实打实的金山啊!
裴行俭的目光也转到了那座金山上,语气里多了几分凝重:“其实,带兵出征原本便是最易聚敛金银的路子,所以京城里的这些大户,将门世家也往往最是豪阔。然而这黄白之物一旦太多,便是祸根,既坏亲情,又伤人和。那些人家的子孙多有荒唐蛮横、自相倾轧的,未必不是因为这些!传家以德不以财,就算是为了替几个孩子结些善缘、做个榜样,咱们也不能留着这些东西。”
没错,如今到处被人奉承已是不妥,如果再加上这笔惹人眼红的横财,对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来说的确不是什么好事!想到此处,琉璃所有的不舍顿时烟消云散,反而有些担心起来:“咱们家的亲朋好友里,能登门来拿这些物件的,到底也没多少吧?”身份高的肯定不会来,身份低的来了也不敢拿太多……裴行俭笑道:“有钱你还怕散不出去?等亲友们挑得差不多了,我那边还有幕僚下属,再不济,还有跟我一道去西州的一百多号禁军侍卫呢!只是到底要多花些时日罢了,比不得你的雷霆手段!”
琉璃怔了一下,不由也笑了起来——二十多年前,自己可不是也曾一家伙散出去几十万贯家产!
裴行俭目光柔和地瞧着她,声音低了下去:“你笑什么?咱们啊,原是一样的人。”
琉璃笑着摇头。当年她是明知那些家产拿不到手,索性出口恶气再说,裴行俭却是当真从没把金银钱财当回事。不过这话她还是爱听的,她反手握住了裴行俭的手指,往他身边挪了半步,原本七上八下的心思突然都宁定了下来。
裴行俭的眸子微微一暗,沉默片刻还是笑道:“回去吧,这里风大,这些东西你若有瞧得上的,明日再来挑些入库就是。”
琉璃忍不住又看了看那座金山,心里叹气,面上摇头:“不必了!”既然不能要,还不如索性离得远点,省得闹心!
裴行俭瞧了琉璃一眼,眸子里带上了几分笑意:“也好,那明日就让人过来挑几样金贵细致些的,拟成礼单送给几家长辈吧。”
琉璃默默点头,略一盘算,心头不由添了几许怅然。所谓长辈,其实也没几家了。于夫人早已过世,连苏庆节都带着罗氏告病还乡了;安家舅舅们只有最小的还在;跟自家最亲的三表兄又留在了西州;就连当年那些咄咄逼人的族叔也没剩几个了……正胡思乱想间,她只觉得肩上一暖,却是裴行俭已揽住了她:“还不走?难不成还想亲自挑选?我瞧着那金骆驼就不错,可惜三表兄没在这边。”
他所指之处,一只模样粗蠢的纯金骆蛇正一头扎在一堆金银酒器里,看那个头,少说有十几斤重,可不是最适合送给不懂风雅又精于计算的安三郎?琉璃也笑了起来,想了想道:“我倒想给十三娘送几样东西过去,那日原是咱们的事,才累得她抛下满府宾客过来报信。”
裴行俭摇头:“过了这段日子再说,子隆大约是不愿意收这些东西的。”
琉璃奇道:“这是为何?”对了,裴行俭这次回来,亲朋好友差不多都上门恭喜过,裴炎却没有登门,难道是他们政见不合?
裴行俭笑道:“你是不晓得他的古怪处。”
古怪?琉璃还想再问,裴行俭却不想多说,揽着她便往内院走去,琉璃顺口换了问题:“今日不是有事么,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裴行俭脚下顿了顿,竟没有作声。
琉璃转头一看,正对上裴行俭深黑的眸子,沉沉的满是欲言又止的复杂情绪。琉璃立时明白了过来。早在一个月前,北突厥那边就传来两部叛乱的消息,唐军节节失利、损失惨重,皇帝原定的冬至到泰山封禅都因此取消了。当时她就猜到,裴行俭只怕很快就会被派到北疆。可此刻真正面对着这件事,她胸口却依然是一阵闷痛,好容易才透出一口气来:“你,什么时候走?”
裴行俭低声道:“就是这个月底。”
也就是说,满打满算,他在家里也待不够一个月……琉璃心里愈发闷得难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行俭温声道:“你放心,我这回再不用冒半分风险,圣人不但集中了那边的兵力,还特地调拨了十八万人马,加起来足有三十万大军,我就是想输也不容易。”
他瞧着琉璃,笑着挑起了眉:“你看,如今我这品级总算是赶上你了,总得再加把劲,也好搏一个封妻荫子不是?”
琉璃知道他是在宽解自己,领情地笑了笑,却实在没办法多说什么。裴行俭也没再作声,只是轻轻拍了拍她。两人回到上房,婢子们满心欢喜地端水捧巾过来,瞧见两位主人的神色,又大气不敢出地静静退了下去。好在没过多久,几个孩子也从族学回来了,瞧见前头那座金山,难免个个都有些兴奋,连嗓门都比平日高了些,待得听裴行俭语气平淡地说了对这些物件的处置,都愕然张大了嘴。
还是参玄先摸着头笑道:“阿爷好气魄!只是能不能让儿子也去马场转转?这地道的突厥良马,儿子也想挑两匹骑骑。”
裴行俭的神色柔和了下来:“好,过两日我便带你们一道过去,每人都挑两匹。”
参玄兴奋地握拳击掌:“多谢阿爷!”延休和庆远的脸上也绽开了一模一样的欢喜笑容,庆远更是问道:“既然可以送人,那同窗的族兄弟是不是也可以去挑马?”裴行俭淡然道:“不可。”
庆远怔住了,呆了片刻才道:“阿爷不是说大丈夫当以财为轻、义为重么?”
裴行俭瞧着他笑了起来,“我却没说过,大丈夫可以慷他人之慨。若是日后你们建功立业,所得赏赐,自然可以随意送人。可若是取家财奉同窗,以博慷慨之名,这又算什么?只怕原本与你们真心相交的同窗,日后也难免会存上别的意思;至于那些因此才凑上来的,更是居心难料。不信你们去瞧瞧那些招摇过市的浪荡纨绔,哪个不是被这些所谓好友捧出来的?”
一席话说得三个孩子都沉默下来,好一会儿延休才问道:“阿爷,难不成如今跟咱们愈发远了的那些人,才更值得相交?”
裴行俭摇头道:“这也难说。这些远着你们的,有些只是爱惜名声,或是羞于奉承。可这世上还有一种人,自以为笑傲王侯,其实不过是心胸狭窄罢了。真正笑傲王侯者,自然待王侯如待布衣,又岂会巴巴儿要在王侯跟前摆出目无下尘的姿态来?这种人,心正者也就罢了,若是心思不正,只会比小人更可怕。
“交友原是贵乎知心,与贫富贵贱并无干系,这要看眼力,也要看缘分。不过你们如今还在学里,真正用心险恶之人还不容易遇上,便是一时看错了人,也没什么打紧。日久见人心,旁人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值不值得相交,这两年慢慢看着,自然能分辨出来。
“最要紧的,是你们自己一定不能为权势名声所迷,失了本心。权势名声,原是世上最迷人心窍之物,却也是最靠不住的东西。若是半点没有,固然是难以成事,空怀抱负,可悲可叹;但若有了它们便自以为高人一等,那更是蠢物一个,可笑可怜!你们都要记住,大丈夫立于世间,靠的不是外物。”
瞧着三个孩子若有所思的模样,琉璃不由松了口气,她这几天也旁敲侧击地提醒过几个孩子,却没法说得这么透彻,孩子们也不曾这么上心。
只是参玄也就罢了,延休和庆远才十岁,现在就跟他们说这些,是不是还是太早了点?
几个孩子想过之后却是很快又活跃了起来,乱七八糟问了一堆问题,裴行俭都细细地答了。参玄最是心急,回头又问:“阿爷,咱们哪天去挑马?”
裴行俭沉吟道:“后日休沐,若无意外,我便带你们去,只是有了马之后,你们的骑射功夫更不能落下了。我已给你们选了个极好的骑射师傅,日后你们定要听他分派,好好练习,莫辜负了你们自己挑的千里驹!”
庆远奇道:“这师傅能比阿爷还强?”
裴行俭笑道:“自然比我要强。如今北疆战事吃紧,再过十几日,我便要带兵前往,待我回来时,你们的骑术箭法总要有些长进才好。”
三个孩子都怔住了。参玄又是惆怅,又有些摩拳擦掌:“阿爷,若是我骑射都学得好了,下回阿爷出征,能不能带孩儿一道杀敌?”
裴行俭笑微微地打量了他一眼:“等你能在奔马之上箭无虚发,我便带你去。”
参玄“啊”了一声,随即皱眉咬牙,满脸发狠。庆远一脸不舍地瞧着裴行俭,一声也没吭。延休却是皱眉往外看了一眼,凉凉地道:“怪道外头突然间多了那么些东西呢!”
裴行俭的脸色蓦然一沉:“四郎,你胡说什么!”
他在孩子们跟前极少发火,待三个小的尤其耐心,这还是头一回跟延休拉下脸来。延休的小脸不由变了颜色,却倔强地梗着脖子不作声。
裴行俭缓了缓脸色,声音却依然严肃:“男儿在世,原该为国效力,建功立业。能领兵平叛,是我等的本分,也是我等的幸事,难不成还要计较朝廷赏没赏,赏得多不多?你这么说话,到底是在羞辱朝廷,还是在羞辱为父?
“四郞,你平日便爱从坏处来揣测人意,从无半点敬畏之心,我原想着你年纪还小,大些自然能好,没想到却是变本加厉!须知天地之间,自有伦常,像你这般胸怀不敬,信口雌黄,往小里说,是我裴行俭教子无方,往大里说,便是我裴家心怀怨望。你也不是三岁小儿了,这京城里有多少人因出言不慎而惹祸上身,甚至家破人亡,你难道就不曾听说过?”
延休脸都白了,眼里泪光闪动,却强忍着没让它流下来。琉璃一阵心疼,不由轻轻叹气。其实几个孩子里,因庆远幼时体弱多病,她分身乏术,对延休的照料就没那么周全,大约因此他的性子才会有些古怪。这几年她难免存了补偿之心,何况延休说话虽刻薄,却往往一针见血,所以她也没有太过约束,却忘了这年头有些话,就算是孩子也是绝对不能说的。
裴行俭看着延休,也叹了口气:“四郎,你原是比旁人都聪明些,是我平日没有好好教你,才叫你养成了这样的性子。堂堂男儿。当胸襟豁达,轻狂算什么本事?从今往后,你若不想成为无君无父的狂徒,害了自己,也害了父母兄弟,不但此类的话再不许说,便是此类的念头也绝不许有!记住了么?”
延休微微点了点头,随着这动作,大滴的眼泪终于順着脸颊流了下来。琉璃再也忍不住,起身走到他面前,为他擦了擦眼泪,柔声道:“四郎,阿爷也是为了你好。你如今一天天大了,这口无遮拦的习性,可要改改了。”
延休低下头,用力抑制着肩头的颤动,眼泪却还是一滴滴地落在了地上。
裴行俭嘴唇微微一动,又紧紧地闭上了,半响才道:“这话不光四郎要记住,你们也要记住。你们都一日比一日大了,为父不求你们闻达于世,却总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要照顾好母亲和幼弟,莫给家里惹祸,真令裴氏蒙羞!”参玄原是一脸的不自在,闻言用力点头:“阿爷放心,以前是我没约束好四弟,以后我会好好照顾阿弟们。”庆远也小声表决心:“孩儿一定听阿娘的话,听阿兄的话。”
裴行俭起身走到三个儿子跟前,目光在他们脸上缓缓扫过,最后还是落在了延休身上:“四郎,你阿兄性子冲动,阿弟又太过热心,你也要帮我多看顾着他们点。”
延休猛地抬起头来,待见到裴行俭带着期待的温和目光,原本已擦干的双眼又是一湿,忙低下了头,闷闷地应了“是”。
裴行俭拍了拍他的肩头,眼神复杂感慨。
琉璃也是万般感慨,待几个孩子都出去之后才轻声道:“守约,你莫怪四郎,都是我不好,平日里胡说八道惯了,又没好好约束过他,才让他……”
裴行俭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我不是怪四郎,你把几个孩子都教得极好。三郎直爽,四郎聪敏,五郎豁达,他们都是心性纯正的好孩子。四郎说话凉薄,却是性情中人,我只担心他这性子日后会吃亏,又没时间再慢慢教他书法,磨他的脾气,只能下此重药。你和四郎不怪我就好,我又怎会怪你们?”琉璃松了口气:“四郎原是个明白孩子,我看他也体会到你的苦心了,你放心,日后我自会多多留心,好好教他。”
裴行俭沉吟着缓缓点头,“我这几日还有些闲暇,自会多跟他们说说道理,也会给他们再挑几个稳重可靠的人跟着。待我走后,你还是尽量多约東他们一些,千万莫要让他们在外头惹出祸来。”
琉璃道:“这是自然,要不咱们再请两个经史上的先生?我看他们族学里似乎有些太松,在家里多学些,也省得闲极生事。”
裴行俭揺头:“那倒不必,外头原是要万事留心,在家里还是让他们松快些的好,只要他们平平安安的,功课上差不离也就是了。”
琉璃惊讶地看着他,他对孩子们要求怎么变得这么低了?
裴行俭笑了笑,缓声道:“这次去北疆,我或许会多驻守一段时日,家里的这些事都要辛苦你了。如今皇后和太子已是势同水火,宫里朝里都不大消停,你自己也要万事当心。”
他的话语其实都寻常,神色也没什么异样,烛火照在他的侧脸上,把他的眸子染上了一层温暖柔和的光泽。但不知怎地,琉璃却清晰地感觉到一缕寒风从窗缝里透了出来,吹得她背上一阵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