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牡丹甲天下。
上阳宫正是洛阳城里牡丹最多的所在,随着三月的春风渐暖,临江的巧蓉园里,牡丹次第盛开。直到四月暮春,那姹紫嫣红的硕大花朵依然绽放在枝头,将池畔的绿地铺陈得繁华浓丽,加上远处重檐碧瓦的华美亭台、近处翩然来往的丰润美人,端的是好一幅盛唐图卷。
不过,当琉璃的目光掠过牡丹花圃,看到出现在长廊尽头的那个并不陌生的修长身影,心情却不由陡然低落了下来:又来了!
这一个多月里,琉璃又是拖又是挑的,统共才进宫了三回,却依然会跟这位明崇俨明大夫上演这样的喜相逢。按理说,他正在主持芙蓉园的翻修,琉璃在此作画,会遇到他并不算奇怪,以琉璃的身份,他每次都会过来彬彬有礼地跟琉璃寒暄几句也不算奇怪。然而这种偶遇、这种礼数,出现在明崇俨这位除了帝后之外对旁人几乎不假颜色的“真人”身上,却足以引得众人侧目。
眼见明崇俨越走越近,身上的素色葛袍和颌下的三缕长须在暮春的江风里飘飘摇摇,愈发显得飘逸无双,脸上也渐渐露出了那种招牌式的淡远笑意,琉璃只能放下手里的铅条,缓缓站了起来。
明崇俨在离琉璃画案三四步远处停下了脚步,含笑抱手:“华阳夫人!”
琉璃点头:“回礼明大夫。”
明崇俨走上一步,看了看案上那刚刚起稿勾线的底稿,微微扬起了嘴角:“夫人果然是多才多艺,这图卷还未上色,已是颇见巧思了!”
琉璃也客套地微笑:“明大夫说笑了。大夫博学多识,无所不能,妾身所长者,不过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明崇俨笑着摇头:“夫人风趣。”
你全家都风趣!琉璃垂下眼帘,掩住了心头的不耐烦:“不敢与大夫相比!”不等明崇俨答话,她拿起早已理好的图纸,交给了一边的宫女:“这些图纸,如今妾身已用不着了,还要有劳明大夫收回。大夫高谊,妾身在此谢过。”说完便欠身行了一礼。
明崇俨微微一怔,目光在琉璃和图纸上来回转了转,突然又笑了起来:“夫人不必客气。”转头吩咐自己身后的内侍:“这些图样甚是要紧,你带着她将图纸送去将作监,必要亲手交给当值的管事!”
琉璃吃了一惊,她还图纸,自然是打算不再进宫,躲开明崇俨,没料到他竟会如此大剌剌地把人都支开!眼瞧着两位宫人毫不犹豫领命而去,长廊内外转眼间只剩下他们两人,她也懒得再拐弯抹角:“明大夫有何见教,不妨直言!”
明崇俨在长廊里悠闲地踱了几步,曼声吟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转头瞧着琉璃,他笑得意味深长:“不瞒夫人说,自打无意中瞧见了夫人的大作,崇俨便喜出望外,也不晓得费了多少心思,才能将夫人请来一叙。难得他乡遇故知,夫人又何必如此见外?”
原来是那扇屏风留下的后患!原来这次自己进宫作画果然是他的谋划!琉璃心头又是懊恼又是忌惮,抬头再瞧着明崇俨笃定的笑脸,不知为何竟是一阵腻味。
他乡遇故知,也要看是什么故知。比起自己来,明崇俨的确更像个穿越者,神通广大,无往不利,居然能哄得李治和武后对他言听计从,逼得太子李贤对他敢怒不敢言,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莫过于此!但那又如何?自己虽然怎么都瞧不透他到底要做什么,可他也别想拿自己再当一次垫脚石!
琉璃语气不由更淡了几分:“多谢明大夫厚爱,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明大夫志向远大,手段高明,令人佩服。可惜我一向疏懒,自知既无才干,亦无人脉,更无志向,连圣眷都没有半分,所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莫过如此。又何必自不量力,拖累了明大夫?”
明崇俨仿佛压根没听出琉璃话里的拒绝之意,反而大笑起来:“华阳夫人太会说笑了!谁不晓得夫人手段了得,便是大长公主们在夫人这里也讨不到半分便宜;谁不晓得夫人身份尊贵,不但是裴氏宗妇,还是侍郎夫人,这二十年来裴氏供养的子弟、十年来裴侍郎提拔的才俊,哪个不对夫人心怀感念?谁又不晓得夫人圣眷深厚,纵然开罪过天后,天后居然依旧是念念不忘。这样的本事,除了夫人,天下谁还能有?”
他往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瞧着琉璃,一字字轻声道:“夫人是明白人,我明崇俨既然敢把那些图纸给夫人,就没准备再孤军奋战!局势已是如此,我等是死是活,是前程无量,还是家破人亡,就看眼下这两年了!夫人难不成事到如今,还想左右逢源,坐享其成?”
琉璃下意识地就想后退,咬了咬牙才立住了脚跟,沉着脸道:“明大夫,你到底想说什么?”
明崇俨双手往后一背,神色重新变得悠然自若起来:“说到相人之能,世人皆知,裴侍郎才是天下第一。当今太子李贤福浅命薄,绝无继承大统之运;英王李显福运虽厚,却无寿数后运;唯相王李旦福泽深厚,子孙昌盛,才是我大唐的真命天子。此事夫人自然心里有数,我么,只想让裴待郞也出来说句实话!”
琉璃吓了一跳随即便毫不犹豫地摇头:“绝无可能!”
明崇俨仿佛并不意外,只是侧头瞧着琉璃微笑:“喔?夫人的意思是,绝不可能去让裴侍郎说这样的话,还是裴侍郎绝不会答应说这样的话?”
琉璃自知此时半步也退不得,抬头直视着他:“都不可能。”别说裴行俭根本不是这样的人,自己也绝不可能让他去做这种事,下场还不定是什么样呢!想到此处,她心里忽然有线光亮一闪而过,待要抓住时,却又无影无踪了。
明崇俨依然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夫人莫要断言过早,夫人和我一样清楚,太子殿下是决计没那个福分的,咱们不过是顺应天意,顺势而为,顺便让自己也能得些富贵前程罢了。这不是夫人早就做得轻车熟路的事么?
“想当年,夫人在攀上韩国夫人时是何等计谋百出、在万年宫救驾时又是何等的思虑缜密,怎么到了今日,却变得畏首畏尾了?莫不是觉得裴侍郎如今又得了圣眷,眼见着就要建功立业,夫人自然也能跟着坐享荣华富贵,所以可以放心大胆地坐山观虎斗了?”
琉璃心里好不厌烦,明崇俨到底是哪根神经短路了,自己没招他惹他,他凭什么觉得自己必须得上他的船?他那条船很保险么?她耐着性子道:“明大夫误会了,我不过是个女人,没什么雄心大志,也没兴趣看谁和谁斗,只想安稳度日。明大夫要大展宏图,我绝不敢阻拦,只望大夫高抬贵手,容我继续闲散下去。”
明崇俨轻轻摇头:“夫人何必如此不近人情?也罢,若是夫人不好说服裴侍郎,我也不敢让夫人太过为难。记得下月初五就是贵府两位公子的十岁生辰,崇俨想登门送上一份薄礼,也望夫人能礼尚往来。难得如此机缘,咱们两家原该亲近些,如此日后一旦有了什么事也好及时商议,夫人你看如何?”
两家常来常往?琉璃转念间猛然明白了他这几次屡屡找来的意思——他就是要让人觉得自己和他关系匪浅,接下来无论是借势借力,还是索性编些谣言安在裴行俭头上,自然都要容易得多。这个疯子,他到底要做什么!
她好容易才按下怒气,缓声道:“多谢明大夫的高情厚谊,只是大夫也知道,天后交待的画卷我还未完成,这段日子自然要闭门谢客、全心作画。得罪之处,还望大夫体谅。”
明崇俨满脸遗憾地看着琉璃,深深地叹了口气:“夫人果然是铁石心肠!夫人或许也知道,您当年在万年宫的壮举,天后至今感念在心;便是贺兰庶人的事,也觉得不过是夫人心肠太软。你说我要是告诉天后,夫人其实身怀奇术,未卜先知,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收买人心,却不知道天后又会如何作想了!
“还有,如今宫中传言,太子乃韩国夫人所出。圣人震怒,正在查找放出谣言的罪魁祸首。崇俨是不是也该告诉圣人一声,太子之所以深信这等无稽之谈,乃是因为会话之人身份尊贵,当日曾随侍皇后左右,跟韩国夫人更是交情深厚?”
琉璃越听越是惊心,脱口喝道:“你明说什么!”心底里却是一陈发寒,她毫不迟疑,这种事明崇俨津做得出来,而且武后和李治说不定真会相信他。那样的话,对她而言,将是万劫不复的灾难!
明崇俨哈哈大笑起来,良久才止住了笑,挑眉斜睨着琉璃,眼神满满的全是恶毒与快意,就像狸猫看着脚爪中的老鼠:“夫人何必如此失态?咱们原是一样的人,夫人的底细,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说起来,咱们原该祸福与共。今日夫人若肯助崇俨一臂之力,来日崇俨的富贵自然也少不了夫人一份。”
他低头凑近了一点,轻声道:“夫人,你还在盛年,裴侍郎却已经大了,日子只怕也不多了,只要夫人肯听我一句,我是不会让夫人吃亏的!”
琉璃原本的确是又惊又惧,手脚都有些发凉,但听他这么说到裴行俭,一股怒气顿时“腾”地冲上,发根几乎都被烧得直立起来了:他把裴行俭当什么人了,又把自己当什么人了?难道他还真想……抬头看着明崇俨,她的脸上反而露出了笑意:“看来我还要多谢明大夫?”
明崇俨惬意地眯了眯眼:“夫人不必客……”话没说完,一道黑光闪过,随即便是“砰”的一声闷响,却是琉璃已抄起画案上的砚台狠狠地拍在了他的头上。
足有三寸多长的方正砚台里并没有墨水,不过整块雕镂的石头却也分量十足。明崇俨被砸得后退了一步,一道鲜血从额角缓缓流了下来。他晃了晃头,伸手抹了一把,看见满手的鲜血,脸色顿时变了,指着琉璃怒道:“你……”
琉璃顺手抓起了戒尺,“啪”的一声拍开明崇俨的手指,指着他的鼻尖寒声道:“你再说一句试试!”
明崇俨脸上原本满是不敢置信的怒火,手指被戒尺一抽,嘴角顿时疼得一抽,再被琉璃这么冷眼盯着,眼神也有些闪烁了。他往后又退了一步,咬牙笑道:“好!好!今日这一下,我记住了,他日必十倍奉还!”
琉璃愤怒之中,脑子原是比平日转得更快,当即冷笑了回去“十倍奉还?好,那今日我这一下,不过是八年前那笔旧帐的一点利息!明崇俨,你也是明白人,今日我既敢砸你,就不怕你还,了不起同归于尽!姓明的,你有这个胆子吗?”
明崇俨脸上又是惊愕,又是扭曲,再也维持不住那仙风道骨的模样,听见琉璃声音越来越高,不由心虚地四下看了几眼。不远处有些宫人内侍也听见了这边的动静,纷纷停下脚步,看着这边指指点点。明崇俨脸色更是难看,声音也低了下来:“我不跟你这疯婆子一般见识,咱们走着瞧。”
琉璃也瞧见了那些人,心里一动,轻声道:“想走?晚了!”说完随手抓起案几上的东西,也不管是镇纸、笔筒、颜料罐,往明崇俨身上劈头盖脸就砸了过去。
明崇俨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缩头跳开,转身就跑。
琉璃高声喝道:“明崇俨,下次你再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语,我割了你的舌头!”反正这几次见面都是明崇俨主动找过来的,今日的宫女也是他主动打发的,再加上自己这几句,谁都会相信,是明崇俨心怀不轨,言语轻薄,才挨了顿教训。他再想传裴行俭的谣言,告自己的黑状,难度总要大多了吧!
明崇俨跑出几步,似乎也回过味来,猛地停下了脚步,回身瞪着琉璃,想走不甘心走,想过来却又不敢过来,只能戟指怒道:“你、你这不知死活的毒妇!”
不知死活?琉璃冷冷地睢着这个半脸鲜血、满脸扭曲的男人,突然觉得有些荒谬——就这么一个色厉内荏的货色,仗着知道点大兄和那套鬼把戏,把满宫廷的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也就罢了,居然还妄想着要把裴家、把天下士子都拖下水,他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快么?
她正要反唇相讥,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之前滑过的那点异样顷刻间变得清晰起来:崇明俨口口声声说太子继承不了大统,只有李旦才是大唐的真龙天子。这话自然没错,可他要说服自己上他的贼船,最该解释清楚的,难道不是这一次他为什么不会横死么?不然的话,他凭什么说李贤就会按历史记载的那样下场凄惨,而他自己却可以改变命运?而且他这种折腾法,分明跟历史上没有任何区别!
再说自己跟他从未谋面,更无冤仇,他怎么会对自己怀着有那么深的恶意?
她脑子里一团混乱,忍不住打量着明崇俨,一步步走了过去,明崇俨满脸警惕地退了两步,厉声道:“你还想作甚?”
琉璃心思急转间已有了些计较,当下仰起头来,冷冷地一笑:“我是过来瞧瞧你头上的血止住了没有,省得闹出人命!不过我倒是忘了,明大夫原是不用我操心的,横竖你是大夫不是?”
明崇俨怔了一下,莫名其妙地瞧着琉璃。琉璃心里一沉,神色却是愈发傲慢:“也罢,瞧在你伤得可怜的份上,你若能就此悔改,我也就不跟你计较到底了,只要你在得月楼点上一席松鼠鳜鱼来赔罪,咱们的梁子就算揭过,如何?”
明崇俨脸上满是怒色,冷哼了一声才讥讽道:“夫人果然大人大量得很!”
琉璃心里一片通透,自己果然没猜错,这个人,虽然会些医术,却听不懂后世里大夫和医生的双关之意,虽然画出了似是而非的拙政园远香堂,却不晓得苏州得月楼的松鼠鳜鱼!她的语气里不由也带上了几分嘲弄:“那是,想你明崇俨不过是我同乡手下的一颗棋子,还是一颗弃子,我却还打算救你一命,你说,我这不算大人大量,什么才算?”
明崇严脸色顿时大变,见鬼般地瞪着琉璃,说不出话来。
琉璃冲着他微微一笑:“明大夫当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竟然不知道么,你明崇俨也是有名的人物,不然,我的那位同乡为何偏偏会找你?这些贵人日后的运数,都是他告诉你的吧?难道明大夫就没想过去问一问,你自己的命数又是如何?”
明崇彳严依然瞪着琉璃,脸色时青时白,变幻不定,却紧紧咬着牙没有开口。
琉璃笑得越发轻松:“我明白了!这件事,他自然是不会告诉你的,他大概只指了条捷径给你走,让你青云直上,恩宠无边。可你难道就没想过,这从龙捷径如果真是那么容易走,为何他会让你来打这头阵,为何我又会连走都不敢去走?明大夫,荣华富贵固然都是好东西,却也要有命去享用!我今日言尽于此,明大夫回去好好想想,好自为之!”
她再也没有瞧明崇俨一眼,转身回到高案前,三下五除二卷好了画纸,收拾了画囊,不紧不慢地走出了长廊。围聚在不远处的宫女内侍这才纷纷散开,不少人还偷偷地回头打量琉璃,目光都诡异到了极处,仿佛她顷刻间长出了三头六臂。
琉璃哪有心思理会他们,自行在芙蓉园门口坐上肩舆,又在宫门外换下自家马车,一路催着车夫回到家里,一进大门便吩咐:“让小米来找我!”琉璃前脚刚进上房,小米便身形带风地呼啸着冲了进来:“娘子找我有事?”她早已做了孩子娘,急性子却半点没变,只是身材丰腴了不止一圈,行动时几乎能自带龙卷风。
琉璃挥手让旁人退下,吩咐道:“你这就去何家首饰铺子一趟,让掌柜赶紧传话给麹郡公,就说有个叫明崇俨的人十分可疑,请他帮我好好查一查:这个人。尤其是这些日子,要日夜盯着他,看他跟谁来往,有消息了立即告诉我。”
这种事原是小米在西州时做惯了的,这些年却做得少了,一听之下顿时两眼放光明:“崇俨?好,好!我这便去。”说完“呼”地又卷了出去。
琉璃不由捂额,扬声道:“你也当心些!”自己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去麻烦麹崇裕的,这事儿却绝不能让旁人知道,包括裴行俭——她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窗外传来了小米欢快的声音:“放心吧!我回去就换衣裳,保管打扮得迮我亲娘也认不出来!”
琉璃无语摇头,才过了几年安逸的日子,她也不用兴奋成这样吧?还打扮得连她亲娘都认不出来?她要这么嚷嚷下去,只怕连自己的后妈也会知道自己又准备捣鬼了……好在这几年上房的婢子都是紫芝调|教出来的,嘴上都紧得很。三日之后,门房便有人来报:何掌柜上门来送首饰样子给夫人瞧了。琉璃忙吩咐婢女将人直接领到上房,只留下紫芝伺候。
何家掌柜依旧是满面笑容的样子,进门便行了礼,他身后的伙计低着头将一个檀木盒子放到了琉璃面前的案几上,又一声不响地退下了。
琉璃瞧着那伙计的身形便愣了一下,再瞧见那双手,忍不住揉着眉心一声长叹:“麹郡公,当伙计很好玩么?”
伙计蓦然抬起了头,满脸都是懊恼,可不正是麹崇裕?他的脸上不知涂了些什么,显得又干又黄,脸颊上长了好几颗黑痣,又留着把不伦不类的胡子,面貌竟是说不出的猥琐。此时皱着眉头大剌剌地往琉璃对面的案几后一坐,整个人才舒展开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琉璃无奈地道:“你换了样貌,又没换身形,我自然一看便觉眼熟;再说了,有当伙计的一双手长成这样的么?”
麹崇裕低头看了看自己白晳修长的双手,沉思道:“你说得是,身形和手也得变上一变才好。”
琉璃面无表情地瞧着他:“你最近太闲了?”
麹崇裕懒洋洋地点头:“自然是太闲了。说来也要谢你,自打修好了奉先寺,如今还有几个人敢随便使唤我去修他们的堂屋宅子?横竖都是无事,我已打扮成这样去了好些地方,你是第一个瞧破的。”
琉璃自然知道他说的这些,几年前,武后把在洛阳石窟修奉先寺的活儿交给了麹崇裕。想到那尊卢舍那大佛的造型,琉璃自然赶紧给他出了主意——佛像的面目一定要造得像武后些。最后的结果自然是皆大欢喜,麹崇裕的爵位从县公变成了郡公,经手的工程也上升到了最高端洋气的皇家园林。
琉璃笑道:“我看最近宫里不也是到处在大兴土木?”
麹崇裕冷笑了一声:“宫里?宫里不还有那位明大夫么?”
琉璃恍然大悟:“所以你才来得这么快!”上阳宫的整修一直是麹崇裕在做,如今明崇俨到处指指点点,嫌这里风水不好,那里装点太俗,自然得罪了他。
麹崇裕不满地瞥了琉璃一眼:“我再闲,也不至于为了些土木台阁跟人过不去,只是瞧不上他那做派罢了!不知从哪里学的三脚猫幻术,也就够骗骗宫里那几位,却还日日摆着副自己是神仙、旁人都是蝼蚁的架子。每次瞧见他,我都手痒。你这次砸他着实是砸得好,以后见他一次砸一次,只怕他就老实了!”
琉璃奇道:“这你也知道了?”这件事在宫里是一定瞒不住的,可宫外倒还没什么流言,就连裴行俭都半点不知,麹崇裕怎么就听说了?
麹崇裕挑了挑眉:“我麹家的工匠都是吃闲饭的么?那位明大夫最多也就画些四不像的图样,难不成还能自己动手去修阁子?那日我还没收到你的消息,就听下面人回了这事。我还知道,明崇俨对圣人回禀说,他久仰你的画技,只因顺口说起了裴侍郎的命数,说他战无不胜,寿数却是寻常,福禄更是有限,你就恼了。圣人原是有些动怒的,他还说是他自己多嘴多舌,该有此劫。我先前还纳闷呢,他没事老寻着你作甚?原来是找打!”他竟然编出了这么套说辞?当真是半假半真、可进可退,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不过琉璃委实不愿多说此事,只简单地道:“不光是为了这个,他不知怎的知晓了我的一些事,要挟我为他效劳,扳倒太子。”
麹崇裕怔了怔,失声笑了起来:“我一直晓得他在找死,却不晓得他会如此迫不及待!”他上下打量了琉璃两眼,“啧啧”摇头:“居然来惹你!对了,他到底是知道了……”
琉璃没好气道:“这你就不必问了,我只是想问问,你能不能查出,他这一路青云直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助力?他平日里又跟谁来往密切?特别是这两日,他可曾找过什么人没有?”
麹崇裕眉头一皱:“你是疑心他背后有人指使?”
琉璃点头:“明崇俨不足为虑,他背后之人才是心腹大患。”
麹崇裕好不诧异:“他跟你说了自己背后有人?”
琉璃摇头:“他没说。”见麹崇裕还要问,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自有我的法子!”
麹崇裕一脸郁闷地瞅着琉璃,琉璃一脸淡定地看了回去,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麹崇裕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卷纸,丢到琉璃跟前:“算你问得巧了,我几个月前刚刚查过明崇俨一回,东西都写在上头,你慢慢看吧。”
不过也没什么出奇的。此人虽是世家子,却从小不务正业,医术和幻术都是跟着江湖上的游侠儿学的,那手相面卜算的功夫却没查出来历。他一进长安就到了相王身边,后来又在天皇天后面前立住了脚跟,一半靠的是医术幻术,一半就是靠这手本事。可惜竟怎么也査不出端倪来。
“你说的助力,我也查过。他虽然周旋权贵,性子却太过傲慢,也就是对武家和旧主相王还算敬重,对旁人都是寻常,就连对前后两位太子都不大买账;平日也甚少交际,出门不过是在市坊里买买书籍药材,再到城外炼炼丹。不过你这一说我也想起了,他出城多是独来独往,说不定当真有些不能见人的勾当,可惜眼下一时半会儿却查不出来了。这两日他都闭门不出,想来是在等头上那血包下去。”
琉璃翻看着手里的资料,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你的人还得继续盯着他,我已经打草了,绝不能再让蛇溜走!”
麹崇裕冷笑道:“既然晓得有这条蛇,不管它盘在哪里,迟早能把它揪出来!”他瞧了琉璃一眼,犹豫片刻还是问道:“我只是有些不明白,若真有这么个人,他如今让明崇俨逼着你去扳倒太子,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琉璃默然摇头,她也很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算起来明崇俨是十三年前进的长安,首先做的就是李旦的属官,八年前到武后那里告密,特意揭发了自己。也就是说,这个人,至少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开始布局,在八年前盯上了自己,此时出手,必有所图。就算自己吓得住明崇俨,可是,能挡得住这个深谋远虑、步步为营的“老乡”吗?
暮春的微风吹动着门帘,也把墙角香炉里袅袅升腾的芬芳吹散到了屋里的毎个角落,琉璃却觉得背上一阵凉飕飕的,仿佛真被一道阴冷的目光紧紧地盯住了。
沉默许久,她才轻声道:“不管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此人如今已成心腹大患,一日不找出他来,我……”
麹崇裕脸上的笑容一收,整个人变得冷冽起来:“你放心,我会日夜盯着他!”
琉璃点了点头,这就好。明崇俨再是贪婪狂妄,也不可能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他多半会去找那个人,或者索性来找自己!这的确是个机会……她知道自己应该松口气,然而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有个角落总是隐隐发紧,顽固地不肯放松下来。
而十日之后,这分固执的不祥预感,终于在一则震动京师的新闻里变成了现实:
五月初四,有人在洛阳城外发现了正谏大夫明崇俨的尸首,乱刃加身,死不瞑目。
琉璃是洛阳城里最早收到的消息的人之一。初四一大早,麹崇裕脸上胡乱包着块麻布就跟何家掌柜一道来了裴府,也亲自送来了这个消息:明崇俨被人伏杀了!
前些天,明崇俨一直在家养伤,这两天才开始出门,却也没跟谁来往。初三午后,他在去药铺的路上收到了一张纸条,随即便换了衣服匆匆出城,在平日炼丹的庄子外头遇到伏击。那两个杀手明显训练有素,从暴起杀人到捜走明崇俨身上的所有物件,统共只用了两三息的工夫。
麹崇裕自是懊恼无比:“那两人早就备好了快马,我的人没跟上。早知道,我就该多派两个高手,说不定还能追上他们。”
早知道?自己才是应该早就想到的人吧?琉璃轻轻叹了口气,将案上的一张拜帖推到了麹崇裕眼前:“这是我昨日午前收到。”
麹崇裕随意扫了一眼,立时便愣住了:“这是……”
琉璃苦笑着点头,这是以明崇俨夫人的名义送来的帖子,言辞谦卑地写着要在明天,也就是端午的早晨上门拜访。
所以,明崇俨死了。
麹崇裕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坐了一会儿,便一身寒气地告辞而去。琉璃这一整天却是心神不宁,便是怀里小光庭那稚嫩的笑脸,都会让她心头发涩一一都怪自己不够谨慎,才会给全家人的平静生活埋下这样巨大的隐患。她要怎么做,才能让小光庭也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就像他的三个哥哥那样?
日头渐渐偏西,光庭也被乳娘带去了花园玩耍,琉璃却依旧坐在案几边,看着那张帖子发呆。仔细看去,不难发现帖子上的字迹并非出自女子之手,墨迹一开始颇为浓重,最后几笔却很有些潦草。她能想象得出,写下这张拜帖时,明崇俨从犹豫不决到迫不及待的复杂心情。可那又怎样呢?他背后的那个人,远比她想象得神通广大,也远比她想象得心狠手辣……身后一阵脚步声响,有人轻轻按上了她的肩头:“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琉璃回头一看,裴行俭含笑的脸孔已微微低了下来,眼神仿佛比平日更为温柔深邃。她心里一阵翻滚,刚想开口,裴行俭的目光已在那张拜帖上转了转,脸上露出了几分了然:“原来如此!也罢,死者为大,不管他有什么谋算,如今都已成空。这帖子咱们既然接了,过两日那边发丧,我去送他一程便是。”琉璃忙伸手拉住了他:“你别去!”
裴行俭摸了摸琉璃的头顶,笑容愈发柔和:“又说傻话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不过你的气也算出了,如今越这么计较,倒越像是当真了!再说了,这事儿你怎么还瞒了我这么久,难不成是怕我受不住他那几句话?认真论起来,他说的也不全是歹话,若非如此,今日圣人只怕、只怕也不会让我去当这波斯大使,琉璃……”
琉璃听着他前头的话还在琢磨:他这是听到明崇俨的那套“官方说辞”了?待得“波斯大使”四个字入耳,不由“腾”地站了起来:“波斯大使?”裴行俭伸手扶住了她:“你莫急,又不是什么大事,波斯国你也是听说过的,从西疆再往南再走几千里就是。前些年他们被外敌围攻,国土沦陷,王子逃来大唐搬兵。圣人如今打算让人送他回去复国,因路程遥远,又要途经西疆,因此才让我接下了这桩差事。你放心,如今那边还算太平,我会轻车简从,尽快赶路,估计不过一年半载就能回来……”
琉璃呆呆地看着裴行俭,渐渐地已听不清他说话的声音。她自然知道波斯,更知道他这所谓的“波斯大使”。这是他儒将生涯的开始,从此,他将属于那烽火连绵的战场,属于历史书里的传奇,却再也不属于他们这个平静的家……她原以为他们在一起的日子还会有两年,却没想到,原来根本已剩不下几日!
心底仿佛有一把锯子在缓缓搅动,将每一丝疼痛都拉得无比清晰漫长。琉璃不敢让他再看见自己的脸,低头伏在他的胸前,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搂住了他。
裴行俭的声音戛然而止,沉默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长发,柔声道:“琉璃,你怎么了?”
是啊,她怎么了?她不是早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吗?她不是千百次地预想过这一天的情形,千百次告诉自己这才是他的使命,告诉自己要做他的后盾,要为他骄傲,而不是徒劳无益地做小儿女态——他们在一起已经整整二十五年了。然而当这一天真正来到眼前,她才明白,一切的设想都是徒劳,她的心里只有不舍和难过,只有那种半边身子被生生劈开般的痛苦。
她满心都只想说,守约,你能不能不要去,如今局势这么险恶,孩子们又还这么小,这个家里离不开你!然而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好半晌,她才听见自己那干涩无比的声音:“没什么。我只是有点,舍不得。”
裴行俭轻轻叹了口气,默然揽紧了她。
半开的窗外,小婢女们正嘻嘻哈哈地四处挂着艾虎蒲剑,打扫一新的院子里到处都飘荡着皂角和草药的清香;更远些的花园里,三郎参玄在带领弟弟们大肆祸害各色花木,为明日斗草会而准备的那四个竹篮已堆得老高……微风吹过庭院,带来了一股初夏黄昏特有的明爽,那是暑日到来之前的,最后的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