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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明月 第六卷 谁家天下 第011章 旧案难解 新宠莫测

所属书籍: 大唐明月

    小小的静室里只点着一支两指粗的白蜡,烛光闪烁不定,将白泥墙上的两个人影也晃得忽大忽小,时而重叠,时而分开,那原本压得低低的话语声却在这进退之间渐渐地高了起来。

    “尼师当真不必如此!”

    扶着无嗔再次深深弯下的单薄身子,琉璃的语气不由便重了几分:“信女已经说过,当日之事不过是机缘巧合,尼师还要这般多礼,岂不要折煞信女了?”

    开玩笑!十年来自己因为这件事吃的苦头还不够多?除了被威胁,就是被出卖、被迁怒,好容易这两年自己“忘恩负义”的事儿不大有人提了,突然冒出个尼姑说是感谢自己救了全寺的人,傻子才会认呢!认了能感动中国么?

    若不是这位无嗔大师暗示镜月给自己留了话,她连这个院门都七会进!

    无嗔显然被琉璃的语气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摇头:“贫尼不敢,贫尼不敢!”她抬眼瞧着琉璃,满脸都是迷惑,想了想上前一步低声道:“夫人莫要担忧,贫尼已打发了小徒守住院外,这院子里再没旁人的。”

    琉璃淡淡地点头:“我知道。”自家侍女也在外头守着呢,可这是有人没人的事么?

    看着无嗔愈发困惑的表情,她索性直接问道:“却不知镜月大师到底有何指点,还望尼师直言相告。”她的确想不明白,这位既然溜之大吉了,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卖给阿霓,卖给杨氏?

    无嗔忙道:“夫人明鉴,镜月恩师当日曾叮嘱贫尼,夫人对法常尼寺是恩重如山,让贫尼日后一定要报答夫人,夫人若有什么差遣,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听命,贫尼这些年来一直不敢或忘……”

    她说的就是这些?琉璃顿时气往上冲,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不敢谈差遣二字,信女只求尼师从此谨言慎行,莫提旧事,便是感激不尽!”

    无嗔顿时答不上话来,张着嘴怔怔地看着琉璃,神色渐渐从惊讶变成惶然,低头道:“贫尼……贫尼该死,夫人息怒。”

    息怒?琉璃心头一震,突然醒悟到自己大概的确是在迁怒,镜月失信,和无嗔又有什么干系?这些年来,自己到底还是放不下吧!今天跟她进了院子,其实自己心里未必不想听到这声感谢,未必不想确认,当初自己并不是滥好心了一场……她定了定神,放缓了声音:“尼师见谅,信女并非对尼师有什么不满,只是往事惨痛,当初种种阴差阳错,信女当真不想再提,得罪了!”

    无嗔神色顿时一松,合十念了声“菩萨在上”,轻声道:“夫人说得是,原是贫尼唐突了,夫人心地慈悲,定然会有福报。”

    琉璃听她不再纠缠于旧事,也松了口气:“多谢法师吉言。”

    无嗔却又行了个礼:“夫人恕罪,当日恩师还有两句话要贫尼转告给夫人。”

    “恩师说,当日荣国夫人府上有位管事娘子曾来套过她的口风,她似乎伺候过夫人,恩师一时不查,说漏了嘴,让她猜到当日之事与夫人有关。恩师极为懊悔,让我转告夫人,此事她罪无可恕,也不敢求夫人谅解,只望夫人早做准备,莫要以旁人为念,当日知情的尼众恩师都已遣散,不会再连累到夫人。”说到这里,无嗔的脸上露出了羞愧之色,“这句话我原该早些带给夫人的,只是贫尼无能,才耽误到今天,贫尼真真该死!”

    琉璃慢慢皱起了眉头,沉声问道:“敢问这是什么时辰的事?”

    无嗔更是羞愧:“这、这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恩师跟随高僧离开中原,贫尼悄悄尾随了一路,好容易寻机见了恩师一面。恩师立时便说了这些话,叮嘱贫尼回长安后定要设法转告夫人。贫尼原是一回长安就想找夫人,却发现贵府的门禁竟是格外森严,贫尼又愚钝,还未想出什么法子,就听说周国公已被下狱,事情也都被揭了出來,贫尼便没敢再惊动夫人。”

    她小心地看了琉璃一眼,恳切道:“夫人,恩师出海之前,念念不忘的便是此事,担心自己给夫人惹祸,又担心夫人误会她是恩将仇报。恩师断不敢求夫人宽恕,贫尼在此斗胆恳请一句,恩师只是无心之失,夫人大人大量,就莫要怨恨于她了。”原来是这样!算算日子,无嗔回到长安时,裴行俭大概已当上吏部选官,那两年裴家门禁之严,只怕比皇宫也差不离了,无嗔能见到自己才怪!结果……琉璃的心情好不复杂。这些年里,她也曾告诉自己,做事只要问心无愧就好,可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平的。事情如果真如无嗔所说,那自己纯粹是运气太坏,怪不得别人。她是该为此如释重负呢,还是更加无奈?想来想去,她也只能苦笑了一声:“镜月尼师多虑了,此事不过是阴差阳错,哪里谈得上恩将仇报?”再说恩将仇报,这不是自己的招牌么?

    无嗔忙道:“夫人您也莫要多虑才是!所谓人言可畏,其实不过是些糊涂人的胡言乱语而已,夫人的苦衷,明白人都是知道的,就连原先的周国公夫人也从不曾怨恨过夫人!”

    琉璃随意点了点头,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周国公夫人?”

    无嗔的语气肯定无比:“正是!夫人有所不知,贫尼如今就在教义坊的天女尼寺修行,和原先的荣国夫人府隔得不远。这位杨檀越常到尼寺的塔林上香。贫尼就曾亲耳听到她在焚香祈祷时提到夫人,请老夫人不要怨恨夫人,说夫人既然肯冒险求情,就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多半是被逼得没法子才承认旧事的。夫人您看,连杨檀越心里都明白,夫人又何必自责?”

    杨氏上香的时候请求老夫人不要怨恨自己?琉璃怔怔地看着无嗔,一时有点转不过弯来:“她是什么时辰说这些话的?她瞧见你了?”

    无嗔赶紧摇头:“杨檀越没有瞧见贫尼。她并不认识贫尼,只是平素上香的舍利塔离贫尼打坐之地不远,她又常常自言自语,贫尼这才多听了几句。”

    既然不是故意说给别人听的,杨氏就没必要撒谎,可这事儿不是她跟武后揭发的么?她这么说,到底是自欺欺人,还是精神出了什么问题?听说武后并不曾为难她,她的日子应该不会太艰难,而且自己最后一次在洛阳宫看见她时,她虽然模样憔悴,神色却十分冷静……对了,最后一次见面!琉璃的耳边突然又一次响起了杨氏那幽幽的声音,“我原以为夫人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竟比我还痴”。当时自己也纳闷过,她的语调怎么会那么古怪?难道说她是一直把自己当成了告密者,所以看到自己替贺兰敏之求情后,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原来你也是个傻的,原来你也是逼不得巳!

    脑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豁然洞开,琉璃不由长长地透了口气,可心头随即便涌上了一团更大更浓的迷雾:如果告发者不是杨氏,那还能是谁?

    她想来想去,怎么也不得要领,正想再问问无嗔关于杨氏的事,却听门外突然有人扬声道:“曹娘子,库狄娘子,请稍候片刻。”

    琉璃不由皱眉,这是珊瑚又过来了?还带来了曹氏?

    无嗔往外瞧了一眼,举手加额,向琉璃再次行了一礼:“夫人保重,贫尼日夜为夫人祈福。”她转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琉璃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翻滚的疑云,也跟着迈步走出门外。

    台阶下,珊瑚扶着曹氐一步步走了过来。三年不见,曹氏倒像是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她穿着件剪裁精致的素面袍子,头上戴着条珍珠抹额,把那头有些斑白的红发衬得多了好些富贵气象;眼里脸上也满是光彩——那是算计就要成功的兴奋与喜悦。

    这种光彩琉璃原是再熟悉不过的,当年,每次曹氏的脸上露出这样的光彩,她的一颗心就会提到嗓子眼里,而此时此刻,却只剩下了哭笑不得——这些年曹氏到底是怎么过的?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看这模样,她显然觉得自己已成功斗倒了程氏,马上就要重新掌握大权了。以程氏的心性,她若能安分守己,至少能衣食无忧,可她却偏要往自取其辱的道路上一路狂奔,还奔得这么得意洋洋……看着曹氏向自己扬起的灿烂笑脸,琉璃突然觉得,自己连嘲讽的兴致都没了,迎上两步,中规中矩地行了个礼:“庶母安好。”

    曹氏的笑容顿时更加热切:“大娘可是好久没回来啦,瞧瞧这通身的气派,果然是越发富贵了!要不怎么说心宽是福呢,大娘这么心地宽广的人,原是该有这么大福气的。”

    她走上一步,脸上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愧:“今日得见大娘,庶母要在这里赔个不是。当年原是我太过糊涂,才叫大娘受了那么多委屈,大娘却是宽宏大量,这些年来不但没怪罪我,还肯帮衬你兄弟,真真让我越发没脸来见你!

    “大娘你不知道,你兄弟这两年来一直跟我说你是如何待他的,我这心里啊,越听越惭愧,真恨不能打自己几下才好。当年我就看出大娘是有大造化的,偏偏又没什么手段,只能想到那种笨法子,见大娘没说什么,便以为大娘也是情愿的,谁知却是一场误会。好在吉人天相,大娘到底还是得了好前程,没让我这糊涂人耽误了去!二十多年来,我这糊涂人也只能吃斋念佛,就盼着能给大娘、给你们姐弟几个积点福气。

    “如今青林还算是争气,他上司前些日子还说,日后定会提携于他的。我听完便念了一夜的佛,毕竟库狄家只有他这一脉男丁了,他能出息,你们姊妹也能添个助力。这打虎还要亲兄弟呢,家族原是立足的根本,越是长长久久的富贵、干干净净的名声,就越要自家人去帮衬。大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琉璃静静地看着曹氏越走越近、越说越顺,那两片薄薄嘴皮上下翻飞,从当年说到日后,从解释道歉说到荣辱利害,说到最后,曹氏几乎都要被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了。琉璃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庶母说得是。”

    的确,在眼下这世道里,没有家族支撑的女人就像无根之木,就像程氏,她之所以能进退自如,不就是她背后的程家么?而作为这一代唯一的男丁,库狄青林在某种程度上就代表着库狄家族,可惜的是……曹氏眼睛一亮,上来就要拉琉璃的手:“我就知道大娘是最明白不过的!”

    琉璃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庶母过奖。琉璃从来都是糊涂着过的,不敢跟庶母相比。琉璃这便告退了!”说完她向无嗔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出了小院。

    要想长久富贵,名声无瑕,家族的确是根本,可惜的是,她在乎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曹氏的手依然半伸着,整个人却已在二月的春风里僵成了木雕。

    库狄家的堂屋里,气氛倒是比适才松快了许多。程氏已指挥着婢女布置好了食案,两碗雪白匀细的汤饼也已被放在托盘中端了上来,盖子一揭,那褐斑彩的欧窑青瓷碗里便蒸腾起了一阵诱人的香气。

    琉璃进屋便笑道:“母亲熬的好鸡汤!”

    程氏微笑着摇了摇头:“这才熬了多久?只能借个香味罢了!真正要喝好的,过几日你若能有时间去真珠那边,我亲手给你炖一钵出来!”

    瞧着眼前这张毫不在意的笑脸,想想刚才那张志得意满的笑脸,琉璃刚刚好的那一篇劝慰的话顿时再也说不出口,她默默地叹了口气,在食案前跪坐了下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胃口。

    琉璃回到裴府已是午后,她睁着眼睛在榻上躺了片刻,又起身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只觉得汤饼似乎依然堵在胃里,而且与那烫手的新难题、难解的旧疑云已然混在了一处,上不来下不去的让人不得安生。

    好在没等她把转圈的范围扩大到院子里,就听门外有人扬声道:“阿郎回来了!”

    裴行俭回来了?这么早?琉璃忙迎了出去。裴行俭已走进院子,人还没到跟前,一股淡淡的酒味就已扑面而来。琉璃不由奇道:“你喝酒了?”裴行俭抬腿进了里屋,漫不经心地道:“也没喝多少,只是约着青林在天津桥边的酒楼里坐了会儿。”

    库狄青林?琉璃惊讶地抬头瞧着他。

    裴行俭转头瞧着她,伸出手指不轻不重地按了按她的眉心:“我不是说了让你这两日多歇着点,让你不用去管这些事么?你怎么一点话也不听?瞧你这眉头,又皱了一整日吧?才多大点事,难不成你觉得我会办不好?”琉璃忙摇头:“我怎么会担心你办不好?我是觉得你太忙,怕你累了!”旁人只瞧见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御前应对从无迟疑,可谁又看见过他在背后花了多少工夫?自己家里的这点小破事……裴行俭眉头一挑:“不过是一顿酒几句话的事,哪里谈得上一个累字?”

    琉璃忍不住也好奇起来:“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裴行俭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恭喜了他几句。这不是程家大郎程务挺又在北疆立功了么?看这势头,过几年他说不定就能封侯封公。程家后继有人,势头正旺,青林在兵部自然也更能如鱼得水。另外我也跟他提了提你家早年间的事,你的身子不好,就是拜当年庶母的那番照顾所致。好在继母宽厚大方,对子女都很是体贴,有她在,库狄家日后只会越来越兴旺。”

    这哪里是恭喜,分明是威胁!琉璃忙问:“那青林怎么说?”

    裴行俭的语气更淡:“他能说什么?他说他一直都记着继母的恩情,只是瞧着生母病重才接过来照顾几日,如今她身子也好了,过几日他就会把她和珊瑚都送回长安,日后也再不会住在一起。”

    琉璃不由怔住了,事情就这么解决了?这么简单?

    裴行俭被她的神情逗得笑了起来:“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琉璃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想了想才道:“我瞧着继母倒未必有多在意她们母女,似乎是自己心灰意冷了,不想再管这些事,宁可日后跟着真珠过。”

    裴行俭摇头揽住了她:“你怎么还是这般心实?你继母是何等要强的性子,她若真肯依附女儿度日,压根就不用等到今天!她嫁入库狄家这些年,你瞧她什么时辰识人不清、心慈手软过,又怎么可能连个妾室都对付不了,叫人一步步爬到她的头上来作威作福?

    “她这是以退为进!青林既然惦记着生母和亲姊,这念头堵是堵不住的,那就让他如愿以偿,她再帮上一把,把那两个都捧得高高的,等她们日渐轻狂,等大家都晓得她受委屈了,再撒手走人,谁能说她半个不字?横竖这个家里外都是她的,我敢打赌,她这一走,不出十日,青林在兵部就会举步维艰,不出三个月,就得借钱度日,不出半年,他照样会如此处置掉那对母女,再跪着求你继母回家!

    “这是阳谋,原是不会有半点疏漏的,如此一来,那个家才能真正安稳。

    “是可惜,这半年的时光,继母大人能等得起,我却不能叫你去为他们几个操心,也只有让青林早些看清楚形势,早些收了那些蠢念头了。”

    竟然是这样!琉璃转念间已明白过来,裴行俭说得没错。难怪她总觉得有些不对,程氏对库狄青林就算没有多深的感情,可花的心血总是不少,如果真是被他们逼走的,怎么会这么平静?在珊瑚面前还时常语带讥讽,而对自己时,脸上连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都瞧不见。自己还以为她是太心灰意冷,却原来人家根本就是精心准备、等着收网!这个局,自己猜到了结尾,却没猜到开头,又比曹氏能高明得了多少……琉璃越想越沮丧,脑袋也渐渐地低了下来。

    裴行俭的脸上笑意更浓:“怎么,我家傻琉璃终于发现自己又白忙了一回?现在总晓得该多听我一句了吧?”

    琉璃满心郁闷,低声嘟囔了一句:“那你也不早些把话说清楚!”

    裴行俭笑道:“我原是想着今日跟青林说完了,回头再把事情原委都告诉你,岂不省事?谁知你这性子是越来越像三郎了,竟是一刻也待不住!”这叫什么话?琉璃多少有些羞恼:“我看你才越来越像四郎了,说话就没一句中听的!”

    裴行俭摸了摸下巴,满脸都是诧异:“四郎这性子,不是随了你么?”琉璃凉凉地道:“都说字如其人,也不晓得是谁说的,几个孩子里头,也就是四郎的字还有他的几分骨力!”

    裴行俭“嘶”地吸了口凉气:“这话说得,怎么那般耳熟呢?”

    琉璃说完也醒悟了过来一一自己说话这腔调,可不是跟小延休讽刺人时的阴阳怪气像了个十成十?她压下心虚,狠狠地瞪了裴行俭一眼,可瞧着他那“我什么都明白,我什么都没说”的眼神,自己已忍不住笑了起来。

    早有婢女端了热水进来,裴行俭过去净面更衣。琉璃的心思不禁又转到了无嗔说的那些话上,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就算想查,也没处着手了吧?正出神间,手上一紧,却是裴行俭巳换好家常衣裳,伸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在想什么呢?难不成家里还有什么难题?”

    琉璃回头看着他,一时有些犹豫。裴行俭的手指微微紧了紧:“我就算再忙些,帮你出个主意的时间总会有的。”

    大约是刚刚洗过手,他的手显得比往日凉,紧紧相握之后,才有热力慢慢从手心里透出来。窗外的天光照在他的脸上,把他唇角的微笑和眼底的柔和都照得清清楚楚。琉璃心里一暖,轻声道:“我的确有件事想不明白。”她把今日遇到无嗔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你说,到底是杨氏在胡言乱语,还是当真另有其人?”

    裴行俭眉头微皱,沉吟片刻才道:“听起来的确有些蹊跷,我不曾见过杨氏,也不敢说她是不是在自欺欺人。不过按理说,那首告之人,必有所图,而且,应当已有所获。”

    琉璃点头,她也这么想的,所以连阿凌和十三娘都怀疑过一遍。可如今阿凌依旧是蒋奉御的如夫人,依旧常给贵妇们瞧瞧病;崔十三娘的地位倒是高了不少,不过她那性子原是讨人喜欢,随着裴炎升迁而愈发有人缘也是寻常……裴行俭轻轻拍了拍琉璃的手背:“日久见人心,咱们慢慢瞧着,总有真相大白的时候。今日难得这般好天气,就别想这些烦心事了,适才我在天津桥那边瞧着长堤上的风光着实宜人,便在酒楼定下了位子,待会儿等六郎醒了,咱们都过去坐坐,也让孩子们尝尝那家的春盘。”

    他转头看着窗外,笑容里多了几分感慨:“这样清闲的好日子,以后或许不会太多了!”

    这样的好日子……琉璃胸口突然间就如被针扎了一下,屏息片刻才笑了出来:“好,那就听你的。”

    他说过的,不出两年,边疆就会再起战事,或许,他们能在一起的好日子,也不会太多了。

    清闲的时光果然转瞬即逝。

    库狄家那边,曹氏母女还没有离开洛阳,裴府这里便已迎来了一拨又一拨的客人,待到上巳节前,相邀的帖子更是在上房的案头积了一寸多厚。琉璃却是哪家都没敢应下——武后有召,让她在三月初二,也就是上已的前一日入宫觐见。

    转眼便是三月。虽然还未到上巳节的正日子,洛水边却多了好些盛装出游的丽人。天津桥畔风光更是旖旎,长堤上的垂柳正是绿叶成荫,如霞盛放的桃花却已渐次凋零,无数花瓣随波逐浪,在桥下岸边的春水里勾勒出了几道盈盈粉波。

    在桥上的稀疏车流里,琉璃悄然挑起了一角车帘,瞧着柳堤后面那越来越近的巍峨宫墙,心里有些七上八下。

    这八年里,她并不是没有进过宫。和皇帝对裴行俭明里暗里的冷落不同,武后对琉璃依旧是照顾有加,只要她人在长安,逢年过节召见的外命妇里从来不会少了琉璃的名字,各种赏赐往往比旁人更厚几分,加上武三思夫人的殷勤拜访,在众人眼里,琉璃依然是深受皇后宠爱的华阳夫人。

    琉璃自己却清楚地知道,有些事,终究是不同了。这些年来,武后对自己的所谓恩宠,就像此刻桥下的那些落花,不过是浮于表面的装点,至于河道里真正回旋着的水流,她却再也不曾触及。可今天,随着这道郑重其事的宣召,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仿佛听到了,那湍急的水流的声音……马车不紧不慢地过了天津桥,沿着洛阳宫的南墙往西而行,大约走了一盏多茶的工夫,上阳宫的宫墙便出现在前方。

    此处原本是紧挨着洛阳宫东南角而建的离官,依山傍水,风景绝佳。这几年里,因为宿疾缠身的李治越来越喜欢清静,时常在此起居听政,宫里又陆续修了好些亭台楼阁,其奢华富丽之处不但冠绝洛阳,便是大明宫也颇有不及。

    琉璃的马车停在了上阳宫东边的星躔门前,早有肩舆等在门内,带着她穿花拂柳一路往南,走了足足好几里地。穿过一道石门,就见前方远远的一道长廊仿佛凌空而出,廊庑下是大片的湖水,湖畔垂柳如幕,鲜花如席,亭台相连,其间又点缀着真正的锦幕玉席,好些宫人正在忙忙碌碌地收拾整理。

    肩舆在湖边一停,便有宫女引着琉璃沿着麻石台阶一路往上,来到正对湖水长廊的一处亭阁前。亭子规制方正,飞檐深长,盧额上写着“芙蓉亭”三个大字,亭内布置得花团锦簇,被一群宫人拥簇着坐在当中的,正是武后。她穿着件深青色金丝满地绣的襦裙,头上是赤金芙蓉冠,冠沿流苏摇曳,将她细长的凤目遮住了大半,纵然面色平和、嘴角含笑,却也自有一种喜怒莫测的高深。

    琉璃抬头瞧见武后,心下不由便是一颤。这几年里每次参见,她都能感觉到,这位“天后”正在变得越来越高高在上、不可侵犯。其实在军国大事上,如今依然是李治乾纲独断,在朝廷里,武后也并没有太多的实权,李治还一直有意无意地打压着她的威望,然而几年下来,她的存在感却并没有被削弱半分,反而愈发地令人敬畏……碎玉流苏的后面,仿佛有锐利目光闪过,琉璃不敢再看,垂眸快走两步,大礼参拜了下去:“臣妾库狄氏叩见天后殿下。”

    武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停,才淡淡地点头:“不必多礼。”

    这声音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压力,琉璃忙谢恩起身,静静地等着武后发话,一口气憋在胸口,怎么也不敢透出来。

    武后再次开口时,语气却是一片平和:“我若记得不错,你以前不曾来过上阳宫,这一路行来,觉得此处风光如何?可堪设宴之用?”

    这是什么意思?琉璃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转头看了两眼,老老实实地回道:“殿下英明,臣妾的确是头一次来,一路上目不暇接,至于此处,臣妾嘴拙,只能想到‘风光如画’四个字,用以设上巳之宴,自然更是应情应景。”上巳节的宴游,讲究的就是水,这里的长廊之下便是滔滔洛水,长廊之内又有曲流碧波,无论是玩传统的临水濯尘,还是高雅的曲水流觞,都再合适不过,看下头这些布置,可不就是准备在这里大宴群臣么?

    武后轻轻笑了一声:“你倒是好一双慧眼,可不就是‘风光如画’?只是欢宴易散,美景难留,因此今曰才要召你入宫,也好让你用妙笔来留它一留了。”

    武后的意思是,让自己来这里画一张上巳春宴图?琉璃顿时有点傻眼。她擅长的是工笔花鸟,人物肖像和亭台楼阁也还好说,大幅的山水就有些勉强了,前些年进奉给武后的那几张她自己都不大满意,至于这种人物众多、场景宏大的长卷……她心里苦笑不已,惶然低头回道:“臣妾多谢天后殿下抬爱!只是妾身笔力太弱,落笔又慢,绘制不出众生情态,因此也从不曾画过宴饮游乐图卷。如此宏幅巨制,实非臣妾力所能及。还请殿下明察。”

    武后并没有答话,只是微微坐直了身子。纵然隔着流苏,琉璃也能感觉判她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脸上。她心里一阵发虚,却越想越是明白:此事应承不得!莫说自己本来就不会画,就算会画,既然是上巳宴,必然要画皇帝、太子、宰相诸人,说不定就会画出什么祸事来!然而这样一口回绝,武后又会怎么看自己?

    她想了又想,只能硬着头皮补充道:“若殿下想留入画卷的只是此地风光,妾虽不才,倒还敢勉力一试。”

    武后依旧静静地瞧着她,琉璃只觉得从头皮到脚跟都开始发麻了,她却突然笑了起来:“你倒是会挑省力的!二十年前你便画得一手好台阁,怎么到了今日,还是只肯画些亭台山水?”

    这个么……琉璃脸上发热,声音也一路低了下来:“臣妾愚钝,这些年的确、的确没什么长进。”

    武后轻轻往后一靠,细碎的流苏流水般往两边荡开,终于露出了一双眼眸,目光却并不锐利,反而带着点笑意:“是么?依我看,你这性子这些年也是半点都没变,轻易不肯应承什么,就怕担了责任去;不过么,若真是应下了,却是捅破天去也要做到。这点痴气,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她的语气和缓无比,仿佛只是随口叙旧,琉璃心头却是剧震——她说的是当初自己给贺兰敏之求情的事?这么多年了,武后终于要提这一桩了么?

    她定了定神,缓缓跪倒,涩声答道:“多谢殿下明察,臣妾生性愚笨,唯仗殿下垂怜,方有今日。殿下深恩,原该粉身以报,臣妾却是屡次行事无状,有负殿下期望,每每念及,都是羞愧无地。今日殿下既有吩咐,臣妾绝不敢虚言推搪,必当全力以赴。”

    在四面透风的亭子里,她的话语声半点回音也没留下,倏忽间便消散无踪。亭子里仿佛突然静了下来,静得连呼吸声都有些剌耳。琉璃清楚地知道,自已说出“全力以赴”四个字只怕还是太轻了,然而要她说得更肉麻更决绝些,她却是自己都骗不过去,更别说去糊弄武后了。

    武后目不转睛地瞧着琉璃,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不过是幅画,你又何必如此惶恐?说起来,这些年你帮我画的图样原是不少,那幅《万年宫图》如今还挂在我的书案后头。便是为了那幅画,我也该多赏你几回。今曰这画,你只要好好去作,莫要辜负眼前这片风光,也就罢了!”

    武后的意思是,还记得万年宫的旧情,愿意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琉璃顿时呆住了。她原本已做好准备,如果武后还坚持让自己画这春宴图,自己也只能接下一她实在没胆子再拒绝!没想到武后竟然轻轻放过了,难不成今日她宣自己进宫真的只是表达既往不咎的意思?或者说,她是另有后手?

    抬头瞧着武后仪态万方的微笑面孔,琉璃不敢再多想,压下心头所有的疑惧,轻快地俯身行礼:“多谢殿下!”

    武后随意摆了摆手:“你且好好作画吧!需要用到什么,吩咐她们便是。”又转头吩咐道:“婉儿,你领华阳夫人到院子里看看。”

    婉儿?上官婉儿?琉璃忙抬头看了过去,就见一位十六七岁的清丽少女越众而出,盈盈行了一礼:“婉儿谨遵天后吩咐!”回头又笑道:“华阳夫人,请。”声音十分清柔,却又干净利落。

    琉璃不敢啰唆,拜别武后,跟着上官婉儿出了芙蓉亭。两人沿着石阶曲折往下而行,上官婉儿穿着一袭碧色长裙,步子又轻又稳,看去就如风中的柳枝,在窈窕里还带着股清劲。

    琉璃瞧着这背影,心头却不由一阵怅然。当年在临海大长公主的芙蓉宴上,那个曾向自己表露善意的少女也是这样的如花年纪、如柳身姿吧?记得那时她刚刚和上官仪的长子订婚,人人都羡慕他们男才女貌,而转眼之间她已经历过家破人亡的惨痛,如今连女儿都这么大了!

    她有心问上官婉儿一声:你娘亲眼下可好?又觉得如此实在有些虚伪——这些年来,自己都是自顾不暇,明知郑冷娘一直在掖庭服役,却不敢惹事上身,主动过问,如今她女儿终于出人头地了,自己又套起了交情,这算什么?

    眼见前头就是碧波荡漾的水池,上官婉儿脚步微缓,回身问道:“夫人是沿着芙蓉池走一走?还是找个地方再看看?”

    琉璃收敛心神,四下打量了一眼:“还要有劳女史带我去那边的回廊上的一转。”

    上官婉儿嫣然一笑:“夫人不必客气,叫我婉儿就好。婉儿久仰夫人芳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能为夫人效劳,是婉儿的荣幸。”她原本便生得秀美,一笑之下更添明艳,眼波流转间,连眉心那朵花钿仿佛都在灿然盛开。

    琉璃却不由苦笑了起来,名不虚传?是瞧见自己果然一副磕头如捣蒜的模样么?嘴里随口答道:“婉儿过奖。妾身笨拙,有负殿下期望,当真羞愧。”

    上官婉儿笑容更是灿烂:“夫人何出此言?夫人不贪功、不轻诺、进退有度、慧珠在握,夫人若还笨拙,那婉儿就是这湖底的淤泥,只剩一团污糟了!”

    这话……是在讽剌自己么?琉璃看了上官婉儿一眼,却见她眸子清亮,笑容明媚,哪里有半点阴阳怪气的模样?

    自己果然是老了,疑心也重了!琉璃心里好生自嘲,一口气忍不住直叹了出来:“哪里!我只是胆小而巳。”

    上官婉儿笑得眸子都弯了:“夫人好生风趣。”

    琉璃摇了摇头,没有接话。上官婉儿也随口转了话题,指点着沿途的布置,一路引着琉璃来到长廊之上。

    这长廊原是此处除了芙蓉亭外最高的地方,站在廊下,整个庭院尽收眼底。琉璃细细打量着园林布局,越看越心惊。

    这庭院初初看去风光秀美,宛若天成,细看之下却是处处颇具匠心。那租湖水是三条水道汇聚而成,水流曲折,各有小桥石岸;湖边的亭台楼榭、山石花树错落有致,布置之巧妙,几乎有了后世苏州园林的韵致。如此一来,美则美矣,圆起来却更不容易广,光临摹庭院布局就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到的……上官婉极为善解人意,琉璃的目光在哪里略作停留,她便会轻言细语地介绍上两句。此刻见琉璃皱眉,她想了想便笑道:“夫人若是需要什么笔墨画绢颜色,不妨都告诉婉儿,婉儿也好先准备着。”

    琉璃下意识地就想摇头,突然想起一物,忙问道:“笔墨颜色眼下倒还用不上,却不知这处园子修建时可有图样留下?”这年头建园子也是要图纸的,不过上官婉儿却未必知道这种东西,只怕还要再寻人去问……上官婉儿却立刻伸手比划道:“夫人问的可是这么大小的,工匠们修建院落亭台时用的图样?”

    琉璃忙点头:“正是,婉儿见过图纸?”

    上官婉儿微微皱起了眉头:“却不知夫人要图样何用?”

    琉璃解释道:“要画好亭台楼阁,原是要这种图样做参考,落笔时方位小布局才不会出错。此处庭院又颇为复杂,没有图纸,只怕不好动笔。若图样不便出宫,借我临上两日也是好的。”

    上官婉儿轻叹一声,伸手指向了下方:“夫人您看。”

    只见数十步外的一处假山旁,一位身穿朱衣的男子正指挥着几个匠人布置附近的木石,手上拿着的,可不就是一叠浆得硬挺的图纸?

    琉璃心里一松,展颜笑道:“这倒是巧了!不如咱们这便过去问一问那位内侍,他手上的图样可否借来用上几曰?”

    “内侍?”上官婉儿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极为古怪的表情,“难道夫人不曾见过明大夫?”

    明大夫?琉璃想了想才明白她说的大概是眼下大唐宫廷的第一红人,正谏大夫明崇俨,不由也吃了一惊:“那一位就是明大夫?”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明大夫精于占宅之术,眼下宫里各处要做修整,都要他看过才能动土,此处庭院更是明大夫一手规划,图样都在他哪里,只是,”她为难地看了看琉璃,“明大夫性情颇为严谨,做事也是……愿意亲力亲为,此事倒是要跟他好好商量了。不如夫人在此稍候片刻,婉儿先过去帮您问上一声。”

    原来是个脾气不好、做事还总是独断专行的。想到关于明崇俨的那些传闻,琉璃倒也不觉意外,忙道:“既然如此,还是婉儿带我过去,也好当面跟明大夫细细分说一番,请他行个方便。”

    上官婉儿大约也觉得如此更显诚意,应诺一声,带着琉璃绕出长廊,走到了假山边上,自己上前欠身叫了声“明大夫”。

    明崇俨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琉璃瞧见他的面孔,不由吃了一惊——她早听人说过明崇俨生得俊秀,真正瞧见才晓得,他岂止是俊秀,根本就是位少见的美男子!看年纪也就三十出头,五官极其英俊端正,什么目如寒星、鼻若悬胆,仿佛就是为这副容颜而设,偏偏神色淡泊,颌下三缕长须,更为这张面孔增添了几分飘逸。

    看见上官婉儿,明崇俨并没有露出半分异色,只是点了点头:“不知上官才人有何见教?”语气神情都十分平淡,却自然而然显出悠然清举,不沾尘气。

    琉璃迅速回想了一下自己这些年来认识的大小神棍,从李淳风到玄奘,论卖相,竟没一个能比得上眼前的明崇俨!裴行俭纵然气度卓然,却也没这种一眼看去便觉不似凡人的感觉。

    上官婉儿敛眉回道:“启禀明大夫,天后喜爱新宫,意欲将上阳春景落于画卷,今日特意宣了华阳夫人入宫作画。只是此处庭院布局复杂,夫人不敢贸然落笔,恰巧又看见了大夫。夫人想问大夫一声,大夫可否将庭院图样借她用上两日?”

    她的态度里带着种难以言述的小心,琉璃不由暗暗纳罕。对于明崇俨,她原本很有些不以为然——身为神棍,一天到晚大放厥词,却连自己的命数都看不透,简直是个笑话!可今日瞧见的种种情形,却几乎完全推翻了她原先的印象。

    见明崇俨转睡看了过来,琉璃也点头示意,微笑道:“还请明大夫行个方便。”

    明崇俨的目光在琉璃身上转了转,脸上的淡远之色倒是收了几分:“不敢当,夫人吩咐,原当从命,只是夫人也瞧见了,这边木石尚未布置妥当,一时半会儿只怕还离不得图样。”

    这是婉言拒绝了?琉璃不由暗暗皱眉,那边上官婉儿抬头也要开口,明崇俨却又道:“不过夫人若是不急,在下会让人将此处庭院的几张图样重绘一套,送到夫人府上。夫人何时用完,直接带回宫中便是。”

    琉璃松了口气,含笑还礼:“那就多谢明大夫了。”

    明崇俨瞧着琉璃微微一笑:“夫人不必客气,夫人与崇俨也算有些同乡之谊,此等小事,不足挂齿。”

    同乡之谊?琉璃惊讶地看了回去,明崇俨却不再开口,退后一步,缓缓欠身。琉璃自是不好再多说,点头告别,没走多远,就听上官婉儿低声笑道:“真是巧了,原来夫人和明大夫还有这层渊源,倒是省了好大的气力!”琉璃心里也正有纳闷,随口问道:“明大夫也是华阳人?”

    上官婉儿看着琉璃笑道:“明大夫的郡望乃是平原。”

    平原?琉璃心里咯噔一下,自己祖籍华阳,因此才会有华阳夫人的封号,明崇俨决计不可能搞错,那他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还说得那般意味深长?

    上官婉儿显然也满心疑惑,脸上虽然带笑,眼里却满是好奇和试探。琉璃忙稳了稳神,皱眉道:“这样啊,怪道他说的是‘有些’!我也纳闷呢,这同乡之谊,有便是有,无便是无,怎能是‘有些’?难道说明大夫曾去过华阳?又或是他的母亲是华阳人?婉儿,你跟明大夫打过交道,他平日说话便是这般高深莫测么?”

    上官婉儿到底年轻,被琉璃这么一带,顿时思路也跟着她走了:“可不是,明大夫平日里也是喜欢这么说半截留半截的,往往要过些日子才明白。”

    琉璃暗暗松了口气,幸亏自己实在太了解这种神棍作风了,一蒙就对,不过这个神棍嘛……眼瞧着上官婉儿走到了前头,她忍不住还是回眸看了一眼。明崇俨依然站在原处,竟是一直在目送着她们离去,对上琉璃的目光,微笑着又欠了欠身。

    这满含深意的笑容里仿佛有一种极其古怪的意味,琉璃背上一阵发寒,突然觉得,这图纸,或许自己还是不借更好!

    然而没过几天,一叠八张图纸还是整整齐齐地送到了裴府。琉璃打开包裹,一张张翻看着那些微黄的纸张,心底的寒气不由越来越浓。

    这些图纸不光是如今芙蓉园里的建筑,还有几张设计稿,画得并不精细,却也能看出那湖畔的堂屋和拙政园有七分相似,那水面上的三座灯塔似打些三潭印月的意思,而最后一张那艘停在湖边的双重石舫,分明就是颐和园石船的翻版!

    一旁的裴行俭看着看着,眉头也紧紧地皱了起来,沉吟半晌才道:“明崇俨此人似乎有些古怪!”

    他也看出来了?琉璃抬头瞧着裴行俭,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裴行俭的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图纸上,眉宇间竟有几分少见的凝重:“此人性格孤高,不是这么容易说话的人,此次送图样却送得这般痛快……你还是离他远些的好。我查过了,在贺兰敏之被贬前后,朝廷里只有一人不但凭空被提了职位,而且从此备受宠信,就是这位明大夫!”

    明崇俨?居然是他!琉璃猛然想起,自己的确听说过,他是常去给武夫人看病的,阿霓和杨氏应该都跟他打过交道,而且他出人宫廷也比旁人容易,对了,他还预言过太子妃的选立时机有问题,所以……琉璃苦笑着垂下了眼帘,自己的这位老乡,还真是,神通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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