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的休养生涯骤然结束于七月末的一个上午。
宫中来的小宦官几乎从大门外一路直奔进来,那张犹带稚气的小圆脸上满是亮晶晶的油汗,声音却依然清晰响亮:“圣人口谕,宣库狄氏进宫回话!”
婢女们都被惊得回不过神来,琉璃也是愣了愣才上前行礼:“妾遵旨,请天使稍候片刻,容妾换件衣裳。”回头便给紫芝使了个眼色。
紫芝忙回身去了内室,出来时一面请小宦官坐下,一面便将装了碎金的荷囊悄悄塞了过去。小宦官却是摆手不迭:“圣人和皇后都在等在夫人回话,请夫人略快些,就是体贴小的们了。”
原来还有武后,这还差不离,却不知这一回到底是为了韩国夫人还是临海大长公主……琉璃心里略定,随手换了件略为正式却不显眼的衣裳便挑帘而出。那小宦官神色顿时一松,待出了院子,倒是瞅空转头笑道:“多谢夫人体谅,适才常乐大长公主进了宫,说是河东公已病逝,圣人和皇后有些情形不甚明了,因此想问问夫人。”
原来如此!琉璃忙笑着道了谢,却说不清到底是松了口气,还是越发没底了,暗暗将前后的事情想了一遍,只觉得眼前一片迷雾。
蓬莱宫的蓬莱殿里,李治坐在一张舒适的绳床上,脸色依旧略显苍白,神情也有些漫不经心;绳床后低垂的纱帘里,看得见有人影伫立。偌大的殿堂里,只有一名臣子在等候回话,身形如松,神情凝重,正是裴炎。
李治的声音也带着几分倦意:“子隆,听闻当年临海大长公主的宴席上闹出过一桩公案,你也身受其害,之后河东公世子裴承先才离府别居,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打四月之后,李治便病体缠绵,极少上朝,多在内宫召见臣子,而天子殿前问话、皇后垂帘倾听的情形,这些年来更是常态。听得这一问,裴炎略一沉吟便稳稳地抱手回道:“启禀陛下,当日原是臣一时贪杯,酒后失仪,不敢谈受害二字。河东公世子离府别居,则是在之后数月。据臣所知,乃是因大长公主病倒后,世子痛感自己从前荒唐无行,徒令严君忧心,故此遣散妾侍,移居寒屋,以自省其身,发奋图强,并非坊间传言心怀怨愤之故。”
这个答案多少有些出于李治的意料,他的眉头微皱,疑惑地打量了裴炎几眼:“喔?如此说来,你倒是与裴承先尽释前嫌了?”
裴炎神色依然端凝:“陛下明鉴,臣与世子原本便无龃龉,何况世子能弃温柔富贵之乡,一心求学上进,裴氏子弟谁不敬佩,又岂止微臣一人!”
李治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朕只问你,传闻临海大长公主当日对库狄氏颇为不满,手段……嗯,有些不大妥当,裴承先对此很是不以为然,据你所知,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他身后的纱帘一动,一位高个女子露出了身形,略显方正的面孔上,一双锐利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裴炎,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
裴炎微微一怔,帘后的女子居然不是皇后?对上那双眼睛,他的声音愈发沉稳:“据臣所知,临海大长公主的确刁难过库狄氏,只是裴世子当时并不知情……”
一语未了,那女子却已忍不住出声道:“陛下,请治此人谤上之罪!”
李治回头看了一眼,意外地皱起了眉:“姑母?”
常乐大长公主微微欠身:“陛下,请恕常乐失礼,只是裴舍人身为臣子,又是裴氏晚辈,如此诽谤尊长,真真是岂有此理!”
李治脸色有些不大好看,没有接话。裴炎向常乐公主肃然躬身行了一礼:“裴炎见过大长公主。适才陛下垂询于臣,臣不敢不答,答则不敢欺君,至于冒犯尊长之过,臣愿听任陛下发落。”
常乐大长公主冷笑道:“知道自己是冒犯尊长,还敢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这等目无尊长的臣子,就该……”
李治只觉得眼前一幕好生刺目,忍不住出声打断了她:“大长公主!”
常乐大长公主猛然醒悟过来,脸色微变,退后一步,欠身道:“是常乐失礼了,请陛下恕罪。”
李治摆了摆手,转头看了帘后一眼:“皇后呢?”
远远的有人柔声回道:“启禀陛下,适才尚药局有御医送来了新合的药丸,皇后说裴舍人惜字如金,却是从无虚言,陛下宽仁睿智,自会明辨是非,她没什么不放心的。倒是这几日天气见凉,最易引发旧疾,她须先去问问御医换方事宜,随后再过来。”
李治点了点头,脸色渐缓。今日一早常乐大长公主便进宫求见,说河东公昨夜病逝,为的自然是那桩事!只是她才说到河东公世子此前出府别居,实乃不孝,皇后便有异议,说是临海大长公主失德在先。常乐自是满口否认,两人各执一词之下,皇后便坚持要将裴炎、库狄氏召来问询,他也不好断然拒绝——常乐真真是糊涂了,临海失德又如何?裴承先即便是因此出府别居,也不过坐实了他的不孝之名!皇后的那点私心他自然知晓,原以为要说服她还需费些工夫,没想到这当头她惦记的还是……李治心头微觉异样,语气不由放缓了几分:“朕有事相询,子隆直言相奏,怎能算冒犯尊长?只是临海大长公主行事随意或许有之,成心刁难则未必,以讹传讹,也是有的,子隆还是莫要轻信人言。何况为人子者,焉能因父母行事不妥,不加劝谏,却离府别居?此风万万不可长!”
常乐大长公主皱了皱眉,圣人语气虽然委婉,心底大约还是相信临海的确处事不公了——她当年做事就算不妥,也不是这些臣子晚辈们可以大放厥词的!
裴炎的眉头比常乐大长公主皱得更深,沉默片刻,深深行了一礼:“臣不敢欺瞒陛下,临海大长公主是有心或无意,臣不敢推测,只是当日公主曾亲赐裴守约夫妇一名婢子,相貌与裴守约的亡妻十分相似,此事乃是臣亲眼所见。裴世子得知内情已是数月之后,抱憾于不能早日察觉,劝谏长辈,又自愧于未尽人子之责,故此才立志离富贵之乡,求圣人之学,请陛下明察。”
常乐大长公主越听脸色越是发青,想出言呵斥,瞅了李治一眼,又强自忍住了。
李治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裴炎也太不识好歹了!他正要开口训两句,看着裴炎依旧站得笔直的身形,突然又有些无奈——此人不识好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世上之人,风骨与机变从来都是难以得兼……他头疼地撑住了额角:“你先退下吧!”
裴炎默然欠身,后退几步,转身出门,礼数仪态依然是一丝不苟。李治摇了摇头,不知怎地,突然又想起了前几日同样从容退下的另一个身影,心头不由一阵气闷,一阵惘然。
常乐大长公主忍不住道:“陛下……”
李治回过神来,脸色有些不悦:“大长公主不必担忧,此事朕心中有数!临海大长公主其情可悯,朕自会成全!”
常乐公主松了口气:“陛下圣明!”
两人各怀心思,都沉默了下来。一片寂静中,门外宦者的回报声显得格外清晰:“库狄氏已传到,正在殿外等候召见”。常乐大长公主顿时打起了精神,侧头一看,却见李治的眉心也隐隐出现了一个“川”字,默然片刻才扬声道:“传!”
高头履踩在花砖上的声音细碎而清脆,从廊下越行越近,帘子一挑,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李治的目光不由微微一凝。十余年不见,库狄氏的模样变化不大,大约没有像旧日那般低头勾背,看去竟是更显高挑;身上是件鱼眼纹绿缎滚边的藕荷色素面交领衫,系着竹青色留仙裙,挽着牙色团花披帛,一身的柔和淡雅,却愈发衬得她肌肤如雪,面容如玉。
低眉敛衽地上前几步,她恭恭敬敬地俯身行了大礼:“妾库狄氏叩见圣人。”
李治的眉头却皱得更紧。库狄氏不言不动时,那份眉目分明的干净清丽,让他恍然间突然想起了萧淑妃;而这一行礼一开口,那一身的温润从容,则是另一种眼熟。不知为何,他心里一阵莫名的发堵,声音便带上了几分不耐:“平身吧。”
琉璃进殿时便留意到,殿内只有皇帝与常乐大长公主,听得这语气,心头更是一突,规规矩矩谢恩起身,又向常乐大长公主欠身行礼,便默然等着他们的问话。
等了良久,李治才仿佛不情不愿地开了口:“库狄氏,朕听闻河东公世子裴承先夫妇与你曾有过龃龉,不知可有此事?”
琉璃早已拿定了主意——安全第一!听得这突兀一问,她定了定神,缓声答道:“启禀陛下,当年妾年少气盛,的确曾与河东公世子起过冲突,与世子夫人也有过些许误会,不过如今都已时过境迁,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李治眯了眯眼,嘴角露出了几分讥讽:“库狄夫人果然宽宏,视名声之事也是不足挂齿!”
琉璃听得这语气越发不善,心里惊疑,又不敢不辩解,只能回道:“一场误会而已,既已解开,自然不敢因此疏远亲族,何况上回妾去河东公府请安,亲眼见到世子夫人在大长公主病榻前衣不解带侍疾尽孝,着实敬慕……”
李治冷冷地打断了她:“原来如此!却不知当年你与临海大长公主之间可也有过什么误会?”
琉璃心里越发警惕:“陛下明鉴,妾非临海大长公主,不知大长公主对妾是否有误会。只是妾出身寒微,礼数粗疏,不得大长公主青眼,也是情理之中。何况敲打训导,都是长辈提点晚辈的一番好意,妾不敢对大长公主心存误会。”
李治冷哼了一声,心里愈发烦闷,今日召见的这两个人看来都没什么可问的了,一个是不知进退,给个台阶也不肯下,一个却是滑不留手,生怕累及自己——裴守约,大约就是因为娶了这个妇人,才会变得那般畏首畏尾吧……常乐大长公主早已听得不顺耳,见皇帝沉默了下来,忍不住道:“不错!敲打训导,都是长辈的一番好意。做晚辈的,若是连个孝字都不知,要那么些学问作甚?”见琉璃眼观鼻鼻观口地站在那儿,一声也不吭,她冷冷地添了一句:“难不成你们裴氏一族就是这般看待德行二字的?”
琉璃心里叹气,她自然不敢忘记武后是要她们多替裴承先夫妇说话的,眼下情形不妙,她倒是不想说了,可常乐这话叫她怎敢不接?她正脑中急转,想找几句妥当的话应对过去,就听帘子后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陛下,大长公主,事情问得如何了?”
纱帘一分,武后穿着一身家常的湘色衣裙,含笑走了出来,脚步轻快,笑意盈盈,整个人就如一阵春风吹入,整个大殿似乎都温煦了起来。无论是李治眉宇间那份含煞的威仪,还是常乐大长公主咄咄逼人的盛气,转眼间便被消融得无影无踪。
琉璃心神顿时一定,上前一步就要行礼,武后笑着摆手:“罢了罢了,不必多礼!前几日还听说你最近有些累着了,今日看着精神还好。”
琉璃只得深深一揖:“多谢皇后殿下关怀,妾这两日已是好多了。”
武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微笑着打量了李治两眼:“陛下的身子果然是大好了,忙了这半日,看着倒是更精神了些!如今事情可有了决断?”
李治自她一露面,脸色便有些复杂,听得这满是关怀的轻松语气,心头顿时松了一半,想了想才答道:“裴舍人与库狄氏都云,当日不过是一场误会。”
武后微笑点头:“裴氏族风严谨,果然都是谦谨守礼的。”
李治顿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下意识地看了常乐大长公主一眼。常乐大长公主笑着对武后欠了欠身:“皇后所言甚是,裴氏一族家风的确严谨。只是树大多枝,这般百年世家,有些枯枝残叶也是在所难免,因此朝廷更要奖善罚恶,如此方能有助于裴氏门庭,亦有助于朝野教化。”
武后笑道:“正是,树大多枯枝,不但裴氏要引以为戒,皇族宗室身为子民表率,更应多加自律,免得让那几个奢华无德的损害了名声。”
常乐大长公主笑容微僵:“宗室子弟自然应以身作则,只是皇室尊严,却是不能容人轻慢,天家骨肉,更不能容人欺辱!”
武后似乎有些诧异地挑起了眉头:“大长公主说笑了,谁敢欺辱天家骨肉?”
常乐大长公主看着她明知故问、轻描淡写的模样,心头火起,索性再不兜圈子,沉声道:“旁人不说,临海大长公主这些年来,何尝被河东公府的那位世子放在眼里过?若不是逼不得已,又怎会在病中递上改立世子的折子?如今河东公业已病逝,这袭爵之事,却不知圣人与皇后如今是否已有决断?”
武后眉头微皱,想了想才道:“临海大长公主的意思,莫非是想让次子继承河东郡公的爵位?”
常乐大长公主一怔,此事虽然从未放到明面上提过,但请求改立世子不就是为这个么?她点了点头:“正是!如今的世子裴承先德行有亏,河东公尚在,他就能离府别居,若是让他继承爵位,又怎能指望他孝顺继母?倒是次子裴承禄,一直以来事亲甚孝,为人稳重,堪承宗祧。”
武后柳眉轻蹙:“据我所知,裴承先当年离府,也算是有情可原,他在裴氏族人与朝野中名声尚佳,如今又能知错就改,这几个月以来也是侍疾甚周……”
常乐大长公主冷笑道:“听闻圣人过问,才知回府侍疾,算得了什么孝顺?连孝都不知,这名声也不过是沽名钓誉!倒是裴承禄,十余年来不求名声,惟知尽孝,如此忠厚之人,才堪当重任。”
武后叹了口气:“大长公主,非是我要刁难长辈。临海大长公主为子孙打算的一片心意,原本是无可厚非,只是朝中那么多职缺,裴承禄身为公主之子,又是如此人品,难不成陛下还会亏待于他?又何必兴师动众,非要让他继承这河东郡公的爵位不可?这里头的是非曲直,真要细究起来,到底对大伙儿的名声都不好!”
她转头恳切地看着李治:“陛下以为如何?”
李治只觉得嗓子有些发痒,下意识转开了目光。她做事自然总有她的一番道理,可此事毕竟事关宗室,他堂堂天子,若是因为姑母当年得罪过皇后,就连这点心愿都不成全了,那些宗室子弟、文武百官又会如何看自己?
常乐也躬身行礼:“陛下,世上哪有什么德行能比孝道更重?何况皇家的尊贵脸面,天家的骨肉亲情,难不成还不如区区臣子的名声?”
李治咳了一声,点了点头:“大长公主所言甚是!皇后不必多虑,河东公既已病逝,临海大长公主又是这般情形,依朕所见,还是早日准了此事也罢!”
武后似乎没料到皇帝这么快便下了决心,讶然道:“陛下,临海大长公主的心愿自然是要紧的,只是这河东公的爵位却是不可轻许!陛下……”她踌躇了一下,仿佛是在斟酌着什么词句。
李治忙摆了摆手:“不过是个郡公之位,早日定了,便能让大长公主安心养病,又有何不可?我意已决,皇后不必多说了!”
武后看着李治少见的坚定神情,怔了片刻叹了口气:“陛下圣明,臣妾遵旨。”
李治不由松了口气,常乐大长公主也是心头一松,只是想到几个月前圣人要去探视临海的事情原已说得好好的,最后竟是不了了之,还是笑道:“多谢陛下开恩,多谢皇后体谅!却不知这袭爵之事何时……”
李治点头:“朕这便召人来拟制书!”
武后神色依然有些无奈,却只是笑了笑:“大长公主果然是姊妹情深,放心,陛下金口玉言,已应了此事,岂有朝令夕改之理?”转身便吩咐内侍去传当值的西台舍人,“快去快回!”
听得这一句,李治与常乐才真正是如释重负,脸上不自觉都露出了笑容。
琉璃看着他们的脸色,心头也有了几分恍然:看这模样,皇帝其实早就下了决心要把河东公的爵位给临海的子孙,武后的确并不赞同,但皇帝决心已定,她也只好能屈能伸了。只是,她难道之前竟是一直没看清皇帝的心思,错估了形势?
武后似乎并没有将此事太放在心上,转眼间已恢复了言笑晏晏的常态,向常乐大长公主问询了一番河东公府如今的情形,又笑道:“横竖这制书再紧着催也不是这一时半刻能办妥的,大长公主不如先回后殿歇息,稍后一道用些午膳?”
常乐大长公主心里的大石已然落地,心里便有些挂记眼下还未发丧的河东公府,瞅了瞅天色笑道:“多谢皇后盛情,只是河东公府那边有些事只怕还需帮着打理,今日常乐便先告退了,改日再来领宴。”
眼见常乐笑吟吟地告退而去,李治的脸色也愈发放松,武后更是若无其事,两人说说笑笑,竟是一派和睦。琉璃的一颗心却怎么也放不下来,只觉得事情似乎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她觑了个空子上前一步正想告退,武后却笑道:“差点把你给忘了,你且等等,荣国夫人与韩国夫人过一会儿便会进宫,她们都很是惦记你。”
琉璃心中叫苦,还未来及回话,李治已直起身子:“她……她们今日也会进宫?”
武后依旧笑得温婉:“说来还多亏了库狄氏。陛下也知道,她与阿姊素来亲密,此次回京便陪了她整整三日,阿母前几日又请了明崇俨来给阿姊开方,一来二去的,她的身子倒是大有起色了。只是她已受了八关斋戒,这两日都要先在家焚香礼拜,因此今日要略晚些才能进宫。”
李治没有做声,身子慢慢地又靠了回去。琉璃见抽身无望,也只能低声应了句“是”,以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退到了窗边的帘幕边,重操旧业扮起了透明人。
武后又说了几句韩国夫人如今的情形,便有小宦者在门外回报,西台舍人李昭德已到殿外。武后不由失笑:“这位李舍人好快的腿脚!宣他进来。”
就听脚步噌噌,门帘挑处,一个瘦高的身影嗖地卷了进来,俯身行礼的动作也是一气呵成:“臣李昭德拜见圣人,拜见皇后。”随即裴炎也疾步跟了进来。
李治瞥了裴炎一眼,淡然吩咐:“河东公昨日病逝,其次子裴承禄为人端方,孝行可嘉,可承爵位。李舍人这便拟制诏令吧。”
裴炎脸色顿时微变,上前两步跪倒在地,还未开口,李治已冷冷地道:“裴舍人为何不去秉笔记录?莫不是还要先指点朕做些什么?”
裴炎的身子顿时僵住了。
琉璃心里叹气,他是想替裴承先说几句话吧?可面对铁了心的皇帝,武后都不得不退步,何况是他?抗旨这种事……她这一口气还未叹完,殿内却突然响起了一个铿锵的声音:“陛下,臣不敢奉诏!”
琉璃唬了一跳,只见那位西台舍人脖颈高抬,一脸凛然。御座上,李治脸色也沉了下来,声音蓦然拔高了几度:“李昭德!”
李昭德声音更大:“陛下明鉴,按朝廷之制,袭爵之事若有争议,应由司文寺辨子弟之嫡庶贤愚,将人选报与中台审议后,再交圣人发落,此其一也;河东郡公早已册立世子,按理便应由世子袭爵,如今河东公世子之位未废,却传爵于次子,此举不合法度,此其二也。故此,臣不敢奉诏!”
李治一怔,这话倒没说错,头一样还好说,事急从权,天子亲自下诏也不是没有先例;只是这世子么,适才常乐也提过一句,临海大长公主请求改立世子的折子似乎一直没有批复……他不由转头看了武后一眼。
武后也正皱着眉头,对上李治的目光,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陛下恕罪,是臣妾疏忽了!”
李治皱眉道:“那便先下诏削去裴承先的世子之位!”
他的语气淡漠到了极点,饶是对裴承先并没有什么好印象的琉璃,心头也是一阵发冷。
裴炎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臣恳请陛下三思!”
李治脸色原本便不大好看,听得这一句更是眉头一挑,厉声道:“裴舍人,你莫非要越职言事?”
裴炎跪在那里,背脊僵直,没有低下头去,却也到底没有再发出声音。琉璃心里叹气,起居舍人的职责不过是记录圣人言行,皇帝心情好时,劝谏几句也就罢了,但若执意插言政务,说是“越职言事”的确不算冤枉,看来裴如琢这回……李昭德却是依旧声如洪钟:“削职去爵,需有罪状,臣请陛下明示!”
李治脸上露出了几丝不耐烦,刚要开口,身边人影一动,却是武后从御座旁转到前面,恭恭敬敬地敛衽行礼:“陛下请略等片刻再下钧旨,臣妾有下情回禀。”
李治顿时怔住了:“皇后?”
裴炎和李昭德也都惊讶地抬起了头来,琉璃心里却是咚地一跳,耳边仿佛听到一直期待靴子落地之声:终于来了!
武后并不解释,只是轻声道:“请陛下先容臣妾回几句话。”
李治疑惑地点了点头:“皇后但言无妨。”
武后微笑欠身:“谢陛下。”她转过身来,淡然吩咐,“李舍人,裴舍人,你们且去殿外候命!”
眼见李昭德与裴炎都应诺一声,低头便往外走。琉璃心头虽是好奇到了极点,脚下却半刻也不敢耽误,提裙往外就退。刚走出两步,身后便响起了武后含笑的声音:“库狄氏,你且留下,此事说来与你也有些关系。”
几道诧异的目光顿时扫了过来,琉璃嘴里不由发苦,却也只能转身应诺。抬头时才发现,殿内伺候的宫女和宦官们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只在通往后殿的帘幕边还留着一位,身上的服饰与朱色锦帘似乎已融成一片。
武后低头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份叠得齐齐整整的纸签,上前两步,双手捧起:“陛下,臣妾这里有一份河东公的遗折,请陛下过目。”
遗折?李治脸色微变,探手将那薄薄的折子拿在手里,打开折子一目十行地读了下去。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将折子“啪”地一声合在手中,语气也沉了下来:“这折子怎么会在皇后手中?皇后是何时拿到的?”
武后仿佛没有听出话里的阴郁和震怒,声音依然柔和平静:“这折子是河东公托蒋奉御转呈的,臣妾也是适才进殿前才拿到。陛下有所不知,蒋奉御昨日在宫中值守,今早过来送药时听闻河东公已病逝,这才赶紧拿了这折子出来。”
“据蒋奉御回禀,这份遗折乃是他奉旨给河东公诊治时,河东公悄悄托付给他的。河东公原是打算交给其弟闻喜县公,恰好蒋奉御去看诊,这才转托了他。奉御原是不敢插手,还是河东公把事情细细的分解了一遍,又是再三求他,说是自己死后,只怕会有人将世子告到御前。他不愿世子被冤枉,也不愿大长公主名声有损,只能求奉御援手。奉御推脱不得,这才收了。”
“臣妾思量着,河东公也是用心良苦,毕竟闻喜县公是外臣,要将遗折呈给陛下,便算密折上奏,也难免会经旁人之手。这折子语涉临海失德之处,若是被传出去,大家脸上都是无光。托蒋奉御密呈御前,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
李治胸口起伏,显见情绪有些不稳,半日才道:“不是朕不信河东公,只是这折子到底只是一面之词……”
武后微笑点头:“正是,因此臣妾才要留下库狄氏。有些事她是亲身经历,最是清楚不过的。”她转头看了看琉璃,“库狄氏,河东公遗折上提到当年临海大长公主因私心作祟,曾屡屡刁难于你,还在芙蓉宴上设了陷阱让崔氏出面污你名声,可有此事?”
琉璃此时如何还不明白武后的打算?听得这一问,更是暗暗叫苦,硬着头皮回道:“启禀皇后,妾愚笨,的确不得临海大长公主欢心。芙蓉宴上之事原是有些古怪之处,当时亲眼所见之人着实不少,之后也很是有些猜测,妾不敢回禀。”
武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头便问李治:“既然当年的见证人不少,若陛下想查证,大约总不会太难。陛下可要让库狄氏将事情再细细讲述一遍?”
李治正自心烦意乱,听得琉璃的回答,已是不顺耳到了极处,哪里还愿意听她细讲,只能挥了挥手:“不必了!”
武后叹道:“看来河东公所言不虚,崔氏便是因此离开了河东公府。公主当时身子已不大好,行事难免偏激,这才逼迫世子休妻,河东公只得让世子出府另住。想来此番变故关乎大长公主名声,河东公未曾与外人多提,只因病倒后念及身后之事,怕世子因此被人指责,方勉力写下此折,请陛下为世子做主。”
李治低头看着遗折上那笔锋有些无力却依然写得整整齐齐的字迹,心头一片乱麻,声音也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可事到如今……皇后,你看此事如何处置才好?”
武后沉吟不语,大殿里变得出奇的安静。琉璃不由屏住了呼吸:武后真是好手段,这样一步步逼得皇帝不得不收回成命,如此一来……武后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般的坚定:“陛下,臣妾以为,陛下贵为天子,金口玉言,这郡公之位,陛下既然已亲口应了要给那裴承禄,制书还是应当照此拟定!”
琉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抬头看向那对天家夫妇。只见李治也是满脸难以置信,武后的笑颜却是温柔如水:“陛下乃万民之主,区区爵禄,与陛下的天威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天家的骨肉亲情原是比寻常人家更难得,陛下方才说得有理,不过是个郡公的爵位,却能使几位大长公主安心,又何必吝惜?”
李治的脸上渐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嘴唇微动,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皱起了眉头:“只是蒋奉御那边……”他蓦然收住了话头,转头看了琉璃一眼。
琉璃只觉得背上一凉,慌忙低头,心头怦怦乱跳,恨不得立刻化身空气直接消失——只是似乎已经晚了。
武后略想了想才恍然道:“陛下的意思,可是要为大长公主掩住此事?”
李治愣了一下,忙正色点头:“正是,这遗折河东公如此处置,正是怕传出去伤了大长公主的名声,自是不好外传的。”
武后笑了起来:“这又何难?为尊者讳,原是理所应当,蒋奉御与库狄氏都是谨慎之人,自是晓得轻重。那裴承先对此事守口如瓶了十余年,可见心地纯孝,多半也不会主动张扬此事。陛下,此人知错能改,奋发上进,在裴氏族中甚有名望,原是可造之材。以臣妾看来,河东公为人谨慎周全,在遗折之外多半还有别的准备,不过只要陛下就如他遗折所请,对世子多加照拂,这件事自然是不会闹将出来的,陛下又何必担忧?”
别的准备?多加照拂?李治越听心里越是没底,忍不住道:“可郡公之位朕已应了给那裴承禄,皇后以为,朕该如何才能补偿于裴承先?”
武后含笑看着他:“陛下,河东公的遗愿,不过是请陛下为世子做主,这有何难?难不成我大唐就只有河东郡公这一个爵位么?”
李治恍然大悟,“哎呀”一声笑了起来:“是我糊涂了!”本朝一门两公又不是什么稀罕事,自己怎么就钻了死胡同!
武后也笑:“圣人日理万机,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
李治长出了一口气,往绳床的后背上一靠,笑道:“既然如此,裴承先自然还是袭封河东公,那裴承禄么,却要封他一个什么爵位才好?”
武后想了片刻,却叹了口气:“都怪臣妾,适才见人多嘴杂,便犹豫了片刻,没拦住陛下对常乐大长公主的许诺。如今陛下既然已许了让裴承禄袭封河东公,又不欲遗折之事张扬出去,此时突然改封,只怕有些见识短浅之人,想不到天子会如许宽仁,反而会以为是陛下朝令夕改!”
李治的笑容顿敛:“可这河东公世子如今并无改立之理。若是让其弟袭河东公之爵,岂不是越发说不过去?”
武后也皱起了眉头:“陛下所言甚是,只怕还要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才好。”
两全其美?李治伸手揉了揉额角,只觉得双眼又有些隐隐发疼。
琉璃心头也是一片茫然——武后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都到了这份上,哪里还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再说,她费了这么一番气力,难不成是为了让临海大长公主与裴承先两全其美?
武后久久地没有出声,琉璃越想越是不解,悄悄抬头往上看了一眼,眼光扫过御座后的阴影,突然发现那个宦官似乎正在向武后轻轻点头。
武后眉头微扬,眼睛闪亮地看向了李治:“陛下,臣妾倒是有了个主意。”
李治立时精神一振:“什么主意?”
武后嫣然微笑:“陛下,臣妾以为,如今与其另封裴承禄爵位,使陛下失信于人,倒不如索性锦上添花,恢复裴府国公之封!当年裴相功在社稷,被封魏国公,只是一度受累于小人,才被贬去职,此后又戴罪立功,被先帝召回,可惜未及重新效力朝廷便病逝京师。此事原是裴氏之憾,如今陛下若能追封裴相国公,由嫡长孙裴承先恩袭此位,那裴承禄继承河东郡公便是顺理成章。如此一来,既能让裴氏一族感戴陛下深恩,又能让临海大长公主得偿所愿,岂不是两全其美?”
原来如此!琉璃恍然间只觉得如梦初醒——原来武后打的竟是这个主意!难怪她一面厚待临海大长公主,一面又扶持裴承先夫妇,原来是早就想好了要“锦上添花”!如此一来,既能满足宗室的要求,又给了裴氏莫大的恩典,还显示出了自己扭转乾坤的能力。而以临海大长公主的性子,知道自己一场辛苦却让裴承先夫妇占了最大的便宜,只怕会吐血三升!
李治脸色也是一亮,随即又犹豫起来:“追封裴相也就罢了,只是国公贵为一品,按理裴承先就算袭爵,也应降下一等才是,让裴承禄袭河东郡公的爵位已是格外开恩,这国公又如此轻许,会不会引起物议?”
武后笑道:“陛下多虑了,陛下当年追封武德旧臣十数位,可曾有人提出异议?人人都是感叹陛下念旧尤甚于先皇,待臣子之厚亘古未见。再说,国公之位再重,又焉能及得上陛下的龙威与天家的颜面?”
待臣子比太宗皇帝更宽厚,这话正搔到李治的痒处,他正想点头,心底又隐隐觉得不妥,正在犹豫,纱帘后突然传来了宫女的声音:“启禀圣人,启禀皇后,荣国夫人与韩国夫人到了,正在殿外等候觐见。”
李治心头一震,不由自主便站了起来:“快请她们进来!”随即才醒过神来,讪讪地坐回了御座。
武后恍若未见,只是笑着叹气:“让两位国夫人先去后殿吧。今日她们怎么来得这般快?偏偏这制书断无等到明日再拟的道理!”
她体贴地看了李治一眼:“陛下可是有些倦了?陛下已忙了半日,是该歇息歇息。蒋奉御也还在后殿等着给陛下请平安脉。这边的杂事,臣妾自会帮陛下处置。只是这河东公府的爵位该如何处置,还是要陛下早些定夺,臣妾也好照章行事。”
河东公府的爵位么?李治心头烦乱,略一思量便点了点头:“就依皇后的意思办吧,有劳皇后了。”
他撑着绳床的扶手站了起来。窦内侍忙两步赶上,小心地扶着他往后殿走去。武后也跟了两步,目送着那略显病弱的身影消失在纱帘后面,才慢慢转过身来,脸上竟带着一丝奇异的笑容,仿佛是自嘲自讽,又仿佛是如释重负。
琉璃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背脊上直蹿上来,忙不迭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那笑容在武后的脸上转瞬即逝,她回过神来,一眼看到正在垂头数砖的琉璃,嘴角倒是微微一扬:“差点把你忘了!琉璃,你是不是也该去后殿问个安?”
琉璃唬了一跳,忙抬头道:“圣人、圣人也在后殿,琉璃不敢前去打扰。”
武后静静地看着琉璃。眼见着她虽然极力镇定,脚下还是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不由摇头一笑,这么些年了,这宫里宫外,一提到皇帝就唯恐避之不及的,大约也只有眼前这位了吧?这么些年竟是不曾变过……她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柔和:“也罢,既然如此,你便先回吧。”
琉璃一口气这才松了出来,忙不迭地躬身应诺,耳边却又响起了武后莫测喜怒的平淡声音:“今日之事,对你大约也会有些好处。记得莫要外传!”
好处?琉璃心里泪流满面,恨不得指天发誓,自己真的不想要任何好处……到底只能恭恭敬敬地应了声:“多谢皇后恩典,琉璃遵命。”
蓬莱殿前的御道上,夹路的花木犹自葱绿,从太液池上吹来的微风却已带上了秋日的凉意。琉璃不由自主地打了两个寒战,这才发觉后背已被汗透。圆脸小宦官笑吟吟走上前来:“库狄夫人,这边请。”
琉璃抬头看了看明净如洗的高远天穹,长长地吐了口气,心头那点疑云却是挥之不去——武后最后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一阵秋风吹过,只有树叶发出了沙沙的轻响。琉璃定了定神,加快脚步跟上了小宦官。
她背后的蓬莱殿里,武后沉稳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传李舍人、裴舍人进殿!”
“诏令司文寺少卿监护河东公丧事,司仪令、司仪丞进宫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