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未上三竿,正是长安各处坊里人流如织的时辰。休祥坊的荣国夫人府紧闭的乌头大门突然被缓缓推开,顿时吸引了不少目光。
长安城里六品以上官员府邸的正门都是双扇对开的乌头门。荣国夫人府的门庭却是格外显眼:大门两侧那两根一丈二尺高的乌头阀阅用的是通体的榈木,门扇上方安着榈木雕框的直棂窗,下面是雕刻着瑞兽图的榈木涨水板。天然华美的淡赤色木纹与阀阅上那一排排记录功勋的端严大字,淋漓尽致地诠释出“门阀”之意。
大门开处,当先缓缓驶出的是一辆十分寻常的青色马车,过了片刻,又走出两位男子。年少的那位赫然正是周国公武敏之,依旧是白衣如雪,轻袍缓带,琼花玉树般的容色,似乎把这气象端华的乌头大门也衬得俗气起来;而他身旁穿青色襕袍的年长男子却依旧显得从容疏朗,竟是半分也不受影响。
出门几步,武敏之转身抱了抱手:“裴少卿,家母病中多思,这几日多亏了库狄夫人巧言慧思,不但为家母解惑,更是为祖母分忧,敏之在此先行谢过。望夫人保重贵体,不日家祖必有重谢。”
他的言辞虽还恭谨,眼中那股冷意却并未稍减。裴行俭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不敢当,拙荆性子愚笨,只是多年来对两位夫人的知遇之恩不敢或忘,但有驱使,必全力相报而已。饮水思源乃是人之本分,不敢领周国公这个‘谢’字。”
裴行俭的言辞分明谦逊之极,但落在武敏之耳中却有些说不出的别扭。他不由眉梢微挑,语气也加重了两分:“夫人之能有目共睹,夫人之功只怕不日便会上达天听,裴少卿又何必过谦?何况这两日家母还耽误了夫人尽孝,如此厚谊高情,敏之不敢或忘!”
裴行俭微笑着摇了摇头:“无心之功,不足挂齿,自家变故,更不敢迁怒于人,周国公多虑了!”不待武敏之开口,他飒然抱拳:“时辰不早,裴某告辞,周国公请回吧!”说完接过下人递过来的马缰,翻身上马,带着马车扬长而去。
武敏之站在当地,看着那远去的车马背影愣了片刻,“迁怒于人”四个字仿佛依旧在耳边回荡不休。他一甩袖子,转身大步往里就走,冰雪般皎然清冷的脸颊渐渐胀得通红。
裴府的马车里,琉璃的脸颊也有些,小三郎八爪鱼般手脚并用地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脖子,琉璃只觉得喘不上气来,只能一边试图轻轻拉开他的手,一边柔声:“三郎乖,都是阿娘不好,阿娘以后再不丢下三郎一人在家了……”
三郎依然一声不吭,只是将小脸深深埋进了琉璃的肩颈处。
乳娘在一旁低声絮叨:“昨夜里,三郎越发不肯睡了,只是指着门要出去找娘子,后来还是阿郎过来,带着他去上房睡的……”
琉璃眼圈发热,默默地楼紧了三郎,心里满是内疚。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在武夫人身边一呆就是两三天。只是自打答应了不出家,答应过几日便进宫去看望皇后之后,武夫人便渐渐有些精神恍惚,不住地拉着琉璃絮叨月娘幼年的事情,有时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夕。杨老夫人固然死活都不放心让武夫人独处,而每每看见武夫人的模样,琉璃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竟是无法拒绝她的要求……大约是琉璃的渐渐起了作用,三郎的小手松开了一些,歪着头对着琉璃看了又看,胖嘟嘟的小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马车往南走了一盏茶多的工夫,拐弯进了崇德坊,在一处门屋规整的宅邸前停了下来。乳娘笑着站了起来:“三郎,到外祖家了,咱们下去吧。”
琉璃心头却突然有些发虚,摆手让乳娘先出去,自己抱着三郎弯腰出了车厢,还未站直身子,一双手便从侧面将三郎接了过去。
琉璃唬了一跳,抬头正对上裴行俭深黑的眸子。两三日未见,他的眉宇间竟似多了几分沉峻,上下看了琉璃好几眼,忧色更重了两分。
琉璃愈发心虚,脸上不由自主已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裴行俭一言不发地抱着三郎跳下坐骑,又向琉璃伸出了一只手。琉璃忙扶着裴行俭的手跳下车来。他的手依然温暖稳定,让琉璃心里也安稳了些,只是看着那张没有笑意的脸孔,她还是没话找话地问道:“你今日不用去鸿胪寺么?”
裴行俭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说呢?”
这个……今天好像是七月二十,正是官员休沐的日子。琉璃心里叹气,忙往回找补:“我家阿爷他,难不成真的病得厉害?”
裴行俭眉毛都没抬一下:“假的。”
琉璃虽是早有预料,但听到这样直截了当的一句,一时也是瞠目不知所对。
裴行俭抬手擦了擦三郎嘴角的口水,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我何尝说过丈人病重?只是昨日午后来看望丈人,得知丈人这几年每到秋后便容易心悸,若是有所忧虑,则更是寝食难安,这才让韩四来把了把脉,果然是有些心疾的兆头。丈人得知你已被荣国夫人留了两日不许回家,更是坐立不安,心悸了好几回。咱们为人子女者,总不好让长辈如此担忧,是不是?”
琉璃合拢嘴巴,点了点头。裴行俭的确没说库狄延忠病重,他只是一大早便带着孩子跑到荣国夫人府,说库狄延忠心疾犯了,想见女儿和外孙。那副架势,荣国夫人原本上一刻还在口口声声让自己多留几日,下一刻便立马打包把自己送了出来——孝道大于天,拦着人尽孝的罪过,强势如荣国夫人也扛不住……不远处的宅院大门开了半边,有人探头看了一眼,立刻满面笑容地推开大门,一面便回头招呼:“快些报与娘子,大娘和裴郎君来了!”
琉璃认得正是库狄家的世仆阿泉,含笑点头打赏。原先在这边看门的普伯,她在离开长安前便已要到了自家。有于夫人照应,裴家留在长安的仆人中,除了裴千、普伯等已过世的,余者如今都回了裴家当差,有的也生儿育女,成了世仆。
没过片刻,一个年轻男子快步迎出,那张与库狄延忠颇有几分相似的清秀面孔上满是笑容,离得老远便躬身行礼:“姊夫、姊姊,快些里面请。”
裴行俭将三郎递给了琉璃,神色肃然:“今日丈人的身子可好些了?”
库狄青林点了点头:“阿爷昨日看过医师后,便去兵部告了十天假,今日气色倒还好,就是惦记着阿姊,已是念叨了好几回,正想打发小弟去府上问一问,可巧姊夫和姊姊就过来了。”
他转头对琉璃笑道:“姊姊可是没歇息好?阿爷这几年身子还好,阿姊也莫要太过担忧。”
琉璃虽然上回归宁时便见到过青林,但此时看着这个比自己还高、满面热情的弟弟,感觉依然有几分怪异,只能笑着让三郎叫“阿舅”。三郎还不大会说话,却也不怕生,只睁大了眼睛往青林脸上看,看了几眼便不感兴趣地移开了目光。
几个人一路穿门过院,到了上房,琉璃的继母程氏带着女儿真珠迎出了房门,不待裴行俭和琉璃开口便笑容满面地叫他们莫要多礼。
琉璃早已知道这位继母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人——她一嫁过来便张罗着搬了家,把曹氏母子几个都留在旧宅;后来生真珠时坏了身子,又当机立断,把不到十岁的青林接过来亲自教养,还主动牵线,把珊瑚嫁给一个程家提拔的参军做了填房;这次琉璃回到长安,更是把礼数做到了十分……见程氏礼数谦和,琉璃却是不敢怠慢,忙含笑欠身问好。
程氏便推了推真珠:“快去见过你姊姊!”
真珠才十二岁,已出落得十分俏丽,笑眯眯地过来行了礼。琉璃忙扶住了她。三郎也主动挥舞小胖手依依呀呀地打了个招呼,待真珠轻轻捏住他的手指,更是笑得口水长流。
大家言笑晏晏地进了屋,库狄延忠早已坐在席上,一见裴行俭便笑道:“贤婿费心了,昨日那位医师果然高明,我吃了他的药,夜里便睡得好多了。”又忙忙地问琉璃,“你今日怎么过来了?那两位国夫人前两日为何不肯让你回家?”
听得琉璃解释自己只是陪着韩国夫人说话,他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原来如此,若是韩国夫人身子欠安,按说……”
程氏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这些事体,九郎和大娘心中自然有数!”
库狄延忠讪讪地一笑,低头便喝起了浆水。
看着琉璃,程氏却是笑得和煦无比:“你家阿爷便是爱胡思乱想,不然也不会有这容易心悸的病,亏得裴郎君见多识广,又荐了好医师过来,这才晓得保养了。日后裴郎君和大娘若是有什么要提醒的,与我直说便是,一家人何必见外?”
她转头拍了拍真珠的手背:“你看看姊姊待人接物何等懂礼,你若是能多跟着姊姊学到一些儿,阿娘也就不用为你忧心了。”
琉璃心里暗暗吃惊——这位继母好利的眼睛!这话里的意思么……想到程氏这十余年来苦心安排,说到底也都是在为真珠在谋算,她点头笑了起来:“父亲的身子自是天下最要紧的大事,女儿焉敢不放在心里?日后有劳母亲费心了!真珠这般聪明,有暇时母亲不妨多带她到我那边走动走动,多识些人也是好的。”
程氏眼睛顿时一亮,笑容满面地让真珠道谢。裴行俭也随口说了几句“丈人康健,便是咱们的福分”,算是配合着上演完了这父慈女孝、阖家欢乐的戏码。
一家人吃过午饭,琉璃和三郎一道补了个眠,又和真珠消磨了好一阵子,眼见日头西斜,这才告辞而去。待得回到家中,她一路抱着三郎到了上房,正想说要带三郎去后园里散步。裴行俭却吩咐道:“三郎在外头闷了一天,先去沐浴,换了衣裳,乳娘再带他到后花园里好生散散。”又几句话把婢女们都打发了出去。
琉璃心中哀叹,门帘一落,便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守约,都是我的不是。”
好半天没听到回答,她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这几天,我也跟荣国夫人说了好几回要回家,她却求我多宽解宽解韩国夫人,待她略好些再走,韩国夫人如今又的确有些糊涂,她们一个年高,一个病重,我实在有些不忍……”仿佛有什么东西渐渐从心底深处翻腾了上来,她的声音不由越来越艰涩。
裴行俭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那你就忍心让三郎夜夜都找你?忍心让我为你担惊受怕?”
琉璃茫然抬头,自己不过是两三天没回来,还每日都打发了小米来回传递消息,裴行俭却怎么会担惊受怕?不过也是,他今日这样急着把自己接出来,虽是用了些手段,却到底太过简单强硬,并不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裴行俭眉头微皱:“或是我想多了,荣国夫人如此留了你三天,我怕是韩国夫人跟你说了些什么,不能不去试上一试。”
琉璃愣了愣,猛然间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他担心的是,韩国夫人跟自己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荣国夫人这才……她不由脱口道:“自然不是!我时时当心,怎么会让她说出那些话来!”那些话有多要命她又不是不知道,旁的不说,阿霓便是去年才去伺候武夫人的,原先伺候武夫人的人,包括当年和自己最亲近的翠墨,如今天晓得在哪里!
裴行俭目光顿时一凝:“‘那些话’是哪些话?”
琉璃暗叫糟糕,这两天裴行俭担忧之下多半打听到了一些事情,以他眼光,自然不难猜出魏国夫人之死另有蹊跷,可自己若是不曾从韩国夫人口中得知真相,又能从哪里知道?她不敢抬头看裴行俭的眼睛,只摇头含糊道:“我原先也只是有些疑心,这两天见到韩国夫人那般失常,便越来越觉得只怕是那么回事。”
裴行俭静静地看着琉璃,没有出声。琉璃念头急转,索性把声音放得更低:“你也见过周国公了,不知他如何与你说话,反正他这回见了我,那眼光语气,竟像是见了仇人,你想还能是因为什么?我真有些想不明白,世事怎会如此难测!当年他还叫过我‘小姨’的。其实那时魏国夫人也最喜欢来找我玩耍,她那时才六七岁,我如今还清清楚楚记得她穿着牡丹夹缬小裙子的模样,怎么一转眼……”话未说完,身上一暖,裴行俭已伸手将她揽在了怀里。
琉璃原本该松口气,只是感受到他身上那温暖熟悉的气息来,眼中不知怎地竟是一阵莫名的发热,剩下的半句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裴行俭的声音里也带着叹息:“琉璃,那些不打紧的事,你想那么多做什么?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在敦煌时,你劝我不要插手天家事务,如今看来,他们武家之事只怕比天家事务还要棘手,你能不能也想法子远着他们些?”
琉璃心中越发堵得难受,她也不想掺乎这些事,却不敢当真与武家疏远,因为她有三郎,因为她不知道三郎未来会怎样。裴行俭可以做个纯臣,她却想多攒些情分,让三郎在即将来到的乱世里多份保障。这念头或许的确是一厢情愿,但只要想到三郎,她就没法对杨老夫人说出那个“不”字来。而此刻听着他的温言,一个简单的“好”字,似乎也变得重若千钧,无法出口……裴行俭深深地叹了口气:“琉璃,你到底在担忧什么?既然荣国夫人并不是诚心扣住你,你若真的想回来,自然能有法子,为什么会耽误这么久?你看看自己的神色有多疲惫,倒像是煎熬了好几日!以前你总怪我凡事都不跟你说,如今怎么自己也是什么事都瞒着我?”
琉璃心头一阵刺痛,踌躇半晌,到底还是忍不住道:“守约,我不是想瞒你,我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荣国夫人这回叫我过去,是因为韩国夫人突然想要出家,她让我劝劝韩国夫人,我也的确设法劝了。原想着毕竟亡者已逝,活着的人更要紧,若让她怀着一腔怨气做出些什么来,对谁都没好处。可等我真劝住了她,才发现,韩国夫人有怨气时,还有些精神,一旦什么都看开了放手了,不但整个人都灰了,精神也越来越恍惚。看着她如今的模样,我心里实在难受得很。”
“守约,我想不明白,到底是让大家面上好看些要紧,还是让她心里好过些要紧?我到底是帮了人,还是害了人?我是不是太过自私凉薄,损人利已……”
裴行俭搂着琉璃的双臂紧了紧,沉声道:“你胡思乱想什么?”
沉默片刻,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琉璃,世人多是趋利避害,纵然为了一己之私害了旁人,也会找个借口便心安理得,只有你这样的痴儿,才会想了又想,唯恐自己做错,又怎么能算是自私凉薄?”
“只是世事难料,对错祸福都在一念之间,如何选才对,从来都是难说。从前我也曾想过要趋利避害,也曾不知如何抉择。恩师告诉我,凡事不能想那么多,也不必想那么多,只要凭本心行事,俯仰无愧,便放手去做。这么些年来,每到难以抉择之时,我便会想起恩师的教诲,因此这些年里,我虽也曾看错过人,做错过事,但回想之时,却不至于羞耻难堪。我不后悔。”
“此次韩国夫人之事,你并不算做错,结果如此,也不是你可以预料。你心中之所以不安,或许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而是如此行事,有违你的本心。琉璃,你原是重情谊胜过计较利害对错的人,何必勉强自己去做那些旁人觉得对的事?纵然是天下人都觉得对,只要你自己觉得不对,又如何能够心安?”
“只是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你能做的都已做了,就不要再想了吧!”
琉璃喉头发紧,不敢出声,只是咬紧下唇点了点头。他说得对,她是过不了自己这关,她无法像旁人一样心安理得地劝说武夫人多为日后着想,为儿子着想,因为没有人比她清楚,无论武夫人怎样做,都改变不了贺兰敏之日后的结局……裴行俭轻摸着她的头发,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却一字字说得清晰无比:“你只要记住,日后再遇到为难的事情,不妨多问问自己,若是问心无愧,便放手去做,若是心中不安,就绝不沾手。就算选错了也不打紧,有什么事,我都会帮你接着!”
琉璃慢慢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几天来在胸口缩成一团的心,在他温和的声音里渐渐舒展开来。胸口塞得满满感动、羞愧和柔软的温暖,让她几乎有些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轻声道:“我记住了。只是……你以前不是总嫌我胆子太大么,怎么如今却不怕我闯祸了?”
裴行俭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笑意:“以前你的胆子的确是太大,不过自打有了三郎,我看你也学会了瞻前顾后,如今么,胆子似乎和我也差不多了。”
琉璃好不纳闷:“你的胆子很小?”
“自然小得很,如今我可不敢瞒着你做出什么事来,大约比你还是要差上一些!”
琉璃吃了一惊,抬头看着裴行俭。
裴行俭挑了挑眉:“就是这几日的事,怎么也不记得了?”
这几日?琉璃好不困惑,想了想忙道:“上回去河东公府,临海大长公主非要送礼赔罪,拿了颗夜明珠出来,我推脱不得,那天你又直接去了鸿胪寺,我便没来得及说,绝不是故意要瞒你!”她转头在屋里看了一圈,却没看见那个当日顺手搁在案几上的匣子。
裴行俭笑了起来:“不必找了,我一回来便瞧见了。恰好前日与几位同僚一道拜访了孙真人,得闻真人炼丹颇需明珠奇石,我便让人回家找了些戈壁碎玉,连同那颗夜明珠一起送到了孙真人府上。这长安城里,多少贵人求孙真人一颗灵丹而不得?这颗夜明珠用在那里,也算是物尽其用!何况孙真人还应了我,日后我若是想学丹鼎之术,尽管上门就是。”
恰好?头一日收到夜明珠,第二日便送给了孙思邈,这也叫恰好?还有炼丹……琉璃瞪大眼睛看着裴行俭,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总不能恭喜他向全能型神棍又迈出了坚实的一步吧?
裴行俭屈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又想到哪里去了?还不赶紧交代!”
琉璃伸手揉了揉额头:“你都知道了,我哪里还有什么瞒着你的?”突然看到手上这几日都忘记取下的那只飞鸟衔珠的镯子,不由心头一跳。抬眼看见裴行俭的目光也落在了那镯子上,她的心更是提了起来:这件事她的确是瞒着裴行俭的,因为不想让他再觉得难受……裴行俭怔了一下,却只是摇了摇头:“你怎么还留着它?是去河东公府那日戴上的?这倒真真是物尽其用了!”
琉璃讪讪地放下了手,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自己这几天还做了什么。裴行俭笑吟吟地拖住她的手便往书房走,一直走到便榻前,指了指上面的一个小箱子:“你自己打开看看。”
只见那箱子大约一尺多见方,寻常木料,寻常雕工,看去毫不起眼。琉璃满腹狐疑地打开了盖子,眼前顿时一片光辉耀目——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排排的金饼,一看便是足色赤金,光泽几可鉴人!她不由唬了一跳,下意识抬头便问:“谁送给你的?”
裴行俭好笑地瞅了她一眼:“你看看箱盖上的字。”
琉璃忙低头去看,箱盖的内面果然刻了两行整齐的楷书:大恩不言谢,千金聊为酬。这话好生耳熟!她思量片刻,不由笑了起来:“原来是她!”
裴行俭脸上露出了诧异之色:“谁?”
琉璃得意地扬起了头:“你也有猜不出的时候?就是那位雪奴!十年前我放她离开时,她便跟说过,大恩不言谢,但日后必会奉上千金之酬。我只当她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她竟真有这番本事!她如今人在哪里?出落成什么模样了?”
裴行俭摇头:“我怎么知晓!这箱子原是有人送到门房,说是交给你的,没留话便走了……想来此女十有八九是重操旧业了,以她如今的身份,若真是找上门来谢恩,反而有些不大妥当,因此才会如此处置。”
琉璃点了点头,心里虽然依旧好奇得要命,却也知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跑到青楼去找人叙旧;低头看看这一箱金子,不由又有点发愁。金子她自然是喜欢的,但自己这些年来已不大缺钱,而雪奴就算混成一代名妓,到底更需要金银傍身,何况这些金子的来历……裴行俭瞅了她两眼:“你不想要?”
琉璃叹气:“怎么才能还给给她?”
裴行俭漫不经心地点头:“既然如此,等过几日我得闲了,自会设法帮你还了,我还以为……”
琉璃奇道:“以为什么?”
裴行俭的眼里满是笑意:“我看你平日里清点库中金银之时甚是欢喜,没想到旁人送你的,你倒是不肯收了。”
琉璃默默地白了他一眼,废话!清点自己的劳动所得和收下别人辛辛苦苦攒的卖身钱,感觉能一样吗?
裴行俭吃了这记白眼,笑容倒是更深了,拉着琉璃坐了下来,又问了问她这几日在那边府里的起居饮食。琉璃心里却还是有些不踏实:“守约,咱们今日回了这边,明日荣国夫人若是还招我过去,又该如何是好?”
裴行俭剑眉微挑:“你刚刚几千里跋涉回来,又连着三四日的伺候病人,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从明日起,自然便要在家好好休养。”
装病么?这法子也不是不成,琉璃便问:“那要休养到几时才好?”
裴行俭笑吟吟地看着她:“大约休养到为三郎再添个弟弟妹妹,也就差不离了。”
琉璃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了。
裴行俭站了起来:“走吧,我今日特意吩咐厨下早些做晚膳,这时辰只怕差不多了。”往窗外看了一眼,他轻描淡写地补充道:“今日早些用饭,早些安歇,日后么,你也好早日休养好了再出门。”
琉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简直哭笑不得,裴行俭却已负着手施施然出门而去,留下琉璃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磨牙。
第二日,琉璃腰酸背疼地醒来之后,也只能如某人所愿,正式“病倒”,当日便推掉了两拨邀约,除了荣国夫人之外,另一份竟是来自常乐大长公主。琉璃闻弦歌而知雅意,忙让阿燕带上帖子前去回复。
阿燕回来却道,常乐大长公主的那位掌上明珠身子并无不妥,其病多半另有缘由,她只能开些食补的方子慢慢调养。大约此前也有医师说过类似之语,常乐大长公主并没有难为她,只让她过些日子再去诊次脉,又打发人去太医署请禁咒师,大约是终于下决心改走巫医路线了。
琉璃深知阿燕的本事,虽略有些失望,也只能把事情放到一旁。到了第二天,裴府便迎来了各路探病者。
第一个上门的便是阿凌,一本正经地给琉璃诊过脉之后,便悄声笑道:“你莫担忧,皇后殿下已得知这边的事,特意嘱咐我过来与你说一声,请你体谅荣国夫人一片慈母之心,这几日你便在家好好歇息,荣国夫人那边,自有她来劝说。只是平日若是有暇,还望你能去看望看望韩国夫人。”
这话一句句分明体贴入微,琉璃却听得心惊肉跳,口中只能谢恩不迭,过得片刻忍不住还是问了句:“韩国夫人这几日身子如何?”
阿凌笑道:“荣国夫人昨日请了翼王府的那位明崇俨过府看诊了一回,那术士不愧是圣人钦点过的,果然有些手段,夫人精神眼见便好了许多,听说今日还要到庵堂里去受八关斋戒,过几日便会进宫去拜见皇后。”
明崇俨已经到长安了?而且眼下是在李旦那里……忽悠人这种事情,果然还是职业神棍比较在行!琉璃心里嘀咕,随口道:“如此倒是好事!”
阿凌却是苦了脸:“大娘如今是可以放心多歇几日了,阿凌回头还要去荣国夫人府,这几日只怕隔日都要去请脉,也不知会不会遇见周国公……”她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那位周国公么?琉璃不由也叹了口气。两人相视一眼,同时苦笑起来。
阿凌走后没多久,于夫人也匆匆登门,听得来龙去脉,更是眉头紧皱:“荣国夫人怎能如此行事?下回她若还是如此,你让守约来寻我便是!”
琉璃笑道:“适才还听人说起,韩国夫人身子这两日颇有好转,不会有下回了。”
回来这几日,她也渐渐知道,自打去年李义府被贬而死,武后又因为月娘的案子亲手灭掉了自家兄弟之后,朝堂上的局势就有些微妙。更糟的是,苏定方因当年之事,早已被视为武后一系,于夫人偏偏性子刚硬,并不乐意去荣国夫人和皇后那里奉承,更看不上许敬宗后头那位如夫人,与那边的官眷渐渐断了来往。如今,邢国公府门庭冷清,一直领兵在外的苏定方更几乎成了朝廷上的透明人!这种情形下,她怎么能因为自己的事情把于夫人牵扯进来?
见于夫人还皱着眉,她忙笑道:“不知阿母听说过明崇俨这名字么?这次韩国夫人的病,听说便是请他看过一回,立时三刻便有了起色。”
于夫人果然感兴趣地睁大了眼睛:“果真如此?此人我听说过,是去岁才进的长安,如今已是好大的名头,听闻年纪轻轻的,生得极俊,却是手段了得……”
好容易把于夫人送走,婢女又送来了崔十三娘的帖子。这一次,两人更是越谈越投机。崔十三娘年纪不大,知道的趣事却极多,不知不觉就说笑了半天。待得送走十三娘,琉璃才蓦然发现,看似漫无边际的一通闲扯后,自己对长安目前的风尚,官眷们之间的关系,好些要紧人物的忌讳爱好,竟是了解了个七七八八,比自己费心打听的似乎还要来得齐全——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妙人儿?
之后消息大约传开,安家嫂子们、裴氏女眷们乃至鸿胪寺属官的夫人们,竟是纷至沓来,连崔都郑重地上门探望了一回。琉璃一日里少说也要换四五遍衣裳,接六七张礼单,有时甚至能赶上两三拨客人在裴府上房里上演相见欢。
这一日,程氏带着真珠前来探病,坐下没说几句话,便有婢子回报说,天山县公夫人慕容氏到了。
麴崇裕的夫人来了?琉璃原是听说过麴崇裕不久前回了长安,昨日更是早早便收到了他们夫妇将登门拜访的帖子,只是听得这声回报,还是差点站了起来,随即才醒过神来:这可不是西州,而自己还在“养病”!
程氏起身笑道:“你身子不好就莫要讲这个虚礼了,我带真珠去门口迎一迎。”
琉璃想了想,只能道了声劳烦。程氏笑着摆手而去。不多时,便见她引着一位身量高挑的红衣女子迈步走了进来。琉璃心头不由一跳,仔细看了两眼才发现,这位慕容夫人虽是一身红衣,短袄的领口袖边却镶了三指宽的棋格纹石青色细绫,红裙上也是满地绣的深色团花,配上玄色腰带和那张神色淡然的端丽面孔,看去并不明艳,只觉华贵端严,不可逼视。
大约觉察到了琉璃的目光,慕容氏转头看了过来,目光在琉璃身上一转,微微欠身:“库狄夫人,今日阿仪冒昧打扰,不知夫人可是大安了?”
她的声音颇为清婉,语气却与她的表情如出一辙,平平淡淡的没什么起伏。琉璃忙笑着回礼:“慕容夫人太客气了,琉璃不过偶罹小恙,却劳夫人登门相视,真真是汗颜。”
慕容仪淡淡地一笑:“哪里,当日外子多蒙少卿与夫人指点照看,阿仪还未谢过夫人,如今探视来迟,还望夫人恕罪。”
多谢自己“照看”麴崇裕?琉璃心里“咯噔”一下,语气不由更客气了几分:“慕容夫人折煞琉璃了,当日原是县公对外子照顾更多。”
两人你来我往地客套了好几个来回,慕容仪这才落座,她似乎并不善谈,端着酪浆没再开口;而琉璃看着眼前这张端庄清冷的面孔,不知为何脑中云伊那一团烈火般的身影竟是盘旋不去,她心头发虚,一时也找不到话说,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程氏似乎也发觉场面有些冷,眸子一转,便含笑望向慕容仪:“慕容夫人可是在辽东住过?我听着夫人的口音似乎与家嫂有些相似。”
慕容仪怔了怔才点头:“夫人好耳力,不知尊嫂……”
程氏笑道:“家兄在辽东经略多年,做过平壤道总管。”
慕容仪眸子微微一亮,嘴角露出了笑意:“原来是东平郡公!阿仪幼时倒是常受郡公夫人教诲。”
琉璃暗暗松了口气,她自然知道程氏有位堂兄乃是辽东名将程名振,当年苏定方首次东征,就是做了他的副手,听慕容仪语气,两家竟是通家之好?这倒是不愁没话说了!
程氏与慕容仪果然一路说了下去,什么大郎务挺二郎务忠,竟是越说越熟络,不多时又说到大郎程务挺与裴炎最是交好,也认得琉璃……琉璃虽然早不记得什么程家大郎了,但裴炎和他的两位夫人她却是熟悉的,也笑着插了几句话。待得喝完这杯浆水,大家已扯出了十几个彼此都认识的熟人。等到第二杯浆水送上,真珠更是改口叫慕容仪为仪娘姊姊,慕容仪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真正的笑容。一时无人再提西州二字,竟是宾主尽欢而散。
如此过了好几天丰富多彩的养病生活,琉璃自觉舌头都长了几分,晚间便忍不住与裴行俭抱怨:她就算开家邸店,也不会如今更忙了吧!
裴行俭也有些歉然:“是我糊涂了,只想着我如今不过是干着份迎宾送客的差事,处境又尴尬,不会有人来套交情,却没想过如今这情势下,我这贬谪之员居然能安然回京,你在皇后面前又是恩宠如故,不知多少人心头都在狐疑,此时有探病的大好借口,自然要来看看虚实的。早知如此,第一日便该帮你挡了那些人。”
琉璃苦笑道:“来的不是至亲好友,便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的同僚夫人,难不成还能将她们都挡住?你还是让我早日康复了吧,好歹能落个清净。听说韩国夫人都进宫拜见过皇后了,荣国夫人自然再不会再拘着我过去!”
裴行俭伸指勾起她的脸仔细看了几眼:“我倒觉得你这几日倒是养得丰润了些,不过是多说几句闲话,到底比出门劳心劳神要强。再说,”他的目光往琉璃腰上一溜,“你答应我的事,这不还没办到么?”
琉璃不由气结:“谁答应了你?”
裴行俭诧异地挑起了眉:“你难道还不曾答应过?”他瞅着琉璃,嘴角微微扬起,“看来是我忘了,如今再提醒你也来得……”
一语未了,门外突然响起了乳娘小心翼翼的声音:“娘子,三郎还是不肯睡,吵着要寻你们。”
琉璃笑着跳了起来:“好,我来哄他。”快步走到门口,回头一望,只见裴行俭正站在那里,眉头已皱成了一个八字。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几日来积攒在胸口的郁气顿时一扫而空。裴行俭摇了摇头,声音里满是无奈:“你不是抱怨说了一日的闲话么?还不歇会儿,我去哄他。”
门帘外,三郎听着那熟悉声音,也吮着手指笑了起来,眯成两弯新月的眼睛里,盛满了初秋之夜最明净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