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寺胡同几乎没什么变化,街道还是那条街道,行人稀少,两边的房屋跟平时一样关闭着,胡同口的茶馆一如既往的冷清。
仔细观察的话,微小的变化也有一些,茶馆里的刘四掌柜不像从前那么热情,看到熟人的身影,立刻躲起来,胡桂扬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身影。
斜对面的孙宅大门上锁,据说一家人都搬走了,赵家义子的互相残杀,对老头子打击颇大,再不想与仅剩的两个人来往。
前方走来一名带孝的女子,一手挎着篮子,一手牵着小男孩,胡桂扬隐约记得这是某位义兄的妻子,于是站到一边让行。
女子垂头走过去,突然转身,问道:“你来做什么?”
她显然认得胡桂扬。
“我……来找人。”胡桂扬随手指了一下。
“他是谁?”小男孩子奶声奶气地问。
“你永远也不要认识的人。”女子拽着孩子走了。
赵家义子大都亡故,他们的妻儿并没有搬走,胡桂扬不由得佩服石桂大,竟然还能坦然住在这里。
石桂大原本住在赵宅,如今搬到了附近的另一所宅子里,它原先也属于某位赵家义子,人死房空,又没留下妻儿,石桂大于是住了进来。
“只花了很少的钱,里正说我是这家的兄弟,可以继承。”石桂大出门迎接,请到厅里落座,亲自斟茶,“我不用仆人,在外面吃饭,家里烧点水就够了,我现在什么人都信不着。”
胡桂扬也一样,比从前更愿意独自居住,“宅子不错,比我的要好。”
“你若想搬回来,这边的空宅子还有几所。”
胡桂扬摇头,他不想重回观音寺胡同,若非石桂大派人相请,他连这一趟也不会来。
胡桂扬穿着普通衣裳,只有脚上穿着靴子,石桂大却是一身的锦衣卫校尉官服,脸上的稚气消失殆尽,相隔十几日,他好像一下子成熟了。
“咱们需要谈谈。”
“嗯,谈什么?”
“你知道有多少人在追捕何家人吗?”
胡桂扬摇摇头,“我只知道应该不少。”
“据我所知,南司派出一拨人,新任镇抚梁秀亲自带队,所选皆是精兵强将,而且深受他信任。”
“新镇抚竟然亲自上阵,难得,看来他与旧镇抚不是一类人。”胡桂扬笑了笑,他是南司校尉,对本司事务却了解极少。
“南司如今投靠东厂,可东厂另建了一支队伍追查何家人,带队者名叫左预,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胡桂扬摇头。
“据说是个厉害角色,锦衣百户,一直派驻外地,东厂特意调回来的。”
“那他应该很有本事。”
“然后就是西厂,你带一队。”
胡桂扬是南司校尉,但是由汪直撑腰,因此被算成西厂的人,他嗯了一声,表示认可。
“我带另一队。”
“汪直很信任你啊。”胡桂扬笑道。
“因为我什么都不要,不要银子、不要人,一切都由我自己筹备。”
胡桂扬吃了一惊,“没钱没人,你就靠自己一个人去找何百万?”
石桂大笑着摇摇头,“我从各位兄弟家里筹得一笔钱,义父的宅子我也给卖了,新主人过段时间就会搬过来。”
胡桂扬更加吃惊,话都说不出来了。
“赵家义子都死于何百万之手,抓捕他就是给兄弟们报仇,所以每家都愿意出点钱,至于义父的宅子,我以义子的身份继承了,希望你不会在意。”
“我不在意。”胡桂扬从来没想过要争这所宅子,只是诧异从前的三九弟变化如此之大。
“然后我联络诸位兄弟从前的番子手,尤其是大哥、五哥和十三哥,他们拉拢的人最多,如今大都愿意为我做事,当然,我得出钱,而且比从前要高一些。所有的银子大概够用半年,我想这就差不多了。”
“你想半年之内就抓到何百万?”
“抓捕何百万只是一个开始,大家都明白,通过他能挖出一个很大的阴谋,甚至能够完成大明天子上百年来的梦想。”
天子的梦想就是长生不老,胡桂扬既惊诧,又觉得好笑,“你真相信这个?”
“我的任务是提供西厂所需的一切人与物,至于结果,由厂公负责。”石桂大不再执着于信与不信,“半年之内,我至少会有一点明确的进展,足够向西厂邀功。”
“我的期限是一年。”
“嗯,各队的期限都不相同,最长的据说是三年。这还没完,除了你我之外,西厂还建了一支队伍,由厂公亲自指挥,而且已经开始展开行动了。”
“是,听说找到了何氏姐弟的下落,并且派人包围,最迟明天就该有信儿了。”
“你相信这些人能抓到何氏姐弟吗?”
胡桂扬没有回答,微笑道:“你在西厂不要人、不要钱,从哪知道这些事情的?”
“打听、观察。”石桂大不愿说得太细,“厂公太轻敌了,这次行动必败无疑。”
“何氏姐弟既然能杀死闻不见,就不会被几名校尉围困。”
“对,如此一来,厂公会非常难堪,很可能会逼着咱们尽快动手。”
以汪直的为人,还真有这种可能,胡桂扬更感兴趣的人是石桂大,笑道:“士别三日,还真得刮目相看啊。”
石桂大笑了笑,露出一丝稚气,转眼就消失,“咱们当不成兄弟,但也不是仇人。”
“不是。”
“而且都在做同一件事,承受同样的压力,为什么不联起手呢?这是一场大功,足够咱们分而享之。”石桂大显出一些兴奋,两眼放光。
胡桂扬心里已有了答案,但他还是想了一会,然后说:“咱们还是分开查案比较好。”
石桂大的失望溢于言表,“为什么?你担心……你对我已经一点信任也没有了吗?”
“这与信任无关。”胡桂扬平淡地说,“咱们的追求不同。”
“都想抓到何百万,有什么不同?”
“你抓何百万,是要立功受赏,我抓何百万,只是想查清真相,同时让自己的这条小命得到保障。一个往上去,一个往下走,至少是止步不前,追求当然不同。”
“那也不影响咱们现在合作吧?”
“既然知道以后会分道扬镳,现在又何必走在一起呢?有一天你会是石百户、石大人,而我还是胡桂扬。”胡桂扬站起身,准备告辞。
“三六哥,多个朋友多条路,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石桂大还在努力争取。
一声“三六哥”不会让胡桂扬改变主意,他笑道:“朋友让我多条路,我也得让朋友多条路,要不然,人家为什么要结交我呢?而问题就在这里,我这里没什么路可以借给别人,既然自己没路,我就不麻烦朋友了。”
石桂大无话可说。
“对了,一大群江湖人要在城外弄什么比武大会、斗法大会,想必你已经听说了。”
石桂大点点头,他几天前就知道了。
“瞧,这就是我唯一能提供的消息。再见,咱们不必联手,但也不会互相暗算,对吧?”
“当然,自相残杀的事情,我永远不会再做。”
“告辞了,今后还是你去找我吧,这里对我来说……过于陌生了。”胡桂扬向门外走去。
“胡桂扬。”石桂大叫了一声,“不联手,也不暗算,但咱们会有竞争。”
“我不在乎谁先抓到何百万,但也不会将他拱手让人,所以——对,咱们是在竞争。”
“提前说一声,我只活捉何百万,对何氏姐弟,一旦相遇,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胡桂扬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石桂大的身手一般,但是利用锦衣校尉的身份,再加一点金钱,肯定能找到高手为己所用,胡桂扬对此并无怀疑,但也不担心何氏姐弟的安全。
街上的行人多了一些,见到胡桂扬都躲着走,好像他随时都会翻脸不认人,将从前的街坊抓走。
胡桂扬走进茶馆,掌柜还是没露面,他向跑堂要了一壶茶,然后问道:“我欠你们多少钱?”
跑堂愣了一下,“这个……我去问问。”
跑堂去后面找掌柜,很快回来,“掌柜说……不不,我自己看过账簿,你欠的钱不多,又是老主顾,不用还了。”
“必须要还,欠债让我心里不舒服。”胡桂扬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足有六七两,放在桌上,“够吗?”
“够了,只多不少,我去给你称一下。”
“不必了。”胡桂扬喝下茶水,起身走了。
在门外,他向胡同里望了一眼,喃喃道:“以后这条胡同就要姓石了。”
石桂大从兄弟们家中筹钱抓人,可刘四掌柜、之前遇到的妇人,以及一些街坊,见到胡桂大时的态度都有些古怪。
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三九弟”石桂大没给自己说什么好话,“既然要分道扬镳……”他笑了笑,向锦衣卫方向走去。
袁茂、樊大坚、赖望喜都在。
“人已经送出城了,他说会记得你的人情,是个爽快的好汉,以后或许真有一用。”袁茂没看出高含英是名女子。
“我又打听了一下,斗法大会七月十五举办,你说过的比武大会,也是同一天,离现在还有三个多月,地点未定,我会盯着的。”
“袁公子介绍的人已经到了,共是三位,从明天起,我们就开始试制新药。”赖望喜显得最为兴奋,对这件事他是真心想做下去。
“对了,还有一件事。”赖望喜拍了一下额头,“西厂刚刚得到消息,派出城的几名校尉,只有一个人回来,厂公很生气,不知道要撒在谁身上,胡老爷小心些。”
“他找不到我。”胡桂扬觉得没必要再等了,“明天一早我就出城,老赖留下,袁茂、老道跟我走,带上鸟铳。”
三人都是一惊,赖望喜尤其震惊,“未经厂公允许,鸟铳……”
“那就别让他知道。”胡桂扬根本不打算请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