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九九重阳节,魏崔城瞅准了牟斌护送弘治帝登高过节不在家的时间,把重阳节节礼送到了牟府,坐了一会就走了,连茶都没碰。
牟斌回到了家里,听说干儿子一大早就过来送礼,屁股没坐热就走了,知子莫如父,一下子就猜到干儿子是故意躲他——还在为他不肯如实告知何鼎之死生闷气呢!
这不省心的儿子!
一般人送的礼,牟斌只是匆匆瞥一眼礼单,就要管家把礼物抬进库里,根本不看的。但是干儿子送的礼物,牟斌都会亲手拆开,一件件的看。
今年的重阳节节礼明显比以前丰厚。
护膝、护肘,还有暖帽,一看就是为他这种经常骑马的人准备的。
此外,还有熬好的阿胶膏做的芝麻花生糖块,补品当零嘴吃,比市面上千篇一律的重阳糕实用多了。
礼物更好更贴心,而且包装也花了心思,一件件用适合的木匣子装起来。
这不是干儿子一贯的风格——肯定是陆善柔备的重阳礼,看了定了亲,有了未婚妻帮忙打点,就是不一样。
看来娶陆善柔,也并非全无好处。不聋不痴不做阿翁,事已至此,还是看开一些的好。
别跟干儿子这种犟骨头一番见识嘛!牟斌决定还是自己先低头,免得魏崔城真出去捅娄子。
一物降一物,臭小子不听我的话,但他肯定听陆善柔的——这个儿媳妇晓得人情世故,比较容易沟通。
于是,牟斌去了乾鱼胡同,打算和陆善柔交代何鼎之死的真相。
刚到胡同口,就听见阵阵哀乐,沈金柄的家在办丧事,唢呐声直冲云霄。
牟斌敲门进去,但见里头咚咚锵锵,好多工匠在修缮房屋,空气中弥漫着油漆和刨花的香气。
温嬷嬷煮了一锅粗茶、搬来一摞大碗,“大伙歇一歇!喝些茶再干活!工期抓点紧,等下了雪就不好干活了!”
温嬷嬷这些天都在住在这里,充当监工,就怕耽误了工期,影响陆善柔三婚典礼。
魏崔城在训象所当差,傍晚才回来。
侍女凤姐将牟斌引到了后花园,在池塘边有一个两层八角小楼,原本是个绣楼,是陆家两个小姐学习女红的地方。
但是陆善柔和姐姐都不喜欢做女红,这里就成了姐妹两个看书下棋喝茶消遣的地方。
八角小楼的窗户都是打磨成半透明的贝壳镶嵌做的明窗,因而采光极好,在白天太阳好的时候,阳光射进来,就像一个暖房,暖烘烘、亮堂堂的,都不需要生炉子取暖。
陆善柔把这里当成了书房,在这里继续写第四卷《陆公案》。
她最近在查邻居沈金柄谋杀案,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陆家灭门那晚元宵节,沈金柄一家难道一点动静都听不见吗?
答案就是真的没听见!
根据沈金柄的儿子沈大少交代,他们一家人在那个元宵节都出去逛花灯、摸门钉、走百病去了,一直玩到天快亮才尽兴而归。
举家出游,身边伺候的仆人护院一大堆,家里只留下一对看门的老佣人——他们还喝醉了。
沈大少指天发誓,说道:“这事我若撒谎,就要我像父亲那样死去,如何?真的没有觉察到你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情。”
“我父亲后来低价买你家的后花园,的确是他的不是,我和母亲都劝过他,不要看价格低就买,父亲非不听,眼馋你家园子很久了,觉得若有便宜不占,这辈子都没法拥有这么漂亮宽敞的花园。唉,现在看到父亲的下场……亏心事就是做不得啊。”
沈金柄几乎把所有在成都外放时赚的钱用来回京城当京官铺路用了。
花园也没了。
性命更没了。
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为谁辛苦为谁忙?
一切都回到了原点,沈大少现在只想找到杀害父亲的凶手,什么功名利禄都靠边站。
沈大少说道:“陆宜人,陆青天的本事我们是知道的,你女扮男装跟着陆青天破案,身为邻居,我们也知道。你又恰好在城隍庙遇见了,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你一定能够找到凶手。”
沈大少为了配合陆善柔查案,把父亲来往的信件文书、还有以前在成都当知州时的考满成绩、以及从入选翰林院就开始的工作履历都交给陆善柔查看。
目前,这些东西都堆在八角小楼的书案上。
陆善柔埋在这些故纸堆里,渐渐摸清楚了沈金柄在成都当知州时如何敛财了。
知州管着当地财政和刑名治安,沈金柄很聪明,他没有从财政上动脑子——来钱虽快,但太容易被人掌握把柄。
那就从刑名上着手,沈金柄遇到人命案或者平民打官司,就甩同知和通判,他只喜欢处理有钱人之间的钱财纠纷,吃了原告吃被告,最后和稀泥,把事摆平,还能再得一份“孝敬”。
这种比较隐蔽,毕竟银子又没有嘴巴,说自己从哪里来的。况且有钱人一般不会和当官的作对,吃
亏就吃亏,钱可以再赚,若被官员盯住了,可能会被整得家破人亡。
只不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有钱人如果能够找到比沈金柄还大的靠山,再加上地方官场上各种复杂的派系斗争,沈金柄吃了几次瘪,考满得了中等。
觉得力不从心,再继续外放,怕是要被彻底拖下水,还不如回京城当京官,见好就收。
沈金柄在成都外放的履历没有什么可以造成深仇大恨、引来杀生之祸的事件,那就把时间往前推一推,推到了他还在翰林院当翰林的时候。
这一查,陆善柔倒是有了意外发现。
沈金柄从翰林院庶吉士毕业之后,分到的第一个差事是从七品的检讨——这是一个史官的职位。
沈金柄当七品检讨的时候,在紫禁城里当差,是编写弘治帝起居注的。
也就是把皇帝一天到晚干了些什么都记录下来,类似于六百年后的一个人形“监控”。
沈金柄当检讨、编写弘治帝起居注的那一年,正好是十年前!
而且,沈金柄在次年就升官了,当了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
一般而言,至少在检讨这个位置当了三年,经过考满之后再升官。
干了一年就升官,这个速度够快的。
所以,他是立了什么大功,才青云直上的呢?
陆善柔正思忖着,凤姐把牟斌引过来了。
真是瞌睡遇到枕头!
陆善柔请“枕头”牟斌上坐,还亲手捧了茶。
看到未来儿媳妇这个态度,牟斌态度也软了,说道:“前两天,崔城找我问太监何鼎之死的事情——跟你查的案子有关吧?他这个人,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想不通他为何突然问一个死了十年的人,除非是为了给你分忧。”
陆善柔说道:“是的,看来这个问题牟大人不方便回答。”
不是不知道,是不回答。
牟斌叹气,“连你都晓得我的难处,为何崔城就是不明白。”
陆善柔说道:“您不方便告诉他,就告诉我呗,反正我回京以来,破过的案子或多或少都和寿宁侯有关系,所谓虱多不咬,债多不愁,横竖我已经狠狠得罪了张家,关系已经这样了,再差能够差到哪里去?”
“再说了,空口无凭,无论真相如何,都没有证据了嘛,您就当讲一个故事。”
看着未来儿媳妇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样子,牟斌说道:“那时候寿宁侯有些不知好歹,母亲金太夫人住在紫禁城,他以给母亲问安为理由,把紫禁城当成了寿宁侯府,来去自如,尾巴翘上天了。”
“那天宴会,皇上去更衣方便,寿宁侯喝多了,酒壮人胆,戴着皇上的帽子,还和宫女拉拉扯扯,何鼎拿着一对金瓜要锤死他,他才酒醒跑了。”
“后来嘛……何鼎性格耿直,死不改口,太监李广为了讨好张皇后,就下了死手刑讯逼供,把何鼎整死了。”
果然,和麦穗说的一样,何鼎是冤死的。
陆善柔问道:“皇上的一举一动,皆在史官眼皮子底下,为何如此大的风波,皇上的起居注里都没有记录?”
牟斌笑道:“你这么聪明,还猜不到答案吗?身为臣子,应该为君者讳。这个道理就不用我多解释了吧。”
意思就是史官把这段风波删除了。
“这就有意思了。”陆善柔拿起沈金柄的履历表,“十年前,正是我的邻居沈翰林负责皇上的起居注,当了一年从七品翰林院检讨,第二年就升了正七品编修。如此看来,是他删除的起居注起了作用,当了他升官的垫脚石。”
“哦?”牟斌拿起履历表细看,“事情过去了十年,这些细枝末节的人我已经记不清了,原来就是他。”
看来我的猜测没错,陆善柔又问:“那个改口说何鼎发疯的宫女小蝶后来出宫,她现在身在何处?”
牟斌眼睛都不眨一下,“之后放她回老家,但是老家人只见过她的骨灰,说是路上得急病死了,骨灰坛是一个过路的游商为了行善积德带回老家安葬的。”
陆善柔说道:“是灭口吧。”
狡兔死,走狗烹。宫女小蝶迫于皇权压力,恩将仇报,指鹿为马,说何鼎发疯,她也没有好下场。
牟斌说道:“随你怎么想,我只晓得她的骨灰葬在了老家,我们锦衣卫绝对没有动手。”
牟斌不至于为了宫女之死说谎,不是锦衣卫干的,那八成别人出手灭口。
陆善柔做出了自己的判断,说道:
“在场的史官沈金柄应该目睹了这一切,记录的文字可以被删减,要删除脑子的记忆,只能灭口。他的脖子被扭断了,七窍被糖稀封住,这是要他不得往生,就是下了地狱也开不了口。或者——”
陆善柔听着隔壁邻居家传来的哀乐声,“有人要为冤死的何鼎复仇。用糖稀封住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是在谴责他当年对何鼎的冤情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三缄其口,所以要这七窍有何用?不如封了他!”
作者有话说:
最近评论变少了啊,是不是大家心都飞到五一假期,无心看书了。舟五一那里都不去,在家给大家写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