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善柔和小仙姑去了棋盘街,凤姐赶去南城,陶朱和麦穗去外头玩了一天,买了菜回家,发现家里两个女人都不见了。
两人大眼瞪凤眼(麦穗是大眼睛,陶朱是丹凤眼)。
家里没人——他们两个都觉得对方不是人。
麦穗说道:“都不在家,反正不好玩,你赶紧把欠我的三篇文章和一首诗写了吧,我还要交给内书堂的老师。”
陶朱想起来自己的承诺,太子要给太监代写作业。
陶朱耍赖,“你就不交,老师能把你怎么样?”这是陶朱的性格,遇事先逃避,能赖就赖,不能赖……就再说。
麦穗说道:“轻则打手板,抄书,重则罚跪,扇耳光,打屁股。”
陶朱说道:“就凭你的身手,谁敢打你。你不得把人家打死啊。”我都不敢动你一根头发!
麦穗说道:“皇上吩咐过,说内书堂的老师不能打,更不能杀,杀了连皇上都护不住我。”
这是弘治帝的原话。
原来如此,看来麦穗也是有软肋的嘛。
陶朱调侃道:“我两个表哥你不是说杀就杀了吗?”
麦穗说道:“那不是人,是两个牲口。”
话难听,但说的也是。陶朱没得办法推脱了,只得老老实实给麦穗写功课。
麦穗还提出了要求:“别写的天花乱坠,一看就不是我写的,收一点,拙一点,字也不要写的那么好看!就用看不出笔迹的馆阁体。”馆阁体就是仿宋体,横平竖直,就像印在书上的字,没有个性,但是清晰可见,是大明公文标准字体。
另一边,陆善柔匆匆赶到棋盘街。
如果说紫禁城是大明的政治中心,那么棋盘街,就是大明的经济中心,用六百年后的话来说,就是北京的核心CBD。
从元朝在这里定都开始,棋盘街就是元大都的商业中心,后来大明从南京迁都到顺天府北京,帝国的核心商圈重归棋盘街。
在明代北京,工商业基本是由各个地方商会垄断经营的,外地人,甚至京城本地人都很难插进去手,广东人靠着海外贸易,垄断香料珠宝玉石等等,山东人垄断餐饮业,尤其是高端的餐饮,还有布匹绸缎等等,山西商人则把持钱庄、当铺等等(注:出自《明代北京——城市形态与功能演变》一书)。
棋盘街上没有小店铺,全部被这些地方的商业大佬们分割,他们的会馆和总店基本上都开在棋盘街。
在棋盘街,有一家钱庄,叫做三通钱庄,是大明十大钱庄之一。
三通钱庄是由三个名字里有“通”的山西人创立的,分别是“仲通”、“缘通”和“慎通”。
这三个“通”的家族原本在山西就做着钱庄的生意,在大明永乐年间初年,三个“通”前瞻性预估永乐皇帝肯定会迁都北京时,在棋盘街买了一块地,创立了三通钱庄。
随着三通钱庄在大明各地铺开,最辉煌的时候有一百多家分店,银钱流动,需要保镖护送,三通钱庄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又开了三通镖局。
后来三通镖局靠着三通钱庄当资本后台,招兵买马,生意很快在全国铺开了,成为大明四大镖局之一。
就连陆善柔从山东搬家回到京城,也是雇佣了当地的三通镖局,来一路护送她和三十几个箱笼到乾鱼胡同。
上一个真假千金案,货郎虎哥就是把卖了小香的身家银子二百两存在三通钱庄。
魏崔城手里的新得的五千两银子,也是三通钱庄的银票。
反正你只要在京城生活,就肯定会直接或者间接的与“三通”这个商号打交道。
“三通”商号的标记,是三个竖排的圆圈,正中间由一条线穿起来,很像一根糖葫芦。
所以老百姓给“三通”取了个外号,叫做糖葫芦。
“你把银子存在那里了?”
“存糖葫芦。”
“这批货物谁来护送?”
“糖葫芦。”
老百姓能够把最常见的小零食当成“三通”的外号,这就说明了他们对三通钱庄的信任。
“三通”创始人里,叫做赵仲通的膝下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女儿精明能干,三岁就会打算盘,赵仲通把家业全都传给女儿,要女儿坐产招夫,孩子随母姓。
这个女儿,就是文虚仙姑的祖母赵老太太。
赵老太太生了三儿一女,赵家开枝散叶,现在孙子外孙加在一起有二十八个!
文虚仙姑是最小儿子的小女儿,她母亲去世的早,记事起文虚仙姑就养在赵老太太膝下,是最受宠的孙辈。
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最宠爱的孙女却要出家,立志一生都要伺奉碧霞元君。
起初,赵老太太是反对的,说:“好孙女啊,你不想嫁人,还可以像我这样招赘嘛,生的孩子都是你自己的,跟你姓,男人不听话,就赶他走。”
但是她依然不肯,决心斩断红尘,一心向着泰山娘娘。
赵老太太最后让步了,不仅出巨资重修了北顶的正殿,还把北顶附近的林地也买下来,送给她。
文虚仙姑是带着巨大的财富在北顶出家的,三十岁就主持北顶,把北□□得香火鼎盛,连带着北顶的庙会也成了大集,带动周围的村民一起变得有钱。
文虚仙姑斩断了红尘,赵老太太还是把她当成亲孙女的,每年过年还有八月十五的时候,要她回来吃饭,到了泰山娘娘过生日,她就去北顶捐香火钱,一出手就是大数目。
当然,赵老太太最爱的还是钱。她不像其他富商那样喜欢在郊区大兴土木修园林显摆,越大越好。
她只喜欢繁华热闹的棋盘街,在三通钱庄总店后面的一个小楼里住着,叫做赵家楼。
不喜欢逛园子,就喜欢逛街。
文虚仙姑记得小时候,赵老太太牵着她的小手逛街,夸张的闭着眼睛,“你听,这是钱的声音,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又吸了吸鼻子,“你闻,这是钱的味道。世界上最美好的味道。”
“一想到这些钱会有一部分最终进去三通钱庄的银库,我就好开心,好快乐啊!”
甚至,当文虚仙姑坚持要出家伺候神灵碧霞元君时,赵老太太还劝她说:“钱就是红尘俗世的神,你赚钱就是供神,赚钱也是一种修行啊。反正都是神,你伺候那个神都一样。”
若不是文虚仙姑一心向道,赵老太太都要把她说服了。
可是现在,当年精力充沛的祖母已经躺在病榻上昏迷不醒了,她的“神”并不能让她长命百岁。
甚至祖母变成这样,估摸也是因为“神”。
太多人喜欢这个“神”了,都希望自己的“神”多一点,再多一点。
赵老太太喜欢赚钱,因此到八十四岁都没有退出三通钱庄和三通镖局的经营。
她躺在**,依然是糖葫芦的三大股东之一,子女孙辈只是参与到钱庄和镖局的经营,并没有得到赵老太太任何让出的股份。
赵老太太的三子一女,小儿子(也就是文虚仙姑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剩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还在。其中女儿也效仿了母亲,坐产招夫,她的孩子们都姓赵。
所以,两儿一女,外加二十八个孙子外孙,一共三十一个人,都有继承权!
这还不算重孙辈和重重孙辈,有钱人娶妻纳妾,生的多,如果全部算起来,人数都超过一百了!
因此,棋盘街三通钱庄后面的两层小楼,主楼东楼西楼前楼全都是人。
这些人大多不关心赵老太太的身体,他们只在乎”三通“的股份归谁。
此时恐怕只有出家的文虚仙姑在乎赵老太太的病情,她坐在病榻旁边,拿着梳子,温柔的给老太太梳理一头银发。
赵老太太喜欢干净,每天洗澡,两天洗一次头发,身上没有老人味,一头银发不是那种丧气的灰白色,而是闪闪发光的银色。
文虚仙姑上一次来看望祖母时,也是这样给她梳头,赵老太太那时候身体虽然依然虚弱,但依然健谈,还能开玩笑,说:”你瞧,我对钱是真爱吧,就连头发也变成银子的颜色。”
想到这里,文虚仙姑心中泛起一片酸楚。
这时,西楼传来孩子的阵阵啼哭声,性格泼辣的赵四钱——也就是赵老太太的小女儿冲出去房间,扶着二楼栏杆对着西楼吼道:
“这是那一房的孩子在哭?这个时候哭,想干什么?是要去厨房烧笊篱吗?”
笊篱,是一种像勺子一样、但勺子底部都是密集孔洞的炊具,用来从汤水里捞面或者捞饺子之类食物。
因笊篱的谐音是“早离”,早点离开的意思。所以在北方,烧笊篱的意思就是希望病人早点死,是一种诅咒。
要是被扣上不孝的罪名,那么继承遗产就完了。
孩子被捂住嘴,离开了小楼。
赵四钱继续发号施令,“所有孙辈,重孙辈,重重孙辈,只要能写字的,都去西楼抄经书,为老太天祈福,别都围在这里。天气冷,不能开窗户,人又多,挤在一起气闷的很,去吧。”
“剩下的那些还不会写字的晚辈,都由母亲带回家去,小孩子魂都没长全,在病人这里不好的,哭哭啼啼,听着不吉利,走吧。”
赵四钱是赵老太太最喜欢的子女,地位非凡,在老太太病重时,凡有大事,都是赵老太太口述,赵四钱执笔来传达,地位超然。
加上赵四钱的话句句在理,众人都听她的,抄经的抄经,回家的回家,赵家楼一下子清净不少。
陆善柔就是在这个时候踏进赵家楼的。
赵老太太的大儿子赵大钱是个六十四岁的老头子,头发白了一半,他负手站在小楼中间院子里,他认识陆善柔,点头打招呼,没有说话,很沉默。
陆善柔也点头回礼,从天井的楼梯上了主楼的二楼卧房。
赵老太太爱钱,给四个孩子取名也是简单粗暴的按照排行,叫做赵大钱,赵二钱,赵三钱和赵四钱。
若不是名字是亲爹取的,碍于孝道,不好改。赵老太太恨不得把自己的名字改成赵爱钱。
赵三钱英年早逝,赵二钱一直在南京管着南方的三通钱庄和镖局,只在年底回京,因此在京城的只有赵大钱和赵四钱兄妹。
赵四钱今年四十岁,刚到不惑之年,她是赵老太太四十四岁那年生的小女儿,看起来不像是赵大钱的妹妹,倒像是他的女儿。
赵四钱在楼梯口迎接陆善柔,“你终于来了。”都是故人,以前认识。
陆善柔说道:“怎么?不欢迎啊?”
赵四钱说道:“对啊,你只要出现,准没好事,要么死人,要么死很多人。”
陆善柔正要开口,就听见里头有人大声叫道:“老太太醒了!”
两人赶紧冲进去,楼下院子的赵大钱也飞快爬上楼梯。
陆善柔跑到病榻边,赵老太太突然回光返照似的坐直了身体,用手指着陆善柔说道:“我的遗嘱就在……就在……就在……她——”
赵老太太重重的跌回床铺,咽气了。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哈,相信我亲爱的读者们很多都是赵爱钱本人。赵爱钱们,举个手让我瞧瞧?